第二十四章

耶路撒冷之鸽  作者:梅厄·沙莱夫

1

第二天早上,伊鲁兹兄弟又来了,开始给我造一座露台。因为露台下面的木柱需要铁爪来咬住,所以他们先挖了一些坑,在里面灌入水泥和石头,用来支撑那些铁爪。这两个矮小的房顶工用了三天把露台造好了。他们还用木板搭了台阶,并在露台周围加了一圈栏杆;他们又用钢缆自上而下挂起帆布,让整个露台看起来就像一艘帆船。

第四天晚上,我们先庆祝露台完工,然后就睡着了。突然我被一阵很大的断裂和掉落的声音惊醒了。蒂扎尔没有醒,我一下子就明白出了什么事:无花果树倒了。迈沙勒姆说过的话是对的,这一阵噪声就是他预言成真的证明。

我立即列了一个“支持与反对表”,决定不起床了。要检查东西,最好是趁着白天的光亮,因为晚上东西看起来总是和真实情况大相径庭。我躺在那里听着,宁静再度降临,填满了东西掉落之后造成的虚空。接踵而至的是通常的那些声响:呼呼的风声,远处的狗叫声,青蛙的呱呱声,还有小猫头鹰发出的呜呜声,空洞而有节奏,以及矮树丛下面一只刺猬的脚步声。

蒂扎尔没有听到这些,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黎明以前就已经起床走了;我一小时以后醒来,走到院子里。铲车操作员已经到了,还带了一台小电锯。无花果树的树枝散在地上,树叶到处都是。断了的树干看上去就像一袋裂开的锯末。看到这些我才明白毛毛虫的攻击有多么大的破坏性。铲车操作员看见我醒了,就开动了电锯的马达,把残余的枝干切成块,装到他的垃圾车上,然后就开到垃圾场去扔掉。

当天下午,迈沙勒姆来了,还带了一棵盆栽的无花果,已经抽芽开花了。

“你早就知道,你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我说,自己也不确定到底是在抱怨还是默许,或者是表示惊讶。

“那是自然!”他说,“毕竟第一天你带我来这里,我们就看到树干上的虫洞了。我当时就告诉你这棵树会死。”

“这课树苗可真不小,你肯定是第一次来之前就准备好了。”

“迈沙勒姆从不打无准备之战,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这是一棵实实在在的无花果树,”他说,“不像你现在有的这一棵。我这一棵能结出漂亮的果实,有些无花果树会落果,但是这一棵的果实最后都能成熟。”

“我们都不再年轻了。”我告诉他。

“谁不是这样?”

“别装得跟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迈沙勒姆:我说的是蒂扎尔和我。”

迈沙勒姆既没有不知所措,也没有觉得不高兴:“现在哈达萨医院的医生多厉害,甚至能让老迈沙勒姆和他妻子怀孕。”

他回到小皮卡那里,拿回来一把镐头、一把锄头和一把叉子,还有另外一件新工具,很奇怪的样子——一根又长又粗的镀锌管,头上却是一个铁镐头,镐头的宽边向外。

“这是种花草用的工具,伊莱勒。你在哪家商店也买不到这个家伙。”

他解释说,在种花种草以前,我们一定得“使劲地想”,这样才能想象出几年之后这个地方的样子,比如“当这棵小树苗长成大树的时候,能不能和周围的环境,包括植物、建筑还有人和谐相处呢”。

比如说吧,白杨树就不能种在房子旁边——“绝对不行!”——因为它的根系太厉害,能顶破地板和人行道,还能进入下水管道里面。波斯丁香又好看,又有香味,但是这种树特别吸引啄木鸟,结果就是树倒下来,砸到人。无花果一类的树长得乱七八糟的,还容易招苍蝇,“但是,”迈沙勒姆笑笑,好像很赞赏的样子,“它的根系可以向四周扩展,到邻居的花园里偷取水分。这就是我说的好树。”

还有一些水果树,特别是杏树和李树,它们是同时结果的,然后把果子摘下来,洗干净,放到罐子和大瓶子里,再把这些瓶瓶罐罐整整齐齐放好,以后就有果酱吃了。“我的戈尔迪每个夏天都做,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我就会和她吵,把她那些果树都连根拔了,但是她已经不在了,我再做这些事也没什么意思。”

