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把刀,千个字  作者:王安忆

胡老师让他主讲读书会,原以为说说而已,不料竟是当真,设在文玩店对面“福临门”的包间。事实上,就是做一桌菜,请来宾品尝,倒也别开生面。桌上菜下去多半,问题来了。头一个胡老师,带有提纲挈领的意思:为什么“淮扬”会成为一大菜系?他沉着应答:由地理位置决定。大运河凿通以来,成南北通道,物质集散中转,尤以粮和盐两项为重要,于是,商贾聚集无数——要知道,凡名菜名点都出自富庶的区域,一是指出产,二则是消费。淮扬地方这两项都具备了,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于是就有人历数川菜、粤菜、湘菜、云南菜——胡老师接过去说,云南菜他有发言权!曾经做缅玉生意,隔三岔五从云南过境缅甸。那一带很乱,有毒枭,有缅共,或者合二为一,需要迂回曲折往来,就熟得很。云南海拔不一,山长水阻,物种杂多,这里是这样,那里就那样了,非一门一派可以囊括。听客说:不是有烟、茶、云腿作代表吗?胡老师说:烟是现代工业产品,不晓得过滤掉多少特质;普洱茶则商业童话,讲故事讲出来的;至于云腿,只怕隔几里路就是另一番味道。又有听客道:重要的是水,贵州的茅台最著名,实际上呢,凡泗水酿的,都是好酒!从淮扬到贵州,从菜品到酒品,跑得够远,又被他带回来:所以,食材离不了水土,水土离不了节令,什么时间产什么,产什么吃什么,就是天地人贯通!一个促狭的问题来了,时差!中国的时令到美国应该如何换算?大家都笑,乱了一阵。有人说:美国有美国的时令,在原住民印第安人那里,英格兰人登陆,带来科学,被同类项合并掉了!这一路跑得更远,空间有半个地球,时间从原始到现代。他再一次将话头带回来,说到一样东西,软兜!美国没有“软兜”。在座人半数不知道“软兜”是为何物。鳝鱼,他说。哦?人们一怔,渐渐开悟,体味到这两个字确实非常象形。它生在稻田里,你们想,养米的水和土!他说:《天工开物》第一篇,即“稻”,中国古代将天下称作“社稷”,就是土和谷。谁都料不及,这厨子竟然说到《天工开物》,连“社稷”都出来了,题目也忒大了。气氛变得肃穆,他惭愧起来,轻下声音:听师傅说的。胡老师说:你们知道他师傅是谁?大名鼎鼎莫有财!他吓一跳,张口要辩解,四下竟鼓起掌来。凡来自上海,有不知道市长的,却无人不知道莫有财。他要说不是都没法说,胡老师一劲地怂恿,窘得脸都红了。这阵子热议终于过去,静下来。那对民国姐妹中的一个问道:听说师傅你给陈香梅办过酒席,做的哪几道菜呢?他拭去额上细汗,解脱地吐一口气。

陈香梅的菜式均是原味,烤麸、熏鱼、白斩鸡、糖醋小排、葱油软兜——冷不防又说到“软兜”。抱歉似的停一停,跳过热炒,直接到了砂锅,腌笃鲜全家福。总而言之,他说:不要什么新鲜噱头,现代设计,尽量还原记忆中的上海口味。以我们这一行的看法,记忆不在大脑,而是舌头。多少人离家乡几十年,口音不改,什么道理?舌头!吃遍山珍海味,最想吃的还是小时候的爱好,什么道理?还是舌头!说到此,在座的就搜集起各方饮食习俗,重庆的麻辣、山西老陈醋、山东大馒头。有当年的知青去到皖北插队,有一种“啥汤”,鸡鸭骨架作底,放进麦仁、面筋,最重要是一包药材,凌晨烧火,天明揭锅,满城都是火辣辣的香味,开始不习惯,后来竟离不开了。武汉的热干面,也是每日必吃。浙江温州的“风肖”,两个字也不知怎么写的,就是糯米锅巴,薄如绵纸,白糖水一冲,烫得嘴里起泡。有人提及小时候弄堂里的糖粥担子,伴随梆子声,就像童谣里唱的,“笃笃笃,卖糖粥”。说到弄堂,故事就多了。五十年代初,南市有一个卖糕团的行贩,装备一部弹子机,旧币制三百元,即三分钱一击,以目标远近为收获多寡。糕团则以时政事件为命名,“桂柳会战”“长沙大火”“淞沪抗战”,最贵重超价值的一件也最反动,叫作“反攻大陆”!众人都笑,他却紧张起来,生怕激怒父亲。再一想,父亲并不在场,方才松一口气,也笑了。自从上回起了争执,父亲就拒绝参加读书会,连胡老师都疏远了。大家都很开心,显然是这一讲最出彩的桥段。纷纷说道,这糕团贩子定是蒋匪特务,迟早要吃人民政府的饭。“人民政府的饭”指的坐牢,沪上市井的俚语。也有人说行贩说不定已经潜逃,就在法拉盛,你我他中的一个!于是,又笑。他却沉下了脸,因觉得这说笑都在针对父亲。趁不注意,他起身离席,走廊上遇到老板娘,问一句:散了吗?他不回答,低头侧身而过。这些却没有瞒过胡老师的眼睛,猜得到其中的缘故,亦不好说破,扫大家的兴致,由他去了。

