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的生日

夜莺与玫瑰  作者:奥斯卡·王尔德

这天是小公主的生日,她今天刚好十二岁。明媚的阳光照进宫殿的花园里。

虽然她贵为西班牙的公主,国王的女儿,可跟穷人家的孩子一样,每年生日只有一次。于是理所当然,举国上下都把它当成一件头等大事,务必要给她留下一段难忘的回忆。而那天也的确令人难忘。高耸的郁金香直直地站着,像排坚定的士兵,勇敢地望着对面的玫瑰,仿佛在向她们说道:“我们不比你们差。”紫色的蝴蝶飞来飞去,翅上沾着金粉,轮流拜访每一朵花;小壁虎们钻出墙缝,享受久违的阳光;石榴晒得咧嘴直笑,露出一颗颗鲜红的牙齿。就连那旧篱笆和荒廊里淡黄色的柠檬,也像受到了太阳的恩宠,生得格外鲜美;枝头的玉兰,张开它们鼓鼓的白肚,四周飘满浓浓的香气。

在玩伴们的陪同下,小公主在露台上徜徉漫步,在长满青苔的雕像和石瓶间玩捉迷藏。平日里,她只许与地位相当的孩子一起玩耍,所以总是孤零零的。可今天例外,国王准许她邀请任何朋友一起游玩。这些瘦长的孩子走起来十分优雅,男孩儿戴着长长的羽帽,短篷飘逸;女孩儿提着长长的裙摆,用银黑色的宽扇遮挡太阳。可他们当中最优雅的,还是要数小公主——她的穿戴极为考究,极为笨重,也异常烦琐——那是当时最入时的打扮。一条灰色的缎袍,镶满银花的鼓袖和窄裙,紧致的胸衣上嵌着几排雪似的珍珠。走起路来,两只玲珑的便鞋忽隐忽现,粉红色的鞋花一摇一颤。宽大的薄扇白中透粉,金色的发梢闪闪发光,衬出一张雪白的小脸,耳畔的白玫瑰娇艳欲滴。

远处的一扇宫门前,国王正在忧郁地观望。那位令他讨厌的兄弟——来自阿拉贡的唐·彼得罗站在身后;坐在一侧的是他的忏悔师——来自南省的大判官。国王比往日更加愁闷,每当看到公主一会儿小大人似的庄重地向众臣请安,一会儿又躲在扇后,在又老又丑的公爵夫人陪同下嬉笑,他就会想起那位年轻的王后——小公主的母亲——仿佛她昨天才从法国快乐而来,却在阴郁的西班牙宫廷迅速凋零。公主降生半年之后,她便去世。她没能等到果园里的杏树再次开花,也没能在来年的时候,在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无花果树上,摘下几颗果子——那座原本热热闹闹的庭院,如今早已杂草丛生。国王对她情深无比,不肯把她下葬,更忍受不了诀别的痛苦。他从牢房里找来一个医生(据说他因使用魔法而被判了死罪),赦他无罪,让他用香料保存王后的尸体。如今在那间黑云石的灵室里,王后仍然躺在被挂毯围起来的棺材里,她脸上的容貌,与十二年前那个起风的三月夜晚僧侣们抬进去的时候一模一样。每个月,国王都会披上黑袍,打着一只蒙布的灯笼,倒在她的身边恸哭。“王后!我的王后!”有时,他甚至不顾要求甚严、事无巨细、禁止国王过度悲伤的西班牙朝礼——极度悲痛地抓住王后苍白的手,疯狂地亲吻,试图唤醒那张冰冷的脸。

而今,他仿佛又一次见到了她,在那枫丹白露的宫殿,他十五,她更小。在法王和群臣的面前,在罗马教使的主持下,他们正式定下亲事。于是他带着她一缕小小的金发和离别时手背上的稚嫩唇印回到家乡。很快,他们就在两国边界小镇布尔戈斯举行了婚礼,然后回到京城马德里,举办盛大的结婚庆典。他们按照旧俗,在大教堂里做了弥撒,举办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处决会,把近三百名包含英国人在内的异教徒绑在火刑柱活活烧死。

