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七章

一把刀,千个字  作者:王安忆

一九三四年,她出生于哈市道里一户基督教家庭。父亲在女一中任数学老师,母亲是当年的学生。有情人终成眷属,以时代的话语,当属五四式的浪漫史。事实上,东北地方远离中原,不在儒家的道统中。中东铁路通车,送来的俄国人,无论体质还是气质,都和原住民女真族相近,尤其两性关系,风气开放。莫说现代教育下的知识阶层,普通人的社会,婚姻自由度也很高。家中连她总共五个孩子,中间相隔二至三岁,站在一起,仿佛一列音阶。周日礼拜,常是父亲弹奏风琴,母亲带领合唱颂诗,颇受教友欢迎,孩子们也成了街区的小明星。待她稍长几岁,便替下父亲弹奏,并且担任礼拜堂的风琴手。排行居中的她,继承父母的音乐禀赋,变声期渡过,母亲专请一位白俄女老师教她声乐。老师名亚历山德拉克洛娃,人们都称“洛娃老师”。洛娃老师革命前不过中等人家,但祖上封过爵,布尔什维克掌握政权之际逐出故地,从海参崴进入中国。流离中,随身携带的财物挥散殆尽,家人走的走,亡的亡,最后只剩洛娃老师一人。在这远东城市,从十六岁的窈窕少女长成体态臃肿、行动迟缓的大妈。但依然保持甜美纯净的嗓音,那歌声仿佛来自另一具身体。洛娃老师很喜欢她,大约因为她正是自己初来到哈市时,青葱一样的年龄。她叫她“艾比娜”,是山楂花的法国名。洛娃老师的俄语带法国腔,还掺杂许多法文单词。是贵族血统里的徽印,还是家族记忆?有意无意中保存着,不让遗失。这点法国装饰多少是造作的,可法国人不都有些造作?其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新朝开元,朗朗乾坤,人心都是昂扬向上。洛娃老师却属旧时代的人和事,难免让她心生成见,“艾比娜”这名字也并不喜欢。是音乐挽留了她,没有很快离开。老师帮她解决了换音节的那个坎,即可自如过渡上下音区,连贯气息。事实上,老师教学的强项更在于钢琴。从旁目睹钢琴课,无论什么程度进门,都摸不着琴,离得远远的,凭空练习垂臂,抬起来,放下去。这动作甚至重复数月之久,有些初学的小娃娃,练到哭鼻子。然而苦尽甘来,一旦触键,音锤击打琴弦,出声就是不凡。在洛娃老师的音乐室学习两年,终于按捺不住跃跃然的身体和心。地板散发着幽暗的光,挽起一半的天鹅绒窗帘里藏着蛀洞,枝形烛台上烛蜡淌到一半冻住了,画布上的油彩干裂了,人物和风景都是模糊的。外面是飘扬的红旗,天空飞着白鸽,鸽哨飞扬,手风琴奏着《列宁山》,弱拍上的起句推人前进,少先队组织铁木尔小组,青年团学习卓娅和舒拉,全民义务劳动日……她没有应众人期待报考音乐学院。母亲因及早成家,走入相夫教子的主妇生活,放弃深造,一直心存遗憾,将梦想寄予女儿身上,不想她却上了工业大学电气机械系。

学校起源于中东铁路培训人才的需要,一度名为“中东铁路工业大学”,是中苏交好的象征,也显示走苏联道路的基本国策。行政结构,教学模型,以及意识形态,全盘苏维埃化。某些课程直接以俄语教学,于是,这印欧语系斯拉夫语族东斯拉夫语支便成为必修课程。课余时间,放映苏联电影,唱苏联歌曲,排演戏剧——这倒不限于苏联时期,延伸到更早之前,比如,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大雷雨》,契诃夫的《海鸥》,果戈理的《钦差大臣》,显然,十九世纪的俄罗斯文学是被纳入无产阶级艺术的范畴的。政治信仰也影响着生活方式,女学生穿布拉吉,男学生流行垫肩铜扣的军用大衣。星期天到苏联外教的俱乐部里,喝红酒,大列巴夹蒜泥肉肠。免不了涉足爱情,多半无疾而终。有那么极少数,无视纪律一意孤行者,则以惩戒处分为结局,但罗曼蒂克的空气还是弥散在校园里。上半年学期末,临放暑假之前,是北国最美好的季节,杜鹃花开了,绿草如茵。班会、共青团组织生活,甚至某些课程,移到松花江边,太阳岛上。白日将尽,篝火点燃。手风琴和歌声,这一片,那一片,交叠错落,渐渐合起节拍,再分成声部,经过激越的快板,如歌的行板,舒缓下来,在一个终止音上延长,延长,然后收住,静寂下来。虫鸣铿锵,松枝在燃烧中爆裂,挥散出油脂的香味,江水向东。就在这清阔的时刻,一个女声响起,逐级攀升。洛娃老师的学生,总是被教导,被鼓励:让你的声音变得高贵。她说:这世界充满着庸俗的琐碎的噪音,乐音则是过滤和提纯,好比把粮食酿成酒。她的粗短的五指按在肥厚的胸脯,张开嘴,下巴压出几层,气息在后颚滚动,搜索,聚散,发掘隐秘的宝藏。艾比娜,山楂花,一树一树地盛开,洁白的瓣,纤长的蕊,开满山坡田野。洛娃老师不期然间出现眼前,仿佛歌剧女主角,金银雕饰的台口,就像老师墙上的油画框架,通向深邃的天幕。那些夸张的举止表情不再是造作的,而是具有一种戏剧性,以超出平均数的能量,烟花般照亮灰暗的天空。

