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把刀,千个字  作者:王安忆

有一段时间是断开的,一截一截,一幅画,一幅画。个园是一幅,运河是又一幅,还有高邮湖——站在湖边,看挑夫担鸡头米下船。暗红色球状的果实,拖着泥水,挑夫小腿上暴突的筋,看得出负荷的沉重。浩渺的湖水,望不到边。木船的摇橹声,吱吱嘎嘎,近来又远去。运河与高邮湖,这两片水域之间的关系,他从来没有搞清楚过,似乎隔断,又似乎相通。只看见堤岸上的大柳树,大柳树后面的河水,一泓金汤,光打着旋,水鸟飞进去,就不见了。那里有另一个天地。石板路面的画由墨线交织而成,小脚板底下辟里啪啦向后退,向后退;包子铺的蒸汽里,伙计拍着面团,梆梆响;黑洞洞的茶馆深处,评书先生说着“皮辣五子”的逸闻,扇骨子击在案子上,的笃的笃;女人们的叫骂,凶悍的音腔,句尾飞扬上去,却原来是调情!画面配上了词牌子,一曲套一曲。

院子里的凤仙花,栽在盆里,沿墙一溜,拐弯,再一溜,让出一洞门,通一道砖石阶,就上了过廊。站在廊里,扶着木栏杆,望过去,连绵的瓦顶,瓦缝里伸出白茅草。檐和檐之间看得见横架的竹竿,晾晒的衣裳。参差的山墙上,爬着常青藤。大树杈子,叶丛里藏着蝉鸣;一角影壁,浅雕了龙凤的图案;水桶撞着井壁,破开水面,砰的一声,那就是爷爷奶奶的家。

这片院落的结构是个谜,远兜近绕,总归能到想到的地方。雨季的时候,远看去,就像蒙了纱罩,洇开的绿里有一点一点的红,花开了。住过嬢嬢的亭子间,爷爷的房子就称得上宏大。上下两层,家里人都睡二楼,爷爷奶奶住东厢房,大伯大伯母和他们的小孩住西厢房。底楼无间隔全打通,居中迎门一条长案,案上列祖宗牌位。左侧是灶头,灶头后边一张八仙桌。右侧是楼梯,楼梯底下堆放杂物,对面支一张床板,平时他一个人睡,倘有过宿的客人就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睡。轩敞的空间其实不适合睡眠,尤其小孩子的睡眠。夜晚的暗黑无边无际,白日里静止的物件此时都活过来,伺机待发的形势。最让人生惧的,莫过于案子上的牌位,那木牌子也是活的,随时化身人形。他睁着眼睛,直到晨曦从门底的缝隙渗漏进来,邻家公鸡啼出第一声,绷紧的身心这才松弛下来。可是,楼梯上的脚步又惊了他,起炊了。这是他独自一人的情形,来客人呢?也不那么乐观。

比较经常的来客是一位舅公,身上的人民装现出折痕,散发着樟脑的气味,显然是压箱底的出门衣服。出于爱护,扁担底下垫一块蓝条毛巾,一头的篮子里盛着风鸡、咸鲞、腌肉、虾干,另一头挂着麻饼、麻花,还有一扎油条。于是,樟脑的味道里又混杂了腌腊油气。来到的第一天,晚饭桌上会添几样菜,爷爷与他喝几盅酒。其余的日子就回到平常,那就是端一张板凳,坐在当门地上,看奶奶择菜、拣米里的虫子,或者缝补袜子上的洞。无论和爷爷,还是奶奶,舅公基本无话,任他们说什么问什么,一律微笑和点头。仿佛作为一种补偿,舅公在睡眠中会发出激烈的梦呓,令他很害怕。他坐起身,推着舅公的被筒,推不动,感觉到身体的沉重,心想会不会死去了?舅公以更响亮而且清晰的梦呓作了回答,他听不懂。相隔几公里水路,却是另一种乡音。他抬头望望,期盼楼上人能叫醒舅公。奇怪的是,似乎只有他听得见动响,只有他被惊扰,所有人都在黑甜之中,甚至比平时还更安宁,连大伯家小毛头的夜哭都不治而愈。舅公的自语在无遮挡的静夜穿行回荡,夹杂着像哭又像笑的尖啸。又是通宵无眠,直至黎明方才昏沉入睡。一忽儿时间,睁开眼睛。天光大明中,老人坐在门口小凳上,面色安详,看奶奶在扫地,扫帚到脚下,便挪一下板凳。渐渐地,他的下眼睑洇上两片黑晕。有一天,爷爷端着他的脸朝向日光,仔细看一时,说:青筋包鼻梁,这孩子有暗病。这话把他吓着了,有时困极了,却不敢闭眼,生怕睡过去不醒来。事实上,他濒临神经衰弱。不期然间,出现一个人,将他拯救出危境,这个人就是黑皮。

黑皮是舅公的孙子,与他同岁,差几个月。出生时一身黑,长到三个月以后,却像落痂似的,越来越白,但“黑皮”的乳名却改不掉了。拖曳在舅公的挑子后头,走进院子,脸对脸打个照面,没有说话。吃饭时,两人坐一边,睡觉前,共一个木盆泡脚。这时候,黑皮还老实,低头看自己的脚指头。无意间,脚丫子碰在一起,赶紧闪开,又碰上,这一回,就有些存心了。于是,你踩我,我踩你,水溅在地上,舅公喝一声“停”。他诧异舅公的声音与常人无异,和夜里面的判若两人。他和黑皮从水里拔出脚,用一块脚巾擦干,趿着鞋,一边一个提着盆沿走去天井倒水。走到半途,黑皮忽然将木盆左右摇晃,随着节奏唱起一首歌谣。他听不懂词,只觉得好听,就跟上拍点,摆动木盆。摆到树底下,黑皮喊着口令:一,二,三!一齐将盆送出去,“哗”地泼一地。

