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把刀,千个字  作者:王安忆

他的记忆从嬢嬢的亭子间开始。窗户底下,女孩子跳着皮筋,唱道:“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在说话……”躺在沙发床上,刚从午睡中睁开眼睛,拳头松松的握不紧。墙上有一片光,从对面的窗玻璃反射过来。插销没有固定,随着风吹,晃动到脸上,眼睛就闭一闭。刷得粉白的天花板垂下一只细小的蜘蛛,来回荡秋千,带了一丝亮。仿佛人在水中,四周围都波动着。其实是,空气中的水分,也就是氤氲。许多日子以后,他长成少年,回去出生地哈市,最先敏感到的,便是干湿度的差异。不仅在体感,还在视觉和呼吸。与他离开的时间差不多,也是入冬的季节,这个烧煤供电供暖的城市上空,充满颗粒状的悬浮物,干扰了采光。街道和建筑表面,都染上一层铅灰。幸而视野宽广,否则就会变得暗淡,成为悲观主义的温床。雪下来了,质地的密度比不上悬浮物,但更有重力。最重要的是,增添了湿度,于是,天地间一下子变得碧清。

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回来了。冰面上的滑行,呈流线的弧度,和此时此刻重叠。姐姐在跳跃,旋转,双脚在空中打剪,一下,两下,三下。落下的一瞬间,一变二,紧接着又二合一。有个隐身人,是妈妈。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以为妈妈是另一张面容,夜行列车上,映在漆黑的双层窗上的侧影。他从下朝上地看她。睡眠如潮汐涌起,再退下。火车停站,酱黄的灯光透进车厢,伴随而来的是一片动响:脚步声,叫喊声,铁器的敲击,最后,是哨声,在同一频率上持续。车轮沉重地摩擦着铁轨,从慢到快。那张侧脸在明暗中穿行,睡眠的潮涌又淹没了。就在一夜之间,母亲的形象忽然变得清晰。在报纸头版,宣传栏橱窗,杂志封面,俯瞰着簇拥的人群,好像是全国人民的母亲,独独和他没关系。他有些躲她呢,却躲不开。从任何角度,那双眼睛都看着他,有话要说似的。越来越多的母亲的照片披露出来,从少女时代到求学生涯,再到工作阶段。各种姿态表情:读书,种树,唱歌,演剧。藏在嬢嬢相册里,匆匆一瞥的那张家庭照,也到了其中。照片上的自己,也令他茫然,那是谁呢?姐姐和父亲,他却认识。不得不承认,他们是一家人。

当年,惶遽离开的地方,如今在另一种惶遽中回来。父亲的家——他总是这么认为,无论人们怎样强调,这就是自己的家,父亲的家似乎比嬢嬢的还要局促,不是指面积,而是容积率。嬢嬢的亭子间有一种殷实,这里呢,四壁空空,白木家具立在水泥地上,显得寒素。父亲本来爱干净,近些年演变成洁癖的倾向。地面和桌椅橱柜被碱水刷洗得扒去一层皮,近乎薄瘠。一个人的时候,他在里外两间屋来回走动,打开橱门,拉出抽屉,残存的一点记忆又模糊了。他努力想象曾经在这里生活,结果陷入茫然。家里是陌生,外面呢,仿佛都是熟人,热切地要与他说话,拉手。好容易挣脱身,又被目光跟踪,他只得尽少出门。这也不行,因为有径直敲上门来的,说话和拉手,或者只为看他。后来,就不开门了,等父亲下班回来。父亲可以应付这些事,同时呢,又失去了独处的自由。分离中的父子,难免是生分的。彼此都有些骇然似的,一个长成个大人,另一个则老去了。

父亲会没话找话,问他这一日怎么度过,有没有上街走一走,冰灯展已经开幕……他支吾着回答,慢慢退进房间。沿袭往日的安排,他与姐姐合用房间,新生活里只有这点让他习惯。在姐姐跟前,他才略微舒坦些。姐弟俩都脱离小时候的模样。尤其他,已经是成年男子的身量,比实际年龄显大。但依然驯服于姐姐,听从颐指气使,也只有跟了她,走得出门去。现在,他骑车,姐姐坐在后架。北方的天,没有一丝风,却透心凉。皮帽底下的脸颊,冻得生疼。穿过楼宇,视野变得开阔,空气里的杂质沉淀了,变得干净,也更加凛冽。等不及到地方,姐姐跳下车后架。一群年轻男女迎上来,两下里都在叫喊。姐姐一边奔跑一边脱下棉大衣,转身扔给弟弟。乱着手脚接住,再抬头,人已经被卷裹走,看不见了。