她很快成为校花级的人物。外形,风度,歌唱的优长,都可算作条件,又都算不上,重要的还是学业。综合看,她大约在中游稍上,但有一门出类拔萃,就是外语。可能与音乐的天赋有关,她有着良好的听觉,一定程度上有助语言学习。加上她接触过多种外国语——日治十三年,学校施行日语教育,抗战胜利光复东三省,但坊间流行日本语延续多年;在此同时,俄国侨民带去又一种通用语言;而她基督教家庭,礼拜日,赞美诗,祈祷词,又都用英语。耳聪目明的她,触类旁通,来去自如。有白俄出身的外教,惊异她竟有着旧俄时代上流社会的用语和发音。这就又要回到洛娃老师的音乐室,法语的练声曲,意大利语的歌剧唱段,让学生规避了粗鄙的市井腔。先是俄语课代表,然后,剧社里演出,《大雷雨》的卡捷琳娜,《海鸥》里的妮娜,她总是不二人选。再后来,外国友人来访,担任翻译,专家俱乐部里,她也是常客。几个年轻的东欧教师同时追求她,出于心怀坦荡,她态度大方,平等对待,无厚薄之分,结果却引起更激烈的竞争。斯拉夫人多血气旺,又好酒,头脑热昏难免举止失控。她呢,真不觉假不觉,一如既往。女生们总是容易起妒意,男生呢,由爱生恨,有一度,处境变得孤立。她依旧混沌不觉,该怎么还怎么,除去负气不说,更是骄傲使然。在她内心里,其实有着大志向,绝非男女爱情、一时虚荣可同日而语。志向的具体内容并不十分明了,正是不明了,便向无限自由生长。假如一定要她说出名目,可能只一个字:好!是的,“好”的社会,“好”的事业,“好”的生活,“好”的人,你说边界在哪里?因抱负远大,就常以挑战的目光看望周遭。有时候,存心的,和外国留学生在校园里漫步,追逐,朗声大笑。这种游戏终究是危险的,可她存的就是冒险心呢!事态开始越出常规了,趋向疯狂。两个男生,一个来自莫斯科,一个来自乌克兰,原本的民族情绪和历史嫌隙,添加进爱欲恩仇,无可调和之下,相约森林公园决斗。等她得知消息,那两位已经出发,这才着急起来,报告班长。班长报告系领导,系领导报告留学生办公室,派出保卫处的吉普车,载了人赶去。幸好决斗的例行程序延宕了时间,公证人,一位立陶宛学生还在发布冗长的宣言,显然沉浸于角色之中,很是享受。作为肇事人的她,系里讨论决定给严重警告处分,交上级审批。考虑到她学习和工作的积极表现,虽然事故由她而起,但不是直接参与行动者,并且及时汇报,遏制了后果,也算是补过吧。减轻一等,为警告。再报到党委,不知出于什么样的疏漏,压住了,没有下文,算是撤销了。共和国培养的一代知识人,有重大的需要等着他们,所以格外宽待。在此背景之外,还有具体的人事原因,那就是,即便抱着各样的成见,也没有人会以为她生性轻浮。

自发生森林公园事件,她到底吸取教训,收敛了特立独行的作风。她驱散了围绕身边的留学生,不再独自出入专家俱乐部,和中国同学的关系融洽了。不存在谁接纳谁,或者谁屈从谁,就是一次回归。她重新置身群体中,依然是那个受欢迎的人。

和谐的局面维持一段时间,又呈现破裂的迹象,这一回却不是因为私人生活,而是政治立场。大鸣大放开始了,报栏,告示栏,宣传橱窗,张贴了墨笔写就的白报纸。这些白纸黑字仿佛会繁殖似的,越来越多,于是架起展板,更简单的是,树与树之间拉起绳子。后来,展板和绳子也不够用了,直接铺在草地和操场。新生的人民政权,昨天还花好稻好,今日遍体破绽,不知有多少出于本意,又有多少只是响应号召。年轻人总是冲动和偏激,振臂一呼,追随者无数,真就成历史潮流,所向无前。她则溯流而上。也就是她,换了谁,就算持不同意见,也不会当面锣,对面鼓,亮相叫板,做活靶子。尤其她,森林公园事件尚未淡出印象,这时候重新提起。校领导不了了之的做法,成为姑息养奸的一条罪状。她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大字报上。群众运动情形总是复杂的,有真心诚意,有投机取巧,有政治厚黑学,亦有宣泄私愤——猝不及防中爆发,连自己都想不到的。原来积蓄很久,埋藏很深,能量就很大。

晚上,大礼堂里,灯火通明,曾经演出《大雷雨》《海鸥》的舞台,此刻拉开大辩论的横幅:“共产主义的乌托邦”。也是一出戏剧,她饰演的是圣女贞德,对方一众人,她单挑。舞台灯光顺乌黑的发顶流淌到脚底,白衣蓝裙,搭扣黑皮鞋。众声喧哗中,唯有她的声音字字入耳。激辩的要紧关头,有几回哑然失语,却并无惶遽之色。场子里静了静,看她蹲下身,打开脚边的皮包,翻找书籍材料佐证观点。那姿态让她回到一个极小的女孩,中学生的年龄。杨帆挤在台下观战席里,不禁生出怜惜的心情。这心情于事于人,都是多余,有背时背德之嫌。可没有办法,就是怜惜呢。

杨帆是学校里寂寂无名之辈,入学前有过两年工作经历,属于调干生,就比同年级人长两岁。两三岁年龄算不得什么,他的长相并不见老,相反,因江南地方人,还显得后生些。但持重的性格,人们都称作“老杨”。老杨说话口音很重,遣词造句也不如北方人流利,反应又慢半拍,就跟不上趟了。后来几十年,他一直和尖团音以及四声做斗争,结果,普通话没练好,家乡话也不成了。于是,他常以明人徐渭的话自嘲:“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老杨没什么文体方面的特长,难免有些闷。校园里的人物往往出在这两项课余活动中,他则是连观众都做不称职。因为缺乏兴趣,信息又不灵通,每每错过时间。公益事务中,他只一门专长,种树。北方的树种不同于南方,生出研究的兴趣,常常独自去森林公园看树,始料未及撞见“决斗”的一幕。现场比较混乱,谁也没有注意他的出现,只关心他箍住的那名乌克兰男生,因紧张和沮丧,哭得浑身打战,还扭头在箍他的人肩上咬了一口,就这,也没有松手,坚持将人推上保卫处的吉普车。他也很激动,久久不能平息心情。小说中读到的情节会在眼前上演,完全超出他的想象力。涉事的女生他是知道的,有谁不知道呢?唯有她才能担任传奇的女主角。她就是这么一个戏剧化的人物,在他朴素的生活之外,无限遥远。

