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把刀,千个字  作者:王安忆

假如没有后面发生的事,生活本可以顺利进行。

拜单先生为师,算是入了胡松源宗门,有了业内的身份。单先生授徒另有一功,不动手,只动嘴。到他家里,各坐一把椅,中间隔一张矮几,几上两杯清茶。一个讲,一个听,听的给讲的添水,递手巾,方才分出上下长幼。讲着讲着,又颠倒过来,长的对幼的说:你忙不忙?还有几句,耽误不了太久。好像不是这一个求那一个教,而是那一个求这一个学。

单先生府上,已经冷清许多。手艺闲置很久,一肚子的话也积了许多。说的菜谱,其实是人间世,你以为——他指着对面的少年,菜式是做出来的?错,是吃出来的!用时髦的话说,存在决定意识,还是意识决定存在,口味和美食,哪个前哪个后?单先生的观点和当今唯物论反过来,口味在前!所以,上等的厨子,首先要培养口味,也就是品!用什么培养?美食。事情又掉过头来。可是,慢!单先生又竖起一根手指:不要想乱我方寸!我没有,他辩解说。不,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岁数不够做我儿子的,头脑却顶得过三个大人!好比先有鸡先有蛋的发问,当然必有一件占先,却不是鸡也不是蛋,而是从另一件东西变来,就像猴子进化到人类。你说,猴子是人不是人?这问题难住他了,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单先生接着说:中国有一本大书,叫作《易经》,知道吗?模糊中仿佛听上一个师傅,就是舅公说过,于是点头。“易”是什么意思,就是“变”!单先生的指头伸向前面,邈远的地方。他隐约有所觉悟,迟疑道:师傅的意思——说下去,单先生的手指头往下一划,批准的表示。不知道徒弟说的对不对,培养口味的那道美食未必可食——聪明!单先生嚷出两个字。受到鼓励,振作一下,大起声音,继续说:也许是颜色和气味,色香味,“味”排在第三,最后出来的。先生屈起手指,在矮几面上一叩。就知道答对了。

洋人品酒,一看,挂浆;二嗅,醇酿;三尝——最后一关。所以,自古天下一家,勿论东西南北,千条江河归大海。还有,先生将身子倾过来,压低音量,耳语道:凡是好厨子都有一性,馋,本人就是一条馋虫!脸上流露淘气的表情,像一个顽童。馋,其实是天赐一条舌头,辨得出好坏;吃得下,还要有得吃,那就是福气;加上肯勤力,动脑动手,就叫天时地利人和!淮扬菜——终于说到正题,都说盐商的银子铺路,打开食府,我就不同意。商贾都是粗人,出来跑码头的会有怎样的家世?还不是穷极了,暴发成新贵?吃是有得吃了,到底没有根基。半路出道,走偏锋了,也是钱害了他们。先生举个例子!他央求道。单先生身子仰回椅背,端起茶杯,点头,摇头,缓缓说出一句:口味最忌刁钻促狭!放下茶杯,由徒弟添上新水,方才继续:淮扬菜,好就好在大路朝天,一派正气,肉是肉,鱼是鱼,不像广帮,听说有吃猴脑的!骇然变色,白了白:有灵性的活物万不可食,犯天条的!我们淮扬一路里,绝无稀奇古怪,即便荤腥,也是茹素的荤腥,猪牛羊吃的麦麸,鸡鸭是砻糠,鹅吃草,软兜,差不多与稻米同科,都是水田里生长栖息。然而——话锋陡转,到了沪上,根性大改。改在哪里?他紧问道。言出便知道错了,因已经摸着先生的路数,越问越不答,所答也非所问。果然,回过来的一句是:上海是个滩!

有时候,单先生也带他上街,外面走走。走去哪里?菜场。往往在下午,小学校课间眼保健操的音乐响起。摊位空了,水龙头冲着地面,木案子刷得哐哐响。鱼鳞黏在砖缝里,光线转移中荧光一闪一闪;肉砧板血水渗透了,苍蝇嗡嗡地盘旋;黄鱼车载着空筐子,咯吱咯吱骑走了;遗下的菜皮,躲不过老太婆和小孩子的眼睛,全收拢起来。菜场也有恬静的时刻呢,第二轮买卖悄悄兴起了。马路沿上,或者菜案的末梢,还有,藏在后面的门洞。零星一点东西,小撮小撮,摆在土布包袱皮上,跟前蹲着的人,穿同色的土布,显见得来自近郊的农户。本地话的叫名,听也听不懂,听懂了却又不认识。原本在田边地头沟底自生自灭,剜到家里栽种,半原始半驯化的野物。单先生要看的就是这个!弯腰拾起一块褐色的根茎,翻来覆去,那浦东女人称作“榔头菇”,敲碎磨细,比生粉好用。单师傅笑道:好比五服以外的姑舅,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今日的慈姑就从它来的,所以又叫“野慈姑”!再有一株碎叶草,仿佛茶叶尖,叫“枸鸡头”,果实和根皮可入药用,主治补肾养肝清热凉血,少有人知道嫩芽为一道菜,上得席面。布袋里盛的米粒,瘦长的形状,又像莲子里的那颗心,卖主称作“雕胡米”,他却左右摸不着头脑。单先生又笑起来:茭白总归见过吧,这是它的族兄,学名一个字,“蒋”!