这是姐姐最快乐的日子,他呢,不由也快乐起来。冰面上滑行的身影,带着拖尾,穿行交错。反光处一片白,倏忽又呈现人形。那跳跃起来的,就是姐姐。转几个身落地,加了速度,沿着抛物线的弧度,又隐匿在光的反射里。从光里出来的,还是姐姐,没有母亲。夜行列车的双层窗户上的侧脸,也看不清了。他试图从姐姐脸上找一点母亲的遗传,找到的全是父亲,瘦削的轮廓,细长眼睛,微翘的下颌。人们都说他像母亲。父母的同事,邻居,甚至街上的路人,都这么说。结果是,他从此不敢照镜子。现在,母亲的形象从照片中走下来,到了话剧院的舞台、电视剧的荧光屏、中学生的作文、报告文学——他惊讶地读到关于自己的一段情节,说的是他和姐姐追赶囚车,母亲在后车窗看着两个奔跑的小人儿,越来越远,终至消失。这戏剧性的一幕竟然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却毫不知情。可是渐渐地,在人们的讲述和眼泪中,他动摇起来。也许,也许呢,真的发生过了。虚实杂错中,他再也想不起母亲是什么样的。有一次,从父亲的抽屉里找出一张底片,黑白倒置中,母亲的脸忽然浮现了。

他不知道姐姐对母亲记忆如何。长两年的她应该有一些,可是他们姐弟,包括父亲,从不交谈母亲的事。如果有人问起——现在,他们家的客人多起来了,每天都要耗去茶水和香烟——姐姐起身就走,他紧随其后,留下父亲招架。两个人坐在里屋,也不开灯,听外面的唧哝声。姐姐气得鼓鼓的,他倒没那么激烈,而是觉得滑稽。所有这一切,都还来不及组织成逻辑。但是,此时此刻,和姐姐坐在黑暗里,却有一种安心。他喜欢这时刻。姐姐压低声音咒骂着。这些来客他不认识,被过度的殷勤搞得颇不自在,这才知道,原来曾经冷淡甚至欺负他们的人,现在,“装孙子”了!姐姐说。他笑得向后倒去。房间很小,放一张双层床,他上铺,姐姐下铺。仰躺在姐姐被褥,嗅到枕上雪花膏,还有洗发水的气味,不由使劲抽抽鼻子。外屋的动静和光亮从隔墙上一面玻璃窗投进来,好像另一个世界。他很满意这样的时刻,暗香浮动,私语窃窃。有一回,外面的人坐久了,父亲只是敷衍,没有一点谢客的表示。那一对夫妇,男的基本不说话,女的呢,言语琐碎,又没内容,只连连的“不容易”“真不容易”。姐姐陡地起身,走出去,抄一把笤帚,“嚓嚓”地划拉到跟前。男女二人并排地提起双脚,好像在做一项奇特的运动。他又要笑了。父亲看不下去,说:大晚上扫什么地?姐姐厉声回答: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两人这才认清形势,挂不住了,也不告辞,将门在身后重重一摔。姐姐当然不饶,拉开门,重新摔一下。父亲说:这又何必?姐姐转过脸,吵道:你何必呢!父亲说:宁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姐姐回敬:谁也不要负谁,谁负谁都不是善茬!父亲说:谁能保证不犯错?姐姐说:我!我就能!父亲看女儿一眼:你?这一个字大有含意,连那眼光也是不简单的。姐姐勃然大怒:你!你!你自己!父亲弃下争端,进自己房间。姐姐伸出一只脚抵住,不让房门合上。里面拉,外面顶,僵持不下。他吓坏了,拖姐姐回里屋,父亲却跟了过来,换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死缠烂打对谁有好处?姐姐大声嚷:是我不放过去吗?是我吗?父亲说:是我,好不好?是我!姐姐说:你不用来这一套,假惺惺!好,我假惺惺!父亲疲累透顶,无心恋战,又不甘心。他站在两人中间,一手推挡一个。父亲先退却,回了房间,姐姐则大哭起来。

用不了多少日子,他就发现父亲和姐姐的争吵已经成常态。吵的时候凶狠极了,而且真动气,令他十分紧张,而且疼惜。他自小在隔代与旁系中生活,不大明白至亲间何以如此放肆,毫不顾及感受。同时也惊讶双方复原的速度,仿佛什么事没有发生过似的。很微妙的,私心里还有几分羡慕,设想他要是参与其中,应该站哪一边,又将如何表现。现在,他只能保持中立,做局外人。其实呢,他就是局中人。有他从中调和,那两位都变得率性,尽可以激化情绪,加剧争端,不怕收不了场。不知不觉,他们形成一个三足鼎立的关系,缺谁也不行。姐姐和父亲的对峙拉开边线,他又与两角各拉开一条。抽象来看,是稳定的结构。从具体的现实出发,争执增进沟通和了解,但必须有约束,否则就会分崩离析。人在事中,自然不会抱如此客观的态度,只是听凭本能,真情投入。哭泣、发怒、委屈、哀痛,一并引爆,四处开花,受伤挂彩是难免的。就在这激烈的混乱中,他楔入了原生家庭。俗话说的“血浓于水”,一点不假。十来年的疏离,重新弥合,团起一家人,只少了个母亲。有意无意地,他们对这缺位视而不见。铺天盖地的烈士母亲的照片,家里是不陈列的。