“贞德”力战群雄,或有几个后援,发声却都软弱,难以响应。无论人数、气势,还是论点的支持,她都处于低地,很快就颓然下场,挤出人群。老杨自认为不懂政治学,只凭常识判断,觉得两边都对,两边又都不对。那一边对政府要求过激,他信奉的是,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办;这一边呢,似乎与他同样,持体谅的态度,又似乎不一样。他是从实际出发,她却有更高原则,认为政府有更宏大的目标,世人的目光不可企及。他为她悬着心,觉着调门太高,犹如一张满弓,稍过一点点弦就崩断。可又觉得自然,这就是她!总是激流的旋涡中心。之前的平静,好比戏剧的幕间,上一场结束,下一场开始,剧情层层递进,推向高潮。他惊讶她的能量,不知源头哪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使精神丰盈,漫溢到自身以外,感染周边的人。他想起森林公园的一幕,不由打个寒噤,起了恐惧。她退场离开,辩论会明显沉寂了。没有对手当然是原因,更重要的,有一种光彩熄灭了。悸动平息下来,到了收尾的时间。

然而,谁也无法预料的,形势陡然掉过头,反方向而去。短暂的惊愕之后,毫不彷徨,再又运动起来。不像上一波的汹涌澎湃,而是有组织和秩序,就像漫流的水进到河床。无政府狂欢结束了,重新整肃纪律,比之前更加严厉。前一波浪潮里的勇进派,率先者定作极右,革除学籍,重则送交刑律,轻则遣返原地;次一级为右倾,留校察看,从中细分一二三等行政处罚。

政治历来为革命和保守力量对比,此起彼落,历史就在此间发展,其实无碍于“左右”。此时的“右派”恰是彼时的“左派”,彼时的“左派”则是此时的“右派”。不等醒过神,已然成了英雄。曾经孤立无援,独守阵地,却原来是真理所在,对方的战旗猝然落地。她,又一回独领风骚。一系列的好事接踵而来,高教系统优秀学生,共青团大会代表,两年前提交的入党申请有了回应,通知参加组织生活,列席党内会议,特别安排发言,陈述意见。没有人会质疑她,与她争个不休。可是,并没有希冀中的骄傲和喜悦。胜利来得太容易,没来得及经过检验和甄别。她怀想当时的激辩,甚至不乏攻讦性质的对抗。她敏感到周围的冷淡,有热切的,也不是她要的那种。同宿舍的一名女生,来自天津塘沽,父亲是引水员,家境应在中等以上。女同学生相恬静,性格内敛,和她关系并不亲近——严格说,她基本没有亲近的女性朋友,当她落单时候,女同学也不特意远着。首尾相衔的两场运动中,都持疏离的态度,埋头读书。有天晚上,女同学的床空到很久,过了午夜,方才听到门响。这一段,她患了失眠症,有时睡不着,有时睡着,半夜又醒来。半阖眼睛,看见夜归人摸索着铺床。窗外的一盏路灯透进一线光,照着一侧的脸庞,眼睛红肿,像是恸哭过后的泪痕。她知道,背地里,同学们三两结伙,为离校的人送别,没有人联络她参加。女同学洗漱就寝,路灯也熄了,换作月光,反更亮了。她将头埋进被子,眼泪流下来。

这一年,表面的辉煌之下,其实是无比寂寞的心。星期天回家,洛娃老师不期而至。师生二人大约有两年时间未见,洛娃老师更胖了,爬上三层楼梯,喘得不行。停了半时,终于说出话来,方才知道是来告别。老师将移民澳大利亚,那里有她的兄弟。房屋退租,钢琴归还琴行,家具用物卖的卖,送的送,扔的扔。母亲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洛娃老师说有一个小忙,从草编提篮里取出一摞乐谱,是歌剧选段的钢琴伴奏——也许艾比娜喜欢。母亲留饭,洛娃老师说,要是昨天就好了,今晚有几个学生为她践行。她难过地想:他们也没来约她。事实上,这些学生未必认得,她有多久没去过音乐课了?临到最后一分钟,她都在激烈斗争:还来得及,来得及参加晚宴,也许洛娃老师正等待她开口。可是,最终,她们谁也没说出来。分手时,洛娃老师拥抱了她,她的脸紧紧压在老师肥厚温暖的胸脯,真像一片沃土。眼泪把老师的衣襟都湿了。她变得爱哭,眼睛里蓄满了泪,动辄便泉涌而出。

