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把刀,千个字  作者:王安忆

说起学厨的经历,和黑皮有关。黑皮的爷爷,即舅公,是一名厨子。当然,不是扬州城里有门有派的名厨,而是串村走乡,替人办红白事的手艺人。这样的大司务,江北一带不晓得有多少,俗话说“扬州三把刀”,菜刀剃刀修脚刀,这是头一把。天下闻名的扬帮菜,蟹黄大排翅、鸡火干丝、蜜汁火方、翡翠鱼丝,是上了殿堂的,好比民女选进宫里成了妃子。有一回,他随舅公,后来是他的师傅,在运河边上逛,走过背街,连着几户,后门敞开,正对灶台,热火烹油,镬铲敲得锅沿当当响,晓得前堂是饭店。师傅说:看见没,十七八精壮的小伙子,才有力气颠勺。手腕子一抖,只见一条线上去——肉块、鱼块、鳝筒、青葱、黄姜、黑木耳、红绿椒,五颜六色翻着筋斗,一条线下来,热闹喜庆。这才是扬帮菜呢!还有,曾经在无名镇的集市听评话,说书先生讲得细致,单单“狮子头”一节,足足一壶茶工夫。选料、备料、调味、和馅,最后团在掌心,左右倒手,嘴里木鱼般“的笃的笃”,百十个来回,听客纷纷叫好,又是百十来回。这也是扬帮菜,响亮结实!再有,豆腐。传说有一家豆腐房,生意做大,不免起了野心,登陆大码头,上海。岂不料,非但不发达,反一落千丈。请人看风水,换门面,改朝向,还不行。城隍庙烧香卜卦许愿,立祖宗长生牌位,也不行。一日一日,终于赔个精光。灰溜溜顺原路回到本乡,因羞于见人,闭门不出,衣食渐窘。看一家老小都是靠他的人,必出山不可了。思来想去,除去做豆腐无从生计,硬着头皮又开豆腐锅,竟回到从前,顾客盈门。自省命中七寸,不求一尺,便安下心来,慢慢度岁月。某一日,将晚时,有过路人问宿,就在豆腐房搭一张铺。夜半过来磨豆子,嚯嚯声中,那客人虚着眼看,说道:老板真勤力!老板说:勤力有余,运势却不足!就说起上海的遭际。那人扑哧笑出声:何为“运势”?老板摇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机不可泄露!过路人说:运势就是水啊!说话间天亮了,夜宿客上了渡口的船。看着船下的河流,老板一拍脑门,懂了!这才叫得来全不费工夫,不就是水吗?不是他的豆腐好,是这条水好!这就是扬帮菜的缘由,乡下人的乡下菜。

那一回,舅公接黑皮回家。本来呢,他要去上海嬢嬢处,因为尼克松走了。可是,他舍不得黑皮,黑皮也舍不得他。看小兄弟俩垂头丧气,舅公说:一起吧!渡船行在运河,河堤上栽着大柳树,合抱的粗细,一棵一棵连成排。枝条垂地,连成绿屏风。隔着屏风,是高邮湖,水面浩渺。渡船上的人,身上都有股鱼干的咸腥,脚跟的蒲包里,鸡崽鸭崽叽叽喳喳吵个不休。他们中途下船,在一个叫作送驾桥的小码头上岸,即有个剃光头打赤脚的年轻男人接迎。木扁担挑了东西,走在前面,两个小的尾随,舅公押后。两边麦地,已经灌浆,麦芒子唰唰在风中摇摆。回头望,舅公不见了,一会儿,又出来了。只这眨眼的工夫,麦子又熟了一成似的,泛起光来。然后就看见房屋,红砖的,青砖的,一幢一幢。再走近去,上一个缓坡,便来到一片帆布棚底下,排着方桌板凳,中间留一条通道,迎向大门。门楣上贴了白,四角则缀了红。黑皮告诉他,是喜丧。未及问什么意思,黑皮跳开了,蹿到门里,又被拦出来,他也就止了步。日光透过帆布棚顶,变成土姜的颜色,有一点像暮霭。出去布棚,又回到正午。四处走动的人,腰上都系了白布,头上戴着白布帽,帽角上也缀着一点红。空地上,一个女人咔咔踩着缝纫机,白布泉涌一般从针下泻到地上,堆起小山。黑皮折返身子,说一声“走”。二人相跟着,绕屋脚半圈,就看见一片小树林,中间用芦席围起一座披屋,里面砌了灶,灶上坐了汤锅,咕咚咕咚翻滚,地上排了缸和盆。几个女人赤裸着手臂淘洗,舅公坐高凳上喝茶和吸烟。方才迎他们的伙计站在砧板前当当地剁肉,见这二人进来,歪过脸努努嘴。顺着方向,黑皮揭开案上的盖布,拈了两个大馒头,传给他。自己又拈了俩,退出芦席围子,找片树荫坐下来。

馒头烫手得很,嘴里“嘶嘶”着,掰开来,一层层的,热腾腾的扑面而来,他觉得就是走过的那片麦子做的。

短短几日里,麦子熟了,几块阳面的高地已经开镰。发丧的日子也近了,正如火如荼地办事。灶下杀鸡宰羊,灶上锅开鼎沸,舅公不让他们靠近,遣得远远的。站在坡上,就看见吊唁的队伍,打一杆白幡旗,扯起嗓门,女人们互相牵攀着,前仰后合,又像哭又像笑。黑皮陡地转身,向这边跑来,他跟在后头,心怦怦地跳。眼看那一行人跨过院子门槛,扑倒在地,跪爬着前行。黑皮也趴在地上,手足并用。他几次三番企图进门,看那一百岁的老太婆,总也不成。他却有点害怕,慢下脚步,立定了。其时,他知道喜丧就是长寿人去世,福气的事情。吊唁的人已经平静下来,聚在桌边等待上菜。黑皮也回来了。他问:看见没有?回答说:有什么好看,丑死了!像是看见也像没看见。小孩子叫喊着奔跑,时不时撞着大人,招来呵斥。吃饭没了钟点,灶上不停地出菜,女人们穿梭地来回,送上新的,撤下旧的。两人走出流水席棚,在庄子里乱走。