毫无疑问,他疯狂地爱她。许多人认为,正是这种疯狂毁了他的国家。当时的西班牙,在与英国争夺新世界霸主的战斗中一败涂地。他们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国王把一切抛在脑后,甚至不理朝政。激情蒙蔽了他的双眼,使他没有发现,正是那些为她费尽心思的繁文缛节,加剧了她那奇怪的病症。当她死后,他曾一度失去理智。要不是怕女儿遭到他人的毒手——他那位在西班牙人民心里,素来以残忍著称的弟弟,他早已让位到修道院,当起院长来了。有人甚至怀疑,正是他的弟弟毒死了王后——当她去他家做客时,他献上了一双沾有剧毒的手套。为了悼念死去的妻子,国王下令全国上下守孝三年,即便到了后来,他也绝不许任何人提起“续弦”两个字。即便皇帝本人出马,把美丽的波西米亚郡主——他的亲侄女嫁给他,他也差人回复说:“西班牙的国王已与哀愁结为连理,尽管她无法生育,却比美丽更加动人”。这句话为他带来了惨重的代价——在皇帝的煽动下,尼德兰的几个富省很快就在宗教狂热者的领导下,掀起一场叛乱。

今天,当他望着小公主在露台上玩耍时,那段往日的婚姻,那些猛烈而炽热的欢愉和戛然而止的痛苦,又一次向他袭来。她和王后一样,有着一种美丽的倔强,总是任性地扬扬头,嘴边翘起骄傲的弧线;她继承了母亲美丽的微笑,当她偶尔抬头望向这边的窗口,或是伸出小手,让贵族亲吻时,那种正宗的法国式的微笑就会浮上面庞。然而孩子们的笑声却是那么刺耳,明媚的阳光仿佛在嘲笑他的哀愁。不知是不是幻觉,掺杂着防腐香料的古怪味道,败坏了早晨清新的空气。他慢慢把脸埋进双手。公主又一次抬头看时,这边已经垂下了窗帘,国王走开了。她噘起小嘴,失望地耸耸肩膀。今天是她的生日,父亲当然应该陪她。那些愚蠢的国事有什么要紧?莫非他去了那间阴森森的灵室——里面永远点着蜡烛,别人却不许踏入半步?

他多傻啊,阳光这么明媚,大家如此高兴!而他会错过斗牛戏的!更别提木偶和其他表演了。和他相比,叔父和大判官倒是更近人情,他们来到露台,对她大加恭维。于是她扬起那张骄傲而又美丽的小脸,搭着叔父的手,慢慢走下楼梯。他们走向花园深处一顶紫绸扎起的长篷,玩伴们根据姓名长短,依次排在身后。

一列斗牛士打扮的贵族男孩儿出帐迎接,年轻的“新地”伯爵——一位英俊无比的十四岁少年,用他世袭的优雅,向她脱帽敬礼。他极为庄重地引她入帐,把她带到看台上一只金光闪闪的象牙小椅旁。女孩儿们在四周依次落座,一边摇着大扇子,一边说着悄悄话。大判官和叔父站在帐口,谈笑风生。就连那位女公爵——那位竖着黄绉领,又高又瘦、不苟言笑的女侍官,也比平时多了几分慈祥。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微笑,干瘪的唇角微微抽动。

那是一场精彩的表演。小公主觉得,它比真正的斗牛更过瘾。她曾在帕尔玛的公爵前来觐见父王时,被人领往南省观看。男孩儿们有的骑着华丽的木马到处奔跑,挥舞飘着红带的长戟;有的赤着脚,在公牛面前晃动鲜艳的斗篷,然后轻轻越过木篱,躲开攻击。那牛更是栩栩如生,尽管只是用柳条编织成的,上面包了一层牛皮,可那副用后腿狂奔的架势,真牛做梦也办不到。它斗得很不错,孩子们站了起来,挥起蕾丝手帕兴奋地大叫:“加油!加油!”俨然一副大人的模样。经过一场漫长的战斗,几匹木马被公牛戳透了几个窟窿,几位骑手也被掀倒在地,年轻的伯爵制服了公牛,只等公主下令,给那头跪在地上的畜生来个了断。只见他举起手中的木剑,猛地刺向牛颈,力道迅猛,牛头应声落地。法国大使的儿子——小罗林先生笑脸露了出来。

