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把刀,千个字  作者:王安忆

昔日女同学的信寄到,他和小孩已经在家住了两晚。向夏令营告假,说家里有事,那小孩就也要跟他回去。这些日子,小孩学会一些汉语,称他“哥哥”,坚持“哥哥走,我走”。见那大的是成人模样,照顾得来小的,便放行了。两人从北戴河乘火车到北京转哈市,带着夏令营的证明,只需半票,还有座位。一天一夜,下车出站,他将小孩带到家,洗澡吃饭,睡个饱觉,搭夜车往呼玛。姐姐提议去太阳岛玩,迟一日返程。于是,三个人两架自行车,推出门去。走在一起,发现原来在他肩膀下的小孩,高到肩膀上。穿姐姐一套半旧球衣,齐膝的短裤下,小腿肚子长出腱子肉来。太阳岛回来,又决定第二天看电影。他没意见,小孩就没意见。这样无条件的顺从,让他挺受用。离开夏令营,他和小孩,加上姐姐,不显得怪异,而是很自然。于是,一日一日挨下来。直到有一天,呼玛那边来了人。来人是上海下放林场的知青,小孩爸爸的酒友,借出差机会,顺便领人回去。这时节,各地知青都回城了,不晓得什么缘故,这一位还滞留着未作打算。他受托背来半爿狍子作谢礼,父亲亲自下厨,做一桌饭菜款待,也算给小孩送行。上海人下放八年,已学会鄂伦春语,将小孩的话翻译给大家,说,汉人是鄂伦春人的好朋友,他们这一家则是亲人,他呢,比亲哥哥还要亲!上海人说:一旦与鄂伦春人相识,就是一生的交情。饭后,上海人和小孩离座告辞。小孩面对父亲,后退一步,跪下地,磕一个头,爬起来,两人赴火车站赶乘了。

其时,已是八月末,暑假即将结束。姐姐处在兴奋之中,三天两头去看校园,邂逅旧同学,又结识新朋友。行政部门上班了,有老员工知道她的身份,就让给父亲带好。受此鼓励,父亲也随往母校故地重游一次,结果却是伤感。多少影响了姐姐的情绪,热度略微降低,倒有了平常心。父女俩在各自的心事中,没有注意弟弟他的变化。事实上,他日益沉重,而且焦虑。当他提出弃读高中,那两位吓了一跳。他们很难想象,一个从未受过常规教育的人,面对就学的畏惧。北戴河夏令营就好比热身,即便只略知一二,也已经足够他抵触的了。他们试图改变他的决定,告诉说读书是人生中最快乐的事,单为体验一下也值得付出时间,跟不上课程也不要紧,老师同学,还有家人都会帮助他。再讲了,大家都能理解——他笑了笑,答道:谁理解谁!以他温驯的性格,话里的不满就很明显了。父亲住了嘴,在这样的叛逆期年纪,可不是好惹的。姐姐却不罢休,换一个角度继续劝导:社会走上正途,将要有大发展,没有文凭等于没有通行证!他又笑了:我倒听过另一句话,一招鲜,吃遍天!姐姐先一愣,没料到弟弟会顶撞她,接着提高声调,反诘道:你有哪一招鲜?我却不知道了!弟弟说:你呀,就是看不起人。说话的口气,是对同龄,甚至比他更年幼的人。这时候,姐姐意识到弟弟长大了,大到她都不认识。在分别成长的日子里,彼此几乎是陌生人。姐姐发怒了:你知道我最看不起什么样的人?不上进的人!弟弟说:不上进也是人。现在局面颠倒,姐弟对峙,父亲中立,旁观争端,心想:女儿显然遗传母亲,儿子呢,是自己,又不全是。不得不承认,对儿子了解有限,想象不出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活,而生活比血缘更有塑造力。父亲诧异地看见,儿子十分沉着,原以为只是生性安静,其实不然。两人口角来回,大的越来越按捺不住情绪,暴躁起来,小的却始终保持平和的态度。最后,大的嚷一句:你一点不像妈妈的孩子!小的没有回答,站起身离开。门锁轻轻一响,扣上了。