开头的时候,全社会沉浸在颂扬和缅怀中,未及启动遗属的抚恤程序。显然,他们一家,尤其他和姐姐,正处于命运的转折点,结束上一段,开始下一段。等待让人兴奋,也是焦虑。姐姐和父亲频频发生战争,多少有点源于情绪的波动。他却喜欢这样未决的状态,有新生活在望,但不是现在。在他内心,其实对变化生畏。这些日子,逐渐适应,难免松懈下来,怠惰了。人们都以为他过得闷,既不读书也不工作,没有同学和朋友。其实他有他的乐趣,那就是做饭。开始,他常苦于食材的单一,来往大小农贸市场,而不得所求,只能因地制宜,去繁就简。渐渐地,他发现,在表面的粗陋底下,却是富足。父亲厂里发放食物,都是过奢的量,二尺长,整条的大马哈鱼;鲟鱼三米,剁成段;半爿猪肉;成堆的山货,木耳、松茸、口蘑、黄花菜;大白菜也是码堆;肉肠和血肠一挂几十节;大酱盛在缸里,蜡纸封口。有一回,发的是鳟鱼,他挑出一条尺把长的虹鳟,挖鳃刮鳞,洗净了晾在笊篱上沥水,然后骑车上菜市场买葱。那葱都是成捆,论斤称。他解释说,只是烧鱼的配料,要不了这许多。卖葱的大叔,转身抽出两条甩在面前:拿走吧!葱是这样,蒜是编成辫,盘起垛。菠菜,他都不认识了,也是打捆。他不免想起南方水绿的小白菜棵,野茭白,紫荸荠……多么遥远,罩着水汽,雾蒙蒙的。走出菜市场,骑车回程,车后架夹着两条孤零零的大葱,那情形让人惆怅。

炊事引他走入北方,从物种出产而涉及寒温带风土环境。他明白为什么此地时兴花茶,原因在水质。壶底时常需要清理沉淀物结起的硬块,俗话说水“硬”。毛尖龙井味轻,压不住,茉莉的香浓则可与之匹敌。他学会大葱炝锅,比本地人放的量足,镬底起烟。生长季节漫长的食材生性厚,藏得深,发力慢,就要借辅料拔出来。同样的道理,就可解释这里的炖菜胜过炒菜,炒也是爆炒,烈火烹油。他很奇怪地联想到嬢嬢给他讲的《红楼梦》里,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说法。他渐渐喜欢上乌苏里江的水族,既没有海鱼的盐齁气,也没有河鲜的草腥。初尝平淡,稍停留,却有余香。他自创一种烹制法,葱姜蒜入水煮到大滚,喷上白酒,手持鱼尾,慢慢滑进,翻个身,即起锅装盆。那边灶眼上,铁锅里的酱也炒熟,加醋加糖加干辣椒末,兜头一浇,顿时粉白变酱紫。还有大棒骨,整段的肋条、腔骨、大胯,焯一浦血水,焖在锅里,从早到晚,再提起,肉从棒骨上垂下来,满屋生香。他现在知道了,南方菜讲的是“鲜”,北方,则是“香”。他对北方的凉拌菜也有了认识,拉皮、老虎菜、萝卜皮、白菜心、蒜泥茄子、拍黄瓜——或许,南方的冷盆就是从这里移植的。这也是空气中水分的差异作用,潮湿的温度里生食不易存放,必须熟吃;气候寒冷的地方则不然,于是生食的菜品应运而生。他的菜谱增加了,就像个梨园里的角儿,戏码多,打得起擂台。更要紧的是,互补短长,独开新门。

他做好一桌饭菜,等两位上座。餐聚的过程总是从饕餮始,至吵骂终。这一回,他拉不开架,忽然生出苦闷,打开一瓶大曲,兀自喝起来。他不善饮,何况是高度白酒,很快就有些迷糊。眼睛看出去,人脸和器物都像在水中,荡漾流连。父亲和姐姐,则面若桃花,表情温存。挨得他很近,两人的手在他背脊上摩挲,暖暖的。这是在做梦吗?真是开心。他继续喝,不知是谁的手,握住他的杯子,拔河似的来回,他就是不松开。伸长脖子够到了,断续地喝。最后,头抵在桌面,抬不起来,但能感觉后脑和颈项上,掌心的摩挲。他睡熟了,四周和平安宁,碗碟叮叮地轻叩,脚步无声地移动。从此,他有了扼制争端的办法,不仅有效,而且享受得很。所以,有意无意,多少是佯装,头抵住桌沿,手里握着酒杯,泼泼洒洒往嘴里送,再由着一双手将杯子夺过去。他触到手的温暖,不管姐姐的还是父亲的。接着,滚烫的毛巾捂住脸,简直要窒息,顺势往后一躺,仰面靠在椅背。眯缝的眼睛里,灯光从荷叶边玻璃罩下辐射到四面墙,映着波浪式的投影。依稀中,仿佛听见婴儿的啼泣。一抽一抽,有无限委屈似的,枕在臂弯里,摇啊摇。父亲和姐姐推起他来,几乎是抬着往卧室里送。他赖在他们身上,胳膊腿软得呀。好容易拖曳到床边,再怎么使劲也举不到上层铺,只得安置在下层,姐姐的床上。脱去鞋袜,毛衣毛裤,拉开被子,卷进去了。清新、芬芳的气息顿时充满全身,似曾相识。很远很远,传来婴儿的鼻息,细微得不能更细微,吹拂过脸颊,丝丝入耳。