在一片经久不息的掌声中,木马的尸体被两个穿着黄黑色制服的摩尔奴仆拖走了。短暂休息之后,一个法国来的杂技师表演了一段走钢丝,几只意大利木偶在特别搭建的小戏台上演出了一场半古典的悲剧——《索菲妮斯芭》。表演如此逼真传神,戏终落幕时,公主不禁泪眼朦胧。几个女孩儿更是放声大哭,只能用糖果来安慰。就连神色威严的大判官也深受感动,忍不住对公主的叔父说道,没想到几块木头涂上颜色、拴上细绳,竟能如此不幸,让人难过。

接下来一个非洲黑人提了一只扁口篮,篮上盖着红布巾。他把篮子放在场中间,从包头帕里拿出一支奇特的芦笛,吹了起来。渐渐地,红布动了起来,笛声越来越高,两条金绿色的眼镜蛇露出楔形的脑袋,就像两棵水草,随着音乐来回摇摆。咄咄逼人的蛇信,脖上斑点狰狞的“面具”,竟让小观众们大惊失色;直到黑人从沙地里变出一棵小小的橘树,开满白花、结满果实时,他们才露出喜悦的神情;当他把托雷斯侯爵女儿的扇子变成一只青鸟,在帐里飞来飞去、唱着歌时,他们更是喜不自禁。此外,比拉尔圣母院的男孩儿们表演的庄严的小步舞,也很迷人。每年五月,他们都会在大祭坛前为祭拜圣母而表演,但小公主却从来没有见过。的确,自从一名据说被英国女王收买了的疯教士,试图用圣饼毒害阿斯图里亚斯地区的亲王以后,再没有一位西班牙的王室成员踏入过萨拉戈萨大教堂半步。因此,这种所谓的“圣母舞”公主只听人说过,今日一看,果然很特别。男孩儿们穿着白绒布的老式宫廷服装,戴着饰以银穗、插着大鸵鸟尾的三角帽。在阳光下翩翩起舞时,那身雪白的装扮,在黝黑的脸庞和长长的黑发衬托下,显得格外光彩夺目。那徐徐的舞姿、复杂的舞步、鞠躬时的优雅与始终不变的庄严神态,无不令人陶醉。舞毕他们齐齐摘下羽帽,向公主致敬,公主也优雅地还之以礼,并且发誓,要给祭坛送一支巨大的圣烛以感谢圣母给予她的快乐。

接着,一群俊美的埃及人(当时也叫吉卜赛人)入场了。他们围成一圈,盘腿而坐,轻轻拨起手中的弦,随着曲调摇头摆脑,浅吟低唱——简直令人如痴如醉。当看见台上的唐·彼得罗,他们突然面露怒容,有的甚至一脸惊恐。就在几周之前,他们的两个同族刚被他以巫术的罪名,吊死在塞维利亚的集市上。可小公主却令他们着迷。她靠着椅背,大大的蓝眼睛躲在扇后,偷偷观看。他们见她如此美丽,想必决不会作恶,于是轻轻抚弄扁琴,用尖长的指盖撩拨丝弦。他们微微颔首,仿佛置身梦里。突然,一阵剧烈的尖叫吓了大家一跳,唐·彼得罗连忙握紧玛瑙刀把。埃及人疯狂地跳了起来,绕着场边,敲起手鼓,用他们奇特的喉音唱起热烈的情歌。只听一声号令,他们齐齐扑倒在地,纹丝不动,耳边只剩单调的琴声。反复几次之后,他们骤然离场,然后用锁链牵回一头毛茸茸的棕熊,肩上还坐着几只叟猴。棕熊煞有介事地垂头倒立,皱巴巴的叟猴和两个主人模样的吉卜赛男孩儿一起,耍着各种有趣的把戏。他们放着小火枪,舞起绣花剑,俨然国王的禁卫军,完成了一场像样的操练。演出大获成功。