这一日,胡老师上门来了,提一瓶二锅头,两盒熟菜,要和老杨喝一杯。这一杯喝得够长久,他出工开始,下工还未结束。进门只觉得一屋子酒气,满桌子的鸡骨鱼刺。隔壁房内,师师已经睡熟,这边两人用筷子挑仙人骨占卦。所谓仙人骨,即鱼头和鱼脊相交处一根三角刺,筷子夹起松开,桌面上立住,意味着好运气。两人轮番挑起来,落下去,无一回立得住。走近一看,不是仙人骨,是一根鱼肋的长刺。他原本不怕晚,有心也喝一杯,但看都醉得不行,便下令散了。将一个推上床,另一个推出门,架下楼去。胡老师脚底打着绊,舌头也打着绊,力气却很大,挣扎着,企图脱开他的搀扶:走开,我和你没话说,我和老杨是一对!他哪里敢松手,只在嘴上“好,好”地哄着,一边左右顾看,找计程车。头顶一轮皓月,将他们的身影投在地面,看上去像打架一般。寂静的夜里,胡老师的声音格外洪亮:我们,他点点自己胸口,又点点他的,心连心!好的,好的,他说。冷不防,当胸一掌,踉跄后退几步,站住了。胡老师已经坐倒在地。这时,街角闪出计程车黄色的顶灯,赶紧招手,和司机一并将胡老师塞进后座。付了车资,看着车一溜烟驶走,方才转身回去。

第二天早上,他专到文玩店看一眼,昨晚的司机是个波多黎各人,多少有点不放心。隔着玻璃窗,见胡老师在里面活动,便离开了。煌煌的日头底下,景物都有些发花,晕眩似的。心里对胡老师感激,因他愿意和父亲做朋友。这一点,他是做不到的。父子大约是世界上最疏远的关系,有一首台湾歌曲,反复唱的两句:天上的星星像地上的人那么拥挤,地上的人像天上的星星那么疏远——他们就是两颗星星。暗中也期望共同生活能拉近彼此距离,父亲三个月的探亲签证到期后,和上回不同,又续了三个月,显然是师师的作用。她活跃了气氛,但他不敢说师师究竟对父亲有多少理解。那次读书会父亲生事,师师面上不说,背后是不满的,讥诮说:就算不认蒋介石,也得认孙中山啊!他不搭腔。师师继续说:现在不是搞统一了吗,要翻老账啊!他还不搭腔。师师再接着说:邓小平说白猫黑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难道老干部不学习吗?他撑不住笑起来。师师就是会扯,从一件事扯到另一件,又扯到第三件,许多争端就这么扯平了。不像他们家,都是较真的人。有几回,听见父亲企图和师师谈一些严肃的问题,比如“唯物主义”,师师很虚心地听着。他怀疑她未必真有兴趣,她懂什么叫“唯物主义”吗?因他自己也是不懂的。但等父亲从抽象理论落实到具体事物,声明他去世后不留遗骸,骨灰尽撒入大海,师师发言了。爸爸,她说——他很感激这一声称呼——爸爸,关于这一点我想发表些意见。你说,父亲面带微笑,期待听到反馈。师师说:这不够环保!他又要笑出来了。父亲虽有些意外,却依旧保持讨论的态度:可以送到远海。师师说:远海的生物种群也会对近海产生影响!他都不知道师师从哪里得来“生物种群”的概念。谈话引入海洋生态的题目,扯是扯远了,却不能说不在“唯物主义”的范畴吧。

师师的胡搅蛮缠规避了交流中的危险。这危险具体是什么,他说不上来,但又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它的存在和窥伺,像水底的暗礁,稍不留意就会翻船。而他们家的人,似乎是一种特别警觉的动物,稍有风吹草动,预先绕开。更彻底的做法是缩在自己的壳子里,与外界筑起一层障壁。师师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他,也许还有父亲的孤独感。他们三个相处得不错,抑或还加上姐姐,不过只能偶尔为之。现在,他相信女人的天敌是女人这句话了。师师和姐姐,笑里都闪着刀光,话没说上几个来回,便扬眉剑出鞘,兵刃相向。奇怪的是,这样的紧张关系,应不见面才好。可偏偏的,两人并不回避,甚至很喜欢。无论哪方发出邀请,对方必定欣然接受,于是,这邀请多少有一点约战的意思。姐姐的德州佬男友,也很会凑热闹,用师师的话,“小二子跟进”,挤一脚的意思。出乎所有人意料,他们这一对,看起来配错了,倒十分稳定,度过这么些时间以及地理上的变动,依然在一起。其中的原委,他和父亲,从来不作讨论,只各自困惑。但谁能捂住师师的大嘴巴?并没有人征询她,陡然间说出一句:谁也看不懂谁!听起来很荒唐,仔细想,却不无道理。好比瞎猫碰着死老鼠,师师就能扑捉到真理!那位仁兄也会扯,扯和扯不一样,师师是假痴假呆的扯,多少有些存心。德州佬则真痴呆,又听不懂中文,每到形势激烈的时候,急切要姐姐替他翻译。姐姐呢,也是存心,翻过去全不是那么回事。他再回来一句,可真是乱成一团麻。无论怎样,效果是好的,大家都乐起来,严肃的事情变得滑稽。师师对德州佬也有一句评价,“说死话”,沪上人的俗语,抖一个空包袱的意思。德州佬的“死话”并非出于语言的机巧,纯属浑然不觉。