这个庄子大半人家同姓,所以都在丧事里忙。其余姓氏的,下地割麦去了。除那一处热闹,都寂静着,仿佛空村。他们拾起一根秫秸秆子,打树上的青枣子。还没下手,身后院门却探出一个老奶奶,阻止了他们,说枣还没熟。老奶奶脚边有一个木桶,坐着个奶娃娃,帮腔似的哭号起来。丢下秫秸秆子,走到一个河岔子,看水里一蹿一蹿的小鱼。低下身子,对准了,合拢两只手去捧,一捧清水,从手指缝漏走了。忽然间,两人的胳膊被握住,提起来,甩到几步外的坡上。一条大汉,提着竹耙子,斥一声“找死”,走了。爬起来,去撵村道上漫步的禽类,叫出恐吓的声音。其中一只大公鸡,红冠子垂到脸颊上,先随着母鸡跑,霎时间掉过头,直向他们扑来。这就换作他们逃,鸡们追,但听拔地而起一阵大笑,石破天惊的。这村庄神奇得很,四下里都是眼睛,看着他们。跑着跑着,前面树影子里出来一个小孩,比他们俩不大几岁,却挑着一副水桶,轻轻盈盈地走着。追着挑水男孩,怎么也追不上。一会儿,小孩藏到草垛子后面不见了,再一会儿,又从两排房子的夹道里现身了。渐渐地,离开庄子,上了大路。两边的麦子齐肩高,挑水男孩走在里面,头上是将午的日头,明晃晃照着底下的人,还有挑子两头的水,水上浮着一片荷叶。不知什么时候,男孩头上也顶着一叶大的。走啊走,眼前豁然开朗,麦子躺下来,扎成个子。仿佛从地里冒出来许多男女,割的割,捆的捆。还停了一辆马车,底下人将麦个子抛上去,车上人接住了码齐。男孩卸下挑子,仰头一喊,远近都围过来喝水。这就看见这两个,早就认识似的,叫他们“小厨子”。最后,他们是坐在马车的麦垛顶上回庄的。

下半天里,庄子里热闹些了,遍地都是放学的小孩子,奔跑追逐。小学校在相邻的村庄里,他们也去那里看过。一连排平房,连着东西侧屋,是老师的住家。教室分高小和初小,各一大间。他们从窗口刚一探头,里面就喊成一片,小厨子!小厨子!赶紧缩下身子,蹲到墙根里。黑皮说,下一年他要念书了。他比黑皮长两岁,照理早应该是学生。可是,学校与他却有十万八千里远。黑皮看出他的心思,说一起回家,一起读书。这个允诺并没有让他高兴起来,这天余下的时间里,情绪都低沉着。直到晚间,方才有事情转移注意力,那就是一百岁老太婆要合棺了。

流水席的棚布撤了,饭桌椅凳也撤去。扯出来的电线原样不动,换了高支光灯泡,抢了月亮的光明,衬托出漆黑的夜幕。穿了麻衣的孝子孝孙从灵堂漫到院子,再从院里漫到院外,空地上一片白。如他们这样外来的或者外姓的人,隔一条村路,站在对面的缓坡,屏息敛声。良久,只听院子深处起一声:老祖宗!接着跟上齐崭崭的闷响:躲钉!听的人不自觉地打个战,头顶麻到脚掌窝。两个小的挤在人堆里,手牵着手,又害怕又激动。“老祖宗躲钉”的叫喊持续很久,战栗平息了,月亮移到西边,坡上人发出叹息的啧声。舅公说了一句:这就是周公说的“礼乐”!人们听不懂,发着蒙,舅公又来一句:可惜没有响器。

出殡的次日,天不亮就收灶上路。一个伙计担家什,另个伙计挑他们俩,一头筐里坐一个,蜷着身子做梦。懵懂里被放下地,半睡半醒里,只觉得蒸汽弥漫。大锅滚着沸水,一束束干面下去,一束束熟面捞起。灶头上,面碗一字排开,一笊篱就是一满碗。街上都是吃面的人,头埋进大瓷碗,筷子挑得老高,“呼”地一吸,下一筷又挑起来。粮店门前的木架上,是新挤出的面条,一挂一挂排开,帘幕似的。面的酸酵气,遍地生烟。舅公说:高邮到了。

