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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耶路撒冷之鸽 作者:梅厄·沙莱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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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电力公司的人来安了一个新电表。地方政府的人来安了一个水表,并设为归零。燃气公司的人来安了气罐和管道。贝泽克电话公司的人也拉好了电话线。这座房子——一个有生命的假人,砖块、砂浆、碎石和沙子就是它的血肉——感受到了它的血管中有东西流动起来,它有了生命。它全身所有的筋骨都伸展开来,它的窗户打开又关上,吸收着光亮与黑暗、景色与形象。它的大梁提供了支撑,墙壁将空间分隔,它的前门要么半开,要么关着。蒂扎尔的工作结束了。 房子里其他人都走了,新电话突然响起来。我有些惊讶地拿起听筒,只听见她的笑声:“是我,宝贝儿。你的女承包商。我在花园里,就在角豆树旁边。我就是想庆祝一下你的新电话安装完成。” 夜幕降临。我们吃过东西,洗了澡,进入屋子。蒂扎尔说:“这已经是我们的家了,我们脚下是地板,周围有墙壁,头顶还有房顶。”她还说我的露营床垫“一个苦行僧睡睡还不错,但是不适合一对享乐主义者。我们也应该买个合适的大床了”。 第二天早上我很晚才醒过来。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空气中弥漫着切开的蔬菜的香味。蒂扎尔正在挤一个柠檬,柠檬汁顺着她的手指滴到沙拉上,柠檬籽则被顺手扔掉了。 “总算起啦?我在做我们厨房里的第一顿沙拉。”她把两只手互相摩擦了下,“我跟妈妈学的这招,对皮肤好,而且会让身体有股柠檬的清香。” 她一边品尝沙拉的味道,一边继续加点这个加点那个,我则把她买的面包和咸奶酪切成片,然后把盘子和刀叉拿出来。“既然其他东西都放在桌上等着了,”蒂扎尔说,“现在就该准备鸡蛋了。” 我们坐在她给我造的木头露台上,吃着我们在新厨房里做出来的第一顿早餐。蒂扎尔说:“好啦,伊莱勒。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买家具,再把所有工具、剩下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清理出去,但是改造工作已经完成了,而且我还有个礼物给你。”她递给我一个包装好的小盒子,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两把钥匙和一个铜质铭牌,上面写着“雅·门德尔松,私宅”。 已经是秋天了。在我的宝贝儿看来,树丛的黄色越来越亮,而绿色越来越淡了。“这些是给你的,”她说,“如果你想给我一把钥匙,现在就该列个‘支持与反对表’,然后做决定了。” 我递给她一把钥匙,她开心极了,我也很开心。从天空中传来了那种温和而恍惚的啾鸣声,先是进入我的皮肤,然后充斥了我的各种组织,直到这时,我才听见并且开始理解这种声音。 我手搭凉棚,便听见蒂扎尔问:“你在那儿看什么呢?” “那些是仙鹤。它们正飞往南方,飞到另一个房间去。你看。” “怎么只有三只啊?它们通常都是一大群一起飞,不是吗?” “大部队几个小时之后就到,这几只是侦察兵,它们要寻找合适的地点来休息和进食,找到以后它们就会呼唤同伴降落。” 三只仙鹤飞得低了一些,从村子上空掠过。我的心怦怦直跳,大脑在快速计算:何地,何时,那时,现在。我的胃拧巴着,甚至都疼了。我听见自己说:“我得走了,蒂扎尔。” “上哪儿去?”她惊讶地问。 “特拉维夫。” “你的家在这里,”蒂扎尔说,“已经改造完毕。