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把刀,千个字  作者:王安忆

隔年春天,女儿出生。拥着被窝,抱了婴儿哺乳的她,呈现安详沉静的表情。向老家报了消息,不久收到一个小小的包裹,平绒盒子里躺着金锁片,凤凰麒麟的图案。想就是妹妹说的,母亲原本送媳妇的见面礼,现在给了孙女儿,也是一样。她打开看了看,又合起来,嘱他收进抽屉,并没有流露不屑的意思,便放下心来。于是意识到在她跟前,自己其实是紧张的。他喜欢看她哺乳,一个全新的形象,不是松花江边歌唱的瑰丽,也不是“贞德圣女”,又不是蹲在地上搜寻证据时的羸弱——就是这个瞬间,让他生出爱怜。现在的她,怀孕和生育增加了体重,脸庞圆了,相应的,五官略显平坦,眼睛也不那么大而明亮。成日价套一件孕妇罩衫,胸前印着奶渍,乱蓬蓬的头发用手绢在脑后扎起一把。她变得邋遢,随便,贴得很近地看婴儿的粪便,散开的发绺几乎垂到尿布上。母乳不够,需要补充奶粉,兑水的动作就像实验室里观察量杯和试管。不善家务的她,动作笨拙,但态度认真,几近庄严。夜里醒来,看见她抱着襁褓在房间来回走,小声唱着曲子。桌上只开一盏台灯,投下一圈光晕,映着婴儿毛茸茸的头顶。她在影地里,轮廓有些模糊,但却十分柔和。他静静看着,听着,沉浸在幸福的慵懒中。

产假过去,因加班积攒的补休,又延后半个月,就到上班的日子。这才发现,衣服和鞋都紧了。她奇怪地看着地上的纤巧的皮鞋,想到“灰姑娘”童话里的水晶鞋,不明白怎么能把脚挤进去的,可硬是挤进去了。经过痛苦的几天时间,竟然又回到先前的脚型。人体原来具有很大程度的伸缩弹性,就看怎么塑造它。婴儿寄托在机械厂的哺乳室,不是由母亲而是由父亲喂奶。调制好的奶液灌在玻璃瓶里,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去到哺乳室,坐在一群撩衣敞怀的女工中间,一手托婴儿,一手扶奶瓶,脑门上沁着细汗。半是紧张,生怕失手,两样东西都是易碎物,不可大意;另一半是女工们的打趣。屋子里壅塞着哺乳期女人特有的气味,酸甜,还有一点腥膻,小孩子的尿臊和乳臭。寒带的三四月,气温尚在零度上下徘徊,未结束供暖,闭着门窗,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暖意。笑闹的间隙中,会忽然静下来,听得见小嘴有力的吸吮下,奶水滋滋地向外涌。母亲的脸或低或仰,舒泰安宁。有时候,一双手冷不防插到他怀里,抱起女儿,喂上几口。女工们的奶水特别饱满,实在消不掉,会朝他脸上滋几下。异性的在场,使气氛变得亢奋。这些流水线上的女人,受教育程度不高。工业社会又是另一种蛮荒世界,野地里长出来的生命,绕过文明驯化,母兽一般。他窘得厉害,却也感到满足。

她原本就不足的奶水,此时彻底退回去,身形很快回到从前,工作也重新甚至更加忙碌起来。其时,中苏关系正式破裂,东北地区经济产业大多建立于苏联支援的基础,就处在技术和设备大规模转移的调整中。她们对外部门的俄语人员承担起善后事宜,在文案与谈判桌之间穿梭,同时,也敏感到将会有很长阶段两国交流停滞,就要准备调换专业方向。她在外国语学院报名英法语课程旁听,退一万步,也能到学校做教师。工作和学习,两头奔波,通勤都难,机关里那间宿舍成了常住地。某个周末回家,将女儿从地上抱起,脸对着脸。只见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直视过来,不由心里一紧。什么时候,小人儿脱离襁褓,独立出来了。民间有个说法,小孩子跟谁像谁。起初,是随她的,如今却在向父亲靠拢。男人里面,他称得上好看,端正的前额,眉棱底下一双深目,长脸颊,高鼻梁,这样的长相在女孩多少有点硬。正值困难时期,辅食不足,婴儿的肥胖很快瘦削下去。没有肉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大得出奇,薄嘴唇抿起一条线,批判地看着世界。单就他们父女俩,不觉有什么,那年头,大多都是菜色肌肤,衣着灰暗。工厂大院且是集体性的生活方式,有些像军队,不仅色彩,还包括形态,都是单一化的。来到光彩照人的母亲跟前,两相对照,不禁显出委顿。难得的闲适中,母亲尝试给女儿塑造新形象。从箱底翻出自己幼年时候的衣服,将稀软的头发梳成发辫,系上绸丝带。那些华丽的荷叶边,白色蕾丝,以及发顶的大蝴蝶结,更衬出人的小和黄。因为受装束的拘泥,行动举止呆板木讷,连原先的机灵劲都没了,效果令人扫兴。天然母性在疏远的日子里逐渐淡化,余下的,多少有一些小姑娘打扮洋娃娃的少女游戏,也收尾了。本职工作和业余学习,危机感和进取心,将有限的逸情挤得干干净净。女儿在父亲的自行车上长大,她也有着父亲纤长的四肢。运动神经格外发达,这点又像母亲了。刚学走路,就能从地下一跃而起,跨坐到车后架,任由缓急颠簸。幼儿园的时候,已经会从车大梁下伸过一只脚踩着踏板,骑得一溜烟,父亲在后头徒步追赶,成为厂区里引众人瞩目的风景,人们称之“老杨追小杨”。

不知不觉中,年景向好,枯干的日子有了膏腴。看出去,视野变得丰润,人们的目光也柔和下来。傍晚,下班后接她出幼儿园,看见门里奔来一个小姑娘,身上的花衣裤透着亮,映照出娇嫩的小胳膊小腿,他几乎没有认出来。万物呈现复苏的景象,仿佛一夜间,女人们都怀孕了,挺着滚圆的肚子,蹒跚上坡下坡。他们的第二胎,就是在这时候得的。孕期里,她得了妊娠高血压。临时调动到情报处资料室,上下班固定,没有外勤和出差,可按时作息。随着身子显出来,她套一件宽松罩衫,底下是他的裤子,浮肿的脚上也是他的胶底鞋。镜子里的人,好像不是自己,而是洛娃老师——她想起洛娃老师,在遥远的澳大利亚,过得怎么样?电烫的卷发拉直,剪到齐耳,回到女学生的样子。每天,吃过晚饭,先不忙洗碗,坐在桌边,各人说各人白日里的遭遇,女儿也插上一嘴。她诧异地听着小孩子们的人和事,好奇他们竟也有自己的社会生活。她不知道所有的孩子,还只是女儿,表达能力这般强。听到一个精辟的措词,就会抬起眼睛向他看去,正好接住投过来的目光,两个大人流露出吓一跳的表情。小孩子其实都是人精,立即领会父母的赞叹,于是更加喋喋不休,语出惊人。临睡前的节目是,女儿贴在母亲肚子上“听弟弟”——不约而同,他们都称腹中的小生命“弟弟”,好像肯定就是个男孩。