长岛有一家日本料理,新近举办活动,周六周日晚,一人一百元自点餐。由师师发起,全家聚一次。下午六时左右,两边人都到齐,围桌而坐,喝一会儿麦茶,研究菜单。本来各吃各的,最民主自由,即便如此,也能生龃龉。师师先要了大份的鱼生拼盘、铁板烧烤、味噌汤和蒸蛋。姐姐合上手里的菜单,说:够了,不必再加!这句话本来无懈可击,师师就挑得出刺来,以为有“越俎代庖”的指摘。答一句:这些只是打底,再想吃什么再点,多少不过一百元!姐姐一时无以应对。差不多算过去了,偏偏不巧,此时此刻,德州佬点了一杯威士忌。只看见姐姐眼睛一亮,斗志点燃:酒是一百元以外的啊!话没落音,师师一挥手,招来服务生,要了一整瓶威士忌。服务生是美国孩子,美国人大多没眼色,多嘴道:酒不包括在餐费。师师很火大地说:我知道了!那男孩带着疑虑的表情缩回去。姐姐说:美国人都是很节约的。师师一笑:这一点我最懂得,一口一声“亲爱的”,吃个汉堡包都要对半对分账!他不禁在桌面击一掌:好!师师的嘴真是爽利,紧接着见姐姐变了脸色,心里擂起鼓来。姐姐也一笑——她们的笑令他胆寒——所以说,嫁来美国的人要想清楚,是你的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平心而论,姐姐不如师师有急智会说话。她刻薄在外,荏弱在里,难免进退失据。而师师,游刃有余。师师脸白了一下,即恢复正常:还好还好,我嫁了个中国人!德州佬听得懂言语往来中有“美国”和“中国”,插嘴道:文化,这是文化!可说歪打正着。人们怔一怔,笑起来。事情到这里应该告一段落,双方却不肯罢休,仿佛意犹未尽。他觉得他们家人都不正常。师师是正常的,但是,遇到姐姐,便不正常了。

师师不无得意,将方才的话题接下去:所以,按中国文化的惯例,今天的餐费我们全包!姐姐应道:入乡随俗,各付各的,拆伙的时候不必计较你的我的。师师说:中国人信奉白头到老。话脱口即知道失言,因前一段婚姻中途而废,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已经收不回了。姐姐“哧”地笑了半声,戛然止住,一片寂然。他的笑也收起了。德州佬高举酒杯,说:干杯!依次与在座碰一下。他发现,德州佬并非不谙世事,他自有通路。这时候,倒有些明白他和姐姐的相处之道了。

眼看父亲续签的三个月又将到期,姐姐带父亲报名旅行社,去加勒比海玩一趟。和来时一样,操办一桌酒菜送行。除家里人,他自做主请了胡老师夫妇。心想当了客人面,她们还不约束些。胡老师一对可说青梅竹马,一条淮海路上长大,一个小学、中学的前后同校。区别在于,一个高中毕业去了新疆,另一个则留在上海做了“社会青年”。所谓“社会青年”其实就是失业的同义词。胡师母长得很漂亮,读书时候是校花,出来后是“淮海路一枝花”。她父亲早年从浙江宁波到上海做裁缝,属“奉帮”一系的。本来有一个门面,后来收起店号,自己在家接回头客的生意,足够生计尚有盈余。母亲据说原是打下手的针黹女工,顺风顺水做上老板娘。“大跃进”号召主妇们走出家庭,就在弄堂口居委会办的缝纫铺里做,算是端公家饭碗。家中养了三个孩子,下面两个男孩和通常人家无异,大的即胡师母,因是头生,又是女孩,调养格外用心思,从小打扮得洋娃娃一般,长大更是出挑。人们说那老裁缝手艺好,工价平,唯有一点,克扣衣料。女儿身上的漂亮衣服,就是克扣下来的零头做成,无奈它拼嵌巧妙,非但看不出,还十分新颖。模样好的女孩子多半读不进书,心思不在此处,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正值号召知识青年支援新疆兵团,带兵的人都来到上海,各学校派了名额,还专来怂恿她。这么样绢做的人,去到大漠孤烟的边地,大可成模范和典型。同一条淮海路上,不就有出身资产者家庭的女儿带头报名?可惜这女儿不是那女儿。母亲对她说——她们母女有点像姐妹,两人手里做着针线,嘴里互诉衷肠。母亲说,投胎投在上海是一等福气,投在淮海路再又上一等福气。所以,任凭说得花好稻好,她是绝不会受蛊惑的。但上海的好,是有一点危险的,听“淮海路一枝花”的别称,就知道这城市多么浮浪。幸而大人管束紧,否则,放到世界上,谁驾得住方向?只帮着买些日常杂用,进出弄堂,已经引来无数眼睛,其中有一双就是胡老师的。事情开始得还顺利,年轻的胡老师相貌堂堂,重点高中的优才生,不久即将升入大学。已经选定同济土木系,那里有学生铜管乐队,想去里面吹大号。还有一个香港父亲,虽然负心于结发妻,儿子总是认的。偶尔寄信来,全弄堂的人都可以作证明。上海市井有一颗香港心,既是前生,又是今梦。然而,世事难料,霎时间好事变坏事,恰是“海外关系”这一条,成了命运的拦路虎。大学擦肩而过,换成新疆朝他招手。时代热情激动不了他,此时此刻,自知身在边缘,进不了历史潮流。所以服从动员,是因为向来行动力强。众人瞻望“一枝花”,唯有他,不仅眼睛看,还要设计划:搭讪,送电影票,说服母亲照应老裁缝生意,替两个小的补习功课。他对“一枝花”说,给三年时间,是聚是散,自有定规。这句话,像是哄小姑娘的。蹊跷的是,家里的大人居然也信了,除去人格魅力,香港背景依然发挥作用。一条淮海路上,多少父亲母亲在香港,困难时期,寄来一个个火油箱,里面装着猪油、白糖、鱼肉罐头,小孩子则一个个过境去团圆。事实上,三年的期限推迟到五年,践约回到上海,和“一枝花”结婚。洞房花烛,新娘方才知道,新郎没有户口,但却有精壮的一条身子,炉火煅过似的。戈壁滩上迷路,整五天半米水不沾牙。早上睁开眼睛,一轮红日拔地起来,以为濒死的谵妄,可是活下来了。从上海探亲结束,乘坐几日几夜火车到乌鲁木齐,等过路卡车捎去农场驻地。钱用完了,带去的香烟、大米、卷面、香肠,包括身上的衣服卖尽了,终于来一班顺风车。几十人拥上去,司机不敢开门窗,就这么挂在后车厢上,一行几十里。夜半下大雨,干打垒的土层顶塌方,以为梦魇压住了,其实是泥和水,埋到脖子根……可是,胡老师枕头上发誓:出生入死,不让你吃一点苦!胡师母劈里啪啦一顿巴掌:进一扇门,还说两家话?上海的女子外表是花,内里是草根。俗话说,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就是指这个。