之后,姐姐不在的时候,父亲问他有什么打算,这个征询表明接受了退学的决定。他简单回答两个字:工作。父亲说:做什么样的工作呢?话里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姐姐嘲讽他的“哪一招鲜”。他当然听得出来,但出自父亲的口,则是中肯的。他没有起反感,实事求是道:我虽然没有特别的优长,可凡事都会那么一点,算是三脚猫吧!比如说?父亲生出兴趣,问道。不好说,他低头笑笑。父子俩的谈话简捷地结束了,没有再提起。倒从别人口中,父亲知道儿子的行踪。这人就是住在同楼里的女人,那一年的夜晚,送来孩子母亲遗留物品。单元房不像宿舍区,低头不见抬头见,但偶尔的相遇还是会发生,又有些渊源,可算得熟人了。有一次,楼梯上见到,她告诉说:你儿子要我替他找工作呢!他问:你怎么说?我说:现在,你想做什么,就能做到什么!他怎么说?不说话,走了。父亲失望地“哦”一声,亦要转身。女人却道:还有呢!于是又站住了。我的一个亲戚在铁路医院,食堂缺人手,正招临时工,生怕他嫌弃,可他去。父亲这才想起,儿子早出晚归好几日了,不禁吁出一口气,道了谢。心情有些复杂,孤僻的儿子主动与人结交,令人欣慰,遗憾的是这个人不是自己。大约过去三四星期,儿子交给他几张钱,道出实情。钱在手里停留一会儿,又递回去。儿子没推辞,收起来了。儿子从不张口向他要钱,但凡给他,也都接下。此时方才想到,儿子手紧,私下在积攒。一方面,意味着独立,另一方面,儿子和他到底生分了。

歇班的一日,有人敲门,是那女人。虽是过了话的,但之前并没有走动过,就有些意外。顿了顿,让进来。女人自己在厅里沙发上坐下,他去厨房沏茶,端出来时,见女人正点起一支烟。拉椅子对面坐下,说一些工作上的事给她。女人眯缝着眼睛,躲避烟熏,像是斜睨自己,就收住了。女人的烟头上积起一段灰,他想提醒她,又觉不合适,有逐客的意思。看着烟灰断下来,直接落到地上。早上拖过的地板躺了一截灰,刺眼得很。他到底看不过去,站起身,取来扫帚和畚箕,撮走了。不小心碰到女人刷得雪亮的鞋尖,想起和姐姐共同抵制访客的情形,有些惭愧。因这一位不同以往,是帮助自己的人。女人的反应却很自然,顺手将烟蒂扔进铁皮畚箕,然后说出一句如雷贯耳的话:我们两家合一家挺好。他站在当地,抬头看她。女人向窗户掉过脸去,窗外传来汽车喇叭,市声喧哗。她双手提起裙子下摆,抖落一些烟灰,他又扫了一帚。我离婚了。你爸呢,也离了,算不成烈属,否则,我就攀不上了。他耳朵里嗡嗡地响,身上打着寒战,咬紧后槽牙,将手上东西送进厨房,定定神,再出来。见女人离开沙发,站到窗户跟前,背着身说:你妈是好样的,十个男人都比不上她一个,可是,人走了,日子还要往下走。这事,你应该和我爸说——仿佛在听另一个人说话,他奇怪这口气竟如此镇静。女人忽然翻身朝门走去:你爸爸回来了!一阵香风从脸面掠过,满大街都是这股子气味,从黑河那边携入境的俄罗斯香水。转眼间,客厅里只他一个人了。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然后,钥匙在锁眼里旋动,父亲推进门来,提着一些菜肉。他接过来,带到厨房洗切。父亲在身后转了转,见没有插手的余地,又退了出去。姐姐住校,余下父子二人,虽然是沉闷的,但自有默契,倒也和谐。今天却有不同,是他多心,还是事实?他觉得父亲早知道什么,因此,平静的表面底下,暗藏波澜。晚饭吃罢,收拾干净,他说出去一下,父亲说早点回来,互动就结束了。他轻着手脚下楼,尤其经过女人单元时候,简直提着心,他承认怕了她!奇怪的是,绝不反感,而是有几分佩服。佩服她豁得出去,复杂的事情顿时变得简单,真是干净利落。下到楼底,推出自行车,骑往江边。树林子里有手风琴声,激烈地奏着。观景台上有人跳舞,排着队列,向前,退后,转身,完成一组动作,再从头来起。先是七八人,很快扩成十几二十,一排变两排,再变三排,四排,不断有人参加,最后成一方阵。领头的像是专业出身,四肢颀长,动作开阔,穿一件俄式立领宽袖衬衫,脚上一双羊皮矮靴。他扶车站在影地里,看平台上舞蹈。一曲终了,退出一些人,又添入一些。音乐重起,换一种舞步,更复杂些的。开始有点乱,三遍四遍以后,跟上节奏,协同了手脚。他站到很晚,最后一轮歌舞散了,月亮堂皇,正在中天,方才折返。路面上骑车人的投影,一会儿是他,一会儿是爷叔,一会儿是小毛,再一会儿,变成父亲。车前杠上坐了个小人儿,小人儿变成大人,又是自己。气温迅速下滑,空气里充盈着细密的晶体,暗夜有了亮度。江南莺飞草长,这里已进入霜降时节。推开家门,厅里黑了,父亲房间还亮着。他打开自己卧室的灯,那边便灭了。这是一个无声的约定,也成为仪式,意味着无论什么时候回来,都有人等候。