这天夜里,舅公睡一床被,在这头;他和黑皮睡一床被,在那头。两个小孩搂抱着,转眼睡熟了。黑皮来了,吃饭也变得有意思。晚上吃粥,大人每人一个咸鸭蛋,他和黑皮分一个。奶奶翘起菜刀,刀根在蛋壳磕出一条槽,顺着槽慢慢切进,一个分作两个。他学黑皮,划一口白粥,筷子头蘸一下鸭蛋黄;再划一口,再蘸一下,蛋黄蘸完,大半碗粥下肚。筷子在蛋壳里转个圈,鸭蛋白刮进余下的小半碗,搅,搅,搅,搅成米糊,大口大口划拉到嘴里。黑皮吃螺蛳也是仔细的,嘬一颗,送一口饭,嘬一颗,送一口饭。最后的半碗饭,是用螺蛳的酱汁,拌,拌,拌,拌成红饭。还有软兜,一绺绺的,嫩姜切成菱形的薄片,豆腐也是同样大小的菱形,葱白、青蒜、生粉调匀,沿锅边一溜,罩上一层透明玻璃似的。奶奶盛出一小碗,还是让他们合吃。一人一勺,配一筷子饭。再一人一勺,配一筷子饭。碗脚分作两份,倾进两个饭碗里,呼啦呼啦,结束。这一日,爷爷说:两个孩子好像兄弟俩!大家也说像得很。他原先就肤色白,现在胖了,腮帮和下巴圆起来,就是黑皮的形状。隔天舅公领着去巷口的剃头挑子,推了两个光头,桃子样的后脑勺,真成了一对双。

三天过去,舅公他们要走。早上起来,他低头垂目。专为送客买来新炸的油条,还是他与黑皮合吃。一根拆成两根,裹在面饼里,蘸了虾籽酱油,咬一口,却咽不下去,一使劲,眼泪上来了。众人都知道他舍不得黑皮,可是多一个他,已经多一双筷子,加一个黑皮就是两双筷子。说是爷爷奶奶的家,事实上,只有大伯大伯母挣工资。大伯还好些,大伯母不知生相还是态度,表情冷淡。有一次,大伯母下夜班时候,他已经上床。奶奶捅开炉子,炒新菜热旧菜,大伯趿着鞋下来,加一餐宵夜。黄酒的香味散开来,醺醺然中,他有些瞌睡了。蒙眬听见大伯母的声音:住到什么时候?虽然没指什么人,却知道就是说自己。接下去是大伯的声音:等尼克松走过!他听出来,大伯母有些多他。至于尼克松其人,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并不关心。这时候,他想起嬢嬢,嬢嬢也是冷淡的,但冷淡和冷淡不同。

好不容易挨过早饭,大伯大伯母上班走了。舅公拿起扁担要出门,爷爷说话了:小孩子再住几天!他和黑皮相视一眼,彼此看见对方脸上的喜色。这一日,两人都分外的驯从,面对面剥着番薯藤,也是一道菜。番薯藤小山似的一堆,剥去外皮,露出芯子,嫩生生的绿。剥了一半都不到,手指头染了颜色,指甲秃了。爷爷让他们歇下来,出去玩玩。他们不依,埋头做活。隔壁院子的女人过来借石臼子捣芝麻,笑话道:哪里来的童养媳!两人红了脸,真像两个小媳妇。时间仅过去一天,就显出原形。早饭吃罢,一闪身,不见了,只听见脚板敲打着石卵地,顺着巷道一溜烟地过去。他们在天井和天井之间穿行,有几回错了岔口,回到原地。又有几回,进到人家院子,院子里的老婆婆吓一跳,拍着心口,张嘴呵斥,影子都没了。他们陷入迷阵,没了方向,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只是顺着脚底的路左突右转,忽上忽下,不期然间,跑上了屋脊。远处一条白练子,闪闪发光,有轮船的鸣笛声。黑皮指着说,他们就是乘这船来的,还将乘它回去。听到“回去”两个字,他脸上不由暗一暗。黑皮又说:你同我们回去!于是又舒展开来。沿屋脊走,走,就走到廊桥头上。抓住横梁,双腿一荡,荡到廊下,一跳,进去了。

从这一天开始,黑皮带了他在城里穿梭。时至深秋,树叶落了,露出残垣断壁。按说是凋敝的,可是又有一种疏阔,让人感觉轩敞和自由。家中的大人并不担心,到吃饭时间,他们自然就出现了,一脑门的汗和两手污脏。晚饭后,人们都上楼歇息,以为他们也睡下了,其实呢,夜游开始。白昼里探访的地方,禁止入内的,现在,门卫回家,正是他们的好时辰。也有不回家的守夜人,听见动静,打着手电筒来驱赶。那手电筒的光比脚步声到得早,预先就发出警告,早已经躲好了,哧哧地笑呢。存心闹着玩,蹿出来,小人影一闪而过,巡夜的人倒发怵了。这地方有多少屈死鬼,蛰伏着死魂灵。吴楚七国之乱一批,隋炀帝开大运河一批,南朝宋文帝引来祸水,连遭三劫,多尔衮诱降史可法不果,破城进兵再一劫……耳边忽有嬉笑,切切嗟嗟。赶紧折转,循来路退回,让出天下。

黑皮在野地里长大,没有忌惮。不像他,别人家屋檐下生活,拘谨得很。有黑皮壮声色,手脚也撒开来。原来天地如此广阔,可尽情奔跑。有一回,撞倒迎面而来的老婆婆,铅桶里的山芋滚了一地,四面八方拾回来,一人一边提着桶系送到家,捡进米缸。老婆婆收起斥骂,一人给一个白馒头。所以天地里的人也不可怕,而且,会有想不到的好处。