那两人在床边站一时,退出去,清理饭桌上的残局。剩菜并拢,盘摞盘,碗摞碗,端进厨房。两人的手脚都有点重,被迫中止的怨怒都在里面。水龙头拧到最大,哗哗冲击锅盆,水花四溅。姐姐忽回头对了父亲,说:我看他是存心,耍人呢!父亲看着女儿,忍不住笑起来,觉得他们三个仿佛合演一套把戏,很有些滑稽。姐姐愈加生气,别过头去:你们是一伙的!父亲说:你们才是一伙!自觉像小孩子,差点又笑出来。可是,女儿显然缺乏幽默感,这一点,像他们母亲,好处是认真,不好在于生活变得沉重。带了和解的口气,又补一句:他就像你的跟班。这话有几分实情。每每来客前脚离开,后脚姐姐关门,弟弟迅速销上门闩,“哗啦”一声。父亲站在当地,满脸无奈,看一对儿女气昂昂走过去,进到里屋,拉亮电灯。明晃晃的隔窗上,人影交互,舞动手臂,哼着歌曲。明摆是气他,排斥和冷落他。他才不上他们的当呢,甚至还很欣慰。灭顶之下,他,她,还有自己,竟可完身,又到了一起。

戏谑的色彩并不能掩饰争执中的严肃性。他从不深究,凭借本能,知道那里潜伏了危险,一触即发,躲还来不及呢!同时,隐约感觉,事情是那样开始,就不会这样结束。眼前的平静只是暂时,朝不保夕。尽管掌握有撒手锏,可缓解紧张,其实只是权宜之策,随时可能失效。显然,有一股力量,超出他们所有人的控制范围,暗中勃起和骚动。父女俩的吵嘴,不请自来的宾客,报端的标题,记者的追踪,都是成因。由散漫趋向聚集,量变到质变,不晓得最终会发生什么。他加倍殷勤地烹煮,除了这些,还能做什么?也不完全为平息事态,也为自己,厨事给了他安宁,更有满足感。他自制烤箱,一个铁盒子,横头开门,里边用铁条插成隔扇。又在门前空地砌一眼土灶,灶膛里支一层铁架。首次试验做的是“拿破仑”。单先生曾专带他去老大昌面包房品尝。单先生与其说教他做,不如说教他吃。吃毕“拿破仑”,即明白大致意思。初涉白案时候,他做过高庄馒头,还做过油饼。虽有中西之分,但出自同一原理,均是油和面分层叠加。区别在于,中式为笼蒸,西式为烘焙;其次,油和油不同,一则素油,一则牛油;第三,发酵的次数,一次和多次。于是,和面,发酵,再揉,再发,反反复复。自觉差不多了,摊开擀薄,涂上黄油。这就是北方的慷慨了,大袋的白面,成桶的牛油,一坨坨的奶酪,蜂蜜,枫糖……单先生要看见这场景,会骂他造孽呢!桌面大的薄皮子,提起来,向了日头,黄玉一般润泽。擀面杖挑着一来一回,叠成四分宽的一条,拍紧,压实,切块,排在隔扇,合起来,送进灶膛。“烤箱”安置于铁架,经过计算,上下左右空间相等。然后就是烧火。松枝燃着了,吱吱地叫,滋出油脂。火头蹿出来,差一点燎了衣服。火星子淌了满地,明明灭灭闪个不停,忽变成一树槐花。槐花里有舅公的脸,还有黑皮、担挑子的伙计、诈他们鸡蛋的乡里人。这些人哪,如今在什么地方?松枝的灰烬填满炉膛,扒干净,再烧一轮,如此反复数次,就由着灰烬自己冷却。又有半个时辰过去,方才使火钳子夹住“烤箱”,慢慢移出,揭开。心跳得很快,屏住了气,仿佛菩萨成佛的一刹那,热香扑地喷上脸,眼泪下来了。看相与“拿破仑”相距甚远,吃起来也不大像。他知道是温度的原因,柴火再烧得旺,也抵不过瓦斯和电。炉灶也是个问题,他没学过泥水的活,依葫芦画瓢,终不得要领。但那出品也是分层和酥松,口味甚至更好,因为料下得足,而且是真货。“老大昌”至少一半代黄油,所谓“麦淇淋”。接下来,他尝试的是“红房子”的焗面。也不像,但也好吃,父亲和姐姐都喜欢。当然,吃过以后,还是例行节目,吵架。

时间久了,到底见怪不怪,懒得去调停。有时候,也夹在里面,不管搭和不搭,乱叫嚷一气。那两人倒笑起来。这样,就成了他们一边对他一边,呈现新布局。在这排列组合的变化调整中,均衡强弱,结构越趋稳定。春天来到,松花江上传来冰裂的响动,小孩子被禁止到江边活动。迎春花爆出来了,一大篷一大篷,汹涌澎湃的架势。早晚气温还在零下,身上捂着皮毛,可是,伸得手也露得脸来。再接着,冰面“砰”地裂开了。先只是互相推挤,你叠我,我叠你,底下的水仿佛地火一般往上拱,闷响着。然后,突然某一时刻降临,轰隆隆震天动地,冰凌子就像脱缰的马群,直朝下游奔腾而去。人们从大街小巷跑向江边看凌子,他也去了。远远看见,太阳光底下,亮闪闪一条巨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天地间噤了声,只看见人们的嘴在张合,听不见声音。他身上起了寒战,被吓住了。这是什么样的气象啊!所有的零碎席卷一空。他渐渐镇定下来,人变得无限小,心却变得无限大,藏在里面,找也找不见。凌子的流淌持续有数个昼夜,终于远去,消失,归于空寂。随即沉渣泛起,众声喧哗。