听了他这番解说之后,我们便把各方面的情况都考虑周全,也想象了未来的景象。最后,迈沙勒姆在一个地方做了个标记,还用脚后跟往里挖了挖。

“就在这儿!”他指挥我说,“你在这里挖个像样的坑,得让你的汗珠子滴进去。这是你在新家种的第一棵树,所以我们一定得干好。”

2

我先把叉子插进地里,翻出大块大块的泥土。然后我用镐头继续挖,等到坑比较深的时候,迈沙勒姆就把装着镐头的铁管递给我。

“现在用这个家伙试试,会用吗?从上到下地挖,就像他们采石场里用的那种挖斗一样。这样你就会挖出一个很好的树坑,非常标准的那种:坑又深,坑壁又直。”

我接着挖起来,让它又深又宽,一直到迈沙勒姆说可以了,我才停手。他往坑里倒满水,等着水全部渗入土里看不见以后,他又浇满水——“树苗一种进去,就得有潮湿的土才行。”接下来他把土和堆肥混在一起,填到树坑三分之一的地方,上面盖上缓释的化肥。“我们也能用硬牛粪团——都完全干燥了,一点味道都没有——不过鸟粪绝对不行。现在咱们把树苗从桶里拿出来吧。”

他跪下来,按住桶边,我就把树苗从里面拔出来——“也得抓住底部,好保护树根不会折断”——然后我就把树苗放在树坑中心。

“把树靠在肩膀上,这样你们就能感觉到彼此的弱点和需求。今天她[此处用“她”,译自原文“she”,下文中迈沙勒姆对这棵无花果树的谈论充满感情,将其视作有灵性、可沟通的女性形象。]先靠着你,很快你就可以坐在她的树荫下了。”他往树坑里耙了一些土,退后两步,看了看,说树苗没有摆正,让我把她往左边稍微靠了靠,然后才用手把土拍实。

“再多填一些土,可是别埋到她脖子,我们可不想让她烂掉。不要用脚踩,你真野蛮!不要把她堵死了!这是你在新家种的第一棵树,你得趴下去,用手拍土。你既要用上点力气,动作还要非常温柔才行。”

无花果树种好了。迈沙勒姆又从车里拿出三根长木杆,绕着树干围了一圈插在土里,然后迈沙勒姆教我怎样把它们漂漂亮亮地绑在树干上。“要用布条,绳子会勒坏树皮的。”

他检查了一下,看看布条是否绑得太紧,必须要留出足够的空间可以让树苗在风中略微活动一下。“这样树苗才可以活动一下她的肌肉,树干才会更粗,更壮。”他退后两步,说:“这样就行了。她就算种下了。我们再给她浇一点水,等我们把花园弄好了,就可以在她的根基处绕几根滴灌管。同时,你还要每天带一小罐水来看她,这样她就会学着每天等你,并为你的到来而欢欣。你给她浇水的时候,一定要抓住机会好好地看看她。检查她的叶子和树干——这样你才能发现她在一点点长大,也能及时发现冒出来的问题。她呢,就会明白你不仅仅是种下她就走了,而是会一直照顾她。”

我们坐在刚种下的无花果树旁边,我就坐在地上,迈沙勒姆坐在倒扣的桶上。他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说:“你不抽烟是好事,伊莱勒,我希望我的蒂莱勒的男人能健康强壮。我也不知道这棵树结果子的时候我还在不在,所以我还要再给你一条建议。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在你为房子的事情来找我之前,就已经准备好这棵树苗了,是从另外一棵树上剪下的枝条扦插长大的。那是蒂莱勒最喜欢的一棵无花果树,她和绿色树干的那些树不同,外皮有点黄。我告诉你她喜欢怎么吃无花果:冷冻一下,然后横切,不要竖切,看起来才像无花果的样子,你就这样拿给她。你明白我的话什么意思,对吧,伊莱勒?因为这是你告诉她你想要什么,和你喜欢她什么的方式,但是要礼貌一些,不要粗鲁。除了无花果,你再带上一个小碗,里面装一点点亚力酒。”