把铭牌钉在门上,试试钥匙吧。” “我想把里奥拉带到这里,我想让她也看看这座房子。” “为什么?” “我想让她知道,我找到并且买下一个属于我的地方,而且还改造好了。” “这些她都知道了,她还知道我也在这里,她甚至还派他弟弟和你弟弟这两条毒蛇过来,帮她打探情况。” “我就是想要她来看看这座房子改造完工的样子。” “你不需要这种胜利感。不要带她到这里来,求你了,雅尔。” 我的胃抽得更紧了,但是我还是站起身来。蒂扎尔突然一脸痛苦地站起来,跑出去。我追出去,发现她弯下腰,把早餐都吐到了花园里。我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但是她把我的手拨开,从我身边走开了。 我向“巨兽”走去。蒂扎尔跨了三大步赶上我,站在我面前。“等一下。像你妈妈一样列个‘支持与反对表’吧。” “我只不过想让她看看这座房子。这没啥大不了的。” 蒂扎尔让开道。我去了特拉维夫。 2 里奥拉家的街道竟然有一个停车位,真是给我面子。里奥拉家的门在我面前乖乖地打开,跟机场的自动门似的。里奥拉家的报警装置也按照预先设定的要求,沉默着迎接了我。里奥拉本人正在等着我,她手脚大张地躺在床上,正在翻看她的一份电脑打印件。我脱了鞋子,躺在她身边。 “我的房子完工了。”我对她说。 “祝贺你,蒂扎尔肯定干得特别好。” “还没什么家具,”我说,“但是水电都通了,门窗也安好了,还有脚下的地板和头顶的天花板也完工了。” “所以你是到这里来和这座房子说再见的喽?” “我来邀请你去那里,你也该去看看那座房子了。” “什么时候?” “现在。” “不行。我今天下午和客户有个会,我们给办公室打个电话,让西格尔再给我们安排一个更合适的时间。” “一定要今天,而且我们马上就走。我们得下午五六点钟才能到那儿,然后我们可以待到第二天,这样你就能看看风景。” “这么说你还同时邀请我过夜喽?有床吗?” 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声音听起来也在笑,但是双唇却没有任何笑意。 “那里还什么都没有,我们可以带上你的床垫。来吧,起床。我去把床垫装上‘巨兽’,你先收拾几件东西。” “但是我明天一早也有会。” “都推迟。”我现在更瘦也更强壮,造了房子也被房子改造,说话都有了底气,所以我又加一句:“我见你处理过比这个更麻烦的问题呢。” 她从床上下来,打开壁橱,拿出一个旅行包;而我则迅速地,大张旗鼓地,把床单扯下来,抬起床垫,从床上搬下来,然后拖到屋子外面。我们经过过道,我推着床垫在前面开路,床垫感到自己被我指挥,有些生气。所有里奥拉的房间——清晨的房间和傍晚的房间,独处的房间,争论、温存、睡觉还有和好的房间——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经过,并且都猛地一下把房门打开。 我们走到公寓外面,把床垫一层层往下滑,经过每一个大吃一惊的摄像头,走到花园里、大门口、大街上。我拖拉着床垫,然后举起来放到“巨兽”的车顶架上,再用带子把它绑好,而里奥拉——她跟在我后面下来,光彩照人,她轻盈的身材、浅色的裙子以及手中的旅行包看起来完美无缺——乐呵呵地看着我。这竟然是雅尔?他这股力气从哪里来的?这么有活力? 我们开出特拉维夫,沐浴在夏末的空气中,虽然冬天正在逼近,但是最后的温暖还在奋力挣扎。我们没怎么说话。我一只手从座位间摸过去,碰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手感觉到我的触碰,便握住了我的手,过了一会儿,她握得更紧了。我感觉我们似乎在经过一个巨大的走廊,从世界的一个房间到达另一个。血红的落日挂在一面墙上,月亮挂在对面那一面,而我们就在中间,这样的组合并不协调。 太阳看不见了,月亮升起,挂在天空,黄色的大圆球变成带点蓝色的白色圆盘。“巨兽”在交叉路口拐弯,绕过弯道,这次决定不从田地中间穿过。