依照惯例,他下厨,师师上菜兼陪客。胡老师带来的五粮液,和父亲对饮,其他人是红酒饮料茶。有胡师母在场调和,姐姐和师师便放过了对方,解脱战备状态。德州佬难免有些无聊,但被美食吸引,摒除旁骛,专心口舌之欲,只时不时地喊“杰瑞”,发出无数天问。“蚂蚁上树”菜名的来历,“宫保鸡丁”出自何典,“霸王别姬”的故事,还有“龙虎斗”“翡翠白玉”——这一题转给了胡老师,由此“玉”到彼“玉”,即石中的精华,比如新疆的和田玉。最上品为羊脂玉,温润而坚硬。与你们的钻石不同,他对德州佬说:钻石的光是穿透性的,所谓“光芒四射”,“玉”却柔中有刚,刚中有柔,合乎中国精神最高境界,中庸,因此常用作士大夫清志的象征。德州佬反诘道:那么,《红楼梦》贾宝玉口中含的玉又意味什么?大家都知道,他顶反对传统文化!在座人面面相觑,心想这孩子不得了,不是金融专业的吗?转眼间变汉学家了。最后,胡师母站出来回答:贾宝玉参加科考,完成读书人的功业,然后才回去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那块玉他还给了僧道二人。胡师母读《红楼梦》比德州佬熟,听得他直点头,未必真懂,却是折服。众人松下一口气,骤然又提起来,因他紧接说出这样一句话: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是宇宙时间。这就换成众人服他了。

胡师母向姐姐说:你把他教得很好!姐姐早已经笑得直不起腰,酒意和笑容改变了她的面相,显得年轻,而且随和。胡师母忍不住要问:为什么不结婚,生一个宝宝?姐姐憋着笑转向德州佬,问:为什么不结婚,生一个宝宝?德州佬做了个掩鼻的动作:宝宝很臭,臭死了!姐姐又笑。德州佬佯装正经,拈起一朵装盘的萝卜花,送到姐姐脸前:我要结婚,和我结婚!姐姐抬手打飞萝卜花,两人笑作一团。座上人赔笑几声,多少有些尴尬。幸好师师上了新菜,拔丝苹果。筷子从四面伸来,扯着糖丝收回,空中织出一张网,气氛很热烈。很快,盘子就见底。父亲搁下筷子,说:如果有个孩子,你会比较快乐。本以为搁置的话题又拎起来,人们发现,方才的哄闹中,父亲其实是沉默着的。姐姐挑高眉毛:我不快乐吗?我很快乐!说罢便笑。德州佬跟着笑一声,仿佛回音,很快刹住了。父亲仰头喝一盅酒:快乐就好!姐姐却不依了:你倒说说,我怎么不快乐了?父亲和解地说:我并没有说你不快乐,我很高兴你是快乐的。他显然怕女儿,到这个年龄,做父母的都怕儿女。姐姐不肯放过,追逼道:你说了,“如果有个孩子,你会比较快乐”,意思就是我是不快乐的!父亲被她激起火了,手里的酒盅一蹾:我说了,怎么样,多大的罪?胡师母开解说:你爸爸想抱孙子了,你们俩的孩子一定很漂亮,中西合璧!姐姐将筷子拍到桌面:我最讨厌杂种!德州人完全听不懂言语来去的内容,直觉里和自己有关系又没关系。见诸位神态严峻,再不敢插嘴,索性起身离桌,到厨房与杰瑞说话。