可一上午最有趣的,还是那个会跳舞的小矮人。当他磕磕绊绊上场,两条短腿一瘸一拐,顶着一颗与身体极不相称的大脑袋甩来甩去的时候,孩子们顿时笑出声来。小公主更是哈哈大笑,急得那位“女侍官”连连提醒:尽管西班牙有许多公主在身份相仿的同族面前流过泪,可还没有哪位国王的女儿曾在贱民面前如此失态。但小矮人的魔力确实无法抗拒,就连素以追求古怪而闻名的西班牙宫廷,也不曾见过这么有趣的小怪物。

这也是他的首次出场。两天之前,两位贵族在城外打猎,碰巧在森林里发现了这个狂奔的小矮人。为了给公主一个惊喜,他们便立即把他带回了宫。小矮人的父亲——一位穷苦的烧炭工,正想甩掉这个又丑又没用的累赘。而最有趣的,是小矮人对自己的古怪长相全然不知,反而整天兴高采烈、无忧无虑。女孩儿们笑的时候,他也和她们一样开怀大笑;每跳完一支舞,他总是滑稽无比地面带微笑,点头哈腰,好像他也是看台上的一员,而不是上帝以玩笑的心情制造出来、供人嘲弄的怪物。至于那位小公主,早已把他迷得神魂颠倒,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跳完之后,公主想起上次教皇把自己最好的歌唱家——意大利最著名的男高音卡法雷利派来,用他美丽的歌喉为国王解闷时,宫里的贵妇们曾经向他抛掷花束,于是便取下头上那朵美丽的白玫瑰,半开玩笑,半为戏弄女侍官似的,带着最甜的微笑,把它丢到小矮人的脚下。没想到他竟信以为真,用粗糙的嘴唇狂吻花瓣。他一手捂住心窝,单腿跪地,小小的眼珠里火花四射,笑得直咧嘴。

这一下,公主更是笑个没完。小矮人退场了好一会儿,她才镇定下来,求叔父让他接着跳。女侍官却认为天气过热,不宜久留,马上要带公主回去。宫殿里早已备好盛宴,摆好硕大的生日蛋糕。蛋糕上用美丽的彩糖写着她名字的首字母,可爱的小旗银光闪闪,插在蛋糕顶上。公主端庄地起身,下令午觉醒来一定要见到小矮人。她对新地伯爵的盛情款待表达了谢意,在女孩儿们的簇拥下,按照来时的次序回去了。

听说又可以为公主跳舞,而且是她本人的要求,小矮人马上骄傲地跑进花园,一边狂吻着白玫瑰,一边忘乎所以,手舞足蹈。

看到自己美丽的家园里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还在花间小径里又笑又跳,古里古怪地举起双手,在头上摇来摇去,花儿们再也无法忍受。

“他那么难看,不该和我们在一起。”郁金香嚷。

夜莺与玫瑰

The King of Spain was already wedded to Sorrow, and that though she was but a barren bride he loved her better than Beauty.

西班牙的国王已与哀愁结为连理,尽管她无法生育,却比美丽更加动人。

“他该喝下罂粟汁,睡上一千年!”大红百合说。她们气得脸色通红。

“他是个十足的丑八怪!”仙人掌叫道,“身子又粗又短,怪得没个人样,脑袋和腿对不上号,让人直起鸡皮疙瘩。他要敢过来,我就拿刺扎他!”