住在高邮西北乡的黑皮家,盛夏里,嬢嬢从上海来过一回。乍一见面,两人都惊一跳,嬢嬢惊的是他长高一头,身板也宽了,成另一个人。他呢,一万个想不到,天下还有嬢嬢这个人。院子里,桃树开了满枝花,树底栽的几株蚕豆盘上去,结着绿豆荚。嬢嬢坐在下面,脸是透明的白,身上的白衬衫也是透明,眼镜的金丝边闪着光,就像绢纸做的人。姑侄二人,彼此不说话,只是看着,仿佛暌违一辈子的时间。最后,嬢嬢生气似的一扭头,躲开他的眼睛,结束了对视。没人的时候,嬢嬢说话了:我本是带你回上海的,见这里很好,你同黑皮也合得来,就算了!他点头。嬢嬢冷笑道:我就知道你愿意在这里,哪里都比我那里好!他无从回答,默然无语。屏了半时,嬢嬢叹一口气,屋里人喊吃饭了。下午,无论怎么留,执意要走,留下一点钱,舅公舅婆不要,打架般撕扯半天,到底放下了。舅公让他送嬢嬢,嬢嬢说不要,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跟在身后,不敢趋近,就这么隔了十来步,相跟着走过杨树夹道的土路,到班车站上。日头火辣辣地晒下来,嬢嬢举一柄折扇作凉棚。蝉鸣作一片,耳朵里轰轰响。远远看见汽车驶来,嬢嬢这才看他一眼,招他过去,用折扇替他扇着,说:要乖!汽车已经到跟前,打开门,上去人,又合起来,驶走了。

九月来到,黑皮上学,并没有如承诺的,带他一同去。看他孤寂,舅公问要不要跟着去办厨,点头说要。于是,一老一小便上路了。舅公挑一副担子,一头是趁手的刀具,一头铺盖卷。他背上的小筐里,装些零碎:毛巾茶缸,胶鞋雨伞,一卷烟叶,还有一本黄历。随着时间过去,舅公挑子上的东西,一点一点挪到筐子里。最后,索性调换过来,他挑担子,舅公背筐。走乡串村的路线,基本在高邮湖西北一带,比较少往南去。大约是业内的成规,各有应事的区域,互不介入,有饭大家吃的意思。江都地面有几家故旧,偶尔来下定。完毕之后,便稍稍绕道,去扬州城看亲戚,祖父母家客遇舅公,就是这样的时候。再次随舅公去到,虽只一年之后,却长成少年形貌。这一系的人个头都高,他也是,抵到爷爷肩膀,和舅公齐平。奶奶正在和面,他放下挑子,舀一瓢水净了手,接过面盆揉起来。衬衫底下的肩背,鼓起肌肉,里面都是气力。剃头挑子给推的平头,展露出宽阔的前庭,黑漆漆的眉毛,几乎插入鬓角,一眼看去,果真是个标致的乡下人。饭点到了,粥锅揭盖凉着,配粥的小菜摆开,他也有了完整一个咸鸭蛋,不必与人合吃。一大屉包子热腾腾地蹾上桌,筷子夹起来,颤颤的一兜汤,咬开个口子,呼的一下,顾不上烫嘴,全吸进去。

他是从白案入行。先只不过剥葱捣蒜择菜,给豆芽换水,洗了小脚丫,伙计肋下一叉,叉他进面缸里踩面。实在忙不开,就当个人用了,发酵,揪剂子,擀皮,捏包子——一个包子二十六个褶!他脑子好,眼和手有准头,学得进东西,最要紧的是,勤快。像他这个年纪,没有不贪玩的,他就不贪。从小受嬢嬢管,他都不懂得怎么玩。跟黑皮野了半年,觉得有趣,却也不是缺不得。多少的,他有些不太像孩子,而像大人。事实上,一个成年人也不如他持重。那两个伙计,都娶妻生子了,还脱不了玩心,和当地小孩子耍牌、掷骰子,赢不过人家,竟然哭了,倒要他来哄呢!舅公既以为难得,又难免不忍,有时赶他出去。应卯似的溜一圈回来,百无聊赖的样子。舅公也不强求了,而是更用心地教他。

传授厨事之余,舅公还和他讲书。嬢嬢用《红楼梦》作脚本,舅公是黄历。宴席散后,烧一木桶热水让师傅泡脚——他已经改口,叫舅公师傅,就算入了门。师傅脚插在热水里,黄历摊在膝上,手指头点着字念,“沐浴”“扫舍”“置产”“行丧”“作灶”“饰垣”,时不时停下赞叹一声:多么古啊!“古”,是师傅对事物的极高评价。有一回,向晚时分走在路上,太阳正往后落,光着膀子的男人在地头上摇轱辘井,一畦畦的田垄从男人脚下辐射过来。师傅停下脚看一会儿,说:真古!于是,他也从这些词组中领会到了古意,弯腰往木桶添一点热水。师傅继续念下去,“会友”“立约”“裁衣”“修仓”“纳畜”“酝酿”。合起黄历,接过擦脚布,结束道:学了十二对!或许就是读黄历的缘故,师傅习惯以“对”计数,因为这,吃过亏。曾经在集上买鸡蛋,从篮子里拾一个,嘴里念“一对”,再拾一个,念“两对”,卖鸡蛋的女人很狡猾,跟着念,“三对”“四对”,最后“三十对”。结账付钱,走半路才悟过来,三十个鸡蛋算成了六十个。回头去找,哪里还有人影。自此,买鸡蛋的事就交给他,自己站一边,不自主地念叨:一对,两对……小徒弟终于忍不住,抬头说:师傅,你别乱我!赶紧走开,站得远远的。接下来,凡论数计的采买都由他办:鹅掌、鸭头、猪蹄、鸡爪、螃蟹,等等。凡过他手的进出,都记了账。他看见过嬢嬢的账本,学过来。黑皮用剩的练习簿,横条上画了竖条,列出日期、地点、物件、单价、斤两,清楚整齐。拿给主家看,都咂舌称叹。