这一日,他们来到瘦西湖边,黑皮要给他表演打水漂。分头拾来一堆石头瓦片,黑皮捡起一个,先在掌上掂掂,仿佛要试试重量。紧接着斜过身子,拉开手臂,一抖腕,瓦片贴着水面削出去,老远老远,弹起来,跳,跳,跳。有人叫一声“好”,走拢了看,很快围起一圈。听见有人叫“小兔”,不晓得叫谁,就没理会。然后又有一声“小兔”,心想会不会叫的是他。回头瞅一眼,不禁呆住,站在原地不能动了。这是谁呀?“小兔!”那人第三次叫他,眼睛殷殷地看着。他以为已经忘了呢,事实上,立时三刻想起了,招娣!穿了平常衣服的招娣和工装里的人很不一样,可不是她又是谁?招娣穿一件花布罩衫,翻出白色的领子,底下一条银灰毛料裤,黑棉皮鞋。皮包也是黑色,带子收得很短,挎在肩上。那边的人圈围得更紧,不停地发出“啧”声,石头在水面上弹跳。招娣招招手,他走过去,手里还捏着一把小石头。招娣拉起他的手,扒开来,石头落在地上,也不觉得。招娣从口袋摸出一条手绢,擦着他的手心。他看见招娣眼睛里全是泪,又听见有人在喊“招娣”走,是男男女女一伙人。招娣不应声,他们喊了几声,不喊了。他忽然问:爷叔呢?招娣狠声道:爷叔死了!牵着他跟随同伴离开湖边。默默走了一段,招娣说:爷叔去美国了,尼克松带来的政策,放他出去了!这是他第二次听见“尼克松”。他们拐进一条街,街边有一些饭馆,前边的人走进一家包子铺。招娣停下来,从窗口买一只水晶包,放在小手上,摸摸他的头,说:小兔长高了。然后转身进门,找她同伴去了。包子烫着手,他送到嘴边,咬一小口,忽然啜泣起来。

无论是旧金山的唐人街,还是纽约法拉盛,有许多爷叔那样的男人。有印象中的年轻的爷叔,也有上岁数的。按时间算,爷叔应该老了。他以为或早或晚能碰上,结果都没有。渐渐地,记忆中的形貌变得模糊,于是觉得,遍地都是爷叔。

后来,他和师师结婚了。

先是他起的头,他说:师师你不要发愁,不是有三条路吗?我可以帮你走第三条,结婚。师师看他一会儿,说:兔子,我其实可以走第一条,申请政治庇护,理由是计划生育受害者。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她继续往下说:我结过一次婚,生了一个儿子,我来美国,一半为了他。哦,他停一停,说:第一条路虽走得通,可麻烦也多,还要坐移民监什么的。他发现自己仿佛迂回地求婚。师师说:你已经帮我很多,再得寸进尺,就是把客气当福气了。这话听起来又像婉转地拒绝。他说:我不是客气。师师说:我不能耽误你的终身大事。他说:没什么耽误不耽误,我就是一个人!师师说:你早晚会有两个人的!他不由着急起来:没有第二个人!师师坚持道:总有那一天!他说:真没有!师师还是摇头。他叹一口气,出去了。

此话按下约有半月,又一次提起,是师师主动。兔子,她说,我们或者假结婚,你按你的日子过,我这边一旦办好身份,马上离婚,好不好?他说“好”,应得太快,回声似的,两人都静了静。她说:你不要现在回答,考虑考虑。他说:考虑过了!然后又说:何必呢?她说:为你负责嘛!他说:用不着!这句话有负气的意思了,站起身走出去,门的碰响也是负气的。

时间再过去一些,这一日,师师到他做工的饭馆来,同行的还有律师,姓陈,广东人,在超市楼上租一个房间开事务所,隔壁是牙医、跌打伤科、婚姻中介、话机磁卡,一列铺面。三人坐下,签一份双方自愿结合的文书,又抽出一张约定,写明某几项特殊条件下即可解除婚姻关系。他还没看完,便把笔一扔,推开椅子去了后厨。师师追过去说:不是我不喜欢你,不愿嫁你,是不让你吃亏,懂不懂?他说:我不是喜欢你,非娶你不可,我就是告诉你,我不是这样的人!师师头一歪,半笑不笑: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他说:乘人之危的人!“乘人之危”四个字出口,师师怒了,一拍案子:哪个王八蛋“乘人之危”?他也怒了,一拍案子:你,师蓓蒂!师师绕过案子抓他:谁先提第三条路的?不是你又是谁!他躲过师师的手:谁先说的,三条路!两人围着案子转圈,师师初来到的那日,就是这张案子,他们分坐两头,一个吃,一个看。律师费我都付了,你以为便宜啊!师师叫喊道。我补给你,多少钱?他从口袋掏出一把现金,摔在师师面前,师师摔回去:以为钱多就了不起!这么乱七八糟吵一通,早已经偏离正题。陈律师大概听到律师费的说话,跟过来探头看着,不知道症结在哪里。最终,修改了私下约定的条款,一方居留实现,由另一方决定持续或者解除婚姻关系。双方签字,请老板娘做第三方证明人,也签了字。这事情就算结束了。

他曾经问过自己,是不是真喜欢师师?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从事实上看,自师师来到,他结束了独居的生活,有了家人似的。从某种程度看,师师比父亲更像家人,抛开他与父亲在一起时间有限的原因,有没有异性的成分在里面?他倒没有认真想过。总之,他与师师挺合得来,无论经济还是起居,都保持各自独立又相互协作。他几乎忘记,没有师师的日子是如何度过的。

师师的身份解决了,但儿子迟迟未来,前婆家不肯放人。多年的分离,双方的心情都淡漠下来,原先准备的监护权诉讼也松缓了。这一头倒从长计议,规划起二人世界。房子的租约到期了,就在同一个街区,另租一个小单元,厨房卫浴不必与人共用,关起门一统天下。搬家时候,新买的床和卧具,一应双人款。头一晚合睡,她原本想教他,不料是他走在先。事毕后,给他一个嘴巴:当你童男子呢!他“嘻”的一笑,将头扎在她怀里,半天不起来。这也是大西洋城的附赠,算是买一送一吧!本以为一并戒断,不期然摒弃妄念,人道尚存,且武功不废。