过去的几天很平静,没有异常的情况发生。女人似乎放过了他,天下就有一种性格,来得快也去得快。他安心了,又不知怎么,有点失落。但他还是小看了她。这一日下班,从女人单元前经过,门忽然开了,他本能地撒腿就跑。女人作势要追,哈哈大笑,他不禁也笑起来。气氛陡然松弛,甚至变得佻达。下一日门开,递出一个带提襻的饭盒。他犹豫着,那饭盒一直送到他脸面前,不由分说的样子。接过来,门关上了。饭盒有两层,一层小鸡炖口蘑,一层酸菜肉片。他告诉父亲是楼下阿姨——他头一回这么称她,阿姨,给我们的,他说。父亲没有再问。事实上,他觉得,父亲心里有数。这一阵子,他们家洋溢着东北菜的气息。八角大料,老酸菜,腌豆角,蒜泥,黄酱,辣子,大碴子粥,韭菜盒子,油炸麻花,小鱼贴饼子……他家的炊事过去掌握在父亲手中,后来他接续上来,都是淮扬一路,清和淡,走“鲜”的路线。如今则食风大改,换成“香”的一派。虽然不太对口味,但少年人正在长身体的时节,寒冷天候更需要热能,所以,并不排斥。阿姨她隔三岔五让他带吃的上楼,他也不会空的还回去。有时狮子头,有时火腿干丝,有时三丁包,有时“拿破仑”——搬进单元楼,没了土灶,原先的烤箱不好用,他很耐心地在平底锅里炕。到阿姨那里,成了“油饼”,说:你这个“油饼”挺香!虽然,阿姨没再上楼敲他家的门,向他提“两家合一家”的话,但是他觉察她和父亲有接触。道理很简单,父亲对他的情况挺了解,知道他在铁路医院食堂做事,先是病人厨房,后来调到职工餐厅,最近有迹象去专家楼小灶。耳报神不是阿姨还有谁?他自己没说过,父亲呢,也不问。