女儿和母亲亲密起来,他有些妒忌。可不也是正常吗?孩子总是更倾向母亲,胚胎在她身子里着床,一天一天长大,成形,最后啄破壳壁落地,那里有着意识之外的联络。女儿伏在母亲膝上,一上一下,眼睛对眼睛,两人脸上仿佛罩了光晕,亮亮的。这一次怀孕,她特别显身子,肚腹和胸脯胀鼓鼓、沉甸甸的,脚踝肿起一圈,慵懒地坐在椅上,打着盹。她的形象开始接近哺乳室里的女工,连体味都变得相像。

他将女儿从母亲膝上抱开。女儿也睡着了,他怀疑她们是不是做同一个梦,因为有同样的安详面容。这一段日子无限美好,他格外恋家。下班后等不及地冲出绘图室或者车间,途经幼儿园,也不下车,喊一声。话音没落,箭似的射过来小人儿,跳上车后架,直向生活区驶去。老远看见门上的挂锁卸下了,于是,后架上的那个纵身一跃,下车了。他心怦怦地跳着,却故作镇定,锁上车,取下挂在车把上的菜和肉什么的,慢慢走进家门。

婴儿如期分娩,真应了众人的期望,是个弟弟。产妇呢,暗合他比照女工们的心意,奶水丰盛。倒不是弟弟比姐姐更可爱些,但母乳滋养,这一个比上一个肥白壮硕,捧在手里,满满一怀。他宁可相信生育年龄,第二次比第一次身心成熟,舐犊之情便强烈许多。产假休完,没有像大的那样留给他照管,而是带在身边。寄托到省委机关的育儿室,也是上下午各一次,步行五分钟喂奶。哺乳将怀胎时候的血缘交流延续下来,小脑袋顶在胸口,发顶的绒毛扫着下颏,痒酥酥的。因吸吮的用力,腮帮有节律地鼓动,她被迷住了。那一大一小难免受冷落。但是,不要紧,大家都是一样,一样的爱和心疼。小肚子吃饱了,踢腾着圆滚滚的腿脚,小手指在空中抓挠,那里有长大后再也看不见的飞翔物,咿咿呀呀,只有它们自己懂。趁着不解人语,尽情地说和听吧!女儿很快学会给弟弟换尿布,而且从啼哭声中判断饿了还是屙了。他看出女儿呵护弟弟,多少有讨好母亲的成分。一向以来,她转动脑筋,妙语连珠,大声地笑,伏在妈妈肚子上“听弟弟”,一半真实,一半则出自于引母亲注意。他自己不也有一点吗?她高兴,他就高兴,她不高兴,不由自主,他也低落下来。她是他们家情绪的中心。现在,多了一个成员,中心扩大了。强弱倾斜,落差更加悬殊;同时呢,也分化了队伍,一边对一边。按斗争的哲学,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一个有趣的局面,时不时的,负气,吵架,眼泪,紧接着是安抚,绥靖,和解,然后再开始下一轮。就像滚雪球似的,将一家人团紧了。

一年的哺乳期过去,弟弟还是回到机械厂托儿所。母亲参加“四清社教”工作组,派往呼兰。每月一次休假,回来住几天再回去。父亲呢,也进了工作组,去的是航运系统,虽在本市,但一个城南,一个城北,周日才能回家。两人商量将孩子送到道里的外公外婆处,她专为此事回去一趟,却见家中气氛低沉,二老显然有心事。私下问弟弟,知道父亲正接受审查,关于和基督教会关系的问题。准备吐口的话就咽下了。如此一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大的带小的。多子女的家庭,哪个不是一拖二、二拖三地长大。这一年,姐姐六岁,下一年可上小学,脖子上挂了钥匙,铅笔盒装一叠饭菜票,零钱缝在内衣口袋。于是,早晨和傍晚,厂区里就上演着危险的一幕。弟弟拦腰捆绑在自行车后架,前面的姐姐,一条腿伸过车大梁底下,踩着踏板,一起一落,飞驶而往,飞驶而返。父母最顾虑的开水一项事务,拜托给邻居,上学前将空热水瓶放门口,回来时已经灌满。这就要说到住厂区的好处了,集体生活是粗放的,同时互助互济。到处可见这样散养的孩子,有些社会达尔文主义,强者生存,因此都有股子野劲。姐姐摸爬滚打地长大,还算吃得开,弟弟就要吃些苦头了。一岁半的年龄最黏人,晚上哭着找妈妈,姐姐哄不住,也陪着哭。左右邻就有开骂的,骂的话很难听:娘老子死了吗?等等,等等的。姐姐倒收住眼泪,骂回去:你娘老子死了!那头再骂:少爹娘调教的东西!这边再回过去:你少爹娘调教!听大人和小孩斗嘴,边上人不禁笑起来。夜哭郎受这一惊,竟忘记出声,停了停,睡着了。下一夜,又来这么一轮,三四回经过,哭的和吵的似乎都没了兴头,夜间的喧哗便结束了。但白昼里的忧郁却是绵长的,幼儿园和托儿所在一个院子,隔墙听见涕泣,就知道是自己家的人,于是跑过去抱一抱。后来,索性领到自己班上,排队游戏,唱歌跳舞,身后都拖了条尾巴。弟弟白绒帽上的两只兔耳朵,被调皮男孩揪下来了,小皮靴子踩到泥水里,脸上巴着眼泪鼻涕,皴出细口子,手背上也是。手织的绞绳花样的绒线裤尿湿,烘干,再尿湿,裆里硬硬的一片,看上去真是落魄。周末父亲回家,带两个孩子上职工澡堂,小姑娘自己进女浴室,在阿姨们壮硕的大腿间挤来挤去,脚底上抹了肥皂当瓷砖地面滑冰场。弟弟跟了爸爸,浑身上下被搓得通红,一周的积垢清洗一净。又在下一日全面复辟,成了泥猴。仿佛眼泪哭干了,他脱去“哭宝”的污名。不像姐姐开口早,两岁了还不怎么会说话,可他有自己的语言。吃完碗里的饭菜还想要,就坐在小椅子上不起身,阿姨拉他,他扒着桌子;谁对他没好声气,他用唾沫回敬;姐姐和小伙伴起争执,他猴在对方身上,扯人家头发。这一对凶悍的姐弟谁都不敢惹,甚至还要巴结。父亲带去澡堂,脱衣服时候,口袋里鼓鼓的。玻璃弹子、香烟壳叠的片子、粘着碎屑的糖纸、牛皮筋、回形针,是战利品和进贡。母亲休假,全家去江边野餐。他在草地奔跑,脚底绊一下,跌倒了,小嘴里吐出一个“操”字。母亲吓一跳,发现羊羔般的儿子变成了狼崽子。