他依然在原先饭馆司厨,师师则四处游走试水。超市里的收银不做了,到酒庄卖酒;不出数月又去旅行社做地陪;然后酒店前台,卖电话卡,进出口图书;陈律师太太乘邮轮玩加勒比海的时候,到事务所顶班文秘,陈太太邮轮到港,再度失业。过程中,不间断地怂恿他开餐馆,店名都想好了,叫“双档”。一则夫妻店的意思,二则以上海点心“双档”作起家。“双档”即百叶包和油面筋塞肉,逐步添加馄饨包子面,视生意涨落,向菜点发展。法拉盛沪籍人口日益增多,上海饭店连连开出。亦有挂羊头卖狗肉的,只要是红烧肉、烤麸、熏鱼、雪菜豆瓣,就打出老上海本帮菜的旗号,已经偏离本性。事实上,那些招牌式的菜肴,都是粗人的下饭,精华在淮扬一系,恰合他的专攻。别看法拉盛熙熙攘攘,饭馆里人头攒动,吃客的上品却隐于声色之外。有一回,看见一对鹤发童颜的老夫妇,穿着素雅,态度恬静,坐在一爿店里,吃宫保鸡丁,不由心生惋惜之情。即便为他们,也应开出新店。听师师论述,他很是佩服,菜系的认识也许肤浅简单,但说到人,却自有洞见,为他所不及。法拉盛的人流,仿佛潮汐从眼前过往,他从不曾注意其中的个体。师师则相反,她天生感受得到事物的独特性,拥有着生动活泼的景观。或许,这就是她吸引他的地方,将司空见惯的一切变成新鲜。

师师终于说完,静等回应。他只问出一句话,便泄气了。他说:“双档”给我多少工资?这是最现实的成本核算,于是,“双档”的设计就搁下了。但是,师师从这回答中得到另一个启发:何不单挑?这一轮规划,她没有向他求证,而是自主进行:大众的消费总是主流,高端人士到底极少数,宝塔尖上的那么一点。所以,前者是基础,后者是引领。就像他说过的上海包饭作的故事,珍馐佳肴落脚于劳役的果腹,好比那一句古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她的思绪漫游开去,延伸到中国餐饮业的海外命运。师师毕竟是个现实主义者,远兜近绕,最终回到家庭创业的主题。思路逐渐清晰,那就是,他继续打工,同时呢,私家承接办宴。名号也有了,双档减一档,叫作“单档”。

师师的规划尚在务虚阶段,实际上已经自行启动。文玩店的胡老师情邀他上厨,开一桌酒席招待朋友,事后给一个大红包,即是“单档”的模式。对他来说,红包事小,重要的是席上的结识。胡老师来得早,阅人无数,又没有门户之见,就讲个眼缘。因此,五湖四海,三教九流,都是座上客。“单档”的生意从这里开头,他的社交也从这里拉开新帷幕。

胡老师主持一个读书会。说是读书会,其实更接近上海同乡联谊活动。时间定在每月第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或选一家饭店,或到某一人家中,费用平摊,俗话“劈硬柴”。人数不定,多可以到十几二十,少则七八五六。最常来的有一对夫妇,先生在纽约州立大学执教历史,大家都称樊教授,太太来自台湾,学历很好,现如今专司家务,相夫教子。再一个华尔街的股票经纪人,属主流阶级,读书可说是偏德,却无一场不到。还有一双未婚的姐妹,岁数不小了,说一口苏州音的沪语,一九四九年随父母到香港,继而从香港移民美国,原本为上等人家,辗转流徙中耗尽财产,住皇后区一套小公寓,靠典卖家私过活。这是较为固定的会员,不固定的成分就杂了。有的是一拖二、二拖三的朋友的朋友,有的是临时起意,也有慕名前往,还有过路客——其中让人印象深刻的,一位电影明星,上世纪八十年代风靡大陆,当然,今非昔比,鲜有认得出来的,悄然出场又悄然退场。一个时来时不来的住长岛的先生,本是国内进出口贸易的公职人员,后来脱出身来,人脉还是旧人脉,生意却是自己的了,物流和通关,与胡老师有联手,算是同业吧。最奇特的是一位大师,会看风水,学名“堪舆”,人们都有些怕他,怕他窥破天机,预测未来,倘若好是欢喜,不好怎么办?但大师却很随和,谈吐多是家常,凡打听凶吉,即婉言拒之,“不可妄言”。他难得来,却并不绝迹,差不多忘记了,不期然间又现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意思。还有一个年轻的单身母亲,做字画拍售,胡老师私下说从未见过她的拍品,自许上海人,总穿旗袍装,说话露出外乡口音。可是,有什么呢?上海本就是个滩,和美国一样,移民城市。禅家说了,修百年方能同船渡,遇见的都是有缘人。他第一次操持的私家厨房,就是胡老师的读书会。之后,他就也成了常客。

初来的时候,读书会以漫谈为主,聊解乡愁。谈着谈着,涉入正经话题。比如,樊教授问,大家知道,全球有多少美军基地?谁会去查呢,一并望着提问人的嘴,等待吐出吓人的答案。就算有准备,说出来的数字依旧举座皆惊。樊教授刚读完一本书,专谈美国的战略部署,总之,天下任何一处异动,军机立刻升空。胡老师说,应该请樊教授专门讲一课!大家纷纷说好,继而建议每一次聚会都有一个主旨。不单是吃喝聊,还要分享知识,才合乎“读书会”的名义。大家再说好,接着讨论以什么立旨,意见就多了。有说从一本书出发,又有说从一件事。最后商定由演讲人说了算,无论是读的书,经的事,也不必拘泥,可派生出其他。话说到此,都兴奋起来,等不及一个月以后,主张“择日不如撞日”,索性破了周期,就在下礼拜六。到了那日,夜里降了大雪,天亮时分,已是粉妆玉砌。路面交通停摆,泊在街边的车,就像一座座雪堡。扫雪车在干道推进,犁出雪沟,垒起两壁雪墙,岔道的入口倒封住了。本以为出行受阻,读书会开不成,不料比平日里更踊跃。人们穿着雪靴,携带吃食,操起雪铲,从大马路上开挖,一直通向樊教授家门口。樊太太烧煮了姜糖茶,还有家乡的凤梨酥。喝过吃过,出一身薄汗,静下来等樊教授开讲。