洛娃老师的离去,仿佛是一个预先的信号,学校里的外教也逐渐回国。随着赫鲁晓夫继位,苏维埃内部政治经济政策开始大变革。斯大林的铁幕破冰解冻,国际共产主义同盟呈现裂变的迹象,中苏交恶在所难免。然而,风云诡谲,身在局部的人完全不能了解。就在六十年代初期,省对外友协组织代表团访苏,她作为翻译借调入列。这一次出行的外交意味深不可测,在她个人,却及时遏制了抑郁的倾向。时差在物理性质上转换了精神场域,追逐太阳飞行,延长的白昼,使日照充沛。歌曲和电影里的景象出现眼前,让人不敢相信:红场,列宁墓,克里姆林宫,卫国战争纪念碑,是无产阶级革命圣地;而沙皇时代的旧迹,青铜铸像,石砌建筑,大剧院,芭蕾舞,应归于历史艺术遗产;新市政,比如地铁,象征人民和劳动的力量;少先队员的鼓乐,则代表未来。飞机在夜晚降落基辅,舷窗下一片璀璨,越来越近,扑面而来,陡一侧身,又远去了,再一侧身,便置身光明之中。眼泪又涌上来,但却是滚烫的。先前的颓唐消失殆尽,它们到哪里去了?曾经有过吗?她又惭愧又疑惑。时代充满奋进的希望,努力还来不及呢,这就是小资产阶级的软弱动摇吧!归途中,透支的时间还回来,日夜恢复原先的比例,可是,却无大碍,抑郁症不治而愈。她复原了,不是单纯的复原。经历和克服过困难,已不是原来那个自己。表面的棱角不那么尖锐,变得温和,其实是蕴藏到深处,有了厚度,是莹润的光泽。

在这嬗变的过程里,她和老杨确定了关系。没有热烈悸动的情节,但稳步进行,水到渠成。同学开玩笑说老杨拾了个“洋捞”,揶揄中可见出人们多以为不般配,唯同宿舍的天津女同学另有见解,对她说:你终于做对了一件事!她们向来没有说体己话的习惯。她有无数追求者,出于一种微妙心理,同性间的关系比较平淡。女同学人际关系顺利,老少咸宜,男生背后议论,对她的评价为“人皆可妻”,换个说法,即缺乏个性的意思。那天从饭堂回宿舍的路上,走在一起,女同学忽就挑起话头。她转过脸看向对方,惊讶在那一双单睑之下的眸子,竟然焕发出明亮的光芒。女同学说:我很羡慕你。她更惊讶了,因为对方的坦率。停一停,方才说出两个字:谢谢!谢我什么呀!对面的人笑了,原来娴静的女同学也有着爽朗的音容。她也笑了。是呀,谢什么呢?谢她的鼓励,谢她对自己吐露心意。老杨的好,不容易看出来,这就是真好!女同学说。她先红了脸,随即调皮起来:你为什么不自己对他说?对他说嘛!女同学也是个调皮角色,回应道:晚了一步,让你得手!她越发活泼了:争取嘛!女同学收住嬉笑,正色道:倘若别人还有胜数,你,我却争不过,除非——除非什么?除非你让给我!她纵身一跳,蹿出去:我不让,你来抢!女同学说:我来抢了!两人绕着圈子追逐。草地上开了白色的小花,寒带急促的花事,一旦盛开,娇媚极了。

她领略到友谊的宁馨,不是像男女之情那般激动的快感,那快感有一半来自生理性的官能,比如荷尔蒙,它往往会遮蔽精神的吸引。女生间就不同了。她们头并头窃窃私语,不用多问,便打开话匣子,里面存着多少闺帏里的心事。别看她身前身后簇拥着膜拜者,众星捧月似的,可是有谁能说私房话?她告诉女同学与留学生交往的经验。真是迷人啊!她说:就像雕塑,从石座上走下来。而且,热烈奔放,不像中国小伙子,不爱的人仿佛看不见,爱的呢,也像看不见,坐怀不乱吧,是文明的结果,他们呢,更接近野蛮人,我喜欢野蛮人!爱恨分明,荣誉胜过生命,比如普希金——说到此,两人都想起森林公园事件,她双手掩面,羞惭道:太荒唐了!女同学拉下她的手,眼睛对着眼睛:我很想荒唐一下,真的,可惜没有机会!对方真挚的表情让她相信并非讥诮,接着说:这只是开始,然后——然后怎么样?然后发现,只能远观,不能近处。那种豪迈其实更是放纵,也是原始性作祟,他们几乎没有自律的概念,喝酒,喝到大吐,又哭又笑,纠缠个不休,罗曼蒂克的背后,且是压根不尊重女性!女同学吁一口气:有那么严重吗?还有更严重的!她说:酒色改变了他们的外形,皮肤粗糙,肌肉松弛,早早有了肚腩,而且脱发,因为痛风手脚肿胀……女同学忽然问出一句:老杨呢,老杨是什么人?兀地截断话头,说话人有些茫然,慢慢回过神,回答道:老杨是文明人。

即便如她,聚光灯的焦点,很难看清周围,依然发现,女同学说话,远兜近绕,最后一准归到老杨。从她的立场,老杨在低沉时期介入生活,多少是屈就的心情。世人眼里,却不这样看,反以为平步青云,正处上升阶段,于是就有攀附的嫌疑,比如“拾个洋捞”的调侃。无论从哪方面,都可见得老杨不畏人言,内心并不像外表那样平凡,而是自有主张。尽管如此,两人的关系中,还是她占主动方。其时其地,有谁敢觊觎“女神”,存非分之想?她先约的他,他则当仁不让,一拍即合。所以选择老杨,其实并不出于多少了解,经历情节跌宕的戏剧,渴望平静的人情之常,是退守姿态,但从积极处说,又称得上返璞归真。不管哪一种动因,确实如女同学所说,“终于做对了一件事”。她呀,何等的冰雪聪明,很知道“对”的时候做“对”的事,也知道老杨正是那个“对”。同时知道的还有,只要发出召唤,“错”和“对”都会响应,而她当然是选择“对”了。虽然没有明说,态度却再清楚不过,是自恃,也是天真。不同于常人就在这里,也算是在世事沉浮中打过滚的,却依然葆有赤子之心。

她说:老杨是文明人,我也是,人总是选择同类。女同学微微一笑:是你选择他,也是他选择你,没有人是被选择的。这话让她不悦,就也微微一笑:所有人都分两种,一种选择,一种被选择。由什么原则决定谁是选择谁是被选择?女同学反诘。天生命定!她气冲冲道。哦!女同学的这一声带着讥诮,激怒了她,忽然变得尖刻:你不是人皆可妻吗?这话颇为不逊,而且粗暴,自己都吓一跳。再想挽回,女同学已经转身走了。