姐姐住校,周六下午到家,住一晚,周日晚走。倘若有课外活动,就隔一周甚至两周回来。新生活占据了时间和注意力,和父亲弟弟平息了争端。这两人被放过,都松一口气。可见出家庭内部强弱格局基本没变,女性总是主导的一方。过去是母亲,现在是姐姐。即便父亲和他结盟,气势也敌不过对方。当然,多少有忍让的意思,但更深处,至少在父亲,另持一种看法。从材料科学出发,硬度越高,往往易碎,柔软的质地,则有着韧劲。有句成语叫作“百折不挠”,在他看起来逻辑颠倒了,唯有“挠”方才能“百折”。不论怎么说吧,和平日子值得珍惜。姐姐知道弟弟弃学就业,也没有深究。自从搬家,来访者大幅减少,所以关于礼节的冲突无从而起,安静下来。很微妙的,他们父子都避免提及楼下阿姨。周末时候,很默契的,将阿姨的食物打扫干净,消灭痕迹。姐姐鼻子很灵,嗅得出异味。豆角焖面吗?她问。父亲解释说:楼道里飘进来的!他几乎笑出来。还有一次,姐姐说的是,有一股食堂味儿。就轮到他说话了:你身上的吧!姐姐立即回过去:你身上的!倒让她说准了,可不是他吗?在食堂灶上干活的人,就又笑。于是,姐姐注意到他变得开朗了。除了狗鼻子,她还有一双鹰眼。你笑什么?她狐疑地问。没有啊!他确实不知道自己笑了。你笑了!姐姐很肯定。不是笑你的!他顶了这么一句。姐姐跟着一句:当然,我有什么可笑的?这一下,他真笑了。莫名其妙!姐姐走开去,回头看他。他闭住嘴,两个眼珠子向中间靠拢,挤在鼻子两边。这把戏也是新的,从来没露过。什么时候学的?不像他的玩意儿。

他们父子,加上阿姨,并无约定,但出于某一种共识,寒假期间,停止了食物上的南北交流。有时他们一家在楼道里与阿姨照面,也当没看见,不能不说造作了。心里有事,难免进退失据。姐姐一打眼,觉出异样,说:你们好像认识!他一惊。父亲不动声色,回答:她是你母亲过去的同事。这一句显然多余,欲盖弥彰。姐姐紧追道:为什么不说话?父亲有点窘,支吾着解释。却听有人喊姐姐的名字,原来是中学同学。两人相隔老远,挥着手跑到一起。女孩子的感情总是夸张,表达的坦然也让人羡慕。父子俩站在原地,望着她们搀手挽臂拥抱,好容易分开,走几步又折返,再搀手挽臂拥抱,几次三番。终于,气吁吁地回来,激动地红着脸,已经忘了先前的说话。下一次遇见阿姨,就他们姐弟二人,骑车走个碰头,脱口而出招呼:出去啊?对面立即接住话:买菜呢!言语间已经擦肩过去。姐姐即刻发声了:怎么说话了?他敷衍说:顺口一说!姐姐问:“顺口”是什么意思?他继续敷衍:随便的意思。姐姐向他瞅去,很严厉的眼神,真像是警犬。想笑,又不敢,怕她再问:笑什么?可是,他问自己,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呀!事情至此有了反转,他不再佯装和回避,甚至当了姐姐的面停下脚步,和阿姨聊上一会儿。阿姨这人,从好处说是热情,不好则是人来疯。他方面的态度,传递过去积极的信号。有一回,她竟然拉起姐姐的手握在掌心,眼里含泪,说:你妈要是看见她的姑娘这么出息,多高兴啊!姐姐慢慢抽出手,吓着了的表情,但保持了镇定,说声:谢谢!礼貌的距离阿姨还是懂的,适时收住,没有过界。

时间到了年后,寒假行将结束,姐姐准备返校。这一段日子,对于家庭内部及外部的某种变化,也以为正常,释然了。就在不设防的情形下,事情积蓄成因,到了爆发的临界点。省府机关事务部门的住房,邻里多在同一或者相关系统工作,辗转都有联系。这两家的行止动静,早在人们视线。也怪他们自己,不退不进,让事态停留在胶着中。在当事人也许觉得正好,外人看起来就有了暧昧的色彩。其实,人心不全是阴暗,更多是平庸琐碎。那向姐姐学舌的人,就不一定是出于挑唆,当坏事来说的。原来,原来啊!姐姐连连冷笑。现在,水落石出,种种疑问有了答案,迎刃而解。看父亲和弟弟,原来都是阴谋家。她按捺情绪,冷静思考,决定不取强攻,而走策略。她生性耿直,有失城府,不擅长博弈。但她读书多啊!从古而论,援例大禹治水“堵”和“疏”的成败,就知道正面抵挡的危险。抽刀断水水更流,不如取化解之道,顺其自然,也许事过境迁,便湮灭于时间的长河。她又想到西方现代“存在”的哲学,词语的力量,将乌有变为实有,实有消作乌有。那么,就让它在沉默无声中死掉!她恶狠狠地按一按桌子。这一年,她刚过二十,还没有经历男女关系,又是母亲的女儿,不可能客观地看待生活,但她的计划一定程度上符合现实。因为,千真万确,群众的舆论大大超前,率先走入前景里去了。现在,什么都没有发生。顺从时间,山不转水转,随时会生出变数,她不是也要长大吗?