偶尔,单先生领他下馆子。这时候,市面繁荣了些。菜场上有自由买卖,老字号重新挂出牌子。单先生并不专挑淮扬店,倒去另一些,比如“德兴馆”,比如“燕云楼”。点的也不是什么名品珍馐,而是家常菜。德兴馆的“八宝辣酱”,燕云楼的“猪油菜饭”。单先生的意思是,越简单越见功底。八宝辣酱的花生米炒到几成熟,豆酱甜酱自制还是买的行货,肉丁的部位,笋呢,是“冬”是“春”?起锅时候有没有黏底,装盘又是否挂油。猪油菜饭里的咸肉、青菜、米饭、猪油,所涉领域涵盖就广了,种植、养殖、提炼、腌制,一切备齐,最后的火候则是大要。将近餐毕,他离座结账。单先生虽视作当然,心里还是有好感,觉得这孩子“上路”,就肯多说点。他又是什么样的眼色,解得透人意,向学更迫切。有一次,直接问,为什么不去淮扬菜馆,不是师傅的老土地?单先生回答:上海是个滩!

这话成了警句,又像禅语,要参悟。自己琢磨着,理解为广采博纳、融会贯通的意思。反过来想,是否也透露上海的菜系无论哪一系,都已渐离本宗,自成一路?于是,就需从外围包抄,方才得门而入。日子久了,他还发现,单先生的回避里,多少有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心理。有一天,师徒走在路上,对面来一个人,老远喊道“老单”,趋前握起“老单”的手,热切问候。“老单”则“好好好”虚应。待人过去,走出几步,忽冷笑一声:你听他叫我什么,“老单”,还要握手!原来,是先前的一名厨工,水案上的,几年都出不了师,却有一门绝活,雕花。萝卜、冬瓜、莴笋、红薯,雕得出花卉鸟兽,甚至人像。单先生称为“末技”,不知何时越兴越盛。就这样,此人到了面案、红案,然后二厨,再然后——大厨——他接口道。错!单先生露出狡黠的笑容:饭店领导,出道啦!先生手背在身后,走着戏台上须生的脚步:你若给他吃鱼翅,保管当作线粉,没吃过好东西!

单先生终于说到了鱼翅,话里还是有敬意的,似乎离开淮扬菜质朴的本分。其实呢,单先生说,鱼翅本身无嗅无味,但有膏腴,藏得住鲜。文火慢炖二日以上,这是功夫一,功夫二,就在辅料了!火腿必是金华,蟹必是阳澄湖大白肚,鸡是浦东九斤黄,稻糠揉搓的猪肚,鳝鱼,即软兜,去骨剔肉——仿佛一线游丝,连接本乡。就像姑娘,古称“扬州瘦马”,到沪上长三堂子,黄浦江的水喝上七日,立时脱胎换骨,成摩登人儿。所以说上海是“魔都”,勾魂呢!话扯得远了,急刹住:你是童男子,不懂!

跟单先生学艺,无一个字涉及酬劳,但他从未空手去的。先是嬢嬢准备,后来自办。三四次过后不觉手紧,就想挣一点花销。和小毛商量,小毛很热心,一来帮朋友,二来,怎么说,亭子间的人家到社会上找活路,有一点良民落草的意思,于是,供出许多线索。小毛供职的生物制品研究所开始经营创收,从社会上接了杂活,时不时,需要临时工,搬运,检货,打包,传递,五花八门。所里统是知识分子行政干部,连小毛都做了科员,独缺他这号的,论小时计费,这是一项。小毛的母亲在街道工厂,这样作坊式的弄堂厂,多是“妈妈姐姐走出来”的“大跃进”时代创办,以女工为主,且又上了岁数。有心招他进去,无奈没有长住户口,就雇他干一些力气活,踏黄鱼车送材料和成品,踏一趟算一趟钱,是又一项。其时,自由经济活跃起来,遍地开花,休息日里,小毛和他到十六铺拉来西瓜,菜场里摆摊。不是有个朋友吗?批发价进,零售价出,刨去损耗,给朋友买几条香烟,余下两人对半分,入账比得过前两项。夏末时候,西瓜生意下市了,小毛喊他去浦东三林塘捉蟋蟀,专替他借一辆自行车。夜里十点钟敲过,两人上路。路灯将柏油路面照得亮堂堂的,公交末班车在身边行驶,并骑一段,看见车厢里明晃晃的,几乎无人,这情景似曾相识。在江边码头上轮渡,江心停了一轮明月,格外的圆和大。忽然想起,多年前,跟三楼爷叔去钢厂洗澡,不过是黎明时分。船靠岸,叮当下锚。自行车推下甲板,其中七八个往一个方向去,原来彼此认识的。都是少年人,唯有一位长者,看起来三十岁朝上,人们称“爷叔”。上海弄堂里有着无数爷叔,所谓藏龙卧虎,就是指他们。但爷叔和爷叔不同。就拿他家楼上的作比吧,那一个独往独来,如今且销声匿迹,踪影不见。这一个则前呼后拥,呈众星捧月之势,一阵风向前去了。狭窄的田埂很快将队伍挤成细长的一条,借来的车不熟,跌了一跤,爬起来,就掉在最后面。