杰瑞,他摇动着葡萄酒杯,看玻璃壁上的挂浆:为什么不开饭店呢?凭你的手艺,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后两句是用中文说的。“杰瑞”说:不一定,美国人另有口味。那么,德州人很虚心地请教:中国人和美国人,谁的“口味”更好?“杰瑞”认真想一想,回答:路数不同,比如,你们觉得好看的女人,我们常常以为是丑的,甚至极丑!德州人也认真想一想:你们以为那种金发碧眼的美人,在我们看来,很普通!“杰瑞”说:很好,各取所需。嘴上搭话,手里正做一道“松鼠鳜鱼”,倒提着鱼尾,滑入沸滚的油锅,鱼身上的刀口齐崭崭绽开,德州佬不由打个寒战,觉出恐怖。“杰瑞”瞅他一眼,说:圣人有一句话,“君子远庖厨”!德州佬问什么意思。他自己也不怎么清楚,就简单说:知识分子不要进厨房。德州佬退到门口,复又进来,问:你老婆漂亮我老婆漂亮?他不假思索道:我老婆!德州人说:我老婆!闪出去了。

“松鼠鳜鱼”起锅装盘,师师接过去,他则坐下小歇。餐桌上的风波已经平息,都在听胡老师话说当年。那时候,从新疆跑回上海与师母结婚,一住大半年,用病假单向那边点卯。肝炎、肾炎、肺炎、结核、胃溃疡、类风湿、高血压。除常见病外,还有些稀奇古怪的罕见病,一般人听都没听说过,肌无力综合征、脆骨症、植物神经紊乱、心因性休克,三教九流的人脉中,不乏医院里的结识,都是他们想出来的。中间实在催不过,返回一两次。是心理暗示还是佯装,或者一半对一半,反正到了那边,他真休克过几次。送到场部医院,验血指标果有多项不正常。名字叫医院,实际只算得卫生所,并没有更多的检测手段,主要听病人自诉,病假就续下来。用胡老师话说,火车开过长江大桥,所有症状一一消退,进到上海站,又是一条精壮的身子。人回来了,农场的工资停发,生计怎么办?世上三百六十行,本人做过三百六十一!胡老师一拍案,桌上的碗碟跳起来,落下去。

师师立在姐姐身后,添茶斟酒,挑刺剔骨,殷勤献好中流露出快意,就猜到他不在场时候发生什么,趁了心愿。女人里,师师应属器量大的,可是,就不肯放过姐姐!或多或少也有他的缘故,本来没要紧,落到对方手里,却成了要害,许多争端都是这么发生的。他即好笑又有些不安,隐约中,能量还在积蓄,随时产生后续。打发师师去厨房炒一道蔬菜,给自己斟半杯酒,听胡老师说话。

有一件事,老婆都不知道,胡老师说,曾经去广东深圳,准备越境香港!他们一行三人,筹足钱,联络好当地人,租一条小木船。到约定时间地点,那人却不干了,说巡逻艇增加往来次数,探照灯开得雪亮,海面上扫来扫去,暂时都收手停歇,伺机再发。村落房屋墙上,都写着“严禁偷渡,打击犯罪”的大字。有线广播报着遣返者的名单,让管辖部门去领人。海滩上有游泳溺死又被海流送回来的尸体,赤条条的,年轻、黝黑、铁打般的筋骨,合扑着脸埋在沙粒里,仿佛累了休息一时,却永远醒不过来。于是,三个人原路去原路回——人们看胡师母,胡师母波澜不惊:他当我不知道,“老蜜丝”早告诉我了!“老蜜丝”,同行三人组中的一个,其实是个男人,体育学院水上运动专业的学生,不知为何得这么个雅号。胡老师吓一跳:“老蜜丝”为什么告诉你?师母平静道:向我借钱。为什么向你借钱?胡老师跟进一步追问。我也向他借钱,师母回答。胡老师倒吸一口气:你从来没同我说过!有什么好说的?师母反问。多少年的秘密不提防间揭开,座上人都愕然,纷纷道:师母知道还不拦着,好一步险棋!胡师母说:他这个人最会看山水,晓得进退,又怕死得很。胡老师不服气道:何以见得?胡师母不与他争,只笑着点头,显然手里握着证据。父亲举杯道:惜命好啊!大家都和胡老师碰杯,姐姐也喝了。他放下心来,在姐姐肩上拍一下,感觉到那肩膀的薄和瘦。站起身进厨房,着手最后一款面点。

这一款面点他下了功夫,难度在物色食材。说起来简单,细究却颇费周折,就是小麦。不能生,不能熟,恰是返青的一刻,摘下来,搓下粒;石臼里捣出浆,且不能烂,需保持原形;倾在手里揉,揉,揉成团;压在扁盘里,拍打、切块,上笼蒸。为了它,专在盆里栽几十株麦子。美国这地方,水土太丰腴,种什么,长什么,长什么都是肥硕壮大。他要的麦子却是颗粒小、瘦、高密度,从土里硬挤出来。中国的庄稼,哪一样不是?树的年轮压得死紧,铜线似的一周套一周,箍得个千年不朽。这一款面点,说是甜品,倒有些苦涩,但苦尽甜来,行话叫回甘。少有人知道它,名不见经传,事实上,连“名”也没有。源出并不在淮扬地区,更要向北,盐城如东一带。想来是青黄不接春荒的时日,苦极了,救命的吃食,逐渐演化过来。他瞅准长势,及时掐下来,捡出硬实的麦仁,早一日捣好揉好,湿手巾盖在盘子里,这时切好上笼。还需看着火,不能太过,太过就散了。