时间其实自有步骤。姐姐上小学,不能继续罩着弟弟的时候,弟弟已经独立,从托儿所升到幼儿园,算得上大孩子了。他个头比同龄孩子高,身体也结实,是免遭欺凌的重要保障。那些强势者在姐弟联盟的时代吃过教训,不再招惹他,他也收敛起了凶蛮劲。因为口讷还是生性的缘故,他比较沉默,不像姐姐言词锋利,有攻击性。老师阿姨都喜欢上这个漂亮安静的男孩,他讲究的衣着保持了基本的整洁:翻毛领子飞行员小夹克衫,镶皮箍的有檐帽,裤子上的吊带,还有哥萨克式宽袖绣花衬衫,都是外婆家舅舅们幼年的衣服。这时候,社教运动告一段落,工作队解散,父亲和母亲先后回原单位上班,恢复原先的作息制度。家庭生活重上轨道,但成员间的关系结构有所变化。在父母缺位的阶段里,姐姐逐渐占据中心,弟弟加盟,父亲略退后些,母亲则到边缘。发薪的日子,姐姐拿了爸爸的图章到财务科领饷。她请求会计阿姨,大票面换成小票面,好分配用项。其中半部买做饭菜票,再留出煤火水电费用、两人的学杂零食,余下的上缴“国库”——大人们这么称呼家庭财政。母亲的工资不能直接到手,则是由她安排预算:弟弟的鞋小了;父亲要添两双尼龙袜;自己觊觎一种磁铁开关的塑料铅笔盒,同学们都旧换新了;自行车轮胎扎了几个洞;热水瓶碎一个,现在用的是邻居家富余的……她趴在桌上写着开支的清单。扁平的后脑勺上,一条笔直的发路,分开两边,紧紧编成小辫,垂到纸面,和铅笔打架。弟弟挤在旁边,手扒着姐姐的胳膊,看得懂似的。母亲和父亲忍住笑,交换眼色,喜欢,又有点失落。没有他们,儿女也在长大,仿佛被抛弃的心情。

比较儿子的变化,女儿更让她吃惊。倏忽而过的时间里,这孩子长成另一个人,神情举止从容不迫,胸有成竹的样子。本就开口早,终日喋喋不休,如今沉静下来,出言慎重,却常有料想不及之语。当然脱不了孩童气,但应对并不输给成年人。她向母亲叙述同学间的友好和龃龉,那些小人小事,因其态度严肃,听的人不得不认真起来,给予评价和建议,还举例自己的幼年故事,引为参照和借鉴。从过去到现在,兴许还往将来,人和事其实循环上演,就像一座舞台,背景不同,角色更迭,剧情的细部有所变化,但实质性内容差不了大概。在旁观察,他发现母女又回到曾经的亲密关系,地位更趋平等。甚至于,有迹象交换身份,不是女儿,而是母亲取悦对方。他不禁感到好奇,女性究竟是怎样的神秘动物,身体感官之外,另有超自然通道。这对血亲,形貌相差很远,奇怪的是,凡看见的,无人不以为母女。似乎内在却有一种联系,透过表相,呈现出来。现在,弟弟到了父亲的阵营,他们都是缄默的性格,不能像对面阵营里的活跃。可是,潜深流静,也许是更丰沛的内心生活。

波涛起伏的六十年代中期,是一个短暂的休憩。许多事物,扣紧机遇,和时间赛跑,匆匆生长。这一家四口,赶场子似的,上马迭尔饭店吃俄式大餐,看马戏,看话剧,看电影——常是晚八点外国影片的场次,斯大林时期苏联电影为多数,《列宁格勒保卫战》《人民公敌》,漫长的上下集,就有点夜生活的意思。姐弟俩兴致勃勃,很快陷入沉闷,结束时已经睡得烂熟。爸爸和妈妈,一个身上挂一个,脚底在霜冻的路面打滑,追赶末班车。外婆家也走得很勤。外公通过审查,终于从运动中脱身,大门重新敞开,复起往日的热闹。长餐台铺上双层桌布,花边流苏垂下来。大盘的鸡块,大盘的灌肠,大盘的锅包肉,大列巴,玻璃缸里的番茄黄瓜,瓦罐装的鲜奶、酸奶,果子酱,酸菜粉条炖猪肉,突突地冒泡,啤酒杯也在冒泡。儿孙济济一堂,吃饱喝足,舅舅拉起手风琴,轮番献唱。唱的不是赞美诗,是时代歌曲。独唱过后编组唱,大人一组,小孩子一组,男声一组,女声一组,最终合起来,分出四声部,和声唱,唱《卡农》。这家人天生有音乐细胞,还因为父母的爱好,耳濡目染,就都会些弹拨,乐器上手,歌即出喉。唯有弟弟,怎么哄他,只是摇头。脸对着脸,一句一句引他,不出声地笑,还是摇头。小朋友一个接一个,拔萝卜似的拉他起来,那就要哭了。他还小呢!姐姐解围道。人们只得放过他,由他自己玩去。他却也不走开,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头枕在手背上,以为睡着了。其实呢,眼睛睁得大大的,听入神了。

放眼望去,四处可见这样的家庭,深受异族生活方式影响,信奉基督教或者东正教。祖先或许有着斯拉夫血统,多血质的性格,荷尔蒙分泌格外旺盛,隐隐中,还相信天道与人道。这一年,节日里的盛宴其实是危险的引子,力量在失去平衡,暗暗倾斜,可是谁也不觉察。繁荣的年景,顶容易蒙蔽人了,尤其是原始性强的族群。当年六月,田野和山岭,杜鹃花盛开,啤酒花的香味顺风吹得满街满巷。一场规模巨大的狂欢平地而起,覆盖之下,那一小点一小点的笙歌,简直就像草芥尘埃,转眼间偃息,无影无痕。父亲和母亲又进入忙碌状态,常规工作外,加增许多学习和会议。厂区的大喇叭里,传送出的声音高亢起来,炒豆子似的往外吐字。姐姐的小学校里,高年级语文扔了课本,换作读报纸和写大字报,批判“燕山夜话”和“三家村”。大字报,这和平年代的进攻武器,又启动了。全城的墙面和楼体,都被印染了墨迹的白报纸包裹起来,后面的窗洞就像堡垒上的枪眼。幼儿园里教唱新编的造反歌曲,他依然是摇头,不肯开口。谁都知道这是个害羞又执拗的孩子,从来不唱歌,也拿他没办法。可是,这城市有点怪呢,白昼里的骚动结束,极地的光芒越过冰川,照亮夜晚,太阳岛上依然传来篝火的青烟和手风琴声。漫长的冬季过去,夏天显得格外美丽,即便是历史洪流,也不肯错过它的到来。