他们要搬家了,搬到市里,省府机关属下的住宅楼。虽不是新建,但亦不过七八年的楼龄。居住多半省直单位中上层级公务员,因升降或者离职,频繁流动。他们的一套三室户单元也是经过几方调配,最终腾空出来。送钥匙的后勤行政科员,一个操山东口音的中年男人,不停地道歉,连说“迟了迟了”。意思本来应该更早,早到母亲评定烈士的一年前。延宕的原因不只周转的曲折,更可能在身份级别。母亲生前只是行政副科,但影响遍及全国。从下至上,需无数变通,再从上至下,多少有“钦点”的意思,方才越过规章限制。领到钥匙,一家三口同去看房。从厂区到市中心,好比乡下人进城,再由平房上高楼,机械厂的大烟囱又回到视野里。俯瞰之下,街道纵横,楼房排列。间隙中,一丛丛杜鹃花,粉的,红的,紫的。松花江是银链子,被一只大手横空一甩,劈开此岸彼岸。森林公园,太阳岛,火车站,百货大楼,马迭尔饭店,还看得见外婆家。其时,外公外婆先后辞世,儿女们星散。老房子里住进陌生人,与他们再无干系。可是,免不了触景生情,连他,都还依稀有一些零星印象。比如,手风琴、大列巴、玻璃罐里的啤酒,还有母亲。就像照相底片,又像逆光的人形,白炽中退远,退到焦点,一下子四溅开来。人字形的雁阵,掠过头顶,在天际消失踪迹。三个人有好一阵不作声,被这广大的静谧笼罩,心中积淀的块垒,化成灰烬,随风飘散了。阳光满屋,到处是门,推进去就是一间房。穿过来,穿过去,忽然失散了,却又迎头撞上。彼此吓一跳,竟是迷宫一般。来回几番,终于呈现出格局。朝南一大间,不用说,属于父亲;东南一间,带一具转角阳台,也不用说,是姐姐;北房就是他的了,窄长条,向东墙借出一个凹室,原本作壁橱用,但放得下一张床,就成一室一厅。

搬进新居,安置妥当,大约有一周时间,就想去周围看看,寻觅菜场。现在,他不再惮于出门,周围少了许多眼睛。街区景象让他想起上海的嬢嬢家,其实相差甚巨。那里要挤簇琐碎得多,这里则是疏阔的,但都有着市廛的烟火人气。下楼走到门厅,迎面走来一个女人,脸上裹了防沙尘的丝巾。交臂而过时候,女人停住脚步。他不由也停住了,以为有什么话要说。影影绰绰的纱巾后面,一双雪亮的眸子,这城市许多人有着轮廓立体的高眉深目。女人一笑,又收住,问道:搬来了?他点头说是。女人又一笑,却显出哀戚的神情:长多大了呀!返身迈上楼梯,鞋后跟清脆的叩击声,盘旋在通顶的天花板下。他走过门厅,就到了大街。下班的高峰,即便道路宽阔,也车水马龙,熙来攘往。顺人流而去,方才的一幕很快抛置脑后。入夏的季节,他格外感受到北方的好处。朗空万里,太阳高升,树叶翻着金银,虫鸟齐鸣。长日将尽时候,暮霭下垂,晚霞退到目极处。看回来,已是满天星斗。他和姐姐有了各自的房间,却觉得冷清,彼此串着门,更多是他造访姐姐。这时候,两人坐在小阳台,空气里隐约有一股子辛辣,来自于白昼里的光照,此时释放出来热量。路面的沥青,混凝土墙体里的金属物,火车制动器和轨道的摩擦,都有着坚硬的质地,反射性特别强。远处江边的篝火,野钓的人正在烧烤他们的收获,则是柴火和食物的气味。他想起嬢嬢的弄堂里,统一熏蚊子的情景。驱蚊药点着了,闭上门,大人孩子搬出竹榻板凳,头上是一线天。溽热尚未散尽,忽地吹来一阵风,人们便欢呼一声。他在姐姐的阳台,从饭后七八点起,一直坐到夜深。半睡半醒中,耳边响起小孩子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茫茫然不知其意。头上脚下,身前身后,全是“个”字,风中摇曳。又变作树叶间晶亮的小孔,摇曳。再回到“个”字,继续摇曳。小孩子的声音还在,“一个字”“一个字”。他听出来了,是黑皮!那“个”字,是竹叶,一千个,一万个……