村庄的路口很快就到了,先在村委会所在的房子那边向右拐,经过了巨大的松树,上面的鸟儿已经安歇准备过夜;然后经过那些让人心情愉快的柏树;再就是两座有人管理的花园和一座已经干涸的光秃秃的花园。 “巨兽”停下来。我走下车,跑到车子另一边,郑重其事地打开门。只见一条修长白皙的腿从里面伸出来,接着是另外一条,然后里奥拉就站在我身边了。她看着房子。月光溶溶,还不够明亮,不足以把房子的整个轮廓全部勾勒出来,但是已经让她看出房子很大,院子宽敞。 “你妈妈不在了,真是可惜,这座房子非常适合她。” “是的,的确很遗憾。” “你这里有几个房间?” “一间非常大的和一间非常小的,下面还有一个储藏室。” “太少了。” 我把床垫从“巨兽”的车顶架上拉下来,拖着它走上有裂缝的人行道,穿过前门,进入大房间,然后从后门出去,到了我的宝贝儿给我建造的木头露台上。 “这里吗?”里奥拉问,“在外面?为什么不在房子里面?” “来吧,躺在我旁边,”我对她说,“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我们把她带来的床单铺在床垫上。她优雅地抻抻裙子,坐下来,然后用很优美的姿势仰面躺到我身边。 “什么惊喜呀?” 床垫上躺着我们两个,一个金发白肤,美丽镇定,等待着秘密被揭开;另外一个黑发矮个儿,因为要马上揭示一个秘密而激动不已。 又躺了一会儿,我们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月光,我们的双手也习惯了互相拉着,但是里奥拉终于还是不耐烦了,说:“好了,到底是什么事啊?”我回答说:“耐心等一下。” 我们继续躺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了,小猫头鹰空洞的叫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伴随着角豆树落叶的声音逐渐累积,并在附近豺狗的嚎叫声和远处的牛叫声中蔓延开来。夜深人静,伟大的安静,是那种无声渗入温和的喧嚣之后的安静。头顶的天空夜色渐深,逐渐被什么东西充满,那是阵阵低语,我们都听见了;还有某种动作,只能感觉到,但是看不见。这种弥漫的过程一开始很慢,后来就加快了速度,甚至覆盖了身体每一处裸露的肌肤。低语声变成拍动翅膀的声音,又变成鸟儿的啾鸣声,最后变成交谈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充满了音节和翅膀,夜色中大量的声音哗哗地落下来。月光掠过水面,时明时暗,一会儿隐藏起来,一会儿又在阴影后面闪现。 “妈妈,妈妈,”里奥拉模仿仙鹤幼鸟稚嫩的声音略带哀怨地问,“我们到地方了吗?” 她又对我说:“它们来了。” 一条窄窄的、闪亮的细线曲曲折折地从她的下巴流下来,她咧嘴笑着,牙齿闪闪发光。我——她刚才已经模仿仙鹤幼鸟说了话,我还记得她的自问自答,假装是“仙鹤爸爸”和“仙鹤妈妈”,还有那些刚刚长大可以进行第一次长途飞行的幼鸟,尽管如此——我还是又问了她一遍同样的问题,它们在讨论什么。 “‘我们呀,’”她说,“它们在说,‘孩子啊,我们的祖先从他们的祖先那里听到了一个故事,讲给了我们听,我们又讲给了你们,这个故事你们还记得吗?故事讲的是那天夜飞的时候,我们看到一对恋人躺在基布兹的草地上,对吧?那么,现在又要看见他们了。那就是他们。看。’” 她一只胳膊肘支起上半身,漂亮的小脑袋靠近我。她嘴唇半张着,我伸长脖子去回应她的吻。她双手抱住我的胸和我的腰,她的耻骨也靠了过来。 “嗨,你。”她说。 我的身体在呼吸,在回应。 我感觉到她的大腿像镰刀一样举起又落下,最后落在我的肚子上。仙鹤已经飞远,扇动翅膀的声音越来越弱,但是它们温柔的啾鸣声并未停止,穿越了遥远的时空。我妈妈预言中的那个女人靠近我,打开自己,弓起身来,重新将我送回她的体内。 3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她,她穿着白衬衣和牛仔裤,光着脚,修长优美的身体靠在露台的栏杆上,边喝咖啡边欣赏着风景。 