“他竟然还拿着我身上最好的花!”白玫瑰树说,“早上我亲手把它送给公主,作为生日礼物,可他竟然把它偷了。贼!贼!贼!”她扯着嗓子喊。

连平时不爱装腔作势、破落亲戚一大堆的天竺葵,也朝他厌恶地卷起花瓣;当紫罗兰温柔地表示,尽管小矮人的样子“平平无奇”,可是那也不是他的错时,马上招来了一致反对。她们认为,丑陋正是他的主要缺陷,因为一个人无能为力就去欣赏他,实在没有道理。的确,就连有些紫罗兰自己也觉得小矮人丑得确实有些张扬,要是他忧心忡忡,面带悲伤,而不是又跳又笑,做出这副古怪而又愚蠢的样子,那就顺眼多了。

至于德高望重的老日晷——据说他曾向查理五世大帝报过时辰——竟被小矮人惊得目瞪口呆,细黑瘦长的手指停了整整两分钟。“国王的儿子还当王,烧炭的儿子还烧炭——”他忍不住向在栏杆上晒太阳的白孔雀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没错,没错。”孔雀完全同意,嗓音刺耳地大叫道。一旁水池里的金鱼冒出脑袋,忙问海神石像到底怎么回事。

但不知怎的,小鸟们却喜欢小矮人。他们常在森林里见他精灵似的追着旋转的落叶,或是蹲在老橡树的洞里,把他的坚果分给松鼠。他们一点儿也不在乎他的样貌。因为就连歌声婉转的夜莺在橘子园里放声歌唱,引得月亮俯身倾听的时候,样子也并没有多么美丽。另外,他待他们很好。在那寒冷的冬天,树上没有果子,大地硬如铁石,狼群为了觅食,居然跑到城门口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过他们。不管早餐多么丁点儿,他也会把手里小小的面包块,掰给小鸟们吃。

他们围着他飞来飞去,翅膀轻轻滑过他的脸庞,叽叽喳喳地交谈着。小矮人忍不住把白玫瑰亮给他们看,兴奋地告诉他们,这是公主给他的礼物,因为她爱他。

他的话他们一句也不懂,可这没关系。小鸟们把头歪向一边,仿佛若有所思,这比真的明白要容易得多。

蜥蜴也很爱他,当小矮人累倒在草地休息时,他们便一拥而上,在他身上蹦来蹦去,想尽主意逗他开心。“不是人人都能跟我们媲美,”他们说,“那是强人所难。尽管听起来有些荒谬,可是只要闭上眼,别去看,他就没有那么难看。”蜥蜴像是天生的哲学家,常常在阴雨天或者无所事事的时候,蹲在地上沉思,一想就是几个钟头。

可是花儿却对他们的举动大为恼火,她们更看不惯那些小鸟。“这只能说明一个道理,”她们说,“只有俗不可耐的人,才会时时刻刻跳个不停。有教养的人士,总是待着不动,就像我们。有谁见过我们在花径上蹦蹦跳跳、在草上狂追蜻蜓吗?若是真想换个地儿,我们就去找花匠,让他把我们移到别处。这样才对,这才叫优雅。可小鸟和蜥蜴却不懂得休息,小鸟们甚至没有一个固定的地址。他们就像吉卜赛人,只会流浪,理应得到同等对待。”于是她们扬起脖子,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看到小矮人终于爬起,跌跌撞撞走出草坪,走向宫殿里的露台时,她们个个喜笑颜开。