端上去的时候,德州人在讲他的故事,接了前面偷渡的话题。一百多年前,爱尔兰土豆受灾,颗粒无收,全国大饥荒,饿殍遍野,难民们离乡背井,向四处投生。几十万人来到新大陆,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北美人口种族的结构,他的先祖就在其中。父亲说:听起来很像闯关东,东北的山东籍人占相当比例,山西呢,多往内蒙古一带,信天游“走西口”就唱的那一段,走千走万,奔一口吃的!父亲感叹道。姐姐说:有什么比“吃”更重要?话说得没错,但有点找茬的意思,这晚上,父女俩较上劲似的。人们都嗅出危险的气味,预感到某个节骨眼上要炸。胡老师插嘴道:今天世界正好倒过来,就拿美国做例子,毁灭它的不是原子弹,不是星际大战,而是肥胖!他在餐桌正中放下盘子,说:这可是一道饥饿的点心!待人们伸筷子时候,将做法与来历叙述一遍。胡老师也发感叹:中国许多菜式都来自饥荒的经验,为了储备和防腐,比如腌、腊、霉、臭——德州人说,我们西方人的“芝士”也一样。胡老师说:还是不一样,你们囤积高热能食物,属食肉族,我们是食草族。他不禁也凑个趣:据说,我们的肠子要比洋人长好几米!大家都笑,以为他说死话。胡老师正色道:莫以为无稽之谈,听过一位生命科学专家的观点,他研究中国人高血糖高血脂多发的现象,结论是人口密集,导致生态贫瘠,经过长期进化,优胜劣汰,只需要极少的食物便可以生存,如今陡然间丰裕起来,于是,毛病来了!众人均觉得有道理,要求请这位专家主持一期读书会。

他却有不同看法,几千年前,圣人就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道,恰是富裕的文明。洋人求的是力道足,法餐中有一道牛肉,名字就叫“鞑靼人”。“鞑靼人”是什么人?野蛮人!忽必烈做皇帝,年号用的是汉字,其实是顺降——师师打断他:赶紧说说“鞑靼人”是什么样的菜式!生牛肉末,他说。大家一怔,译给德州人听,则以为自然:好吃!众人就笑:包馄饨很好。父亲说:鲜族有一道菜,生牛肉拌梨丝。胡师母说:生牛肉不敢恭维,我却欣赏日本料理中的生鱼片。他解释给众人听:日本地方,汪洋中一群岛,又都是山地,没什么出产,就一样东西多,三文鱼,所以就在这上面下功夫,创许多新品。胡师母说:这就叫天地生,天地养。正是这道理,他接过去说:什么节令吃什么,不在季候上的东西,无益反有害,比如茄子,本来是好东西,《红楼梦》里,特别写到它,过到秋后,却成发物,引出旧疾来了。姐姐反问:那么,未熟的麦仁,吃了有什么后果?他晓得姐姐刺头的脾性,样样要占上风,今天似乎遭遇另外的事由,越发不驯。笑道:所以只能浅尝辄止,多少年来,不是只这一回吗?还是要掐住时辰老了不行,嫩了也不行。师师说:也是造孽呢!两人都持退让的态度,姐姐不好再计较了。这时,座上的气氛融洽许多,酒足饭饱也让人放松精神。晚宴进到尾声,开始说告别的话。明日几时的航班,哪个机场,送机的车联系好没有,此一去什么时候再来。一定要多、多、多地来啊!胡老师夫妇殷切道。乘兴建议老父亲申请移民绿卡,两个儿女都定居了,何足挂虑的?父亲则摇头: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己的草窝。师母说:家人在哪里,窝在哪里。姐姐又发难:当年胡老师去新疆,师母倒没有去嘛!一晚上下来,人们已经习惯她的挑衅,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胡师母镇定回答:上海这边有我和孩子两个,那边他一个,你说哪个是家?姐姐语塞。他察觉一丝紧张空气,隐约间,方才遏止的事态在抬头,接口道:又不是出征打架,论人多人少!众人笑起来。胡老师说:我的原则是,哪头转得开舵,哪头安家。我不说美国多少好,可是有一条,水面宽,左右逢源!父亲还是摇头:这水不是那水。这句话人们听不太懂了。父亲又来一句:他乡非是我乡!话里的禅机更深,座上人都看他。父亲改摇头为点头,脸上浮起笑容,眼睛亮着。做儿女的很少见有这般表情,酒确实能移性啊!

我这一生,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勉强可称道的唯两桩事——父亲说,革命和儿女。胡老师表示理解:人生何求,立业成家。父亲却不同意:并不是“立业”的意思,那也忒功利了,而是,信仰!胡老师,你比我,到底晚生,阅历浅。胡老师是啊是地应着,对一个喝多了的人,还能怎么样?我出生在一个旧式家庭,祖上经营盐业。道光时候,实行新法,两淮的盐商便萎缩没落,一路下行,到曾祖代,其实就是坐吃,我一辈人出世,田地、房屋、家什,典当一空,比赤贫更赤贫,因他们只是穷,我们还有潦倒!都说江南好地方,莺飞草长,却不知道身在其中的不堪,冬天潮冷,夏日溽热,小孩子不是冻疮就是疖子,大人一年到头腿上起丹毒;姨娘们争风吃醋,暗中下绊子,叔伯们偷儿女的压岁钱吃花酒;屋檐上镂花的滴水碎下来砸了老妈子的头,找不到赔账,擅自拿了老太太帽顶上的玉珮;米缸见底,最后的一角钱去买三丁包解馋;皮袄蛀洞,墙角长小蘑菇,天棚跑着大老鼠,鱼缸里养浮游;子弟上不起新学堂,对外只说家有古训;女眷们倒新式打扮,烫发皮鞋,无袖旗袍……这就是旧中国!父亲慨然而道。他庆幸自己及早走出家门,跟一位邻家大哥,去到上海,读公费学校,参加青年小组,迎来一九四九,又以调干生名义,考入东北工业大学。后来知道,大哥是中共地下党员,他是我的引路人!父亲说。