我坐起身来:“哪里来的咖啡?你把瓦斯炉从‘巨兽’里拿出来了吗?” “当然没有,是邻居给我的。一位很好的年轻女士。很明显她认为我是你的情人,蒂扎尔是你的妻子。” “她看起来是不错,但是真说不上有多好。” “角豆树那边是什么东西啊?” “一个淋浴房。” “你在外面淋浴?” “你想试一下吗?” “会被人看见的。” “修建这个的工人是中国人,他们都知道什么样的淋浴房不会走光。” “那水泥地上的手印是谁的?蒂扎尔和你的?” “我的和他的。” “我不相信。一个手印是男人的,另外一个是女人的。” “中国人的手比较小。” 我站起来,想给她解释一下手印的事,并带她看看风景。我还没来得及抬眼看看面前的一切,伸出去的手就垂了下来,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我们房子周围的地方已经被清理了,干干净净,空空荡荡。工具,砖块,剩下的瓷砖、砂浆、沙子、铁块和碎石,搅拌盆,运货板,冰箱还有桌子——所有的东西都被收拾好运走了。院子已经被仔细地扫过耙过,无可挑剔了。连那个小型水泥搅拌机也不见了,很有可能昨晚被一辆白色的小皮卡拖到别处去了,那辆车可能就从我们面前经过,印着迈沙勒姆·弗莱德父女有限公司的商标。 很明显,蒂扎尔从其他的工地上,从所有她修建的交叉路和大桥上,把她的人叫了来,当时我正在往返特拉维夫的路上。然后,所有的痕迹都被抹除干净,哪怕是一个水泥点,一粒沙子,一个烟蒂,一个瓶盖。唯一剩下的是一张白铁皮板,靠在窗户旁边的墙上。 外面传来一阵熟悉的隆隆声,那位铲车操作员来了,车后面拖着空的垃圾车。他停下来,走到柠檬树前,把第一天就挂在树枝上敲过的金属管摘下来,随手扔进垃圾车里。 回声很响。操作员说:“你的承包商走了。”然后就爬上座位,开车走了。 4 我去给自己找了一个家。我到那里,是回去,而不是到达。你好,房屋,我对它说,然后它也回答我。 我建造了它,也被它建造;我爱它,也被它爱着;我的灵魂似乎有了新的皮囊,是房顶、地板和墙壁形成的。我有了一座木头露台和一间户外淋浴房;还有大把时光、一个故事和一片风景;冬天即将来临,所幸我还有一片白铁皮板,可以坐听雨声;当然还有一双眼睛,可以手搭凉棚,仰望天空,翘首以待。 两周以前,我收到了寄到这个新地址的第一封信。信封是厚厚的马尼拉纸,寄自荷兰莱顿。曾经有一位骨瘦如柴的荷兰老太太,在胡拉山谷观鸟时把那些鸟都画了下来。这封信就是她寄给我的,里面有几幅她的水彩画的复制品,包括《圣地群鸟》和《迁徙的鸟》等。 “感谢你带给我们精彩的旅行。”她在信中写道,在那些鹈鹕和仙鹤的画中,竟然还藏着惊喜:一幅我的肖像,寥寥几笔勾勒而成,我当时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她在画我。画中的我就像一只敦实的黑色大鸟,不是迁徙而是回家,不属于任何一个鸟群。 “请原谅我的唐突”,她的话语中满含歉意,但是她说,当她年轻的时候,英国人还统治着这个国家,“而你,肯定还没有出生”,她当时已经开始对鸟类感兴趣,并且亲自到圣地来过,就是为了追寻它们迁徙的路线,“这些画里面有单独的四幅,是从我那个时候画的几十幅中挑出来的。亲爱的门德尔松先生,或许你会对它们有些兴趣,因为当今在你的国家里已经很难发现这样的鸟儿和这样的景色,这非常遗憾”。 这四幅画就在我眼前了:几只秃鹰聚集在一头牛的尸体跟前;一大群八哥飞过,斑斑点点的身影投射到了太阳上;一群五颜六色、活泼可爱的雀鸟停在高高的干燥的蓟草之上;还有,一个男孩,孤身一人坐在火车站的一个长椅上,腿上放着一个编织的柳条筐,就是那种有把手有盖子,专门放鸽子的筐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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