其时,黑皮已读完一年级,二年级起就转去公社的完小。十来里路程,星期天回家。他呢,很可能跟着师傅出门应差。算下来,他俩碰面的频率大约两个月一回,难免生分下来。这二年半里,黑皮还是小孩子形状,他却改样了。除去个头体魄以及嗓音,他已经渡过变声期,不看人单听说话,几近成年男子。这些都在其次,最明显的,是待人接物的态度。有个星期,黑皮到家,他也正在。晚饭桌上,黑皮碗吃空了,他伸手接过,起身添了饭送回来,坐下再吃自己的。不经意间,那些玩伴的日子远去了。他在这一家的位置很微妙,一方面是寄居,黑皮的父母,他称表叔表婶的,甚至小表弟妹,都可任意差使。事实上,不等差使,他已经做在前面了,扫地提水,刷锅洗碗。另一方面,他又在某种程度上分担生计,舅公带了他,至少抵得上半个伙计。出于两种身份,他都被称作“大哥”。那“大哥”不比这“大哥”,饭桌上,“大哥”和舅公并排坐上首。舅公小酌,也斟给半盅,下酒菜,拨一半到碗里,“大哥”再拨给小弟妹。

三年过去,舅公说,出师了,去上海看嬢嬢吧!舅公又说,想回来,随时随地;不回来,有半技之长,总有饭吃。上路那天,表叔送他搭乘班车。叔侄俩争抢行李好几个回合,最终,表叔挑起担子在前头走了,追也追不上。他和表叔没打过交道,见面笑一笑低头过去。就这个人,从不占他饭桌的座,那一碟下酒菜从不伸筷子。老人偏向远房的孩子,并无半点怨言。替他盛饭,总是双手接碗。头一回领教这人的力气和犟性,想不到劲道那么大。上去班车,没站稳脚,就开动了。回头望去,表叔草帽底下流汗的脸倏忽而过,满视野都是煌煌的日头。担子一头是两只活鸡,鸡嗉子撑饱了,伏在蒲包底不动弹,半天咕一声,半天咕一声,打嗝似的。另一头是花生芝麻大枣,一捆鱼干,一篮鸡蛋。安顿好行李,看车窗外,一边是运河,一边是熟了的麦田。他闻见麦香,仿佛滚滚波浪,劈面而来。

再次来到上海,觉得一切都变小。街道窄了,楼矮了,一方方的窗格子,蜂房似的。人却多了,密密匝匝的。他挑着担子,遭来无数白眼,嫌他碍了走路。好容易挤上公共汽车,他发现连站都不会站,左右腾挪,全不对。人终于少了些,他也占到一个座位,稍安定一时,两个蒲包惹起事端,原来,鸡拉屎了,纷纷掩鼻和侧目。鸡屎臭尚未消停,又爬出一只鳖鱼,这才发现,随身还携带有这活物。车厢里骚动起来,他伏在地上捕捉,连带人家的裤管一起捉住,就有人出价要买。纷纷攘攘中,车到站了。弄堂前的马路依然清寂,门口剥豆的女人仿佛没长年纪,原貌原样。沿街窗户伸出的竹竿,晾着洗净的衣服,水珠滴到后颈里,不由缩一下脖子,好像回到小时候,弄堂玩耍的孩子则是另一批了。走上楼梯,推开亭子间的门,嬢嬢正在桌边吃早饭。牛奶锅煮的泡饭,盛到金边瓷碗里,油条剪碎,浇上虾子酱油,怕热汽熏了眼镜,脱下来放进眼镜盒。这时候,蓦地停下筷子,腾出手取眼镜,戴上,不及防地,微笑起来。他几乎没见过嬢嬢的笑容,难免有些窘。弯下腰,解开蒲包口,送给嬢嬢看。看一会儿,即动手一件一件往外取,放置桌面。很快,漫到地上,最后,地上也满了,便将先前的收纳到瓶罐里。那两只鸡,消化尽肚腹里的食,嗉子瘪下去。立在地板上,惊讶环境的改变,转着脖子四下看,竟下了一个蛋。嬢嬢从床底米缸摸一把米,放在蚊香盘里,推过去。姑侄二人蹲着,看鸡们一起一落啄米,“笃笃笃”地响。

这批副食的到来,十分及时。这一年,除常规的定量供应之外,又新增几种限额。嬢嬢家只她一个人口,算作小户,配给就又要低一档。家用账目的簿记更为复杂与烦琐,专辟一个半天,将各种票证排列对照。肉票、鱼票、蛋票、豆制品卡——横竖划分成格子,买一份敲一个章。有的以季度计,有的以月计,还有的,以上中下旬为计。最后,嬢嬢打开一本折子,如同豆制品卡的格式,每一格里贴着手指头大小的花纸票。嬢嬢说:你父亲寄来的生活费,减去用掉的那些,余下都买了贴花,给你存着。原来是一种极小额的储蓄,一元起存,利虽薄但聊胜于无。他合起折子,推回过去,说:我有钱!然后从衣领里抽出一个小布袋子,里面一卷票子。这些年师傅零散给的剃头洗澡钱,临来时又给一笔整的。你自己苦下的,师傅说。表婶替他缝起来,穿上线,贴身挂在脖颈,叮嘱轻易不可示人。现在,他全交给嬢嬢。嬢嬢用手帕在镜片后面擦拭一下,喃喃说:你还是个孩子呢!他低下头,窘得不行。这般大的少年人,最怕动感情,尤其他和嬢嬢,都不惯表达和交流。