日后几天,他又遇到同楼的女人,站在下一层的拐角处,似乎是等他。因离得近,他看见纱巾后面眼梢上的鱼尾纹,大概是母亲的年龄了。心里奇怪自己怎么想到“母亲”。等他走到跟前,女人转身移步,与他并排下楼。途中,女人抬起手臂,比一比他的个头,说:这么高啊!他不知说什么,只是笑。女人又说:我看过你的照片!他收起笑,没有搭话。下到楼底,出得大门,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分手了。这一回邂逅,令他有些不安,女人的蒙面纱巾,就像一层帘幕,藏着某个真相,而且随时都要揭开。他脉搏跳得很快,怦怦地冲击耳膜。走过好几个路口,方才平息,回复正常。想等父亲下班回家,告诉这两回遭遇,到时候却没有开口。不知为什么,他感觉父亲知道比邻而居的女人,甚至可能已经照面过了。夜里醒来,听见火车的鸣笛声,就仿佛看见明亮的车窗格子,格子里的人酣睡着,睁眼已到关外。

事情显然没有结束,他第三次遇见女人。在副食品商店,隔了一行柜台,向他招手。他没有动。女人绕过来,有话要说的样子。他害怕起来,想拔脚跑开,晚了一步,人已经到跟前,伸手握住他的手臂。看出他的抵触,却没有松手,说:我就想好好地看看你,你母亲的孩子!又来了!他心里嘟哝,却没有挣脱。女人的手垂下来,握住他的手。接下来的时间,就是这样手牵手地渡过。他感觉到女人掌心的粗糙,明显过着一种操劳的生活。女人说:你母亲要是看见你现在的样子,有多么高兴啊!她停下来,似乎等待他的反应,可是没有,就继续下去:那时候,我和你母亲同一间宿舍,但总是她来我往,或者我来她往,所以见面不多,直到后来——说话的人又停下,观察听话人的表情,依然沉寂着,再继续:后来,上班不正常了,倒都来得多,午休,或者宿夜,就过了话——他身上起了战栗,手都凉了。她却握得更紧,要暖它似的:你母亲在写字桌上放你和姐姐的一张照片,她很疼你的!女人眼睛里盈了一眶泪。这才发现,今天她没有蒙纱巾。他更害怕了,暗中使了力气,往回抽手。女人坚持了一会儿,猝然放开,最后说一句:照片我收起交给你父亲了!两人几乎同时背过身,有些仓皇地走开了。女人说的这张照片,他早已经在报端见过。母亲故事的连环画里,他和姐姐的形象,也是根据这张照片描绘,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别说路人了。应该说,直到此时为止,还没有太大的打扰。但这样的安宁能保持多久呢?

搬家是个增速的节点,变化的频率急骤起来。母亲就读的大学决定免试招收姐姐。姐姐从插队的梨树县回来一年,在各类补习班穿梭。心气很高的她,志在清华。考上考不上毕竟是个悬念,因此,稍作犹豫,便下了决心。应试的压力卸下来,心情轻松,变得开心,也减少向父亲寻衅。出于惯性,拉开架势,但很快落篷,风平浪静。她的剑拔弩张的性格,很大成分由焦虑生发。这一桩事情定夺,就轮到他了。这年,他满十六岁,按常规,正在就学高中阶段,母亲曾经就读的市六中接收了他。其时,正值暑假,团中央在北戴河举办少年夏令营,直接向团省委点他名,不过三日,就通知集合了。

他独自一人从哈市出发,到北京站,才发现同车除他外还有三人,分别从佳木斯和齐齐哈尔转乘过来,都比他年幼。其中一个鄂伦春族少年,形状极小,因言语不通,又来到陌生地方,神色拘谨,双手抱了一个兽皮包裹,再无其他携带。由人领着出站,上一辆中型客车,车里已坐了二三成,在他们之后,又陆续上来几批,来自各条线路。座位渐渐满了,报到处的工作人员忙碌着,清点人数,检查行李,新到的源源不断,就要安排下一辆车。终于,司机发动,缓缓倒出停泊位置。老师!老师!随着车身移动,窗下响起急切的叫声,还拍打车厢的外壁。他忽然意识到是叫自己,转脸看去,一位接应的年轻人,昂头向他:这位老师——话说一半,车已经掉过身子,但他也明白意思,是托他照应学生们。环顾周围,全是孩子,唯有他是大人。并不在年龄长幼,不是还有高二高三年级的,就比他长一二岁了。然而,学校是个童年乐园,还未进入社会生活,他却已经有了阅历。前一刻沉静的车厢,此时沸腾着,有人起句,齐声唱起歌。车速加快,穿过街巷,驶上宽阔的长安街,直向天安门广场而去。一曲终了,车已停在人民英雄纪念碑跟前。熄火开门,接连跳下地,散开来,顿时变成小豆子似的,白帆布的遮阳帽一闪一闪。夏令营旗在风中鼓荡,一簇殷红卷起展开。天空蓝极了,都在奔跑和叫喊。他跟了几步,又驻足,害臊得很。人家不是当他“老师”吗?哪里有这般的天真。站在原地,四面眺望,人民大会堂、金水桥、天安门城楼,都小而精巧。待要走去,却永远接近不了。就想起一句话:看山跑死马。太阳升高了,将人影投在方砖,前后有两条,一大一小。原来是那鄂伦春小孩,贴着他。有小孩做伴,倒不落单了,同时呢,又有些窘。看上去,他们简直像父子。他站开一步,小孩跟进一步,他走动,小孩也走动,两人转着圈。他决定放弃这种奇怪的游戏,向车门走去,小孩也跟着上车,并排坐一起。