“这样就会让她很开心了,”他跟我保证,“你会看到她开心的样子的。她会高兴,会哈哈大笑。女人喜欢他的男人能自己感受到她的需要,而无须她亲口告诉他。所以不要告诉她这是我透露给你的小花招,让她相信你自己就能理解她的一切。”

他思忖片刻,又改变了主意。“这样吧,如果蒂莱勒问你,你就跟她说实话。是的,蒂莱勒,这个秘密是你爸爸告诉我的。他希望我能让你高兴,他想让我们在一起,他决定要帮个小忙。然后她就会大笑着说:就这样吗?以后你为我做的所有好事我都会想想,是不是我爸爸让你去做的。那么你就说,不,蒂莱勒,不是所有的好事,只是无花果这件事而已。然后她就会问,你肯定?他没告诉你我还喜欢什么吗?你就说,不,蒂莱勒,大部分女孩喜欢的事情,她们的爸爸其实都是不知道的。好啦好啦,我们不要再讨论他了,现在只有你和我,我们干吗还要在乎那个老家伙呢?你就这么跟她说:现在,蒂莱勒,我们就像亚当和夏娃: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别人。这里就是我们为自己建造的伊甸园,而且谁也不能把我们从这里赶出去。”

3

迈沙勒姆走了以后,我躺在屋子的地板上,感觉好极了:虽然我对我那位女承包商的爱并没有减退,但我还是觉得一个人很惬意。工程已经快完工了,屋顶的大梁修的修,换的换,都弄好了;房顶的瓦全部铺上了;中间是天花板;我身子下面就是斯坦菲尔德铺的地板砖;门窗全部就位,厨房的工作台、洗碗池和水龙头也都安好了;墙壁涂了灰泥,也刷了大白。最后剩下没弄的就是家具、卫生间、厨房橱柜和壁橱。另外还有几处地方需要重新粉刷,照明设备也需要连接起来。

空荡荡的房子里,我躺在地板上,仰头看着上面,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我在房子里面飞升起来一样。我一般下午都不睡觉,但是这一次我却睡着了,又一次梦到了我妈妈。自从上次她在梦里的电话中喊我“雅尔……?雅尔……?”我就再也没有梦到过她。这一次我甚至看见了她。

梦中的我走到房子外面,到了院子里。十几个工人正在干活,还有好多客人——有些我认识,大部分都完全陌生——到处乱走,一边还聊着天。空气中充满过节庆祝的味道。几台铲车也在工作,又是挖又是拖又是转的。其中一台特别大,正是我的那位操作员在驾驶。这辆铲车的铲子上挂着一块巨大的方石,是搬运工用一些宽宽的带子绑在上面的。石头太重,结果铲车都歪了,很危险。我就想:蒂扎尔在哪儿?迈沙勒姆呢?那两名工人呢?他们回中国去了吗?

我走近一些,看见和街道连通的前院里有一群人,你也在里面。你看上去漂亮活泼,非常开心,穿着一件连衣裙,是我童年时你最喜欢的一件之一,现在已经见不到这种款式的裙子了:宽大的浅色印花棉布太阳裙,收腰短袖,圆领让胸部看起来比较丰满,所以小胸的女人也能穿得好看。

我当然明白你已经去世了——我在梦里也很清楚这一点,就好像我清醒的时候一样;一个人做了这样的梦应该很震惊吧,我也一样,不过这种意识和惊异并没有减少我的喜悦之情。我对你说:“你来啦,真是太棒了。”你抱住我,亲了亲,什么也没说,而我——怎么回事,见鬼,我难道就不能找点别的话说吗?——重复了一句:“你来啦,妈妈,真是太棒了!”还有,“你看起来多漂亮啊!”然后梦就一下子消散了,就好像我从来没做过一样。这种梦一边在做,一边就在忘记,做梦的人根本都来不及告诉梦中人自己想说些什么,更不可能得到他们的回答。

我没觉得自己醒了,但是突然就那么醒过来,仍然沉浸在梦中那美好的感觉当中。暮色和凉爽的空气告诉我现在已经是傍晚了,我下午这一觉睡得实在太长了。我大声喊:“蒂扎尔……蒂扎尔……”喊了好几遍,想告诉她我梦见了什么,说不定还会自夸一番呢,但是她不在。工人也都不在,但是我不是一个人;我能很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