“该把他关上一辈子,”花儿说,“瞧瞧那驼背,还有那对罗圈腿。”她们哧哧娇笑。

小矮人对此却毫无察觉。他很爱小鸟和蜥蜴,而且觉得花儿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当然除了小公主。因为她给了他一朵漂亮的白玫瑰,她爱他——这有天壤之别。他多想马上回到她的身边啊!她会牵起他的手,冲他微笑,他将永远不离左右,成为她的玩伴,还要教她各种有趣的小把戏。尽管从没进过宫殿,可他知道不少有意思的事。他会用灯芯草做小提笼,让绿色的蝈蝈在里面歌唱;他会把竹管做成长笛,奏那牧神喜欢的曲子。他能听懂鸟啼,可以从树梢唤来椋鸟,从池塘和小湖边召来苍鹭。他会辨认动物们的足迹,知道野兔在哪里留下小小的脚印,哪里的树叶被野猪踩过。他还懂得大自然的舞蹈,见过秋天里漫山遍野的“红衣舞”、夏天谷地上的“青鞋舞”、冬天里的“雪花舞”、春天里的“鲜花舞”。他知道斑鸠在哪里做窝——有次小鸟的爸爸妈妈被猎人捉去,他便独自担起照顾小鸟的责任,在一棵截顶的榆树树缝里,为幼鸟造了一个小窝。他们很温顺,每天早上都从他的手心啄米吃,一定会讨公主喜欢。还有在蕨丛里窜来窜去的兔子,羽毛坚硬、嘴巴乌黑的樫鸟,卷成刺球的刺猬,头脑聪明、慢手慢脚、摇头晃脑吃嫩叶的大乌龟……对,她一定要来跟他们玩。他会让出自己的小床,整宿整宿地守在窗边,不叫长角的野畜伤害她,让饥饿的狼群远离草屋。早上他会敲敲窗板,把她叫醒,和她跳上一天的舞。森林里的生活其实并不寂寞。有时主教骑着白骡经过,捧着一本彩色的经书;有时鹰手们结伴而行,他们戴着绿色的绒帽,穿着鹿皮短衣,手上蹲着蒙头的猎鹰;酒香时节,摘葡萄的人络绎不绝,他们伸出紫色的手脚,戴上美丽的藤条花冠,扛着还在滴酒的酒袋;夜里,烧炭工们围坐在大火盆前,一边烤栗子,一边看干柴慢慢烧焦;强盗走出石洞,和他们一起玩耍。有次他还见过一支美丽的长队沿着蜿蜒的沙路,曲曲折折走向圣殿。领队的僧侣唱着婉转的歌儿,打着鲜亮的旗帜,举着金色的十字架;身披银甲、手执火枪和长矛的士兵跟在后面;其中有三个光着脚,手里举着蜡烛,身上披着奇怪的黄袍——上面都是好看的人像。森林里有的是美丽的风景。要是公主累了,他就为她找片柔软的草滩,或者干脆让她躺在自己的臂弯——虽然个子不高,可他有的是力气。他会用红莓为她做条项链,配上裙子上的白莓果,一定很漂亮。要是戴腻了,就让她把它们丢掉,他会为她做条新的。他会找些橡果,或者带着露水的银莲子——还有萤火虫!把它们放在她那浅黄色的金发上,就像满天的小星星。

可是她在哪儿呢?他问白玫瑰,白玫瑰不吭气。宫殿里就像睡着了一样,有的关着百叶窗,有的拉上厚厚的窗帘,遮挡刺眼的日光。他跑来跑去,不知从哪儿进,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一扇小小的便门。小矮人溜进门,突然来到了一条美丽的厅廊,远比森林华贵得多。这里到处金光闪闪,就连脚下也是彩色的大石板,拼成美丽对称的图形。可小公主却不在这里,只有一些乳白色的雕像在碧绿的石座上低着头,悲伤而又无神地望着他,嘴角泛起奇怪的微笑。

厅廊的尽头,挂着一张乌黑华美的天鹅绒,按照国王最喜欢的样式,绣着星星和太阳。公主是不是藏在后面?他想找找看。

小矮人悄悄过去,拉开帘布——不,原来这是另一个房间,比刚才的更漂亮。墙上挂着一幅绿色的壁毯,图上熙熙攘攘,像是打猎的情景——这是几位佛兰德斯画家整整七年的结晶。这里曾是“疯王”的卧室。他酷爱打猎,常常在错乱的时候,幻想跨上画中那些高大的马背,扬起前蹄,拖倒被狗群围攻的雄鹿,在威武的号角声中,将匕首刺向奔逃的母鹿。如今这里成了议事厅,中央的圆桌上摆着几封红色的公函,上面印有金色的国徽——郁金香,还有哈布斯堡皇族的纹章。

小矮人惊奇地四下打量,不敢继续往前走。那些沉默的骑士奔驰在长长的林荫小道,没有一点儿动静,就像烧炭人口中可怕的妖怪。他们总是昼伏夜出,遇到生人,就把他们变为雌鹿,当成猎物追捕。可他一想起那位美丽的小公主,顿时又变得勇敢。他想自个儿把她找到,让她知道他也爱她。也许她就在墙那头!