车队驶进一片玉米地,他跟过去,却看不见人了。叶片划拉着,耳朵灌满唰唰的声响,盖住其余的动静。照理有些吓人,可是却格外安宁,嘴里甚至哼起一首歌,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所以不怕丑:小小的郎儿哎,月下芙蓉牡丹花儿开,金黄麦那个割下,秧呀来的栽了,拔根芦柴花花……是跟黑皮学的,眼前豁然一亮,耳朵也一亮,彻底静下来。视野展开,仿佛有无数大小镜子,闪闪烁烁,原来是水塘。与此同时,蛙声贴地而起,天地间全是。车队就在不远处,几十米开外,轮上的辐条画出光圈。脚下加紧,追上去。露水下来了,细密密的,穿透铿锵的蛙鸣,仿佛从筛眼里渗漏。顺着水塘和水塘间的路径,弯弯曲曲,尾随车队。经过一片瓜地,蛙的鼓噪偃息,忽生出无声世界,蟋蟀的振翅却搅动了静夜的气流。露水下成小雨,头发和衣服透湿,呼吸变得清甜。他刹住车,轮下已经无路,到了一片稻茬地。他喊一声“小毛”,爷叔回头“嘘”一声,眼睛炯炯的,在眉棱底下射出光芒。他那位爷叔可没有这等气势。

回程的时间,晨曦微明,轮渡到岸,早点铺的豆浆开锅了。大家坐进去,买的买,端的端。爷叔自是不动,摸出一支烟,立刻有火送上去。豆浆滚烫,油条松脆,咸大饼葱香扑面。一身湿寒尽消,爷叔开始讲故事了。讲的《聊斋》,专有一篇名“促织”。“促织”即蟋蟀的雅称,沪语“趱绩”的“绩”就是“织”这个字。所以,上海地方古来有之,哪里像历史上说,鸦片战争以后方才开埠!话说那“促织”身量短小,颜色也暗淡无华,既没有品相,功架也欠佳,蒲松龄称“蠢若木鸡”,瑟缩而伏。“蟹壳青”傲然无视,只当玩笑,不过绕着撩拨几下,算是应战。却不料,小黑虫当地一跃,须尾奓开,箭似的射出去,衔住蟹壳青的颈子。四下不由惊呼起来,爷叔的手往下压一压,表示事情还刚开始。后来,“促织”的主人向宫里进贡,朝廷上下也是不信,只放出些下品博弈,继而中品,再为上品,一路获胜。最后,极品上来了:“蝴蝶”“螳螂”“油利拙”“青丝额”——都是皇上亲自封的号。宫里斗戏就像作战一般,鼓乐大作,那小黑虫子越战越勇,抖擞精神,踩着拍点跳舞翻筋斗,得号为“卓异”。

讲述到此,他不禁觉得“卓异”两个字与爷叔十分相配。爷叔戴秀琅架眼镜,窄檐草帽。一把长柄雨伞,并不撑开,只握着。坐下立于腿边,骑车则顺在大梁,是用作手杖,即“斯迪克”。白色圆领衫束进牛仔裤腰,系一根铜眼铜扣的原色皮带。爷叔的本职是在华亭路做服装,从行头上可看出进货的风格取向。爷叔的年龄、资历、身份、读书的修养,本不该涉足半大孩子淘里,却乐在其中,这就是有性情。所以,称得上“卓异”。爷叔说:所谓真人不露相,罗汉下到凡间,都是俗得不能再俗,慧眼才能识珠,窥见禀赋!如何才有一双慧眼呢?众人问。修炼!爷叔言简意赅。站起身来要走路的意思,复又站定,挨个脸上扫过:怎么没有人问,那“促织”从何得来异禀?人们嗫嚅着,话不成句。从人而得!爷叔说。这就更困顿了,面面相觑。对着这么些懵懂的眼睛,爷叔叹口气道:九岁小儿失手捏死家中一只神力“促织”,自知父母饶不过他,投井身亡,化为这小黑虫子!爷叔将顶上草帽举了举,再放下,这回真要走了。于是,呼啦啦一众人跟随上车,向市里去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其实是有预兆的。那一天,嬢嬢出去了,余他自己在家。午觉醒来,日光斜进窗户,是一种惘然的明亮。人慵懒得很,一动不动中,有一个印象从极深远处逼近,仿佛努力要浮出水面却又不得。小姑娘在后弄里跳皮筋,唱着千年不变的歌谣: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在说话——是不是这句词促使他做出下面的行动——之后凡想起这事情,耳边都会有它:勤劳的人在说话。他翻身下床,拉开大橱的门,停了停,有一些愕然,橱门里面几乎是大千世界。收纳的区隔纵向为宽窄两部,横向三层。宽部的中层是衣服,比较重要的依长短排列垂挂,日常的穿戴则按四季轮回的次序,分别置放在窄部的中层,可说占据了主要空间。上层是一列青瓷罐,颜色款式同样,上面贴着白纸标签,写着小字:阿胶、天麻、当归、三七……其中独有一具玻璃瓶,里面是整个一支人参,形态完美,可以入画,根部系着一条红丝带。底层是抽屉,宽窄各有两叠。一格大抽屉是嬢嬢的鞋子,他无甚兴趣,推上了。下一格就杂了,旧手袋,断了环的珍珠链子,干涸的香水瓶,勾丝的玻璃丝袜,蝉蜕似的一堆。刚要推上,却停住。他看见一个陶瓷盒子,底座镀金,盖上立着两个小人,一男一女,形容逼真可爱,依偎着坐在一段横木上,身后还有一只小羊。背后有旋钮,转动几周松开,就有音乐传出来,仿佛在哪里听过。这天下午,仿佛说好似的,时间倒流,将零星散落的细节送到跟前,“勤劳的人在说话”。生怕把嬢嬢的东西弄坏,等乐曲唱完,小心放回去,推上抽屉。现在只剩下两个小抽屉了,上一格都是零碎,旧钥匙、水电费收据,几张圣诞卡,不知哪年哪月的,收支流水账本也在这里。针线包、绒线针,几叠零头布。拉开下一格,他才明白要找的是什么。抽屉迎面放着相册,就是小毛来吃饭的晚上,嬢嬢取出来给他看的那一本。他没有看见嬢嬢收在哪里,可是却又像是知道。他从来不擅自翻找东西,这一点,嬢嬢曾经向邻居新嫂嫂说起,夸他懂事,但也流露出失落,他还是与她生分。