自从他来到,采买和烧煮就全担起了。材料的紧凑,还因为生活方式,上海的炊事比乡下细碎多了。豆芽要掐去两头,蚕豆剥了壳,还要去皮,花生米也要去衣。金针菜黑木耳全年各二两,需分配给各项菜式。鱼是一掌长二指宽,天不亮就去排队,不定买到买不到。半斤肉作几样吃,白切红烧切丝切丁。开一次油锅只出碗脚多点的菜,猫食似的,却要有三四种。所以,格外的忙碌。匆匆进出弄堂,有时和师师走对面,彼此不说话,交臂而过。他长得再快,男孩也是晚发,何况师师又长他几岁,完全是大人模样,已经交了男朋友,窗户底下叫着“师蓓蒂”,他方才知道师师的名字。过一阵子,隔壁后门一响,人下来了,沓沓走出弄堂,轧马路去了。

爷叔走后空下的三楼亭子间,住进一对年轻夫妇,灶间里多一份人家,原先爷叔是不大用厨的。嬢嬢冷若冰霜的态度让人不敢接近,换了他情形就不同了,谁都会问两句,今年多大?从哪里来?长住还是短住?做什么菜给嬢嬢吃?三楼新嫂嫂——底楼的婆婆这么称呼,新嫂嫂是个极爱说话的人,教他开关煤气,监查走表的数字,斩肉杀鱼。形势很快反转过来,变成他教她,婆婆站一边看,啧啧称奇。由此,遇见嬢嬢顺势也搭讪起来。嬢嬢呢,内心并不像外表那么拒人千里,而是不善交际,对世事生畏。越生畏越不善,如此循环往复,最终彻底隔断。一旦打通障碍,即随和许多。有时候,女人们一同看他做事,案上案下,锅里锅外,仿佛有几双手,却一点不乱,就十分赞叹。叹着叹着,渐渐漫游开去。但厨房里的说话,终究离不开食用,匮乏的日子,又总是遐想富庶的图景,最近的一幅是尼克松访华——听到“尼克松”三个字,砧板上的刀不禁停一拍。又一次和这名字邂逅,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尼克松访华的时候,女人们感慨道,菜场上多年的消匿又出现了:对虾,黄鱼,螃蟹,河鳗,蹄髈——都是后蹄,整只的猪头,牛腩肉,活鸡鸭,冬笋,豌豆尖,红绿椒……可是,只能看,不能买,绝不能买!里弄和单位,大会小会,小组长一家家上门,让男人管好女人,东家管好保姆。可是,又一个可是,看看也好呀!解解眼馋,馋虫都要从眼睛里爬出来了。说到此,三人哈哈大笑。他也笑。新嫂嫂搡他一把:你笑什么?你知道我们笑什么?于是,那三人又笑。

嬢嬢将他当大人看了。一同上街,不再前后走,而是并排。他已经和嬢嬢一般高。无论身高样貌,还是神情,他都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这时节,市面流行一种的确良咔叽的面料,藏青或者铁灰的中山装。钱数事小,难得的是票证,工业券,几乎占去一个人一年的配给,他又没有额度。可嬢嬢执意给他买一件,几番推让,到底拗不过。站在试衣镜前面,店员说:你儿子很好看!从镜子里看见,嬢嬢脸一红,模糊记起让他改口叫“妈妈”的一幕。包起新衣服,出了店门,姑侄俩复又走成一前一后。经过酱园店,驻步讨论买白腐乳还是红腐乳。这一回听他的,买红的,余下的乳汁可做一道腐乳肉。然后,再回到并排,进了弄堂。

转眼,已经半年时间,也想过回师傅那里,却开不了口。嬢嬢每天晚上和他安排下一日的计划,他能说下一日要走?大概因为暮年将至,更可能是,他长大了。原先是他听嬢嬢,如今开始倒过来,嬢嬢听他,凡事都要问他。他呢,有问必答,是做得主的人了。弄堂里的一些公用事务,比如收扫地费,卫生检查,发放老鼠药灭蚊剂,登记临时户口,也都由他接洽。他脑子清楚,言语简洁,态度和煦,不像嬢嬢,借她多还她少的样子。他和邻里熟悉起来,甚至有几个称得上朋友。其中就有那个被认为最危险的人物,小毛。小毛家原是看弄堂人,每晚摇着铃喊“小心火烛”的,最先是他祖父,接着是他父亲。再后来,这行业消失了,但他们依然住过街楼上。他去玩过,想起爷爷奶奶的家,从街面走进去必经的那条廊桥。看出去的景色也有点相似,绿树和屋顶,觉得是老远老远以前。十四五的孩子,通常不会有太多可供回忆的事情,他却有。小毛其实并不像世人眼睛里那般可怕,就是不爱读书。这个年月,爱读书的有几个?只不过不像他没管束,精力又旺盛,有领袖型气质,所以纠结得起一帮小孩子,呼之而来,呼之而去,难免让人畏惧。随着世道趋于平靖,小毛也长了岁数,屡次治安整顿,进去派出所,再放出来,队伍就散了。但书是读不好了,勉强初中毕业,因上头两个姐姐都插队落户,上山下乡也落潮了,于是分在一家生物化工制品厂,正式走上社会。其时,小毛这乳名,除他母亲,别人叫就要翻脸的,也算是当年枭雄的余威吧。中秋时分,他领嬢嬢吩咐去食品店买散装月饼,秤好包好结账,缺半两粮票。粮票有半两之分配,算这城市的特色。在他看来大可忽略不计,但营业员并不通融。正为难,边上伸过一只手,递来粮票半两。脱口叫一声“小毛”,小毛笑笑,不言语。银货两讫,一同走出来。就这么认识了。