汽车再一次启动,直向目的地北戴河驶去。来自各地方各学校的营员们迅速相熟。新朋友总是格外热烈,交换姓名地址,还有吃食。他带的干粮在火车上解决,没什么可供交换。鄂伦春小孩解开包,摸出一条肉干,递给他。他不要,那肉干却不收回,固执地抵住他的胳膊,只得接了。送进嘴,一下子硌了牙,吐在手里,看究竟是什么。小孩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大约就是靠这硬物锉成的。再扔进嘴里,慢慢地磨,竟磨出咸香的肉味。车上人多数乘坐夜车,兴奋的心情也消耗体力,这时都累了,静下来。听得见引擎的声响,轮胎和水泥路面的摩擦,交车时候喇叭的鸣笛。他也犯困了,车身颠簸,一机灵,发现自己睡着了。身边的小孩却睁圆眼睛,很警醒的样子。倦意又一次袭来,这一觉就长了,做着明亮的白日梦。光从四面八方来,刺得眼睛疼。有燕子的尾翼从脸上掠过去,小脚丫子走在田埂,两边是绿油油的禾苗的倒影;忽又登上新居的阳台,凌驾于无边的浩大;低头看去,却是在天安门广场,小白帽、小红旗朝天撒开,遍地播种;耳边响起歌声,麦香扑面,心里一激灵:糟,“拿破仑”烤煳了!睁开眼睛,跟前一个大圆面包,鄂伦春小孩举着送到他嘴边,要喂他似的。原来,发放午餐了。进食驱赶了睡意,重新抖擞精神。营员们在齐声唱歌,正是梦中的歌声。唱着唱着,前座的人回头看,因这两个不张口。于是又窘起来。他和小孩,分开还好些,合一对,尤其不合时宜。

选拔参加夏令营的,都是英雄少年。有大火中救人,有常年背同学上学,有学习优异,少年大学生,或者身怀绝技——一位河北武术之乡的小姑娘,当场赤手打一套外家拳,跑跳腾跃,看得人眼花。鄂伦春小孩的事迹很特别,他只身一人捕猎一头成年狍子,用自制的弓箭,射中狍子下颚与胸脯之间的部位,所以,整张毛皮无一点折损。夏令营辅导员替他讲述,他听懂“狍子”两个字,站起来用动作比画,单脚立地,一脚后抬,双手往前伸去,忽地回眸,闪电似的,一头飞奔的小兽犹然眼前。四下爆发出掌声。营员们分成组,沙滩上坐成一圈圈,依次自我介绍。分组的本意是让大家跨区域交流,可小孩听不懂,还是执意所为,非同他一组不可,拉住他的袖子不松手。于是,他们就在了一组。轮到他报家门,只简略说了新到的学校和年级,人们等了一时,没有下文,便过去了。开始没什么动静,突然间,一阵风似的,关于他的来历在营地传遍,这才知道这个成人模样,性格孤僻,身后又拖个小尾巴的男生,有着不平凡的出身。人们一改疏远态度,无限的热切起来,抢着与他说话,做伴,打开水,盛饭菜,甚至洗衣服,让他极不自在,更觉窘迫。但是,这尴尬的心情到了海滩,立马烟消云散。他在江南的河渠里学会游泳,最大的水域是高邮湖,和大海相比,算是小巫见大巫,真开了眼界。可是,有点怕人呢!就像他怕冰面底下的深渊,现在露出真相,危险还在,但变得富有弹性。他尤其喜欢傍晚涨潮时候,一层叠一层的海浪,将他托起,放下,再托起,好像婴儿的摇车。他不敢游远了,只在近处。有时候,被推到沙滩上,就这么躺着,仿佛初出母胎。暮色沉降,水天交际的罅隙,分外明亮。那小孩坐在海堤,守着他的衣服鞋袜。山里的人,对水抱着畏惧。白日里,年幼的营员围了他,要他教游泳,小孩的表情相当落寞。不知觉中,小孩对他生出占有欲。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是他,被这个异族人选择。似乎有一种超感,意识到他们两人与大家不同,属另外的人群。潮涨上来,浪头越来越高,而且重力越大,将他扔了出去。爬起来,返身走回,月亮升起来了,照着海堤上的小人儿。小人儿忽然放声歌唱,虽然听不懂鄂伦春语,曲调是熟悉的,歌名大约叫《勇敢的鄂伦春》。速度比通常的至少慢一倍,在这空廓的静夜里,显得十分辽远。他有片刻走神,忘记在什么地方。月光下的沙粒,变成晶体,满视野展开。歌手仿佛缓缓上升,升到天幕前,映上一幅剪影,细颈子上的圆脑袋,头发奓开着,毛栗子似的。

夏令营的活动不乏意趣。北戴河周边有许多景区,最令他喜爱的是山海关。爬长城,登炮台,望远镜里望出去,猝不及防,迎面一片白茫茫,风在耳边呼啦啦响。他没上过历史课,并无思古之情怀,只是被天地的广大震慑。营员们上下跑动,滚豆子一般,他和他们,就像两辈人。晚上,全体围坐沙滩,点几盏汽灯,玩击鼓传花。红绸子扎成的花,传到他手里,总能够在鼓点停下的那一霎传到下一家,所以,就避免了表演节目的难堪。可是,联欢会最后一项活动却逃脱不了。所有人,包括老师和记者,各地来了不少记者呢,大家首尾相接,边走边唱:要是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停下步伐,拍拍前边的肩膀,再继续:要是感到幸福你就跺跺脚——原地跺跺脚,再继续。汽灯光圈外边,黑暗中嵌了一张张人脸,当地居民的大人和孩子,沉默地观看这一幕。走在队伍里的他,恨不得拔腿逃跑。