取出相册,打开来,一页一页揭过去。揭到一页,没有照片,只余下四个透明相角。看着四角之间,黑色的相册底板,他松了一口气。照片抽走了,危险避开了,“勤劳的人”终于没有说话。它究竟要说什么呢?合起相册,原样放好,推回抽屉,关上橱门。一系列动作急速完成,他发现心跳得很快。弄堂里的歌谣停止了,小姑娘收起皮筋去玩别的游戏。四下里静得出奇,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了。这间朝北的亭子间里倏忽充满姜黄色的夕照,人在其中,又像在远处,一个自己看着另一个自己。他很少审视自己的生活,这一刻的客观性也转瞬即逝。光线变得平面,物体的三维变成二维,再成一维的线条,暮色降临。

他在大西洋城待了三天。大概因为久不涉足,手气分外好,盈多亏少。到第二天下午,方才输净,完成自定的额度。这三天里,他借宿在倩西的小屋。倩西结婚后,家安在费城,这小屋还保留着,亲朋好友过来住一住,自己呢,也可用作歇脚打尖。小屋子总是收拾得整齐清洁,十年的时间未有半点腐蚀。窗帘换了花色,桌布茶巾也有更新,依然简单素雅,保持着闺阁的娟秀气息,似乎为女儿的日子留念。除去第一天不期而遇,他们没有再照面,但处处是倩西的手。冰箱里的食品,淋浴房架上的香波沐浴露,小巧的伸缩晾衣架,调料瓶里的酱醋油盐,小纸盒子上用汉字写了“菜金”。门上,窗下,玄关,衣架,处处挂着香袋,南亚一带的香料和绘制图案。他将吃空的冰箱重新填满,床单枕套洗净熨平,仔细吸一遍尘,往菜金盒丢下剩余的零钱,钥匙放在门口脚垫下面,然后去搭乘回曼哈顿的大巴。

不告而别的三天里,师师也担心也不担心。她知道他出不了事,却想不出他会去什么地方。他们俩彼此间没有秘密,同时,也了解不多,就像自己和自己。她想过旧金山唐人街的台山老板,他到美国后第一份工,对他说艾森豪威尔也在餐馆端过盘子,会不会去了那里?再想,倘若去那里,自然要回来,心又定了。倒是去他任厨的饭店一趟,不说找人,只替他请假。老板也从内地出来的,北方人,性情豪爽,一挥手:没问题!继而记起来,他请过假了。她赶紧接过来:大约还要续几日。于是知道他做了准备,就不像有意外的事端。然而,枕边人却变得陌生。暌违的那些时间,忽地显现,一片空茫。他和她的第一次,并不是第一次,她是过了明路的,他呢?从未追究过。一个成年男人,没有经验才怪!私心还觉得释然,因为扯平了,统统归零。事实上,即便现在,师师也不以为有男女间的隐情。在这外族人的社会里,同宗同源的际遇本就有限,更何况同心同德,他们对彼此满意。当然不像胡老师夫妇热烈的一对——想到胡老师,便坐不住了。起身出门,就往缅街东头的文玩店去。

走在熙攘的人群,时不时地,一张彩色打印的薄纸塞进怀里。闪身让开,由它自行落到地上。躲不及接下来,顺手送进垃圾箱。无须看一眼就知道什么内容,不外乎移民咨询、美元汇兑、新店开张、旧铺出让。她也印发过这类广告,就是请胡老师拟的文字,措词讲究得多了:南北菜肴,东西门户,天地姻缘,贵庶事物。后来,做出声誉,口口相传,广告也发完了。初来法拉盛的日子就在眼前,倏忽却已经十数年,又生出许多事情。带大她的祖母去世,回去奔丧。大殓那天,亲属中夹了一张生面孔,白净皮肤,鸡冠状的发型,原来是儿子。儿子身后紧跟了叔伯兄弟,寸步不离,生怕被他母亲带走似的。心里好笑,却也踏实了,人家的宝贝,何苦掠人之美。她生育早,还未生得儿女心肠,倒也好,免去分离之苦。襁褓里的婴儿,一下子长成少年,仿佛是另一个人,感触甚至不及当年看见兔子。内心里,她自觉不觉地,有些把兔子当儿子。可是,这人到哪里去了呢!