两人年龄相差一岁半,小毛长些,高一个头顶。不多久,他就能赶上来。穿一色藏青色涤卡上装,看起来就像兄弟。生化制品厂说是生产单位,但运行制度上更接近机关,所以上的是常班。有时候,两人约好在厂门口碰头,一起去看电影。他早到几分钟,只见院子里面,几十辆自行车,瞄准大门,下班的电铃一响,万箭齐发。小毛喊一声“上”,他纵身一跃,跳到车后架,势如破竹一般,骑出车阵。假如生活不发生变故,一径继续下去,也挺好。可是,世事难料,谁都不知道前面等着的是什么。

小毛和他交朋友,有处境的原因。旧党鸟兽散,作为单位的新人,还不及网络联盟。这孩子呢,是弄堂世界的外来者,对过去的是非不甚了解,所以,自觉不自觉的,怀着重写历史的意思。当然,也不能排除个人特质的成分,这一项甚至排得到首位。他相貌堂堂,态度沉着,与小毛历来的结识很不相同,这就涉及到等级的观念了。弄堂里住户与过街楼人家,从主仆关系沿袭而来,经历数次阶级轮替,贫富消长,依然不能完全革除陈习。此一方臣服,彼一方却不定释然。小毛晚上出门,大人问起——自有过派出所拘禁,家里管束严了,本当是小孩子淘气,不料想吃了官司。平民百姓眼睛里,穿制服的都是官府的来头!只消说去大弄堂几号亭子间嬢嬢家,便安心了。头一次造访,小毛梳齐头发,换了干净衣服,擦亮皮鞋,拎了一篓水果。嬢嬢家极少客人,尤其年轻的客人。眼前这一位仿佛昨天还是顽劣之辈,倏忽间成谦谦君子,真好比换了人间。于是,格外的殷勤,请坐让茶。来人倒紧张起来,幸好有他,居间周旋。第二次登门,就自然了。放下客套,闲话家常,说到兴起,嬢嬢抽出香烟朝小毛面前送了送。小毛接过来,擦亮火柴给嬢嬢点上。再下一次,带的是半条烟。烟也在限量范围,小毛家人口多,又路途广,票证方面就有余地。嬢嬢还是不过意,为表示感谢,决定请小毛吃饭。

一声令发,这两人便忙碌起来。其时,供给稍微宽松,配额之外,略有些盈余,但需要掌握先机。先机则决定于人脉,菜场肉摊上有小毛昔日的一个兄弟,允诺一个猪后蹄。但是,必须早到。众人都知道每天只有两只后蹄,有心埋下一只,却撑不了太久,一旦起哄,酿成动乱。你知道,兄弟说:肉案上的刀都是现成的。于是,次日清晨,天不亮,他就来到肉摊。昏黄的电灯光里,已经有人站队。小毛的兄弟低头刮洗砧板,任人催促,只是不动刀。过了一刻,他身后又延伸十数人,兄弟这才从案下面抱上一只油腻腻的钱盒子,开张买卖。头两个买主都是要蹄髈,各一个前蹄。其中一人嘀咕道:后蹄呢?后蹄到哪里去了!兄弟不说话,将钞票扔过去,取回前蹄。那人及时按住,钞票又回到盒子。第三位买的五花肉,第四腿肉,他排第五,照了照面,迅雷不及掩耳,钞票飞过去,手中篮子一沉,蹄髈落进来。身后起了喧哗,人已经离开。

有了蹄髈,其他就简单了。年轻人口味厚,小毛尤是。他家父母来自山东,平常饭食皆以盐酱为重。扬帮菜的乡村版,主打冰糖肘子,则属他强项,对上了路子。从中午起直至晚饭时分,一边守着锅里的蹄髈,一边做几样细致的蔬菜,虾皮干丝、水芹豆芽、黄瓜海蜇、毛豆茭白,既照顾嬢嬢的习惯喜好,也是调节浓淡,平衡全局。等小毛来到,蹄髈挂着丝起锅,酱色透亮,连嬢嬢都下筷子了。这一餐饭可称功德圆满,大快朵颐,热情高涨,物质精神双丰收。随着盘光碗净,气氛趋向宁静和平。收拾了饭桌,他下去厨房洗刷。完毕后上来,嬢嬢正翻开一本相册,他坐过去,两人头抵头看。黑色的卡纸上,透明相角嵌贴一张张照片,有着长衫和戴珠花、正襟危坐、仪容肃穆的旧式男女,嬢嬢解说是兔子的老太爷、老太太。相片上的人,无论服饰还是神情,都像古人,或者戏台上的人。又点了一个绸袍子里的小孩,说是“爷爷”。他是见过爷爷的,无论如何与真人联系不起来。倒是那老太爷,眉眼间依稀有爷爷的影子。后来,爷爷脱去孩童形状,梳分头,西装革履,照理应该与父亲接近,却又不是了——顺嬢嬢的手,他看到父亲的照片,穿戴皮衣皮帽,焕然成新人类。他还看到嬢嬢,蝴蝶袖的连衣裙,不戴眼镜,瞳仁很亮,直逼着对面,被她看的人是要胆寒的。但少女的萧瑟里总有几分妩媚,不像成年之后的肃杀。再翻一页,就是一家四口,年轻的父母和幼雏儿女。小毛脱口道:你,兔子!他也认出父亲和姐姐。那抱他在怀里的,仿佛认识,却又不认识。嬢嬢伸手合起相册,说:没有了!站起身,就是逐客的意思了。