我打开灯,看见一只鸽子。她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我的身体僵住了,头发也根根竖起。这只鸽子看起来非常非常普通:蓝灰色的羽毛,红色的双腿,跟成百上千只鸽子一个样。圆圆的眼睛,翅膀和尾巴上有两道深色的羽毛,就像祈祷者的披巾一样。

我尖叫一声,鸽子也吓了一跳,拍打着翅膀飞起来。她撞到了新的天花板,掉了下来;然后又重新飞起来,又撞到天花板上;然后她有些迷惑,开始在屋里乱飞,最后终于落到远处一个角落里。我站在宽敞而空旷的房间中间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一片静寂。

“你从哪里来?”我终于问了一句。

鸽子没办法表示方向或者地点。“来找你。”她说。

“我不想要你,”我说,“回到你家里去吧。”

“我已经飞了一整天,”鸽子说,“我的脚很酸痛,请让我休息一下,就让我在这里住一个晚上。”

“在这座房子里不行。在我家里不行。你不行。”

“我就缩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不会打扰你的,你也不会看见我,也听不见我的声音。鸽子能够把全身收缩起来,消失——躲进柳条筐、木箱,甚至口袋里。你比所有人都了解这一点。”

“现在!”我大喊,“马上离开!”

“太阳已经落山了。”她哀求道。

但是我还是不为所动,感觉到自己的怒气正在恣意发作。“我已经把屋顶上的洞都堵死了,所有的裂缝也都填上了,根本就没有鸽子能够待住的地方。”

“你能堵的堵,能封的封,能塞的也都塞住了,但是我,一只鸽子,就在这儿。”

我站起来。鸽子又飞起来,在房间里绕圈,我弯腰捡起某个矮个儿房顶工掉落的一块木板,然后纵身向前一跳,那股力量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猛地向她抽了一板,好像她是个在空中飞过的棒球一样。她跌落到地上,拍拍翅膀,然后就安静了。她右边的翅膀断了,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晃荡着。我看见有细细的断骨从破碎的肉里刺出来,白森森的。她半张着喙,喘息着,眼中蒙上一层因恐惧和痛苦而起的阴云。

“我就是血肉,是灵魂。”她宣称,好像某个典礼的录音一样。

“闭嘴。”我说。

“我是掠过身体的微风,是爱的负载。我是风与力量。”

我抓住她,走出屋子,一下子就把她的头拧下来,然后用尽全力把她的头扔进遥远的夜色中。我拔掉她肚子和胸口上的绒毛,又扯掉她脖子和背部的羽毛。现在她身体上的毛都被拔掉了,躯干光秃秃地暴露在外,成了非常小的一团。她翅膀上的羽毛看上去似乎属于别的什么生物,要不是因为这身体明显承受着剧痛,我真想说她看起来非常荒诞。

我摘下挂在腰带上的那把莱泽曼多用工具——下次里奥拉和本杰明再开我的玩笑,我就能告诉他们,我终于用上了那件没什么用处的工具——打开,然后切掉鸽子的翅膀和尾巴。接着,我迅速地划了一刀,从胸口到肚子,然后打开她的腹部,把肋骨部分向两边拉开。所有内脏都暴露在外——嗉囊、胃、肠子、气囊、膨大的心脏、鼓起的肺部——我把这些东西攥在手里,一把拽出来远远地扔了。

我走到房子的后面,打开挂在角豆树枝上的串灯,然后找了一些蓟草和木板,点起一堆火。只用了半个小时,我就烧出一堆嘶嘶作响的炭火。我把鸽子烤熟,吃起来,嘴巴里立即充满了一股血的味道,浓烈但是滋味很好。我吃的到底是她的血,还是自己嘴巴被碎骨刺破流出的血?

我脱了衣服,点上一根我宝贝儿买的那种纪念蜡烛,站到了她帮我造的淋浴下面。我先洗净沾满血的双手,然后洗净身体。我关上水龙头,光溜溜地站着,任由身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下来。突然,我听到一阵低低的啼鸣声,好像也是从上面落下来的。我抬头看着漆黑的天空,但是什么也没看见。仙鹤一般不会飞过这个地区,而那种啼鸣声就像拍打翅膀的声音一样,不仅从高高的天上传来,也从我身体最深处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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