看师师推门进来,胡老师喊道“稀客”,这一声让她想起已经许久没来过这里。环顾周围,除柜子里的陈设,布局并无大改。胡老师正拆包几个紫砂壶,解释说是宜兴龙窑烧制。要知道,如今都换成电炉,温度可控,不像古老的柴窑,变数很多,成品只在毛坯十之二三,但却有始料不及的结果。陶制中的“窑变”指的就是这个。师师哪有心思听这个,又不好扫胡老师兴致,沉默着。胡老师小心托起一把柿形壶,颠倒着放在台面,合丝合缝,无一点不稳,说道:器型对了,做工也对。再又扶起来,转着观察:确是老泥!师师终有些不耐,撇撇嘴:一向做玉器,怎么鼓捣起紫砂壶来了?胡老师认真道:学习,活到老,学到老!师师没话说了,兀自坐进扶手椅里。那边的讲坛继续着:世界上老货越来越少,必须开发新品种。一座矿山,从冰川消融,海底成陆,几千几万年的时间,几十年就可以兜底挖空,从有到无。别看市面上这个玉,那个玉,真正的老玉哪里是等闲之辈遇得见的。就说紫砂,那泥也已经差不多了,大师们拼的首先是泥,其次才是手艺。四下里只有他一个人说话,抬起头,看见旁边人在哭。放下手里的壶,将包装纸展平,折起。现在,静下来的店堂只听见涕泣的声音。

店主人退到后面接了水,插上电,案上布开杯具。不一会儿,水滚了,便洗茶,沏茶,滗汁,斟进小乒乓杯。哭泣的人抽噎地说:我不是来喝茶的。却也端起来喝干,胡老师即斟满,再喝干,再斟满。三巡以后,喝茶的收了眼泪:胡老师,你评评道理,他姐姐和爸爸吵架,他给我脸子看!斟茶人又烧开一滚水,换一味茶,重新沏一壶。我不知道他们的事,总是几头讨好,就希望和和气气吃一餐饭。胡老师很同意:是!听胡老师附和,她平静了一些:有没有觉得,这家人都是怪胎,爸爸是老干部,姐姐是老小姐——世上有一种人,生来是老小姐,结婚不结婚都是。还有一个呢,看上去没毛病,可是心里有,病根呢,在第四个人,他娘身上!斟茶的手停住了,有话要说。师师按住他的手:不,不不,不要拦我的话,刚才你说话,我也没有拦你!他只好不说了。胡老师要问他,兴许还问得出些端底,不像我们,蒙在鼓里,凡提到他娘,万事停摆,刹车!她看着对方,有无限的疑惑。胡老师到底抢上话来:家庭内部的事情,外人不得而知。我是外人吗?你的意思,我是外人了!胡老师自知失言,又收不回来,只得摆手。师师接着说:那天你也在场,谁先提的,他自家姐姐,总归内部人了吧,怪我吗?他并没有怪你!胡老师又抢上一句。那么他招呼不打,一走了之,算什么意思!胡老师回答不出,只得沉默,师师就追一句:他和你说了没有?没有!胡老师赶紧摇头。真没有?没有!师师看着他,他也看她,双目对峙,胡老师先让开,师师便也放过了。

在美国华人圈生活那么多年,胡老师其实大致知道同胞们的一些去处,不外乎赌和嫖两项。莫名的苦闷袭来,难免求助于它,也是过来人了。师师手里转着茶盅:他同胡老师你,比和我肯说话。胡老师笑起来:怎么可能,你们是夫妻,一句顶一万句。师师也笑:九百九十九句废话,吃饭啦,睡觉啦,起来啦——说下去!胡老师鼓励道。她反说不下去了,胡老师指着她:说啊!泄气道:有什么说头的,老和尚念经似的。对了!胡老师一拍案:就是念经,念到一万句,天地重开。师师道:什么意思,我不懂。胡老师肯定道:你懂的,有一句话,修百年同舟,修千年共枕,此时无声胜有声!师师说:未必,还有一句话,夫妻如衣衫,兄弟如手足!胡老师说:你倒读过不少书。师师说:生活中学习。说罢,搁下茶盅,起身离去。胡老师将她撂下的茶盅翻过身,倒扣在案上,心里回味方才一段言语来往,甚觉得有趣。问与答绕着圈子,稍一触及便闪开。结果却是,问也问了,答也答了,就像中国功夫里的太极。从自身经验出发,知道女人是世上最不好惹的人种,聪明,尤其聪明而不自知的那一类。他老婆就是,师师也是。看上去颟顸混沌,出言不经大脑,然而,内藏机锋,仿佛有着超感。你以为是不讲道理,事实呢,先知一般,暧昧的局势中,总能够走对路。这时候,来见他胡老师,就是一例。

走到家,开锁推门,听见浴室哗哗的水声,知道人回来了。片刻之后,洗澡的人赤裸裸走出来,打个照面,什么事也没有,过去了。

生活继续。曾经的激烈和焦灼,很快平均分配于日复一日,连余数都除尽了。安稳静好的岁月,相应也是沉闷的,或者说以沉闷为代价。他下午四时去餐馆,子夜甚至凌晨回家,这一等的大厨,晚市才出阵。师师那边要复杂一些,私人定制的家宴,回头客都应付不及,只能拣近便和友好,倒免去招商。租房的联络比较简单,主要在于信息。师师性情爽利,不拘泥小利,这一带的风评很好,无论上家下家,供量都充裕。婚姻的事情,只是牵线,又不能“包生儿子”。但是,此一项会派生彼一项,一项接一项,接成产业链。比如,她介绍的一位月嫂,即将黑下身份,主仆两边都求她想办法,于是启动婚介业务,找到一个美国老头。语言的问题就来了,不得已她亲自出马。师师的英语对话是在假设的前提下建立交流,就是自信对方完全听得懂她,她也完全听得懂对方。一句去,一句来,勿管通不通,即可无限进行。与其说是语言,毋宁说是镇定的态度,让对话者服了她,相信那一连串流利的音节大有深意。时不时,几个耳熟的字词蹦出来,坐标似的,指引了谈话的方向。你能说听不懂?就这样,她随那女人去约会,竟然消磨一个晚上,双方还意犹未尽,约了下一次。师师心里有数,晓得老头醉翁之意,再去时,放下一本英汉双向字典,便退场了。这些麻烦,按师师的话,沾上手甩也甩不脱,但是也有趣,还让人得意。她向他说,你若不要我,要我的人多了!他回家的那天夜里,她又说了。此情此景,就是话中有话。他回应:只有你不要我,哪里会倒过来!她冷笑一声:怕只怕,搭错一根神经!他说:你搭错神经!她说:你搭错!他又说:你!她再说:你!这两人斗嘴就像小孩子,一个字可往返无数回合,言不及义中绕开了敏感区域,却是出于成熟的心智。