他送小毛下楼,到门口,小毛惶惑地问:你嬢嬢不高兴?他说:没有没有!小毛是个简单的人,就也放下心来。两人站着,后弄窗户里的光半明半暗地照在脸上。小毛吸完一支烟,说:你长得像你妈!走了。他没有进屋,抬头看看天,被楼顶的堞墙刻成锯齿形,模糊的记忆似乎要突破屏障,终于又没有突破,回去了。他感觉心跳得很快,震动耳膜,嗡嗡的,过三五分钟,复又平息下来。弄口的铁门外,行道树的影里,一对男女相拥着,身边停一辆自行车。他认出是隔壁师师和她的男友,有点害臊。可是并不躲避眼睛,这幅画面使静夜变得甜蜜。月亮移了一步,树影将恋人掩藏更深,几乎看不见,自行车的辐条却烁烁发亮。

时间又过去一段,还是放不下舅公那里的事,试探地向嬢嬢开口。父亲的生活费固然可靠,终非长久之计。自己也大了,可以谋个事业——说到这里,嬢嬢拦住话头,摇手道:不必过虑,嬢嬢我也是有来源的。这“来源”真有其事,还是托词,总归不让他走的意思。话说到此,便搁置下来。直到有一天,嬢嬢告诉了“源头”的来历,方才知道不是虚应。原来,嬢嬢有过一次婚姻,双方父母都不看好,因门第不对等。那一方是怡和洋行襄理的公子,这一方只是市井人家女儿。可人在情中,且少不更事,再有,她也是新女性,追求自由。一股脑扎进去,从女中退学,还剩半年就毕业了呀!嬢嬢屈起手指在桌上叩一下:两人奔往大后方去了。大半年后回来,一是钱花完了,二是怀孕。那一家是中式传统西式教育,保守加开放,于是也接受了。然而,小儿女双方却生倦意。热情这东西,嬢嬢说:来得快,去得也快。产下一子,留给夫家,因是孩子的母亲,便承诺负责生活,再嫁时候截止。到底生意人,有诚信,自此月月给付。无论时局改变,市面动荡,从不曾中断和拖延——他不禁要问,嬢嬢后来没有结婚?嬢嬢颇有得色:他们想不到要养我一辈子,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婚姻的好处坏处都尝过了,足矣!脸上忽又蒙上戚容,所以,嬢嬢我养你得起!可是,他为难地说:什么时候我才能回报嬢嬢呢?嬢嬢抬起手摇了摇,就知道谈话结束了。

隔日,吃过中饭,嬢嬢没有如往常一样午歇,而是换了出门衣服,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路上买了一篓苹果,由他提着,上了无轨电车。仲夏季节,浓荫覆地。碎银子般的阳光里,几个滚铁环的孩子,就像精灵闪动,渐渐被汽车拉下,消失在视野。又转了一路车,他跟着嬢嬢沿马路走去。两边的楼房,多是姜黄色拉毛的涂料,日头底下,呈现颗粒状的明暗,起着绒头。山墙上爬着一些藤蔓植物,留下的是一卷卷丝帛般的影。和他们居住的东区,另有一番景象。囿于嬢嬢的生活,他对这城市见识极为有限。眼前不止房屋形制,商店橱窗,街道的宽窄曲直,连路人的脸相都是特别的。无论老少男女,甚至儿童,一律有一种目无下尘的表情。嬢嬢的步态变得昂然,仿佛受周围影响,又仿佛分庭抗礼:有什么了不起,谁不知道谁啊!脚下加了速度,才不致落后。走过一条过廊,廊柱和廊柱之间,由一道道拱形门连接,石头的柱底和柱顶,褐色砖砌的柱身。从廊下的阴凉里出来,又到树荫斑驳的太阳地,满世界都在翻金翻银,眼睛都睁不开。路口转弯,对面一排连体房屋,尖顶红砖的三层,坐着半层高的台阶。他们没有拾级上去,而是走入台阶边的门。下几格楼梯,就到了造访的人家。

虽然是半地下的居室,亦要比嬢嬢的亭子间明亮,且面积相当宽大,划分为几个区域。东墙下一张双人床,本白挑花镂空的床罩,三面垂同色的流苏。西墙一张长餐桌,中间背床向桌一具三人沙发,南窗下再横放一具单人的。于是,卧室、饭厅、客堂,都有了。主人穿一身雪纺绸睡衣裤,稀疏的头发向后梳齐,面色清癯。岁数应在嬢嬢之上,但两人却互称先生。寒暄后分别落座,将电风扇转向他们姑侄,自己打开一柄折扇,又叫“家主婆”斟酸梅汤给客人解暑。“家主婆”和嬢嬢差不多年纪,着一身黑色香云纱,衬得肌肤雪白,更是显年轻,夫妇俩就像两代人。“家主婆”的沪语里有苏州口音,和嬢嬢说话也是熟稔的,喊他“弟弟”。弟弟在哪里上班?听他只十四岁,便问:弟弟在哪里读书?应酬下来,身上的汗也干了,于是,嬢嬢话锋一转,切入正题:先生,今天来,就为这孩子拜师学艺!他不禁吓一跳,知道嬢嬢有事,却不知道是这档子。那先生倒声色不动,莞尔一笑:孔老二都打倒了,何师之有啊!嬢嬢说:孔老二与我们有什么干系,又不读圣贤书,只求薄技在身,挣碗饭吃。先生只是笑:彼此彼此,共同学习!嬢嬢冷笑一声:先生不用拿新词推诿我们,旧人旧话,就当三十年前,有什么事不能应的!先生脸上有些挂不住,又放不下,浮起一层酡红,讪笑着:这脾性还是三十年前啊!这边针锋相对,那边,师娘没事人一个,弟弟长弟弟短地照应他吃喝。