他和师师两人都去了。雪天里有一种激越的气氛,肾上腺素加速分泌,情绪分外高昂。脱在玄关里的鞋和外套上的雪融化了,散发出水、泥土、树木和人体的气味。樊教授的讲题有些深奥了,听者大半不太懂,一些陌生的名词和概念,如风过耳。可人人神情专注,或许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偶尔地,望一眼窗外,盼这雪下得越大越好呢!循序渐进的生活乱了节奏,打个旋,再匀速向前。

现在,他和师师筹措买房了。他逐步开始接受委约,承办私家菜。师师随即也确定职业方向,就是洽谈生意,代理订单,真正成为“双档”。然后,又衍生业务,介绍租赁房屋铺面车位,提供求工求职咨询。不挂牌,不开店,只安装两部电话,一天二十四小时服务。抽取佣金也不多也不少,多了自然不妥,让人却步,少了呢,当你“洋盘”。师师说,凡事都要讲个度。渐渐地,口碑做出来了。因平时就收集上下家的信息,轮到自家买房,可说近水楼台,很快就择了一处。知道对方急于出手,喊价还价,级级下行,终究没有探底,取了个居中,也是生意之道。一旦拍板,当下全款付清,师师就是这个爽快脾气!

这一次搬家,就有些长治久安的意思了。师师搬来国内的装修模式,改天换地一番,但却处处受限。管道、水暖、内墙移位,动什么都要申报与核准,涉及多种部门,上至城市规划,下到业主委员会。用工也是个问题,当地人雇不起,国内来的又大多没有身份,引来移民局就更麻烦。有一回居然有巡警上门,查看和问询。怀疑是楼下的印度人作祟,那满脸笑容里藏着窥视的眼睛。最后,只能因地制宜,做一通减法,简化作业,提前完成工期,安定了下来。

一切妥当,即办理父亲的探亲签证。相距七八年的时间,父亲样貌并无大改。他大约变了许多,一眼没认出来。趋前叫了两声,认出了,表情却是狐疑的,上下打量,慢慢“哦”一声,就止住了。倒是和师师有话,两人说笑着在前面走,他推着行李车尾随,出了纽瓦克机场。

当天晚上,姐姐从曼哈顿过来,带着男朋友,竟还是那一个。美国人本来见老,又蓄起胡子,显得成熟了,见面就喊“杰瑞”。这个名字好久不用,他差不多忘记了。自从师师来到,大家都跟着叫“兔子”。看起来,关系是稳定的,为什么不结婚呢?他们家人之间向来不作深的交流,所以也不作深想。至于他和师师,也在意料之外,似乎,该结的不结,不该结的结了。虽然之前有过通告,面见翁姑则是第一回。父亲对师师完全没印象,谁会注意后弄堂跳皮筋的小孩子?姐姐是老相识,可老相识不抵新交道,因为有芥蒂。几方人坐在一起,各有各的难堪。父亲浑然不觉,身边儿女围绕,很是高兴。

早几日就备了料,此时一一调制,他一个人在厨房里忙,师师专司应酬。每上菜,象征性地坐一坐,见众人谈吐流畅,神情也和悦,显见得师师周旋有功。原本有人缘,自来熟一类的,和姐姐当年就是这般勾连上的。但今非昔比,情形复杂,能守持主客之道,忍耐退让,他很领她的情。连带那异类德州佬,用师师背地里的话,“垃圾瘪三”,因姐姐的面子,未遭冷遇,反受热捧。一个向一个学舌英语,一个向一个请教上海方言。美国人都有些人来疯,三逗两逗,恨不得上房揭瓦。他放下心来,起身端上最后一道甜品,坐定了。乘兴喝三满杯酒,只见眉眼之间漾开笑意。一碗饭,两盅热汤,笑意更浓了。额上蒸着汗气,支使师师收拾桌子,嚷嚷说,有一桩戏法给大家表演。人们没见过他这么放纵,静了说话,看有什么奇招展示。他又叫“让开,让开”,于是都欠起身子。原来,机关在面前的餐桌,支架放下,台面合拢,就是一张矮几;再支起,拉开,又成餐桌。师师一旁解说,家具城里的新品,他看了喜欢,非要买。这边来来回回,茶几变餐桌,餐桌变茶几,人们知道他醉了。时间也近午夜,曼哈顿的两位告辞离去。师师引导父亲使用卫浴,回过头,他已经躺倒沙发,呼呼入睡。于是,兀自进房间去了。

老父亲洗漱完毕,进到客房里,时差的缘故,头脑清醒,全然无睡意。站在窗前,望底下街道。霜色一片晶莹,不禁恍惚,绕过半个地球,结果还在原地。夜行班车从头顶上方穿行,隆隆的响,空中掠过一串亮格子,是车窗里的灯光。亮格子里是什么人呢?离他十万八千里,又好像就在身边,是陌路,又是你我他。工科出身的他,重视实证,唯物论的世界观,情感是简单的。但是,很可能,这简单里有着本质性的洞见,谁知道呢?比如,从天体物理的角度,他也想得到地球的另一面,他所来自的地方,正是艳阳高照的白昼,而这里,满天星斗。就像一个魔术,成年人的魔术,真是炫啊!同时,令人感到虚无。造化之无涯,生命之有限,唯物主义又不相信实有之外,还有一个乌有。生物钟因循东半球的轨迹运行,四下里一片静谧,可听见夜的叽哝,那是由鼻鼾、耳鸣、昆虫的皮蜕、树叶子和纸屑摩擦地面、肌肤与肌肤的亲昵……交相呼应,回响共鸣。又一列火车行行穿越高架路轨,翻过子夜,凌晨第一班。随之,鸟叫了,不知禽类中的哪一科,频率保持在三个音节,一长二短为一组,停一拍,再开始。循环往复中,晨曦微明,他睡着了。