他们挺合得来。身在异国异族,对某一类婚姻是有益处的。人际关系简化,也和过往的经历断开。法拉盛多的是这样封闭的人生,事物的动态到这里就静止了。街上的繁体字的店招,民国年号的记时,再要留个心眼,就会听见旧式的苏州腔的沪语,衣着态度也是旧式的摩登,都是历史停滞的表征。新东西也有,意味又一轮启动。国内派遣演出团海报、孔子学院的公告、台湾“立法委员”来美的演讲、粤语课、足浴房、三温暖、华裔小姐竞选……就这么着,原乡生活凋落下的零星半点,重组成法拉盛的编年。

但是,切莫以为它没有自己,法拉盛亦有时间的轨迹,以一种纯粹的生存原则划下刻度。没有民族的国家的大义,只出于个体需求。因为量大,足够形成循环。从曼哈顿四十二街始发的七号线,满载着的人,就是去充盈内存,扩容供和产的周期。七号线行走在旷野上,新大陆呈现原始的面貌,仿佛移民的车队正从东岸往西岸,四下是未开垦的处女地。高架的铁轨下面,地上物凌乱疏阔地分布,流露着无政府状态。从终点站的闸口上到路面,喧哗的市声扑面而来,让人忘记了在美利坚合众国,而是到了中国内陆发展中的城镇。一派草莽,但生气勃勃。走路的人一律目标明确,步伐坚定。轩昂的面部表情,来源于无知无畏。这一块侨埠,不知从哪里飞出去的,你可以说它是造假,假品牌、假商标、假产地、假身份、假来历、假话连篇。也是重生,假娘胎里生出的真性命。上一段人生从此成了前世,关于前世,坊间有许多传说,梦里常出现的一处地方,就是!还有忘川的水,孟婆的汤,两百年前的灵异讲究,一百年前心理学超验理论,说的都是!到法拉盛,就摇身一变,变成什么?八卦!背地里的嚼舌头,每个人都是另一个的谈资,谣言的源头,谁捂得住谁的嘴呢?有时候,瞎话也能开出真理的花朵。

胡师母就和胡老师说过:或者拎出摊平,角角落落翻开来,或者团起揉碎烂掉,怕就怕欲言又止,欲罢还休。胡老师知道她指的什么,答道:哪里由得自己,好比旧伤或者暗病,不定什么时候发作,挡也挡不住。胡师母坚持自己的意见:一个脓头,切开它,瘪了,就结痂了。胡老师说:倘若没有脓头呢?胡师母说:吃些发物,吊它出来,香椿、葱韭、牛羊肉!胡老师说:一物对一物,谁知道哪里对哪里?就像花粉过敏,美国人非要找出过敏源,找出来没有啊,空屁!胡师母点头道:这话有点对头了,《红楼梦》里贾宝玉,焚香净身,屋里人都清出去,等他林妹妹托梦,就是不来;他考场出来走失,阖家人上天入地也找不到,他老子船泊途中,却见一个僧人上前作揖,原来是他。正应古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胡老师笑起来:读“红楼”堪称活学活用!胡师母得意说:当然!胡老师又说:我不如你读得通,只觉得其中有个人像你。谁?胡师母问。以为答案是林黛玉,不料是紫鹃,难免失落了,诘问道:怎么是个丫头?胡老师说:我喜欢这丫头,胜过无数小姐!喜欢她什么?一个字,“义”。命却不济,到庵子里做了尼姑!胡老师就说:我就是你的庵子,不过我是人间禅。话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因为两人都不是玄学家,儒释道一门不通,不过道听途说的杂拌。也扯得够远,想不起哪里起的头,又怎么走到这里。静一静,就睡了。

波澜平息,归于细水长流,到底还是留下余波,潜在地影响事态。他从此不再参加读书会。胡老师请他,当时不能驳面子,答应了,临到头总能找到托词告假。师师推动也不奏效。问他缘故,或说累,或说忙。忙什么?有事。什么事?不再回答,直接推出门去了。

复回大西洋城,有一次就有二次三次,不一定上赌场,而是待在倩西的小屋里。赌资是个问题,有家庭的人,财政的自由度难免受限制,他又不愿意为钱和师师起争端。本来也不是奔赌来的,奔的是清静。他来他走,倩西有时之前知道,有时则在之后,多少有些故意回避,不去打扰,晓得是个有心事的人。中间有一次,突下大雨,还夹着冰雹,倩西就宿在这里。看她提着高跟鞋,湿淋淋地进门,彼此也没有太大的意外。那边洗澡更衣,这边已经下好一碗热汤粉。刀面压碎花生米,撒上去,再加一层炸焦的蒜末,满屋生香。然后,他继续看电视,倩西吃饭。倩西告诉说,不久前去中国大陆旅行,黄山真美,苏锡常的饭菜好吃,但口味过甜了。上海呢,太先进了,相比之下,曼哈顿简直就是乡下,外滩的夜景呀,震撼!唯一的遗憾是,人太多,太多,实在太多了!可是,倩西带了些愧意似的说:还是想念西贡!又解释道:不是喜欢,是想念。他问:想念什么?倩西想了想:人,那里的人很淳朴。他说:那么回去看看嘛!倩西摇头:不回去,回去会哭!她喝干碗底最后一口汤。他想到师师,这两个女人的吃相都好,有一种对食物的珍惜和理解。做厨子的往往缺乏食欲,所以很羡慕那些好胃口的人。倩西到水斗刷洗锅碗。他关上电视,将枕头铺盖移到席地的床垫,躺下了。不一会儿,倩西也上床关灯。雨点敲在窗玻璃上,一片哗响。