先生的口风到底软下来,告饶说:早三年退休,连锅铲都没再碰过。嬢嬢将酸梅汤送到嘴边,品酒似的喝半口。也不看先生,兀自话道,某一日,路经“状元楼”,时间已到中午,便进去坐下,点一客红烧小黄鱼配白饭。那黄鱼吃在口中,似曾相识,分明是过去的味道。俗话说“黄鱼脑袋”,指的空无一物,这“空无一物”都吃净了——说到此,嬢嬢回眸望先生一眼,先生低下头去。付完账走出来,想想又折返,绕到后厨看一眼,你知道,你知道我看见了谁?先生双手举起作一个揖:玩票而已!嬢嬢手里的酸梅汤“笃”一声放下:什么玩票?回汤豆腐干!两人对视一会儿,忽又同声笑起来,止都止不住,大有棋逢对手的快意。师娘这才转身回头,嗔道:神经病!

告辞时候,日头斜下去一大半。先生和师娘送到门外,退远望去,一黑一白,如玉树临风,很是好看。回家路上,嬢嬢慢慢告诉他,师娘原是先生的二房。解放以后,共产党废除妻妾制,于是,遣走大的,留下小的。那一笔分手钱还是老东家从香港寄来的一张支票,可不是小数目,扬州原籍买下一座院子。那东家就是嬢嬢先前的公婆。回来后不几天,嬢嬢嘱他专办一桌酒,请先生和师娘,算作拜师饭。至于菜式,全权由他安排,唯有一条,断不可缺了冰糖肘子。嬢嬢说,必得亮一手,让先生不后悔收他。蹄髈还是要走小毛的路子,起大早和冒风险,火中取栗般再来一遍。因听了嬢嬢说状元楼小黄鱼的事,他不敢贸然撞枪口。规避开,用青鱼头尾做一道下巴划水,中段一半熏鱼,一半浸了糟油,放入鲜汤。酒香草头上铺一圈蛋饺,虾皮油里炸了拌冷豆腐……这些精致的配菜更加烘托了冰糖肘子的酣畅浓烈,将宴席推上高潮,收徒的事就定下了。

先生姓单,淮扬大师傅胡松源外系后人。亲不亲,舅家人,就也称得上嫡传。二十岁出头来到上海,先在洋行做司务,后被高级襄理目中,高薪聘用,专为要客办宴。一九四九年,东家迁居香港,得力的仆佣带走大半,他却留下了。舍不下原籍的老娘是一条,看不上香港瘴疠之地是又一条,打底的一条则是,他算得上经历过改朝换代的人了,无论谁坐天下,都要分出三六九等,朱元璋出身草莽,山芋干果腹的穷乡僻壤,坐上龙庭不也锦衣玉食!他们这一行总是用得着,所以就不怕没饭吃。替老东家看两年房子,这两年内,先是军管会进驻,他都看见过陈毅将军,块头挺大,广额方颐,尤其一双耳朵,像似“三国”中的刘备,长可及肩,能成事的样子。确实,他承认,共产党里有人才。后来,军管会搬离,换文管会。再后来,开始安置他们这些留守的人,看起来要长驻的样子,单先生一家就搬进现在这套居室。显然是汽车间改建的,但很宽敞,前后两进,有卫生,有煤气,而且独用。再添上楼梯旁的小间,供女佣住。这女佣原是大太太的人,后来大太太有了新人,留给了他。人口、排场、起居简约许多,简有简的好处,清净自在。过去,终究寄人篱下,如今则一家之主。虽然小人物,总归上一朝的遗属,鼎革之际,所受不薄。最让他服帖的是,新政府念旧,他供职的饭店的雅座,不间断有昔日名流来到,京剧大师、越剧皇后、面粉大王、金融大亨、起义将士,一律共产党做东。如当年老东家的宴席一样,都是他主持,排菜谱,定菜式,查验进货,甚至亲自上灶——蟹黄大排翅、鸡火干丝、蜜炙火方、翡翠鱼丝,这些菜肴,离淮扬菜早已经十万八千里。比如大排翅,食材来自远海,是粤菜的范畴;火方,即火腿上方部位,或金华,或云南,亦不是淮扬的原始物产。沪上淮扬名菜,实为广纳博取,融会贯通,自成一体。所以说,上海是个滩,什么东西,到这里都铺陈开来。这些贵客也得新政风气,放下架子,称堂倌“同志”。有几次专请他到座上,握手合影,那大领导还向他敬酒。这样的热络光景渐渐淡去,最终消失。他视作人情之常,并不以为一阔脸就变,而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能拿客气当福气。等到了“文化革命”,无论新近故旧一锅端,大大小小的领导都下台,又是一条船上的人。反是他,太平无事。老东家的嬢嬢说得不错:薄技在身,走遍天下。不过她说起那红烧小黄鱼,使他生出些酸楚,多少有些沦落的心情。过去,小黄鱼是给底下人吃的,哪里用得着他动手!世道还是在变。

今日里那一只冰糖肘子,不禁唤起回忆来,让他回去故里。有多少时间过去,又有多少世事转变,他们都上了岁数。那嬢嬢,还记得她走时的样子,看都不看襁褓里的小把戏,径直走出大门。她的住处还是他给找的,一个远房亲戚的房子。后来送过几次生活费,一直没有搬迁,所以,时间又好像停滞了。上楼走过厨房,黑洞洞四壁之间,那孩子立在灶头跟前,嫩笋一般的身子和精神,仿佛少年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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