寡言的人,一旦开了话匣子,止也止不住。大家都安静听讲,德州人虽然不甚懂,但看周围表情,晓得在说严肃的事情,收起插科打诨,神情专注。横空穿越的七号线上走着火车,时间很晚了,这里不仅没有结束,倒仿佛刚开始。师师快手快脚拾起碗碟,端上水果。父亲转眸看着儿媳,眼光变得慈爱。这样的时候,他最感激师师,代他,还代姐姐接受父爱。父亲说:有这一儿一女,媳妇,你——这“你”指的德州人,德州人的回应是,伸手揽过姐姐的肩膀。姐姐推开他,身体倾向父亲,问出一句:妈妈呢?妈妈在哪里呢?父亲撑一会儿,没撑住,站起来,踉跄一下,被胡老师扶住了。空气中骤然聚集能量,迅速达到饱和,然后,“砰”的一声,原子弹爆炸。没有人,除了他们自家,没有人知道这个爆炸的核是什么,只知道不是什么,不是现场的任何一件事物。姐姐试图拦住父亲,不让退走,手臂被打开了。对于一个向来温和的人,这动作格外粗暴。这席最后的晚餐,人都变得不正常。姐姐扭转身子,对父亲背后嚷:你的两桩成就里面,妈妈属于哪一桩?已经离开饭桌,向卧室走去的父亲,又回来,脸上呈现一种可怕的笑容,将面貌毁坏了。对着姐姐,回答道:两桩都是,既革命,又儿女!姐姐暴怒起来:伪君子!你和妈妈离婚,背叛革命,背叛儿女!父亲眯缝眼睛,露出一种类似无赖的表情:你呢?你为什么和妈妈划清界限!姐姐从椅子上跳将起来,向父亲扑过去。胡师母拦腰抱住,凛然道:都给我闭嘴!这一声呵斥,让所有人震颤。当年的“一枝花”,威风竟如同大男子。她把姐姐摔回到椅上,拍着桌子:我平生最不要听的就是“革命”两个字,什么都搅成浑江水!转头指着姐姐:你父亲和母亲结婚,才有你们儿女;和母亲离婚,也是为你们儿女!事情经她一说,倒简单明了:活着最重要,懂不懂?活着就要吃饭,谁给你们吃饭?人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唯她站着,居高临下扫视周围。经过德州人时候,用沪语说:侬是勿会懂的!德州人点头说是,很敬慕的样子。他真被这女人降服了,又美丽又凶恶,虽然上了岁数,恰恰是岁数,才有魅力。他不怕岁数,美国腹地无边无垠,仿佛时间还未起源,正需要岁数来画下刻度。胡师母倒笑起来。父亲酒也醒了一半,嗫嚅着:没有革命就没有我——胡师母拍拍父亲肩膀:没有谁历史都在进步!胡老师率先鼓掌,师师、德州人也跟着拍手。父亲和姐姐没动弹。他呢,挪开桌上的东西,双手扶住两端,放下支架,桌面合起,并成矮几。再支起,拉开,又成餐桌。来来回回,茶几变餐桌,餐桌变茶几,这一晚终于结束了。

松花江的冰面上,姐姐在滑行。毛线帽压住头发,露出老鼠尾巴似的辫梢。双臂展开,将连着手套的毛线绳抻直。脱去棉袄,毛衣嫌小了,紧裹了身子,臃肿的棉裤更衬出腰肢纤细。逆光的时候,就看见一条黑影,镀着金边,在人群穿梭、腾挪、旋转、跳跃——双脚在空中剪两下,落回冰面。她俯下身子,向后抬腿,脑袋向左侧,再向右侧,乘着惯性。他看见她的笑靥。冻红的脸,沁着细汗,就像花瓣上的露珠子。他脚踩冰鞋,绑紧了,一步不敢移动,倚着一棵树,等姐姐给他松绑。本来说带他的,可经不住伙伴们的叫唤,四面八方都在喊她的名字,北方干爽晴朗的空气中,声波没有阻碍,传得极开。姐姐的名字,脆生生的,铃铛似的,这边也是,那边也是。于是,姐姐丢下弟弟,箭一般射了出去。这时候的姐姐,快活得像一只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他并不因为被丢弃而沮丧,相反,松一口气。太阳在冰面上的反光,刺痛了眼睛。天地无比开阔,令人生畏,无从依傍,自觉得渺小极了,一阵风就能吹跑。耳边是冰刀嚯嚯的摩擦,盘互交错的弧线、光影变换明暗,他感到晕眩,快乐的晕眩。可是,依然想念南方。