你呢?倩西还没有睡意:你不回上海看看,惊艳啊!他说:我其实不是上海人。那么哪里人呢?倩西问。停了停,他说:东北。我们东北人那疙瘩啊——翠花上酸菜!倩西学了一句唱,笑道:赌场里,东北人最多,出手也阔绰,输个几千上万,眼睛都不眨!他说:我也算不得东北人。听他说话有些含糊,知道是半睡,床上的人翻个身不再搭腔。未料想床下的人又说起话来: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哪里人。倩西哧的又笑了:你以为你是耶稣,玛丽亚受天孕,生在牛棚里。他说:我应该是孙悟空,石头缝蹦出来。倩西说:你至多是猪八戒,成天价忙一张吃嘴!这话把他说乐了,一劲地笑,困头全笑没了。停下来,静了静,倩西又当他睡着,黑里面却发出声音:猪八戒连石头这点来历也没了。倩西说:它们都是出世的性灵,断尘根的。他说:也好,干净。倩西向床下面探去,看不见他的脸,心想这话说得颇有些前因,也不好深问。萍水相逢的缘分,又在大西洋城的地方,人和事都仿佛虚拟的。她睡回去,说:结婚了,不就生出亲故来。他抬起手,看看指上的婚戒,二十四K金,有一种沉着的光芒:说时容易做时难。她问:你老婆一定很漂亮?上海女人都漂亮。他回答:漂亮不漂亮,反正是我的菜!她来了兴致,翻个身,侧在床沿:说说看,怎么个菜。他害羞了,说:比我大。恋母啊!我不知道什么叫作“恋母”,他说。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室外的潮湿空气沁入,呼吸变得清新。两人不再说话,几乎是在同时,入眠了。

这样的夜晚,带有些戏剧性的,仅只偶然。大多数时间,他一个人度过。简单做几样菜,喝二两酒。他喜欢中国白酒,寒带生活过的人,多少有那么点嗜好。他不贪杯,喜静不喜闹,自斟自饮,倒会过量,但节制的性格又总能到好就收。师师讲的小偷撑死的故事,他一生都记得。喝过即睡,睡多久也无人打扰。午夜里,睁开眼睛,问自己:什么地方啊?然后一点一点想起来。告诉谁,谁相信?一个多小时车程,还不算上从法拉盛去曼哈顿下城。来到著名的赌城,只为了在某人的蜗居,独自喝一顿,睡一宿。现在,连胡老师都不敢担保了。师师呢,也不去找胡老师,仿佛害怕获得某种证实。有一次,在巴士站遇到胡师母,问候几句客套,她以为对方知道些什么,立刻将话头岔开,说着别的不相干的事,很夸张地笑着。忽然想起什么要紧的遗忘,匆匆告辞,放过了靠站的巴士。她注意到,每一次人间蒸发之后再出现,他脸上表情都格外平静,仿佛欲望得到满足,让她心惊。她曾经大了胆子问去哪里了,回答说生意、寿宴、开张或者公司年会,地方涉及新泽西、费城、普林斯顿,都要有几日的来回。这样的事过去也有,现在却有点不像,这里那里,露出破绽。她又不敢深究了。于是,又什么也没有发生地继续下去。师师暗自希望真的过去了,一切归回正常,也确实正常地日复一日,她被麻痹了。可是,不期然间,人不见了。似乎潜在着周期,只是她算不准日子。这一日,她往曼哈顿找姐姐去了。

姐姐约她在公共图书馆背后的街心花园见面。初秋季节,暑热消散,人们将铁椅子拉出遮阳伞下,尽情享受阳光。湛蓝的天,柳丝拂地,花开得姹紫嫣红——真叫人忧愁。两人从邻近面包店买了茶点,端过来,找到一张无人的桌子。人被照得透亮,脸上花影幢幢,双方持防守的战略,都不说话,等对方开口。吸管咬瘪了,师师撑不住了,发声道:你弟弟和我玩失踪!姐姐扬起眉毛,松开吸管:他玩他的,你玩你的,谁怕谁!话说出来,倒没有顾忌了,师师单刀直入:他去你那里了?没有,姐姐简捷回答。可是你知道,对不对?师师逼近一步。你知道,你是他老婆!姐姐说。你是他姐姐!