父亲很快学会在时间的罅隙里照顾家庭。一方面,学习侵占了大量的工余时间,另方面,生产的程序却被打断甚至中止。所以,就有零碎的空闲,可供他花插着回家。捅开炉子,烧开一壶开水,搜罗该洗的衣物浸泡起来,杀一条鱼抹了盐,下班后直接进油锅,等等。有一日,他正收拾孩子们乱扔的文具书本,女儿匆匆闯进,来不及和父亲说话,直冲到书桌跟前,拉开抽屉埋头翻检。问她找什么呢,回答毛笔和墨汁。做什么用?三个字:大批判!手上已经抓到要用的东西,脱兔般冲出去。他这才知道,小学低年级也开始写大字报了。这形势,以时下的流行,真可谓“如火如荼”。一眨眼工夫,门外的空地里,女儿不见了身影。他忽想起她的母亲。在两人相距甚远的外表之下,实有着同一类性格。因为环境和教养,还有年龄的差异,女儿展现更直接和尖锐,母亲则是优雅的,于是,某种程度地美学化了。下午两三点的阳光,照亮半间屋,明晃晃的,什么都在发光。他心中生出不安,仿佛身边的一切都是短暂,说没就没了。

狂飙突起,漫卷天下,她却沉静着。看上去,甚至是漠然的。中央部级机关的造反派,直贯基层,她没有参加。地方所属托管的省委省政府也拉起了队伍,她依然没有参加。与她共用宿舍的那一位,正处在离婚的过程中,彻底搬过来住,免不了照面,就认识了。女同事热心革命,因机要工作的关系,了解些内情,又谙熟政治用语,观点相当激进。整个午休时间,往往在亢奋的聒噪中度过。有时,会下床走到对角的床前,撩开帐子,看里面的人是不是睡着了,为什么一言不发。两人眼睛对眼睛相持一会儿,忍不住扑哧笑出来。再又回去自己那头,重新躺下,忘了方才说到哪里。安静片刻,另起话头。语速慢下来,情绪也稍许缓和,不自禁叹一口气,说:运动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听的人想:所有问题里,是不是包括个人生活的困境?女同事的革命动机明显掺杂私念,不那么纯粹,同时呢,又变得可同情了。

现在,家中饭点不定,如同流水席,随到随吃。以前,时不时地去食堂打菜打饭,如今,他日日起炊,三餐必备。潜意识里,是不是要维持生活的基本秩序?大人小孩进门来,自己从锅里挖一碗饭或者抓一个馒头,和着汤和菜,站在灶头跟前划拉下去,连弟弟都会自己喂自己了。难得全家到齐,终于共桌吃饭,也是各人捧各人的碗。就像伙食团开饭,碰巧坐一起的同事,但终究可以说上话了。话题自然也脱不了目下局势。女儿神色严峻,原来,危险就在每个人的身边,不定什么时候爆发反动复辟,到底让她赶上了!课本上的一幅图画,细心查来,总共有十数处敌情。战士的枪口正对身后的天安门城楼,边饰的花案里隐匿着恶毒的攻击字样,还有数字,顺过来一种编码,倒过去另一种,大有含义!就在工厂的废料场上,小朋友捡到一台发报机,交到了工厂保卫处——父亲听她描绘,判断是一架坏损的矿石收音机。这个解释引来女儿勃然大怒,脸涨得通红,迸出眼泪。他赶紧收回解释,检讨不够警觉。事实上,他只当是一场游戏,大人总归不能像孩子那般投入,时不时地出戏,扫了他们的兴头。

此时,自上而下,各级部门职能权限皆遭质疑,基层机关停止日常工作,专职运动。先还是笼统地响应,号召动员,誓师游行,上北京接受领袖检阅,再辐射各地串联交流。和每一次革命相同,集体狂欢之后是分化瓦解,犹如细胞裂变,派生无数支系。但归纳起来,不外两大体系,一为造反,一为保皇。所谓“皇”,不过是各单位的领导。“造反”说起来就复杂了,平日里的积怨,人际关系,私德和作风,一旦附会理论,都可揭竿而起。至于谁占正义高地,纳进进步潮流,真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遂演变成名实之争。她哪一边都不参加。无论办公室同事还是宿舍室友游说,她听归听,却不表态,就归进第三系,逍遥派。但人家是真逍遥,趁乱休闲,怀孕生育,整顿庶务。她则按时上班下班,参加大会小会,听内外报告,各派观点,看大字报——从本单位到外单位,本街区到外街区,沿途走去。红绿传单从天降下,纷纷扬扬,待她伸手去接,一伙孩子呼啸而至,跳跃着,争相抢夺,转眼间一张不剩。不由想起一句古词: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有几次,无意中走到父母门前,门上张贴白纸,表示已经查抄。总算,人没带走,但随叫随到,几近软禁。她停住脚步,站了一时,没有任何动静,转身离开了。

别人不觉得,熟悉的人觉得异常。以她追求完美的禀赋,多少有一些空想社会主义的成分,正合乎革命的特质。从旁观察,先以为经历上一轮运动,变得沉稳,父母家的当下处境,也让人审慎。还有,运动中日益显现的人格弱点,不止是卑劣,还是荒谬,大大降低了政治生活的严肃性。他们夫妇免不了交换见闻和看法,但只在泛泛。居家厂区,既同事又邻里,公私交错,人事纠葛,他惶惑地发现,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人人自危。大人们都在告诫儿女,不许乱说话,祸从口出。所以,必等孩子入眠,关闭门窗,方才细语几句。他却又敏感到,孩子的母亲并不热衷与自己谈这些,态度甚至是敷衍的。她向不当他作思想的对手,他似乎也默认了。共同生活是有麻痹作用的,它将人与人的了解局限在某一部分,而放弃了另一部分。确实,他提供不了有效的见解,大约让她更失望了。他倒是参加了一个战斗队,是绘图室里刚毕业进来的年轻人挑头成立,他已经算老人马了。如今,四处树杆子,张大旗。局势到了这一步,不革命就要被革命。战斗队刻印公章,制作袖标,除了抽象的口号,尚未有具体的主张,多半为了自保。等到强弱决出,顺势而去,机会主义就产生了。生产单位关乎民生,不能彻底停摆,勉强维持运作,但生产纪律到底恢复不到原先。他臂上挂着战斗队的红袖章,还从箱底翻出一顶旧军帽,是上大学前政干军训班发的,扣在头上,就有了时代气息。自行车一骑,出厂区到市里,买来新鲜蔬菜,刚出炉的大列巴,蒜肉肠,桶装啤酒。再往岳家绕一圈,放下点东西,问问寒暖。回到车间,接着上班和学习。