刚开始的亲好,又反目了。这符合女生间的关系,好一时,坏一时,坏一时,再好一时,循环往复。在她们却只有一个周期,因都是认真的人,讨论的又是认真的事,彼此触及痛处,到底受伤了。如果时间足够,兴许挽得回来,可是形势逼人,等不及和解的契机。毕业分配公布方案,五年学府生活仿佛一瞬间,从眼前掠过。原来,已经那么久了,骤然失了耐心。于是,捆扎行李,预定行程,购买车票,有单位派遣接受的人住进招待所,就要面晤和谈话,性急的人已经在了路上。校园里充斥着曲终人散的空气,同时呢,是新生活的憧憬,兴兴头头的,所以,又激情洋溢。她和老杨都分在本市。有多家单位的外事部门要她,她的外语能力小有名气,远超过本专业领域的成绩。最后,进到中直部委属下的科技研究所。老杨则在重型机械厂制动设备室任技术员。重型机械厂前身是沙俄铁路制造局,日俄战争改军工,“二战”以后,转民生。原先的巨型体量上,再向苏联社会主义托拉斯模式扩建,从原材料到加工、配件、组装、检验、出品、运输一体化,总厂底下就有数个分厂和部门。这是生产,生活也是全覆盖,宿舍,住宅,医院,商店,幼托,小学,中学,甚至还在郊区有一个农场,独立成自给自足的小社会。他们毕业后登记结婚,老杨分到家属区一套住房。她所在单位,按属地原则为省部,但福利远不能同日而语。行政级别越高,领导越多,一层一层下到小文书一层,资源余裕就更有限。如此,她只在机关分到一间二人宿舍供午休用,或者,下班晚了,交通受阻,临时过宿。合住的女同事是机要处秘书,比她年资深,办公室里面另有休息的地方,所以,她们极少照面。

他们将婚房安在机械厂里。住宅本身配置有床和桌椅,又从她娘家搬过来几样,也算作嫁妆,再添些必要的杂用,一个家初具雏形。接下来是举办仪式。老杨不是本地人,没有亲属,唯三五个新同事,其余就是和她共有的老同学——列名单时候,她想起了女同学。女同学却已经离开,听说她分回原籍天津,具体是哪里不知道。自从那次不欢而散,她们俩就没有说话。

她和老杨,都是单位里的新人,要从最基础入手。尤其她,工作环境和所学专业理论上两头兼顾,实际并不对接,一切从头来起,早出晚归,十分繁忙。机械厂生活区和生产区不算远,之间还有班车通勤,减去路程的耗时和辛苦,家中的庶务自然归了他。江南人也不像北方,男女的应分划得很清,还有农业社会里男耕女织的遗存。老杨家乡淮扬,男人上厨蔚然成风,他称不上精通,但至少不手生。每晚烧好晚饭,她进门就端碗。隔日起来,换下的衣服洗净叠齐,收进橱柜,皮鞋擦得锃亮。老杨甚至还会一点缝纫,她的陪嫁里,有一部“星家”缝纫机,全由他使用。或单面折边,或双面对齐,“嚓嚓嚓”,踏板前后踩动,眨眼工夫,窗帘、门帘、被单,都出来了。渐渐地,他学会了裁剪,将车床工件三维绘图方法,移用到人体,就能做简单的衣裤。休息日里,她常常加班,对外事务真是没个点。代表团出访或来访,各国对华政策的报告传达,案头的背书和口头传译,说来就来。她很快融入本所的工作,跟上节奏,还经常应差外单位借用。这样的时候,他独自在家,守着一部“星家”。她不在,可到处都是她。面霜的气味,椅背床架到处扔的衣服的体味,枕上的发香——她习惯在洗头水里点几滴花露水,俄国砖茶的浓酽——她们家上辈子传下来的铜茶炊。每到下午时分,家人围炉而坐,茶碗接了热茶,倾在茶碟,三个手指托起来,慢慢吸吮,不至于烫了嘴。这场面有一种仪式感。就这样,小女孩长成大姑娘,然后离家住校,现在由他掌握茶炊。“星家”缝纫机,曾经车过她的衣物,从襁褓围嘴到各式裙子,宽背带、细褶皱、蓬起下摆、布拉吉……他心里很安宁。门敞开着,家属区的风气,仿佛共产主义集体生活。后边山上的杜鹃花盛开,花香阵阵,小学校操场的高音喇叭传来喊操声,准备国庆节的检阅,一个高亢的童音,小号般直冲云霄。

婚后第二年,凑她出差上海的机会,方才回去他的老家拜见公婆。拖延至今,当然有时间的缘故,但潜在的,还出于回避的心理。他们俩,尤其他,很难想象她与自己家人在一起的情形,那是连他都疏远的亲属。大学期间,只两个寒假回去过年,不等假期结束,就匆匆赶回来,有点像逃跑。他已经不适应阴湿的气候,没有供暖,室内室外同样冷热。也下雪,但积不起来,经鞋底踩踏,一汪水,一汪泥,冬日的肃杀中又另添凋敝。光照不足的老屋,之前尚有两进,日前接大哥信,告诉说父亲交出前院,只余后天井,拦断南北过道,东墙上破开一门,跨进夹弄,沿山墙攀一道石阶,从廊桥经过,方能出街。迂回曲折,但避免和人往来互通,省去各种后患。他想不出缩减一半地盘的旧宅的样子,更是要逼仄阴暗。家中成员又多,老少男女,说着诘聱的乡音,抬头见,低头见,也是想不出的窘。重重顾虑中,计划的行程,一日一日来临了。