小矮人跑过柔软的阿拉伯地毯,把门打开。不!她也不在这里。屋里空荡荡的。

这是觐见室,要是国王高兴,会来这儿接见外国来宾——不过这样的事近来可不多。许多年前,英国特使曾为他们信奉天主教的女王与皇帝的长子联姻。墙上挂着镶金花的马皮帘,黑白相间的天花板上,垂着一盏金光闪闪、点着三百根蜡烛的大吊灯。下面是一顶金色的华盖,上面镶着狮子宝塔,雪白的珍珠粒粒晶莹剔透。华盖下面就是王座,罩着华贵的黑绒布,布上绣着银色的郁金香,四周垂满结穗的玉珠。王座之下,摆着小公主的脚凳,铺着一块银纱坐垫;再往下,华盖以外,是一把为教廷特使准备的专座——每逢盛大的场合,只有他能坐在国王身旁。椅前有张紫色的矮凳,凳上放着主教帽,帽上结着猩红的帽缨。王座对面的墙上,有幅真人大小的查理五世像——他身着猎装,站在猛犬身边。另一面墙上,画着腓力二世——他在接受尼德兰的进贡。两窗之间,摆着一只乌木柜,柜上镶着象牙木板,上面刻着《死亡之舞》。那些栩栩如生的形象,据说出自这部戏的作者——著名大师霍尔拜因本人之手。

但是小矮人却毫不理会这些壮观的景色。他不愿用手中的玫瑰去换来那些亮闪闪的珠穗,就算把王座给他,他也绝不丢下一片花瓣。他想在跳舞之前见见公主,等他跳完了舞,就邀请她和自己一起走。宫殿里阴森沉闷,哪像森林里的风儿无拘无束;更别提那金色的阳光用游移游荡的手指,拨开颤抖的树叶。

森林里也有花,也许没有花园里的那么漂亮,但却更香甜;早春的风信子波涛如海,把草丘和山谷染成紫青色;嫩黄的樱草团团簇簇,围在盘根错节的橡树下;还有鲜亮的白屈菜,蓝色的虎尾草,紫金色的鸢尾……榛树上挂满花白的绒絮,吊钟花沉沉地坠弯了腰,小小的“蜂房”露出斑斑点点。栗子花好似一座座星塔,山楂花比那月儿还圆。对!只要他能找到她,她就一定会去!她会随他前往美妙的森林,他会逗她开心,为她跳一整天的舞。想到这儿,小矮人的眼里露出微笑,闯进隔壁的房间。

这是一间最漂亮、最明亮的房间。墙上铺着粉红色的意大利花缎,上面点缀着小鸟和银色的花瓣;家具全是粗重的白银,上面挂着鲜红的花环和那荡荡悠悠的小爱神;两座宽敞的壁炉前,立着一面宽大的屏风,绣着美丽的鹦鹉与孔雀;地板上铺满海绿色的玛瑙,一眼望不到头。而他并不是一个人。在那昏暗的门口,他发现屋子的另一头,有个小小的人影正在打量着他。他的心里扑通乱跳,口中冒出快乐的尖叫。他走出阴影,来到日光下。那个人影也走了出来,与他一样,小矮人瞧得很清楚。

是小公主吗?不,那是一个怪物,一个最最丑陋的怪物。不像别人那样匀称,而是腿拐背驼,一颗肥大的脑袋耷拉着,满头黑色的鬃毛。小矮人厌恶地皱皱眉,怪物也皱眉;他笑,怪物也在笑,还把两手叉在腰上,和他一模一样。他朝它揶揄地鞠个躬,它也鞠个躬。他朝它走去,它也走过来,和他一起迈腿,一起停。他高兴地叫着,冲向前,伸出手;怪物也朝他伸手——一只冰冷的手。他有些害怕,把手划到一边,怪物马上也这么做。他想按一按,可是有种滑滑硬硬的怪东西挡在中间。这下怪物的脸和他的脸贴到一起,满脸惊恐。他撩开眼前的头发,它也学他;他打它,它也还手;他骂它,它朝他扮着丑陋的鬼脸;他让步,它也退后。