主持家务的人多出闲时和闲心,一日三餐比往日更丰盛,缝纫上也有大开发。孩子母亲的大裙摆布拉吉,孕期里的罩衫,出国做的旗袍装,他自己的毛料裤,屁股和膝盖磨薄了些,尚有三成新,咔叽布长风衣……并非穿不着,而是过时了。看着它们,觉着很不真实,仿佛舞台上的戏装。事实上也是,大学剧社排演《日出》,他就贡献一件蓝布长衫。穿长衫的日子,屈指算算没几年,却翻过几个山头,几重天下。旧衣服摊开折起,卡尺横量竖量,绘图纸上打样,再回去旧衣服,一个针眼一个针眼挑线,拆成衣片。洗净,晾干,熨平,图纸移过来,沿画线裁剪。然后拉出“星家”缝纫机,拭去灰尘和锈迹,点上机油,一踩踏板,皮带进了轮盘槽,嚓嚓嚓的走针声增添了夜晚的宁静。孩子们睡了。她呢,出门了。

大串联走过高潮,渐趋平息,天安门广场将举行第八次也是最后一次领袖接见,她动身启程。接见的消息登报了,同去的人有回来的,没有她的音讯。上海的妹妹倒来了一封信,告诉在淮海路上海市电影局门口遇见她,正看大字报,说当晚就上火车返回。从写信到收信,一周时间过去,未见人影。他既担心又不担心,担心是乱世里的安危,不担心是外地的乱终究无瓜葛,本地的就难说了,也许不回来有不回来的好。车间里都在做子弹,还有铁制的梭镖头,安全帽一筐筐搬出仓库,干道的路口垒起了路障,一场大规模的巷战正在备战中。因此,他甚至希望她更晚回来。认识她,他方才知道,世上有一种渴望牺牲的人,就像飞蛾扑火,由着光的吸引,直向祭坛。安稳岁月里,光是平均分配于日复一日,但等特别的时刻,能量聚集,天雷与地火相接,正负电碰击,于是,劈空而下,燃烧将至。

确实如杨家妹妹说的,姑嫂邂逅的当晚,她即登上北归的火车,但是中途却在天津下车,往塘沽去了。通讯录里,留着大学舍友女同学的家庭住址,是两人交好时候交换的,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直保存着没有删除。地址所在,是一幢独立的二层洋房。应门的梳髻的女人,以为是女同学的母亲,问了要找的人名,退进去回报“找大小姐的”,方才知道是保姆。正惊异这一家的旧式派场,恍悟女同学的教养,原来生成于此。女人复又转来,做一个邀请的手势。水汀烧得很热,她脱下大衣,女人接过去,挂在门厅护墙板上的衣钩,楼梯就有脚步声响。一眼看去,真以为是女同学。再看,年纪要长些,不用问,是母亲无疑了。同学的母亲穿一条飞鸟格薄呢面夹旗袍,脚上一双黑平绒绣花便鞋,迎她到客厅,面对面坐下,问姓名、工作、家人。她一一应答,说及结婚成家,已有一子一女。那母亲便展开笑颜,说:我们家的那个,你的同学,也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年前方做妈妈。看起来,女同学婚育比同龄人包括自己晚了许多,让做母亲的很上心事,现在终于释然。母亲告诉她,女婿在市立医院做外科医生,原就是通家之好,两人自小认识,大人们早有意思。可能太稔熟了,反而成盲点,彼此看不见,各自有一段寻觅,又都无果。回过头来,岁月蹉跎,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不知不觉,已经中午。同学的母亲留饭,说会打电话给女儿,下班直接过来。她顺便问同学毕业分去什么单位。母亲看她一眼,大概奇怪她竟不知道,回答就在新港职工学校任教,离开不远。午饭时候,女同学的父亲下楼来。这位退休的引水员,身量中等,一张五官平坦的宽脸,按理说不属好看的类型,但令人惊讶的,却有着特别的和谐。他话极少,态度很闲定,比热情的女主人更让人放松。她发现,女同学的长相极似母亲,气质更可能与父亲接近。看见桌上的菜肴,她觉出饿,饱餐一顿,母亲领她进女同学婚前的卧室休息。和衣躺在绉纱条纹床罩上,环顾周围,这一间闺房流露出男孩子的趣味。书桌上是地球仪,窗台立了一架小型天文望远镜,一整个墙面的书架。来不及辨别书脊的字样,眼睛就合上了。离家二十来天,寝食不定,车马劳顿,又有许多杂芜的印象,纷至沓来。先前还撑持着,此刻,安逸之下,抵挡不住倦意来袭。这一觉不知睡到几点几分,蒙眬间,仿佛身在姜黄色的光晕里。神志渐渐清醒,手脚却动弹不得。女同学的母亲俯视着她,向她微笑,不是现在,而是年轻的很久以前。手掌在脸颊轻轻拍几下,她喊出一声女同学的名字,坐了起来。

这天晚上,女同学没有回自己家,两人挤一张床,像是回到学生时候。也不全像,因她们在学校时并没有这样亲密。她补足了睡眠,此刻头脑清明,靠床背坐着。女同学半躺,手肘支在枕上看她。她问:没想到我会登门吧?女同学说:想不到,又想得到。她问:这话什么意思?回答说:有意思又没意思!两人成了小女孩一般斗嘴,词语的游戏,加上些诡辩术。揣摩起来,不完全是这些,还有参禅的成分。说说看,有何贵干!女同学说。从她的角度看去,女同学的脸半掩在台灯的灯影里,显得十分柔和,甚至妩媚,她从未注意过呢!聚光之下,四周都是暗淡的。她停了停,答非所问地说:真想不到,你的家庭是——迟疑一下,继续道:是这样的。女同学慢慢解释道:我父亲水手出身,这一带吃水上饭的很多,从近海到远洋,渐渐升为大副,然后上岸做引水员。按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引水员的行当,不掌握生产资料,凭技术谋生,就可算作劳动人民。但收入优渥,解放后享受“保留工资”,托共产党福,我们可以持有“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三个字,把她没说出的意思说出来,她倒有些难为情。这就是女同学,会听话也会说话。她不由一笑,旋即收起,表情变得严肃。