一来是自己的房子,二来呢,有了师师,父亲迅速地适应环境,自如起来。克服时差以后,即恢复了习惯的起居。五点半出被窝,坐在床上做一套八段锦,六点穿衣洗漱,然后下楼绕街区走一圈,买早点回来。师师已经在餐桌边,手提电脑打开,开始接单。原本是在客房作业,自从父亲来到,便移至厅里。翁媳二人一个看报纸,一个看屏幕,边看边吃。吃完了,师师挪动身子,意欲收拾碗碟。父亲一挥手,意即你忙你的。师师并不谦让,坐定了,继续关注网上信息。倒不是佯装,而是一个仪式。儿子通常睡到中午十一二点,直接吃午饭。有时老的上灶,有时是少的。师师头一回看老公公掌勺,惊奇哪里来的训练。父亲得意道:没听说过吗?扬州三把刀,第一把是菜刀!师师说:您的“一把刀”,刮的“东北风”!调侃玩笑中,一餐饭吃完。下午的时间比较漫长。儿子上工去,媳妇的活也到尖峰时段,或者电话,或者邮件,上下家牵线议价,有时还外出面晤客户,留下父亲自己在房里。他并不躺下,只坐着打盹,不过一刻二十分钟,竟也够做一个完整的梦。几张中文报纸上下左右,每个字都读遍了,老人家不爱看电视,虽然装了“小耳朵”。师师带着去图书馆办了借阅证,这就多一项消遣。

街区的图书馆规模有限,常去的是法拉盛,他总是走着来去。这一点,父子俩很像,脚劲好。沿着缅街一个路口一个路口走,头顶上盘桓交错的电线,身前后熙攘的人群,糕点铺的蒸汽一团一团拱着塑料门帘,甚至,耳朵里灌进东北话:哎哟我的妈呀!情不自禁笑了。和旧金山的唐人街不同,那里是闽广人的小社会,表面的杂芜底下,潜在着独一统秩序。而这里,却是庞大、粗疏和草莽,海纳百川的气象。有一天,他走到法拉盛公共图书馆,大门紧闭,方才想起是星期六,图书馆中午开放,就站在台阶上等候。忽然飘起小雪,盐粒般的雪粉唰唰扫过地面,再被风扬起,打得脸生疼。转眼间,小雪变大雪。他算一下时令,中国农历的三月,谁知道纽约认不认呢?街角上一株樱花都开过和谢过了。可是,眼前的景象,真有些像他生活的地方呢!

他姓杨,单名帆。在他们时代的原生家庭,很少用单名,且又是这样文艺的风格,听来就知道后起的。当年,同学中间,兴起一股改名的潮流,姓李的,叫“李想”,姓魏的,叫“魏来”,姓季的,叫“季往”。那些激情性的字词:“征途”的“征”,“远大”的“远”,“鸿鹄之志”的“鸿”,“雄鹰展翅”的“鹰”和“展”,“前进”的“进”,“翱翔”的“翔”,都被重复采用。这所北方大学,历史上曾名“中俄工业大学”,入学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正是中苏交好,就有同学索性起了俄国名:卡佳,卓娅,娜塔莎,阿廖沙,喀秋莎——有一首著名的歌曲在远东地区传唱,“正当梨花开遍天涯,河上弥漫着淡淡的轻纱,喀秋莎站在高高的岸上”,这里面的“喀秋莎”,是红军战士为心爱的大炮起的一个姑娘的名字。那城市俄式的建筑、食物、穿着,还有混血的脸相,洋溢着社会主义的异国情调。有时候,他会以地缘概念思考革命的性质。中国大陆北端,地处寒带,漫长的冰期,夏季的白夜,仿佛是从极地传来的某种消息。空间拉开幅度,时间增量,反过来扩容空间,再虹吸时间。层层递进,滚滚向前,去往目力不可及的地平线那端。氤氲集散,气韵环流,化无形为有形,于浩渺中升起,那就是革命的魅影,像马克思《共产党宣言》中说的,一个幽灵在欧洲游荡。当他在严寒中冻得直掉眼泪,想江南莺飞草长,想得揪心,可春天不期而至,冰凌喀啦啦崩裂,碎成一江晶莹,再流作金水,波光闪闪。树叶子绿了,花开了,迎春、紫薇、连翘、点地梅、达子香,“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唱的就是这时刻。还有罂粟,在空气里播撒着致幻剂……回到老家,不由得手脚拘束,呼吸黏滞。黑瓦白墙蜕去梦中的鲜明,变得暗淡无华,石卵地面弯曲的墨线,似乎让人眼晕。叽哝的乡音,一股子市井气,他听不惯也说不好,更可能是不屑于说。一年一年过去,他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雪片大起来,房屋街道一片白。垃圾污垢被覆盖,融为一体,显得臃肿。台阶上的人多了,有避雪的,有等待开门的。透过迷离的雪幕,看见胡老师的文玩店挂出营业的牌子。下去台阶,绕过马路中心纠结成团的车辆,到了对面。临街的点心铺堆着刚出锅的油条,面发得很暄,和美国所有的东西一样,肥大壮硕。买了四根,托在手里,推开文玩店门。一串风铃响,胡老师从里进转出来。看见油条,又转回去灌了电热水壶。不一时,“吐吐”地沸滚,烫了紫砂茶器,沏上茶叶,滗水烫第二遍,再沏一道,才是入口的。茶桌两头坐下,也不说话,只专心吃喝。