腊月二十九,南方人俗称小年夜,城内卵石路上,走过两个外乡人。头戴皮帽,脚蹬长靴。男的还好,是一件毛领呢面军大衣,女的则一身深蓝皮衣,袖口和下摆镶了灰毛绲边。街上玩耍的小孩停止游戏,退到墙根,让开路,等他们走过去,火速聚起来,冲着后背有节律地叫道:华侨!华侨!在这童声合唱伴随下,两人走进一个门洞。“华侨华侨”的歌声不绝于耳,久久不散,引出许多大人,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火车上的燥和热,很快消散,取而代之以彻骨的寒冷,哪里都是冰凉。玻璃杯口浮着茶叶,水温显然不到沸点。汤碗刚上桌还冒热气,转眼风平浪静。踩在砖地上,鞋底仿佛被穿透,脚指头冻得生疼。脱下的皮大衣重新穿上身,坐在藤椅上的棉垫子里,就像女王驾临,周围忙碌着臣仆。她其实很熬得住苦,下厂下屯,无论农户还是工友,都融洽无间。可眼下这一家偏偏不是工农。他的父亲,虽然穿短袄,却是缎面。母亲的布棉袄,领口上别了一朵缠丝嵌宝珠花。爷爷坐着另一张藤椅,围着丝棉被,老头棉鞋蹬着黄铜脚炉,膝上是手炉。炭的烟气,加上灶上的柴火,本来就暗淡的光线又蒙上一层灰,积成氤氲,在视线里漂移,人和物就有些变形。爷爷他,年轻时被鸦片和女色损害了身体,继而又在家道式微中坏了性情,世上无一桩事如他所愿,都在走下坡路。一方面是老,一方面是闲,越来越少动弹,终于连舌头也停下,不再发声。眼睛却发出锐亮的光芒,其时,对着案子那头的孙媳妇,看得人心里发毛。她试着寒暄,说些敬老的话,却没有一句回应,于是便放弃了。转过身子,迎着又一双眼睛。红木矮凳上坐着小姑子,老杨的妹妹,从下而上看她。看一阵子,发问了。问她皮衣皮靴的材质,牛皮羊皮抑或羊羔皮?属哪一款风格,巴黎式柏林式?听说东北那地方冻得掉耳朵鼻子?还有许多“罗宋”杂种人?这些问题既幼稚又世故,让人不晓得说什么好。于是提问的人也放弃了答案,口袋里掏出烟盒,客套地送一送。不等拒绝,已经收回去,抽出一支,自己点上。她猜不出这位妹妹的年龄,金丝边眼镜后面,也有一双老爷爷的鹰眼,脸颊的皮肤格外白皙。侧面看,从前额,鼻梁,到下颏部,呈现一道纤细的曲线,如小女孩子。转回正面,也许发型的缘故,正中分路,两边低垂盖耳,向后挽起盘一个髻,太阳穴处变得紧窄,就有了岁数。再看穿着,织锦缎棉袄,啥味呢西裤,驼绒高帮皮鞋,是老派人的摩登。猜得到对方的疑惑,妹妹吐一口烟,说:我与你同年生人,住在上海。话里有压着她的意思,还有些套近乎。仿佛,她们俩是一路,其他人是另一路。确实,这位妹妹在家中的位置很特殊,除穿戴举止的差异——现在可以解释了,原来是上海来的人,还在于,无论长辈平辈,都不太与妹妹搭话。说不上来出于畏惧还是嫌弃,或许两者都有。也正因为此,就想与新来的嫂嫂交好,但新嫂嫂也远着她呢。事实上,并不只是妹妹,老爷爷、父亲、母亲、大哥,都是疏离的。这一众人,就像侥幸规避了时代的更替,从历史的接缝中遗漏,竟也能够自给自足,自生自灭。他的大哥,上海交大船舶系毕业生,造船厂任工程师,和社会有接触,尚不至于封闭耳目,照理可以沟通。偏偏一口方言,似乎有意为之,格外夸张。外乡人听来,就有些油滑。她不知道,大哥他是一位扬州评书爱好者,年轻时候到王少堂跟前拜过师。但天赋欠缺,或者引荐人力道不足,总之没有入门,只能自学。厂里联欢,文娱比赛,都是推他,说一段《武松打虎》《皮五辣子》,颇受欢迎,他也很自得。显然他的性情比老二活跃,却不知什么原因,迟迟未婚,这就又让他和时间脱节了。老杨他,进到家门,也说起这种口音,就像变了一个人。怎么说呢,变得俚俗,所以,也是陌生的。而且,有意无意地和她拉开距离,抱矜持的态度。是避免在家人跟前说普通话吗?普通话在方言区里,总是有官话的色彩。大约还出于一种畏惧心,因知道她不能与家人调和,索性退到那一边。说实话,在这市井世界,她显得如此不凡,让人自惭形秽,不敢靠近。