女同学抬手推她:想什么呢,想他了?她笑出来:也想,也不想。这又是什么意思?有意思也没意思。她照样回敬。女同学的手伸到她腋窝咯吱一下,她缩了身子,说:你才想老公呢,我们是老夫老妻了!女同学收回手:你呀,得便宜卖乖!她说:你才是呢,终得如意郎君,换不换?女同学正色道:我们说换不作数,人家不定愿意。她说:管他愿意不愿意!都知道那个“他”是指谁。女同学说:你是他的女神!她说:你也是他的女神!这个“他”就是指女同学的他了。女生间的说话只在半句和半句中往来。女同学说:我是人皆可妻!当年就是为这句话两人掰了的,如今想起,简直有隔世的浩渺。她转过身,双手按住对方的头,直按到被窝里。闹了一阵,听见有汽笛传来,船进港了。静夜显出辽阔,天涯海角,那里有着不可知的事物。

她坐直起来,前倾着身子,说:我去过北京了。女同学不动弹,静静听着。天安门那么远,什么都看不见,她说,可是满地的人都在跳跃,叫喊,流泪——她止住话头,停顿片刻,接着说出一句:都控制不了自己了!女同学动了动。她继续:理性,理性到哪里去了?女同学在枕上问:你加入组织了?没有,她说,我读书。读什么书?《反杜林论》《国家与革命》《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读书好!女同学说。读书是不够的,她说,要到实践中去。女同学翻身坐起,将她的身子扳过来,眼睛对眼睛:不要!不要什么?她问。女同学语塞,然后说:不要做傻事。她笑了。轻轻推开对方,躺回到床背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那里有一小片水渍,洇成蝴蝶的形状。在上海,我也去了上海,她解释道,目睹一幕,堪称天下奇观,修理电线的机械车,升降台上,立了开国元勋,低头谢罪,驶过闹市。沿途街道,还有两边楼房的窗户里,人头攒动,仿佛节日里的花车游行,又仿佛鲁迅先生文章里斩首的场面。现在,她们交换了姿势,她半躺,女同学坐直了,俯身看向她:忘记它,想都不要想!可是我做不到!她说。逼自己去做!她忽发出尖刻的笑声:这就是你,夹缝中生存,得益于某种遗传!女同学当然听得出话中所指,说:我不和你吵,夹缝就夹缝,你以为历史是由纪念碑铸成的?更可能是石头缝里的草籽和泥土!我承认我渺小,至少,对于我的家人,还有一点价值。这番话多少有些触动,但她向来不服人的,负气地说一句:你有你的一套!

两人沉默着,听得见时钟走针的声音。女同学躺了回去,也看着天花板,问:为什么来找我?她回答:为什么不能找你?女同学说:我是认真的。我也是认真的。两人又沉默下来。过一会儿,她扑哧一笑:你家保姆称你“大小姐”!女同学也笑了:没办法,阿妈来我们家近三十年,我都是她带大的,改不了口了。她叹息道:你们家,就好像在时代边上擦肩而过。女同学说:别以为我们家落后,父亲可是共产党员哦!她侧过头,惊诧地看去一眼,随即问:你父亲如何评价现在的局面?我们家不谈政治,女同学说。她不屑道:总有你谈的时候!政治无处不在,你不找它,它找你,反过来,它不找你,你找它。怎么说?女同学歪着头问。比如,那一年,“右派”同学离校,你去为他们送行。你看见了吗?我看见有人半夜摸回宿舍,哭肿了眼睛!你呀!女同学伸出手指头点她前额一下。你们对我起戒心,所以不叫我。多年的委屈涌上心,想起来都要哭。不是,女同学说:我们都仰望你,就像仰望星空。你们才是星空!她说。我们是凡间的人,我们相信平凡的真理。女同学按灭台灯,窗帘上却有光掠过。船进港了,女同学说。

元旦后第二天,近午光景,老杨照例溜出制图车间,回家烧饭。看见门上的挂锁卸下了,门推了半扇。以为孩子放学,原来却是她,站在桌边,从敞口的旅行袋往外拿东西。天津大麻花,上海城隍庙五香豆,大白兔奶糖,塑料铅笔盒,尼龙男袜,一副玩具弓箭。两人对视一眼,遂移开目光,有些羞涩似的。这大概是他们结婚后分开最久的时间了,互相都有些陌生,却是喜悦的。中午,孩子们到家,反应就不那么含蓄了,大叫大喊扑将过来,那小的贴上身,撕都撕不下。大的则说个不停,谁也插不进嘴去。他埋头厨房,刀在砧板上当当的响。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几乎落泪。她也激动着,想不到自己其实是想念家和家人的。下一周的星期天,一家四口,两架自行车,姐姐骑母亲的女车,小姑娘已经坐得上车座,两条长腿踩风火轮似的。这车是“三飞”制动装置,踩一下转几圈,好像要飞起来。父亲则一带三,母亲坐后架,弟弟载在前杠,还有两双冰刀,一袋吃喝。好天气,路上全是骑车的人,都往江边去。老远就看见江面,日光反射,雪亮一条。早到的人已经收起冰鞋返程,迎面而来。姐姐跳着脚催促,快!快!妈妈几乎是被她拽下车的。母女俩忙着系冰鞋,脱下的大厚衣服做个窝,埋进弟弟,只露出小脑袋,好像待哺的鸟雏。这城市冰期长,像弟弟这么大的孩子,已经跟着上冰面了,可他们家的这个抵死不从。舅舅送他小时候穿的冰鞋,让他试穿,两条腿乱蹬,捉也捉不住。还曾经,母亲让他站在自己脚背上慢慢溜滑,许多大人和小孩都是这样玩耍。他不敢抬头,盯着底下看,仿佛窥见有万丈深渊,表情甚为惊恐。人们归因父亲南方遗传。事实上,父亲不单冰上而是所有运动都不擅长,自称室外反应迟钝。故乡扬州,水网密布。小孩子不会走路就下水,他也不会,被叫作旱鸭子。这么着,父子俩瑟缩地看母女俩辗转腾挪。大的拉着小的手,时而并排,时而前后;时而背光,变成两幅剪影;时而迎了太阳,透亮,成人形的晶体,打着旋,旋进日头中心,融化了。