胡老师的年龄在他们父子之间,阅历和成熟度,更倾向父亲一代。就像师师引他认识胡老师然后退出,现在,他引父亲认识胡老师,也退出了。留下这两位,倒成了莫逆似的。

吃罢油条,擦净手脸,胡老师评价:这油条炸得不对,一咬一包油,应瘦一点,老一点。父亲说:我吃着不错,过瘾得很!胡老师就摇头,惋惜他没品位的意思。两人继续喝茶,父亲一口一干,胡老师又发声音:老杨你不是喝茶,而当牛饮!老杨一笑,接着牛饮。关于称谓,开初时作过讨论,先是“老爷子”。父亲嫌叫老了,他还没做“爷爷”呢!换作“老师”,父亲也不受,说自己算哪门子老师,育教过什么人?胡老师说:我不也是“老师”?父亲说:你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的“师”,我呢,是那两个行人,叫老杨即可。胡老师才知道父亲的姓氏,遂又生疑惑。儿子名“陈诚”,随他母亲家吗?老杨含糊道:却也不是。胡老师晓得有缘故,不再往下问。从此定下,就叫“老杨”。老杨将茶碗一掀,说:怎么牛饮,分明喂猫呢!胡老师笑过了,以十二分耐心解释:解渴实是解燥,不在喝的多少,而在方法。老杨没想到还有方法,集中了注意听讲——三个字,亦是三段法。胡老师说,一是入,二是留,三是回。听的人“哦”一声,肃然起敬。说的人继续:单是第一段“入”就有几种不同,锐入、缓入、迟入。茶与人首次接触,嗅觉当先;接着,茶到舌面,即第二段,留,味觉来了,需适度延宕,停滞,渐渐渗透;于是有了第三段,回,又分回甘、回香、回辛,不一而足,所谓回肠荡气!老杨终于听完,给出一句结论:吃饱撑的!胡老师用手点着他:这就是你们一代人,多快好省!两人仰头大笑,笑过了,再洗茶,沏茶,喝茶。缅街上人多起来,从玻璃门前经过,留下晃动的影。有的驻步打量,也有推门张望一眼,又退回去。胡老师并不招呼,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风度。事实上,大生意并不在门面上做,多半来自固定的主顾。店里的两个人静静坐着,看门窗上天光和雪光交互,一时暗下去,一时亮起来。但听风铃一响,进来两个女人,西人脸相,衣着佩戴却显粗糙,神情则是拘谨的,即判断来自东欧无疑。两人踯躅到柜台,伏身看上面的一盘小石头,拈起来对着光照,叽叽咕咕地议论,转身问是玉还是石?胡老师回答玉是石里的一种。这话很有些狡猾,混淆了概念。女人真懂还是装懂,点着头,最后选定几块形状怪异特别的。胡老师在钻眼机上打了孔,穿上线,又找来几个小首饰盒,将石头很宝贵地插进绒布垫里,真就有玉的样子了。银货交讫中,闲话往来。问从哪里来,回答一个国名。一时不解,再问一遍,再答一回。困顿中,那边老杨出声音了:爱沙尼亚,首都塔林。女人听见,脸上放出光来,说:真高兴,遇到知道我们国家的人!看她们感激的表情,这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好。站起来送到门口,风铃“叮”一声,人走了,才退回座位。

老杨你知道的不少啊!胡老师重新看他一眼。喝茶喝茶!老杨举起茶碗。真人不可貌相!胡老师一口干了,掀起碗底向对方亮了亮,以茶代酒的意思。哪里的话,正巧撞上我这一路的罢了。这一路是哪一路?胡老师试探道,心下早觉得面前的人有来历。这人哈哈一笑:多快好省的一路!说罢,顺手扯过一页纸,耳朵后面取下一截铅笔头,划拉几条曲线,写几个字:波罗的海,芬兰湾,里加湾,俄罗斯,拉脱维亚,重重打个五角星——爱沙尼亚!胡老师的自尊心上来了,也扯一张纸,夺过铅笔画起来:缅甸,老挝,越南,贵州,四川,中间一个巴掌——云南!抬头看住对面:社会大学,也是有国际背景的。当然,当然!老杨笑得折腰,立起大拇指:牛!两人笑闹打趣,时间已经中午。那一个径直推门而去,这一个也不挽留,大有名士风范,所以才合得来。

胡老师的读书会,父亲欣然前往几回,结交了新朋友。总不能像胡老师,相处自如率性,重要的是学到新鲜的知识。比如,有一回题目为“美联储的秘密”。讲者曾经从业华尔街,不到五十岁便退休了,住在斯丹德岛上,钓鱼,摄影,成人之家做社工——“成人之家”且是另一课内容。这位先生从自己经历说起,如何攻读金融,然后实习,替老板追索一笔四十年前的死账。这样的死账,大小银行不晓得有多少,都可以倒溯至第一次世界大战。本来并不寄希望,有当无地派点活计,不料想真讨了回来。讲者说,其实他也没有特殊的战略,就是咬定青山不松口,“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倒是让他意外,欠户认账,并无抵赖的意图——由此,引申资本体系的基础,就是诚信。在这里,杀个人未必判死刑,金融欺诈却是重罪。毕业后,顺利找到一家投行,和实习的成绩有关系也无关系。华尔街永远需要人,也永远不缺人。初入职场,是最有成就感的人生阶段,雄心勃勃。穿着布鲁克兄弟牌的黑西装,脖子上挂着吊牌,工间休息时候,聚在楼宇间的空地上吸烟。绝对是这城市的精英,主宰市场走向,经济命脉。斗转星移。这一身西装渐渐变成制服,这一伙人则是军队,服从命令听指挥,一颗小小的螺丝钉。知道我们怎么工作?他问道。眼睛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自己回答自己:给你一笔资金,限定时间内收益,有下限,无上限,当然,个人所得的比例相当可观。你就去找项目吧!哪怕一瓶酒,百老汇的一张票,二十一街挤挤挨挨小铺子里一款女式内衣设计,在风投人眼睛里,都是项目。我们就像得了上帝福音的使者,看得见凡俗看不见的景象,那就是每个人头顶都有天使在飞翔,那天使就是绿色纸币!他举起手,做着随风摇摆的姿势——摸准风向,绿纸片便倾盆大雨而下。天长日久,绿纸片便成数字,一个一个符号。然后,抑郁症来了!吁出一口气,后仰在椅上。四下亦都轻松下来,仿佛从一场冒险脱身。这时,忽有人小声道出三个字:美联储!方才想起当日主题,主讲人却已耗尽心力体力,时间也过去大半,便简扼成一条循环链:世界经济在美国手里,美国经济在美联储手里,美联储在犹太人手里,所以,世界经济的钥匙,由犹太人掌握。