家里上缴前进院落之后,在后进隔出一层,加盖阁楼,作大哥的睡房。此时让给新人,床铺垫得很厚。被窝里塞一个铜汤婆,裹进旧绒布套子里,依然滚烫。这时候,人方才舒展得开了。温暖和同眠并没有让他们亲密,四处都有动静。大哥的床临时安置在木头扶梯的斜角里,对面窗下睡着妹妹,两人说了一阵话,听不清内容,只有嗡嗡的回音。然后,一股淡淡的烟味弥漫开来,是妹妹的睡前一支烟。松木楼板的拼接处透出丝丝缕缕的光,顶上也有光,从瓦爿的缝隙中下来。两人拘谨得厉害,不提防碰了手脚,赶紧闪开。因床和被窝的局促,就不敢动了。灯光熄灭,黑暗从四面合拢,闭得十分严实,仿佛有重力,沉甸甸的。迷糊中睡过去,不知道真有其事还是夜梦,很远的地方,敲了三下梆子,时间穿越到古时候,再渐渐回进来。一声昂然的鸡啼,高频上延续很久,陡地收尾。停顿片刻,随之遍地应和,此起彼落。那骄傲的领唱者早偃止了歌喉,余下一片琐碎。晨曦照亮阁楼的北窗,睁开眼睛,身边人不在。她张开身体,躺成一个“大”字,呼吸畅通了。楼下嘈杂起来,却不像静夜里的尖锐,而是混沌。水泼上石板,碗碟叩击,门的开闭,收音机吱吱地调频道,一日的生活拉开帷幕。即便在这般逼仄的空间里,依然带着一股子跃然。挺身起床,挟裹着被褥的热气,汤婆子还暖着呢!拉开窗帘,推出去,眼前是连绵不断的屋瓦,一波接一波,铺往地平线。目极处有一片红亮,散开来,空气中水分充盈,微微颤动,分解一列色系。心中生出一种陌生的感动,这挤簇、琐碎、平庸的鳞鳞爪爪,和谐地融为一体,也有着宽广的幅度。她惊诧造物的周密细致,蕴含着对人世的怜惜。感动的就是这个,以往从未领略过的。她单以为大自然气势如虹,天地宏远,其实是积少成多,量变到质变。作一个深呼吸,吐出一昼夜的郁结,顿时清爽许多。早晨的空气带着寒露,转眼间灌满阁楼。身上起着冷战,赶紧关上窗户,穿好衣服下楼去。

一家人都感染她的好心情,从上一日便悬着的心落地了。大哥叫道:开饭开饭!于是团团坐好。桌上已经摆开稀饭豆浆油条烧饼,各样配粥的小菜。餐毕,她伸手捡拾碗筷,要承担刷洗的劳动,被母亲挡开。那边妹妹则推她上楼穿大衣拿包,要出去游玩。来回争夺几番,还是恭敬不如从命。虽然带有虚应的成分,却也算过了仪式,做了这家的媳妇。

一刻以后,四个年轻人就走在了街上。大年除夕的白天,大人们多在家中准备年饭,性急的小孩子已经放炮仗了,东一响,西一响,制造出零星的喜庆。天气晴朗,日头升高,暖洋洋的。此时,她发现穿着的笨重,体会到江南轻盈的冬季。仰起脸,太阳光从疏阔的枝条间洒下,痒酥酥的。妹妹告诉她,上海——特别要强调,上海,有一句俗谚:邋遢冬至干净年,反过来亦是。因今年冬至下了雪,所以,春节有这好天气。老杨兄弟走在前边,落下她们,单独相对,好像两个女人有什么贴己话要说似的。这对姑嫂分开看兴许好些,在一起却显得夸张了。仿佛戏台上的人物,一个出演的西洋剧,另一个呢,中国式的西装旗袍剧。照理是两种剧情,不该碰在一处,偏就并肩而行。身后又有小孩子跳着脚喊:华侨华侨!妹妹回头斥骂着驱赶,脸上带着笑影,流露出心里的高兴。显然,是喜欢这称呼的。小孩子一哄而散,跑到远处,停下来,继续“华侨华侨”地喊。不理他!妹妹说:小地方人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她问:妹妹在上海什么地方工作?回答是:不做工作,坐吃!她没听出话里自嘲的意味,只觉得措词鄙陋,就不想往下问了。可是,对方刚开话题,正篇还在后面。站住脚低头点上一支烟,等抬起头,新嫂嫂已经跑到前面,落下她自己。

沿瘦西湖走了两个著名的园林,大哥本想做东请客,但大年三十,饭馆都封灶闭门。二十四桥有一处茶室还营业,便买下一些糕饼零食,要四杯清茶,权当午餐。茶室设在水榭,檐下摆了桌椅,坐了五六成。半是常客,按时必来的,另有一半是外地人,公差或者游冶,所以并不十分寂寥。那兄妹三人,人生命运各异,终究同出一源,有许多相通的人和事,她难免在局外。先还注意地听,渐渐涣散开注意,因不在经验里,总是隔膜着。其中涉及老杨的部分,却又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老杨,本应该有好奇心的,她却没有,而是感到了无聊。早先的兴致低落了,起身离座,伏在栏杆看水。潜在湖底的鱼群,受她投影吸引,游上来。她揉碎半个面包喂食,搅起波澜,渐渐平息。亭台的倒影浮起,仿佛海市蜃楼。心中有些恍惚,不知何年何月,何情何境,且为何处身于此。那边招呼她过去,茶室供应汤包,从附近厨房送到了,揭开笼盖,热气腾腾。她走过去,重新入座。谁的手送上一双竹筷。大哥向她示范,夹住汤包,平平端起,只见那一兜汤颤颤地垂下,嘬起嘴咬一小口,慢慢吸吮。这一切都是在小心翼翼中进行,不可半点疏忽。她却学不好,汤漏了一碟子,还烫了舌头。正午的日头更热烈了,岸边的柳树似乎眨眼间爆出新绿。有几桌撤走,有几桌又换了新茶,相邻的一桌拿出扑克牌。茶室里的女人拎出热水瓶,分发给余下的客人自便,无论坐到几时,要走只管走。年后上班,再收拾桌椅茶具。然后关门上锁,回去烧年饭了。看她过桥上岸,沿湖走很远,终于消失身影。