记者是个麻烦,也不知怎么的,随时随地冒出一个。孩子们的热情已经很夸张了,记者们更有过之无不及,又不像前者的天真,而是出于某种需要。冷不防,手里的热水瓶,或者洗晒的衣物,被夺走了,只得听凭她——记者往往是女性,多少的,有些滥用母性——端着他的东西,一路问东问西,说着闲话。为使他放下戒心,不想适得其反,更紧张了。果不其然,主题浮出水面,女记者提到了母亲。他不觉战栗起来。营地设在团中央机关的疗养院,集中住其中一幢二层小楼。楼顶平台拉起尼龙绳,五颜六色的衣衫随风飘扬,万国旗一般。记者从盆里拎起洗净的衣服,展开挂上。他重又扯下,拧一遍水,再挂上。动作里的拒意对方并不理会,兀自按思路往下进行。他起先还敷衍,对方却不耐烦了,放弃迂回的战术,直接发问,口口声声“母亲”“母亲”的。他不作声,空盆在水泥护栏上磕一下,情绪相当明显了。记者却执着于事先规定的计划,越加焦躁,声音也挑高了。这个年轻的采访人,从业经验不足,又急于求成,自以为尖锐,说道:你难道不知道母亲在监狱遭受着什么!他不看她一眼,提了脸盆走过天台,下楼去了。

就这样,他在人们眼中有了乖戾的印象。有一日早上睡过点,也没有人叫他,等他起来,操练的队伍已经跑步上公路。直接去食堂,一个人坐在饭桌前吃了。出门正和大家伙走个对面,喧喧嚷嚷的潮涌过来。他让开了,兀自向沙滩走。退潮时分,镶着白沫的海水一层一层下去,每一层都留下螺贝和小石头。他弯腰捡拾,不一会儿便满满一捧,却又推上更可爱的一批。于是,将手里的远远抛出去,再捡拾新的一捧。想起东北地方的俚语,“熊瞎子掰苞谷,掰一个掉一个”,自己也成了熊瞎子,不由“嘻”的一笑。回声似的,身后也“嘻”的一笑,原来鄂伦春小孩寻踪而来。一抡胳膊,将最后的积攒扔回大海,浪峰上亮着云母的闪烁退走了。拍拍手上的泥沙,与小孩前后相跟着去营地集合。没有人提及早操的缺席,随后,他又缺席了晚上的聚会,依然没有引来任何劝诫。似乎是,人们已经默认他赦免于纪律。这样的纵容照理应该给他自由,事实上,他却颓唐下去。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常常忽略集结号,错过出发的时间。一整幢楼里只有他,院子里也只有他。海滩上倒是人多,三五成群,游泳和晒太阳,可是,同他有什么关系呢?即便赶上了活动,也是离开众人,还躲着鄂伦春小孩。他有些怕小孩呢,两个人比一个更显孤独,而且怪异。就这样,被汽车落下了,只得步行返回。走到地方,食堂已经打扫卫生,板凳翻在桌面上。他转身要走,却被叫住,替他热了饭菜。显然,营辅导员交代过了。更可能,师傅们都认得他,知道他是母亲的孩子。偌大的饭堂里,灯火通亮,他不敢耽误厨房下班,速速吃毕,收拾碗碟去水池洗刷,中途被接过去。空着手走出,身后的光唰地灭了。在突然降临的黑暗中停了停,四边景物渐渐浮凸轮廓,抬头看,巨大的穹顶下,流星向纵深飞去,天空在升高。

两天后的下午,营地到访一位女客,岁数在四十和五十之间。自称从天津塘沽来,出示工作证表明身份,大学任教的老师,专程探望好友的儿子。听说那孩子提前回去,时间正是当日上午,几乎与她走个对面,流露出遗憾的表情。随即问起孩子的情形,身体和性格,哪一所学校读书,成绩如何。除去确切的学校之外,其余都在支吾中过去。女客叹口气,站起身又停住脚,问有没有现在的照片。接待的老师说本来计划结营时候拍集体照,但是——老师忽然想起什么,取出一本名册,上面有营员的登记表格,附一张报名照。这种照片拍得都比较刻板,看上去彼此差不多。说话间翻到其中一页,倒转过来放到访客面前。右上角的一寸学生照里,宽额底下,一双眸子凝视着看他的人。眼距略宽,缓和了表情的严峻,下颏很端正,唇线鲜明,勾勒出嘴型。她看不出照片上人的年龄,乍一看是大人,再看就成了孩子。看久了,照片模糊起来,覆上另一张脸,欲言又止的样子。对面的老师轻轻抽回册子。客人意识到看得太久了,双手在脸上摩挲一下,告辞了。小号声吹起晚间的集合令,夕阳染红云彩,迅疾向西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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