下一期活动在胡老师家举行。他们父子提前去到,因胡师母拜托做几味冷餐作茶点。之前总在店里碰头,上门还是头一遭。父亲剃头光脸,换了出客衣服,携两瓶竹叶青,颇为隆重。他备的冷餐有糟香鸭舌、虎皮鹌鹑蛋、蜜汁豆腐干、糯米藕,学洋人酒会小点,插上牙签,摆盘置放桌案。会员们先后进门,络绎二十来人。中国人称的阳春节令,气温陡升。仿佛只在眨眼间,柳树绿了枝条,院子里的几株广玉兰和桃树,开出花来。众人合议,将桌椅推到门外,就在廊下平台开讲。左右邻居大约都出去踏青野炊,两边院子寂静着,鸟的啁啾格外清脆。这一日的主讲人是胡老师新疆戈壁滩的邂逅,搭同一辆军车,住宿兵站。起先都说普通话,互相听见说话里的口音,你们知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后来,都来到美国。所称上海老乡,其实多为流徙之辈,从根子上论,遍及天南海北。讲题就为“离散”。这一位江西贵溪籍贯。其父是国民党第十二兵团人,与司令黄维同籍、同宗,黄埔军校同期生,可谓嫡系。淮海战役同为共产党解放军俘虏——他讲的正是之后的这一段。此时,母亲已携幼小到了台湾,却执意返回内陆找人。从上海码头登岸,将儿女留在旅店,孤身前往南京。总统府人去楼空,满地狼藉。于是沿京沪线继续向北,过蚌埠、宿州,到徐州,真好比孟姜女千里寻夫的现代版。等在上海的几口人,先还有零星口信,再后来便音信杳然。旅店老板几番催促房租不得,最后下了逐客令,连行李带人送到马路上。随行的女佣是母亲的陪房丫头,贴身藏了两根金条,俗称小黄鱼。夫人临别时交付给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一行人在马路沿坐了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方才算得“万不得已”。踌躇间,那老板到底看不过去,荐她到隔壁弄堂人家伺候月子。支了工钱,赁半间披屋住下来。讲者是家中最末的一个,天天牵了姐姐的手,站在弄堂口等母亲,从天不亮到天黑尽。就看马路上人流冲突,惶遽骚动,北去火车站,南往十六铺码头,还有东西两头的民用军用飞机场。丢了包裹的,丢了孩子的,被车碾压,被马蹄踩踏,遍地哀鸿——就在此刻,忽有声音响起:这不是事实!在座人一震,循声看去,见说话人面生得很,不知哪一路。他惊讶地发现,是父亲,穿着新衣服,新剃的头。站在那里,红着脸,像是羞赧,其实是愠色。他想阻止,却动弹不得,父亲的声音仿佛在很远的地方:请问这位先生,是道听途说还是亲眼看见?那先生镇定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父亲轻笑一声:不知道先生用的是哪一只眼,上海市民欢迎解放军进城的秧歌队伍,本人正在其中,锣鼓喧天,红旗招展,看到了吗?讲者抬起身子,直视老人:你有你的眼,我有我的眼,这就是历史的多重性。父亲说:应该说是历史虚无主义,无论多少重,主流唯有一支!讲者寸步不让:自古以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下一朝为上一朝作传,不晓得隐匿多少真相!父亲仰面大笑:何为胜,何为败,不正应了历史发展规律?演讲人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嗖地立起来:那么就要追根溯源,才能拨乱反正。父亲说:追溯就追溯,内战如何发生,哪一方背信弃义?讲者也哈哈大笑:老先生年纪比我大,不如再追溯远一些,从三民主义开始!父亲应战道:三民主义就三民主义!他抬不起头,父亲一反常性,竟如此好斗。四下沉默着,偶有鼻哧声。座椅移动,三两人步下庭院赏花,或自行斟茶添水。这一些细小的动静都透露出,父亲处境孤立。不在于政见的异同,还是不明事理,多么扫兴啊!争论继续着,历史、政党、道统、正义,名词在头顶上飞来飞去,合着昆虫的嗡嗡声。言语越来越枯乏,情绪则加剧激化,更像是斗气。胡老师显然也失措了,一会儿站在这边,一会儿站在那边。师母比较冷静,将茶几上的吃食送到各位面前,大力推荐:真正的淮扬名点啊,出自莫有财正传弟子!带头鼓掌,让他站起来认识认识,推为下一期主讲,题目就是中国菜系和烹饪。胡老师即应和道:民以食为天,这才是历史的硬道理!本来想来句噱头,不料话头引回到起题上。四下不由静一下,气氛又绷紧。有识趣的人吵着要打包点心回家,于是一起动手挑选和分配,几位女宾则帮着收拾残局。主人推辞说:不必不必,走吧走吧!就都走了。

日头西斜过去,左右院落的人回来,汽车的入库声,小孩子的呓语,这一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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