手风琴在歌唱。这地方时兴一种名叫“巴扬”的手风琴,左右都是纽扣式的按键,适宜演奏快速的乐曲。仿佛看得见舞步,穿着小羊皮靴子,鞋跟踏着拍点。风鼓起裙摆,滴溜溜转,有一股疯劲,莫名的激昂。江这边,江对岸,这一片,那一片,最后汇集起来,顺着冰面底下的江水,一并流淌。他有些害怕呢!随时随地准备,冰鞋的刀锋,哧地划开缝隙,咔嚓崩裂开来。就像一个恐高症的人,想象临万丈深渊。他微微打战,悬着一颗心。人们在滑翔,好像长了翅膀,脱离地心引力,飞起来了。手风琴更加激越。人们簇拥着姐姐,合力将她抛起,接住,再抛起。他惊得几乎叫出声:危险!姐姐显然热衷这危险的游戏,听得见她的笑声,幸福满涨,从周身溢出。太阳向西去,晚霞从天边铺来,只一瞬间,变成暮霭。冰上的人散尽了。他尾随姐姐和她的朋友,冰鞋在背上摇晃,手臂搭着手臂,迈开大步,所向无前的姿态。手风琴剩下一架,在遥远的森林里。也许受环境气氛影响,节奏缓和下来,多了延长音,装饰符就像小旋涡,里面盛着些忧伤。

送走父亲的次日,他去长岛接一单家宴。事毕结清账款,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往曼哈顿唐人街,旅社里宿一晚,天明时分搭大巴去了大西洋城。他很久没有玩过了,自从师师来到,逐渐疏离最后戒断,已经过去十年。今日再次踏上路途,却仿佛只一夜之间。依然是嶙峋天际线上鱼肚白的晨曦。前一日的厨余发酵的腐臭,拖车载着货箱压得路面嘎吱嘎吱叫,早市的糕团果粉铺蒸汽弥漫。大巴的车门口站着一个导游,举着旗,等待客人上车。车里坐着三五散客,打着盹,形貌看去,多是中国餐馆的厨工或者跑堂。就仿佛看见过去的自己,不禁意识到生活的改变。

白昼里的大西洋城蒙着一层倦意,彻夜狂欢之后,意兴阑珊。晨光没有使它振作,反而映衬出憔悴。有几支旅行社的团队走在斑马线上,汽车放缓速度,尾气扫着路面,等人走净,一踩油门,驶去了。走到一座大厦底下,跨入转门里,与其说他推门,不如说门推他。灯光流萤般扑面,眨眼工夫,换了人间。光从四面八方照耀,人和物都没有投影,好像空心。时间也好像空心,没有日夜更替。慢慢举步移动,低头看见大理石地坪上倒映出模糊的轮廓,那是自己。有一股气味从脚底起来,是清香剂的喷雾。这化学合成的芬芳里暗藏着体臭、汗腺、烟草、咖啡机壅塞的残渣、隔宿的脂粉。他似乎被召回了,隐隐地兴奋着。走过老虎机,转盘,百家乐,二十一点牌桌。男人头上的发蜡在射灯下发光,女人的妆容像一副石膏面具,射灯下的手,也是石膏白。一个年轻的亚洲人,超不过二十岁,显然是初涉,缩着手脚。发牌人厉声道:把手拿上来!亚洲人左右看看,没有动。那人再喝一声:把手拿上来!方才知道说的他,未及反应,第三遍又来了:把手拿上来!年轻人赤红脸,将手放上绿绒台面。十指又细又长,儿童般粉嫩的肤色,指甲很干净。他不觉点头一笑,不出三月,这孩子会变成老练的赌徒,他有一双老千的手。

时间又变得模糊,场子的区隔依然如十年之前,桌台都没有换地方,荷官几乎也是老面孔。心想,这就叫洞中一日,世上千年!流连牌桌之间,听见有人喊他名字“杰瑞”,回头看,亦脱口叫一声“倩西”。倩西台子上的赌客散了,正往牌盒灌牌,笑盈盈看他。一双单睑的狭长眼,一直插入鬓角。仿佛昨天才见过面似的,双方都没有一点惊诧。他拉开椅子坐下,倩西开始发牌。互相看见对方无名指上的戒指,意识到有许多事情发生了。

倩西是越南西贡的华裔,一九七五年北越攻占南越时候,逃亡美国,据说一张签证需向蛇头交九根金条。他曾经拿这事问过倩西,她淡然道:像我们这种漂泊的人,一生都在积攒财富,黄金算不上什么!他“哦”一声,有点不好意思自己没见识。倩西说:主要是心。他抬起眼睛看她,她却看向很远的地方:我非常想念越南。庄荷同赌客不能有私谊,这是行规。但中国人重乡情,出了门,难免会搭讪。曾经,还在倩西的住处借宿,不是那一类生意,他另有生意伙伴,却从不过通宵,完事走人。他和倩西一个床上,一个地下,说着话便睡着了。蒙眬中,倩西起夜,一只赤脚踩着他肋下。动一动身子,又睡过去了。早晨,睁开眼睛,倩西睡得正熟。天光透过花布窗帘,投在脸上,将玉黄的皮肤映成透明。他卷起铺盖,给自己煮一壶咖啡,煎两个杏利蛋卷,她那一份盖在锅里。然后出门,搭早班车回曼哈顿。后来,和师师一起生活,多少是沿袭这个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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