两人对嘴的阵势回到从前,后弄里玩耍发生龃龉,你一句,我一句,无数回合中积蓄起杀伤力,倏忽出手。姐姐反问:我和你,哪个和他关系紧密?师师说:你!姐姐说:你!师师说: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姐姐手里的饮料杯往桌面上一蹾:夫妻本是同林鸟——师师接过去:大难来临各自飞!什么“大难”?“大难”在哪里?姐姐发怒了。两人对视着,就像两把刀。师师先放弃,别过脸去,多日的积虑使她变得软弱:我不知道,我一点不知道!眼泪喷涌而出,顾不得脸上的妆容,东一抹西一抹,顿时全花了。对方看着不忍,抽一张纸巾递过去,被粗暴地推开。姐姐叹口气,将杯中饮料一气吸完,说:男人嘛!师师叫道:不关男女的事!姐姐倒有些愕然,盯着面前的花脸。洇染的眼影中,眸子退到深邃处,有些吓人,不由瑟缩起来:那你怕什么?师师哭泣:不知道!姐姐安慰她:放心,我弟弟有恋母情结,离不开你!师师渐趋平静:你男朋友也有恋母情结。姐姐说:他不同,他只是看不懂中国人的年龄,在美国人眼睛里,中国女人的年龄是个谜!师师说:中国人未必看得懂中国人!

这天余下的时间里,她们相处得很和睦,一个受挫,另一个就生恻隐之心,凡事退让。两人肩并肩沿百老汇街到苏荷,挑选衣服,然后挤在试衣间试穿。女人的心,天上的云,方才电闪雷鸣,转瞬雨过天晴。进来出去店铺,都买了东西,再搭地铁到四十二街转乘。临分手,姐姐说:我们东北,有一种鼹鼠,专在土里掘洞,一有风吹草动,就钻进去。危险消失,再从另一处钻出来,地下的通道长达几里几十里,男人就像鼹鼠!师师说:东北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姐姐说:山海关,天下第一关嘛,里外两重天!两人同时想起第一次见面,“关里关外”的问答。回到法拉盛的家里,他又在了,烧一桌菜,等她。

他比先前更加体贴,甚至是巴结的。师师失手打了碗碟,碎声刚响,人已经扑到地上,捡起碗碴子;师师用过浴室,转眼间收拾干净,换下的衣服在洗衣机里翻滚;师师出门,看看天阴得厉害,寻思要不要转回去拿雨具,那人就到了身边,送上一把伞,伴着一张赔笑的脸——师师走在雨里,广阔的暗沉的天,压在头顶,沉甸甸的。尼龙伞面投下光晕,罩着一个小世界。真是忧郁啊!她都忘了要去哪里。他们变得生分,明显有了裂隙,越来越宽和深,跨也跨不过。她在心里叫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在心里说:什么事都没有,没有!不会发生任何事情!可是,她那里却保不住了。

师师和谁?就是那老头,介绍给月嫂,她去担任翻译的。一个犹太人,瘦长瘦长,为自己的身高害羞,弯着腰背。师师在女性中,算是高的。走在路上,都有体校篮球队的教练,问她哪个学校,愿不愿意参加训练。她仰起脑袋,看见一双泪汪汪的眼睛,仿佛含着无限忧愁,向她俯下来。他们基本上各说各的。开始他还放慢语速,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往外吐。渐渐地,越说越快,是以为对方完全能听懂,或者不管她懂不懂,说过算数。事实上,师师彻底放弃听懂的佯装,任由他说去。等到师师发言,一段前言不搭后语的洋文,接着中文,再接着全套上海话,他则很理解地点着头。两人坐在韩国蛋糕店的卡座上,胳膊支在桌面,双手托腮,脸对脸。旁人看起来一定会觉得滑稽,可是不由自主地为之感动,因双方的态度如此诚挚,流淌着真实的哀伤。谁知道他们哀伤什么,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哀伤什么。

星期天的下午,师师随老头到他森林小丘的公寓。事毕之后,老头淋浴过,就去厨房做晚餐。师师顺了指示,到走廊尽头用浴室。出来却迷路了,走廊两边有几扇门,以为卧室。推进去,也是一间卧室,但不是刚才的,晓得推错了。她往里看一眼,见矮柜上立了照片,至少二十来个大小镜框。大人抱着小孩,小孩坐在大人膝上,结婚的新人,全家福的大合照。老头过来请师师吃饭,告诉她这是谁,谁,谁。犹太人重家庭,这点和中国人相似。老头又说,原先是父母的卧室,双亲离世也没有移动,原样放着。他拿起其中一个双人照的绞丝镜框,贴在心口处。眼睛里真的要流出泪来,这动作就不显得好笑了。

小客厅已经摆好饭桌,生菜和意大利面,显然都是半成品,略微加工即成。餐具倒齐全。点了蜡烛,烛光映着玻璃杯里的葡萄酒。这一餐饭,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吃完,她要起身收拾,老头拦住了。看他将洗净的碗碟倒扣在架上沥水,然后用干布擦拭玻璃杯,不时对着灯亮照一照杯壁,手势娴熟,就像一个老练的酒保。

从森林小丘出来,心情平静许多。他和她,又一次扯平了。上回她欠他,这回他欠她——她有一种报复的快意。这快意又不够抚平委屈,甚至更委屈。有谁愿意糟践生活!仿佛真有第六感存在,自从和老头有过那一次,他不再消失踪迹,每天午夜准时到家,洗漱就寝,直到日上三竿。师师下半夜里醒来,看他酣恬的睡相,眉心宽展,面容舒泰。有一个周末,应斯丹德岛朋友邀约,搭乘七号线到曼哈顿下城,转一号线抵南码头摆渡。渡船走出哈德逊河口,绕一个大弯,从自由女神像底下驶过。海鸥上下飞翔,宽阔的水面前方呈现细细一条地平线。耳畔忽传来一声沪语:姆妈,到了!两人不由相视一笑,发现依得很近,感觉到彼此衣服底下丰沛的肉体,热腾腾的。斯丹德岛越升越高,露出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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