快乐时光特别容易滋生乐观主义,忽略隐患。他没有注意,也许注意了又放过了。那就是,出门回来,她没有谈及这一趟的印象和感想。婚姻家庭充斥了琐事,都是些零碎,但架不住多,边边角角全覆盖,难免会遮蔽眼睛。可是,难道这还不够吗?言语交流其实抵不过共同起居的亲和力,诗里说的“死生契阔”“与子偕老”,要平均分配,就是点滴时光。他是个会生活的人,这优点很可能造成假象,连他自己都以为缺乏思想。他和她的结合,不能说全部,至少部分的,拜处境所赐,正在她的低潮,或者说一个嬗变的阶段。从天上回到地下,由他引入普遍性的日常人生,那里也有着真理一类的存在。在他是本能自然,她呢,不经过诠释,便无法认识。他们还年轻,在有限的日子里,已经算得经历丰富,倘再给些机会,完全可能补偿不足。然而,历史将时间压缩了,一切都在急遽地发生,简直回不过神来。

春节来到,他们讨论是不是去老家过年,让他父母看看这对孙儿孙女。他大哥正准备结婚,喜期已定,大年初四。让人顾虑的是大串联余波尚未平息,很难预料道路的情况,她刚历经远途跋涉,喘息稍定,并且,不是在上海见过孩子的嬢嬢了?也算得上一次探亲。最后,家里来信说,将过门的媳妇是单位里的领导,主张移风易俗,所以新事新办,他们不到也罢。于是,按惯例上她家过除夕夜,但气氛大不如往年。外公外婆不知是突然还是循序渐进,露出老态。舅舅们没有到齐,不因为这就因为那,反正都是推托不掉的事务。舅舅请假,舅母自然也缺席,帮厨的人少一半,吃食也少一半,小孩子只剩三两个。这年的冬天奇异地温暖着,雪下得薄,时断时续,落到地面就污脏了,再落一层,再污脏,显得残败。四处炮竹爆响,火星划过,更加衬托了夜空的无边无际。没有手风琴助兴,换外婆弹钢琴。试奏一首新歌,让她唱,起错了调,等找到合适的,又忘了旋律。零落的音节里,小孩子趴在餐桌边睡着了。他和岳丈两人对饮,喝过了头,一反常态活泼起来,给大家唱家乡的小调。开始还觉得新鲜有趣,拍手叫好。可挡不住三遍四遍,甚而至于五遍六遍,就知道是醉了。好不容易,架着离座,走出门,一路上不知跌多少斤斗。两个孩子睡醒了觉,父亲每跌一次,就乐一回。他呢,难免人来疯,半真半假,跌了又跌。连滚带爬地到家,启明星已经在天边闪着寒光。雪停了,气温直降,四个人冻得直跳。他忽然头脑清明,在心中自问:是祸是福?又自答: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事情早在酝酿之中,而他始终蒙在鼓里。

春节以后上班,午休时间,她就在宿舍的桌上,铺开白报纸书写。同宿舍的女机要员并不关心她写什么,每个人都写大字报,自己曾经也是个大字报积极分子。但大字报的浪潮已经落篷,运动从舆论准备进入到实践阶段,就是夺权。所以,同屋人不免会开玩笑,“革命不分先后”或者“后发制人”。她只笑笑,并不作答。不久,女同屋的婚姻状况大约有所缓和,东西搬回一半,人也难得见了。于是,她一个人独用房间。这段日子究竟多少长短,人们也计算不出来。只知道有一日,她夹着一卷纸,另一手提着糨糊桶,走出宿舍楼,来到省委机关大院的外墙下。墙上的大字报已经斑驳,挂落下来。没有人做帮手,只她自己,将纸卷放在地上,先清除旧迹。扯下碎纸片,露出壁砖,湿抹布擦拭一遍。然后刷子沾了糨糊,薄薄涂一层,蹲下身抽一张写就的字纸,提起来,抖一抖,展平了,对齐上沿,贴住,顺两边抹到下沿,再按紧。后来,在人们的描述中,他仿佛看见学校大礼堂舞台,顶灯照耀下,白衣蓝裙的女学生蹲在地上,从皮包翻找书籍。大字报方才贴上一页,就有人驻步;三四页以后,便围拢起来;再有六七,张贴已经赶不上阅读的速度,性急的人从桶里抄起糨糊刷子往墙上涂。这动作具有启发性,几个人同时上前,弯腰抽取大字报,被她拦住,生怕乱了页码,每一张都需亲自核对编号和上下文。但有人帮助刷糨糊,对缝,抹平,到底效率提高,最后几页很快上了墙。总共十二页,标题为“人民政权和群众运动”,落款“一名中共候补党员”,底下是真名实姓。她从结尾走回开篇,浏览查验,哪里没有压实,就伸手拍紧。因文章的内容,大约还是她雍容的仪态,人群安静着。等她终于提了空桶,消失背影,就像梦醒一般,骚动起来。

白报纸上的墨迹十分清晰干净,字体接近柳公权,属正楷,就好辨识,行文又流利。格式合乎目下通行,每一段落起一小题,引一段警句警言,再论述观点,看起来很明白,却不好判断。文中的主张,似乎没有偏倚,即不造反也不保皇,两边的队都不站,两边也都不支持。是要倒退到革命之前吗?却又像超越至最终目标:共产主义,消灭阶级,人类大同。一时间,众说纷纭,各派组织都前往抄读。尤其是大中学校,当时当地即铺开阵势,激烈争论,结果往往陷入困顿,不明所以。他得到消息,骑车去时,已经三日过去,人墙围堵,根本挤不近前,耳边却飞来流言。有说写大字报人来头天大,多半上层授意,看来革命即将转向;又有说逆流大趋势,右派言论公然出炉,可见得斗争很复杂;再说的是,大字报贴在省委门前大有讲究,难道是政权分治的先声?坊间闲话,渔樵论史,却也归纳出一些要义,那就是,运动有误。可不是吗?多少领导都下台了,这怎么说呢?心怦怦跳着,他退出人群,折头返回,向她办公室驶去。办公室没有人,就又骑往后排院落的宿舍楼。转弯时候车链子掉了,来不及挂上,下车推着走到楼下。