这是什么东西?小矮人想了一会儿,左右看看。真怪,在这扇水一样看不见的墙中,一切好像都有倒影,一样的躺椅,一样的画。就连玄关壁龛中酣睡的牧神,也有一个孪生的兄弟躺在一边;银光闪闪的维纳斯,沐浴着日光,拥向另一位美艳的维纳斯。

这是回声吗?他曾在谷中向她呼唤,她也说同样的话。难道她能像戏弄声音那样,愚弄眼睛吗?她能模仿出一个真正的世界吗?难道这些幻影也像我们一样有血有肉、会活动吗?难道——

他吃了一惊,摘下胸前美丽的白玫瑰,转身,吻它。怪物也有一朵玫瑰,一朵他那样的白玫瑰!它也像他那样亲吻它,用可怕的姿势,把它捂在心窝。

小矮人终于意识到真相,他绝望地嘶吼一声,倒在地上呜呜大哭。原来那个奇形怪状、奇丑无比的驼背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他就是那个怪物。他就是那个让女孩儿们开怀大笑、自以为被公主爱上的人——不,她和她们一样,只是在嘲笑他的丑陋、嘲笑他的拐脚罢了。为什么不把他留在森林,留在那个没有镜子的地方,让他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么令人作呕呢?父亲为什么不杀了他,而是把他卖掉、让他受尽屈辱呢?滚烫的泪水滑过双颊,小矮人把玫瑰撕得粉碎。怪物也做出同样的动作,还猛地抛开惨白的花瓣。它卑微地趴在地上,当他看它时,它也痛苦地望着他。他躲开,不想见它,用手捂住眼睛,像只受了伤的动物,扭到阴影里,躺在那里呻吟。

就在这时,公主和她的玩伴们从落地窗里走了进来。她们瞧见丑陋的小矮人趴在地上,紧捏双拳,用极为夸张有趣的样子猛捶地面,不由得哈哈大笑,把他围住。

“他的舞蹈很滑稽,”小公主说,“可他演得更滑稽。他跟那些木偶演得几乎一样好,只是不够自然。”说着她摇起宽扇,拍拍手。

可小矮人却没有抬头,他的抽泣越来越轻……突然,他奇怪地大口喘着粗气,两手乱抓一通,然后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好极了!”小公主说,“可你该给我跳舞了。”

“对,”孩子们跟着嚷道,“赶快起来跳,你跟叟猴一样机灵,可是滑稽多了。”小矮人没有回答。

公主跺跺脚,喊她的叔父——他正和宰相在露台散步,读着几封墨西哥的来信——一所新的宗裁所,刚刚在那儿成立。“我可爱的小矮怪不动了,”她嚷,“快叫他起来,让他给我跳舞。”

他和宰相相视一笑,走近侄女。唐·彼得罗俯下身,用绣花手套在小矮人的脸上拍了拍,说:“起来呀,丑八怪,快去跳舞啊。西班牙和西印度的公主等着欣赏哪。”

可小矮人一动也不动。

“看来他想尝尝鞭子的滋味。”唐·彼得罗厌倦地说着,回到露台。宰相面色凝重,跪在小矮人的身边,把手放在他的心窝。不久之后,宰相摇摇头,起身向公主深深鞠了一躬,说:“美丽的公主,您的小矮怪再也不能跳舞了。真可惜,他生得这么丑,也许会让陛下开心的。”

“可他为什么不能再跳了?”公主笑着问。

“他的心碎了。”宰相答道。

公主蹙蹙眉头,噘起两瓣玫瑰似的小嘴,说道:“往后陪我玩的,都得没有心才成。”说完她便扭头跑向花园。

上一章:少年王 下一章:渔夫和...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