这地方有一股享乐主义空气,当是漕运和盐业繁荣时期的遗风。商贾多半暴发,富不过三代,就没有积养,所以享乐也是庶民的,和皇城八旗的豪阔不同。那里是满汉全席,这里是家常菜。精神生活呢,这里至多风花雪月,那里可是左牵黄,右擎苍。格局大多了,等级也森严,这里却有些民主共和,天下一家的小意思,贫富贵贱差异不大。旧历年的国定假里,这地方满城膏腴和灶火。老杨家当门安一具小石磨,浸泡过夜的糯米灌进磨眼,霍霍声中,雪白的米浆流进纱布袋,系紧了吊在竹竿上沥水。妹妹专司蛋饺,嘴里衔一支烟,侧头眯眼,不让烟熏着。手持一柄汤勺,筷子夹一片肥肉,勺底擦出一点油,浇一调羹蛋糊。大哥负责杀鸡。鸡头拗到背后,握在翅膀里,拔去颈部的软毛,刀刃一划。掉过身来,汩汩的血淌入碗里的清水,这才放开它,一根筷子顺时针方向搅,搅,搅,一碗鸡血制成。派给父亲的是技术活,划鳝丝。一根竹篾子,削薄了。黄鳝甩上砧板,直往起跳,顺了身子捋,催眠似的,慢慢安静下来。篾片子从头到梢,从头到梢,转眼就是一堆。母亲备馅做大肉丸子,此地叫“狮子头”。奇怪的是,肉馅不是剁,而是切,先切片,再切丝,最后切粒,料酒精盐,也是搅。搅馅的活,就交到老杨手上。老杨在东北算得上火头军师,到这里只能打杂。给黄花菜摘根,清洗木耳里的沙土,旧牙刷剔花蛤贝上的泥,烧开水拔鸡毛,切腊肠。腊肠是几日前熏好的,海蜇早一年就浸在坛子里,豆腐事先向一家作坊定制,豆酱则是另一家。她也想做点什么,却发现没一样做得了,人人还都避让着,怕脏了她的衣服。热火朝天的一家人,唯有老爷爷和她闲着。老爷爷显然已经看够她了,从此不瞥一眼。目视前方,仿佛泥塑的佛。她穿上大衣,悄悄出了院子,从夹弄上去廊桥,看屋顶上的炊烟。

她比原定计划提早一天告辞,去了上海,全家人嘴上挽留,私下松一口气。这几日彼此拘得紧,实是煎熬的。妹妹想和她结伴同行,因也是急于离开家的人。几度暗示,却没有任何反响,都是一等的聪敏和骄傲,能看不出对方的请求和推诿?于是作罢,迟一天才走,家中人再松一口气。老杨独自住到探亲假末尾,按约定去上海会合她。下长途车,天已入夜,先找公用电话往她招待所报到,说好明天直接在北火车站月台碰面,然后就奔妹妹处投宿了。

他家兄妹三个,之间各差两岁。长子总是得器重,底下的不免慢待。共同的处境,排序的相近,这两个的关系比较和大哥之间就要亲近。起初几年,还是大家庭,他们联合与叔伯姊妹兄弟抗衡,后来,则是与大哥为敌。一起被大人责打,跪洗衣搓板。她背了父母,与那富家子往大后方去,只有他知情,到车站送行。头一次看见那“姐夫”,豆芽儿似的一细条,白潦潦的脸,不像担得起的人,就知道是妹妹拿的主意。同样,离婚也是妹妹的决定。这种斩截的手势,只有妹妹做得出来。后来,他跟着邻家大哥哥到上海读书,吃住都由妹妹供给。分开的日子里,他收获新思想,而这却是无法与妹妹说的。他能想象她奚落的眼神,像听小孩子说梦话,她向来当他小孩子看。妹妹其实更像姐姐,女孩本来早熟,两岁年龄的差距早已经弥合了。他去东北上大学,是妹妹送行。仿佛这一瞬间,他长大了。出远门的人,有一股庄严肃穆,妹妹终于生出些微的敬意。

就像多年前,他宿在亭子间北窗下的沙发上,隔一张方桌,和靠着床档的妹妹说话。说起父母,虽然清简下来,但小门小户的日子,反倒干净利落,精神也健旺了。又说老爷爷,平时向着大的和小的,养老却执意要跟二的,也就是他们的父亲。柿子捡软的捏,妹妹说不然,偏心的是老奶奶。这就说到老奶奶,顶厉害了,好比《红楼梦》的王熙凤。老爷爷惧内,心里明镜似的,晓得三个媳妇中,他们的母亲最贤良。只是不想起纠纷,凡事不作仲裁,等一个走掉,立刻转过来。他说:“贤良”不过是软柿子的好词。妹妹探过头,脸上露出诡黠的笑容:老爷爷又不是净身过来,带了家私的!这回轮到他不以为然:公有制社会,有什么家私?妹妹冷笑:哪个社会都要吃饭。话到这里,出现分歧的端倪,就不谈了,关灯睡觉。窗户外面正是一盏铁罩子路灯,映在窗帘上。妹妹忽说了一句:妈妈本来备下见面礼,一个金锁片,怕人家看不上眼,没拿出手。他一怔,这是家人第一次提她,之前,从没有当面议论过这一桩婚姻。怎么会呢?他嗫嚅地辩解:她要是知道,一定很高兴。他看不见妹妹隐在暗中的脸,但知道又在笑,不由生气了:你有成见!妹妹反诘:什么成见?她长得漂亮!这话击中对方的痛处,长得不够漂亮,可说是妹妹最大的遗憾。小时候,争吵不过,就是最后的撒手锏。此一时彼一时,毕竟是大人了,扔出去的分量就不同。妹妹噎了一下,停了停,方才说出话来:先不要得意,吃苦在后头!他也不让,逼过去:何以见得?回过来:她目无下尘,早晚有报应!话说到这一步,都变得刻毒。再不济也就是你这样!他说。我这样怎么样?不用伏小屈就,看人的眼色!她说。寄生虫!他骂道。两人都坐起来,拉亮电灯,房间里雪亮一片,照着两张虎视眈眈的脸。亲密的人吵起架来是不留情面的。又来了,又来了,好像你们不寄生,我寄生在一个人身上,你们寄生在全体人民身上!你,你,气急之下,除一个“你”字,再没别的了。妹妹却重新抖擞起来,恢复口齿的尖利:国家干部,下田还是做工?到时候关饷,还不如老爷爷,吃的是祖业产!这就有些胡搅蛮缠,但气势占了上风。他躺倒去,将被子蒙了脸。对方数落一阵,只是不答,到底无趣,关灯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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