他第一次去她宿舍。单位大院,大凡都是一个样。建国初期,中苏交好时候的火柴盒式建筑,一个门洞分两翼,房间沿走廊排列。上午十点光景,大人上班,孩子上学。几个老太太站在各自门口说话,看见生面孔,便停下来。公共厕所有抽水声,管道里轰隆隆激荡着响。从老太太狐疑的目光里穿过,上了楼梯,找到她的那间。门忽然开了,走出一个年轻女人,眼窝很深,这地方俄国人留下不少血脉,人称“二毛子”,就是这种长相。女人手里抱着东西,知道他是谁似的,用脚抵住门,让他进去。她坐在临窗的书桌前,抬头看一眼,复又低下去。他站在门口,说:回家吧!她没有回答,就又说一遍:一起回家!带些命令的意思,好像面对闯祸的孩子。她笑了笑,依然低着头:你自己回去吧!他说:适可而止吧!他有点动气了,想伸手拉她。狭长的房间,因透视的缘故,她仿佛在纵深处的聚焦点上,够也够不着。她不动弹,说:你先回家。他又等了等,说:好,你马上回来!转身出去,回头带上门。日光从窗外照着她的头发,黑亮亮的,电烫的痕迹在发梢尚有残余,留下一个曲度,从耳后绕到脸颊,衬出白皙的肤色。他不知道,这是最后的一眼。自此,就再没有看见她。他骑车在返程路上,几番回头,均无人影。心里只觉得离开的人越来越远,远到渺茫。直至入夜,又到第二第三日,他终于明白,她不随他回家,是因为已经身不由己,不得离开。他又去一次省委大门口,远远看见,大字报已经撤除,连同原先的残余,洗刷得一片白。他别转车头,往她宿舍骑去,不敢走正门,绕到后院。越过院墙看去,水泥的楼体,压顶而来。上下排列的窗洞,好像藏着无数眼睛。他踯躅一时,原路骑回了。

多少年过去,他百思不得其解,两个孩子从开头第一天,就没有问过:妈妈到哪里去了?他猜测,大的或许有些许耳闻,小的呢?最粘母亲的年龄,却从此不再提一个字。小孩子就像动物,感知危险的本能尚未在进化中萎缩。他既心酸又有一种侥幸,倘若他们问起来,真没法解释,因连自己都弄不明白。在他这边,所有的消息全都阻隔。从通知送交衣物的地点变化,事态显然在升级中。先是单位保卫部门,后来到路段属地派出所,再又转入公安局拘留处。这一段时间比较长,他心存侥幸,以为局势缓和,会有转机。可是,长久的静止又让人不安了。春夏两季在这悬置状态中过去,哈市的冬天来得早,十月份下了第一场雪。没有消息,但是生活在急剧变化着。他被调离绘图室,下到车间,名义还保持技术人员,实际做的操作工。小学成立红小兵,代替少年先锋队,人人都是,唯女儿不是。回家也不说,他却看得出来,因没有红袖章。厂部隔三差五召他谈话,开始是本厂人,后来外边人,由本地变成京城,着便衣到穿制服,制服呢,则从公安延至军界。一张横放的桌子,对面两个,他一个,就像是审讯。先问她私下里的言论和表现,听起来,他们似乎不是夫妇,而是一处共事的同僚;再涉及交游和活动,又像互相的眼线;最后,是关于他的态度。这时候,会挑几节“南京政府向何处去”念给他,而他不由感到为难,因为既不知道她“向何处去”,也不知道自己“向何处去”,在训诫和沉默中,结束了谈话。其中一次,问讯者随他回家,取她的笔记和书籍。他们倒没有动手,只是看着。两个大人加两个孩子,逼仄的空间里,无法划分专门的收纳,全混作一堆。衣服鞋袜,玩具文具,笔记本,作业本,绘图纸,图画册,真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不作挑拣,一并收入旅行包,带走了。

第二场雪下来,温度骤降。先后两晚,有不速之客上门。第一位只在门口站了站,递过来一个报纸包,转身就走。皮帽的盖耳和口罩之间,露出一双眼睛,似乎哪里见过。进屋打开报纸,里面裹着两双鞋,一双棉的便鞋,一双高跟鞋。鞋壳里塞着些零碎,手绢,小镜子,半盒百雀羚面霜,一个小镜框,镶了姐弟俩的照片。是她留在宿舍的东西。于是想起,那天在宿舍外遇到的,正是来人,她的同屋。光从灯罩里照下来,仿佛一幅静物画。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静物的主人不会回来了。那女人来,就为了告诉他这个。隔一日还是两日,门又叩响,拉开一条缝,便闪进一个人,挟裹着一团寒气。站在地砖上,棉靴上的雪顿时化成一摊水。那人定定地看他一眼,手套里拔出手,将蒙头的大围巾一圈一圈解下,这时候,他看清了,是大学同学,她的室友。毕业之后再没见过,一时都想不起名字。以此可见,她从未提起过女同学对他的倾慕,也没有说及南下串联、天津塘沽的一夜。尽管如此,女同学的到来,还是让他喜出望外。这一段,他们一家,生活在孤寂中,过去的往来都停了走动。有对方的缘故,也有他的,因不想牵累别人。就算是他,内敛的性格,也会感到苦闷了。开始还镇定着,让客人坐下,沏茶端来,问有没有吃饭。女同学反问,这个点到哪里吃饭?他不禁感到羞赧,折转身进厨房。女同学并不推让,由他忙碌,点火起炊。手捧着茶,环顾周围,起身推开卧室的门。窗外的雪光透过花布帘子,映在两个孩子的脸上,看了一时退出。热食上桌了,一盘大葱蛋炒饭,一碗紫菜虾皮汤。这才坐定,脸上笑着,要说什么,却哭起来。

女同学埋头吃饭,没有一个“劝”字。看来是饿狠了,大概还觉得,想哭就哭吧!仿佛得到鼓励,他更放纵起来,涕泣声在屋顶下回荡,然后渐渐息止。他擦把脸,平静下来,女同学面前的碗碟也空了。两人默坐一时,女同学说:凌晨有火车往南去,我带孩子走。他倒没想到,眼睛亮了亮,说:我有个妹妹在上海。女同学思忖一下,要了姓名地址。他又问一句:买得到车票吗?女同学回答:我们学校属军队系统,我有军官证。说罢站起身,自行去到里屋。他还要找孩子的衣物,女同学说:什么都不必!动手推大的起来,被他拦住:这一个留下,知道人事了!女同学目光移到小的身上,点头道:也好,出来一个是一个!从被窝里掏出人来,一层一层穿衣服。孩子一直在酣睡中,小身子热烘烘,软绵绵。女同学笑了,问:他叫什么名字?父亲说:我们都叫他弟弟。好,弟弟,我们走!穿上大衣,用围巾裹住怀里的人,推开门走了。

从进门到出门,前后不过一个钟点,就像做一个梦,雪夜里的静梦。他站在门前地上,久久回不过神,甚至连来人的样貌都想不起来了。真是惊鸿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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