阿姨却要和时间赛跑,她是那种行动大于思想的人。隔一日,她就上来敲门了。探进身子,够到饭桌,放下满满一屉饺子,便闪出门去。那神情仿佛小孩玩把戏,既诡秘又得意。家里三个人,站在各自的位置,有一时沉寂。然后姐姐发问了:她为什么要送饺子给我们?他不作声,看见父亲投来一瞥,有些慌神,不由生出怜悯心。可是说什么好呢?姐姐来回扫视他们,目光如炬。父亲嗫嚅着:邻居嘛!姐姐紧逼道:为什么是这个邻居,不是别的邻居?这话问得就不讲理了,可是却击中穴位,父亲说不出话来。姐姐端起屉子,开门走出。很快,空了手回来。几乎前脚和后脚,刚闭上的门又推开,阿姨端着饺子,出现在门框里。这一回,持轩昂的姿态,屉子稳稳地坐到桌子中央,顺手将跳出的一个嵌回排列中,说:姑娘,我的饺子很干净,没有毒——姐姐截住话头,锋利地回道:有没有毒不知道,但是有觊觎之心!阿姨笑起来:觊觎什么?君位还是臣位,你家门槛有那么高吗?不仅说话,更在气势。姐姐有瞬间语塞,并不气馁,重新抖擞,迎面作战:我家的门槛早让人踩低了!阿姨说:千年的铁门槛哪里是鞋底踩得平的!这句话却好比一箭双雕,门里门外都有了嫌疑。这两人虽是反应滞后又不善言词,也隐约感觉不对,那里的战事却已经升级。双方都失了风度,互相指着对方的脸:你对我们不要抱任何指望!姐姐说。阿姨道:我要指望也不指望你!姐姐冷笑:你指望不到我,对他,也死了心!姐姐的手从对面划向旁边,正是父亲。随即,阿姨的手也跟到了:他是独立的人格,由不得你!无论年龄长幼,身份高低,女人一律是感性动物,被情绪控制,厮杀起来,拼上了性命,明天不活了似的。局面变得不堪,父亲终于忍无可忍,推开姐姐的手:不要说了!本来就被阿姨占了上风,父亲当头一喝,不由得气急败坏,嚷叫道:你早已经背叛妈妈,做了叛徒!父亲未及说话,阿姨接过去了:你呢,不也和你妈划清界限,一家人作两家人,你妈的东西一件不留,统统扔进“历史的垃圾堆”!姐姐赤红的脸唰地白了。父亲走到阿姨面前,拉开门,眼睛不看她,哑声道:出去!阿姨委顿下来,垂手后退,消失了。父亲端起桌上的饺子,连同屉子,哗地倾倒在塑料桶,用脚踢给他:扔了!他提起桶襻,看见自己的手在抖,迈不开步子,站在原地。父亲跺脚道:快!他赶紧动起来,腿也在抖,打着绊,险些跌跤。

当天晚上,姐姐回去学校。又过一天,他到铁路医院辞工。后勤主管很惋惜,人事处已经申请编制,转正式工。他没有犹豫,结算了工资回家了。

姐姐的名字叫鸽子,自小具有领袖型人格。从阅历看,幼年时候,正值父母事业起步以及上升,不单要自担成长的责任,还要兼顾弟弟的。有意无意,家庭事务多倚赖于她,她也就充大,连父母都要管的。若不是这孩子头脑好,辨得清事理,也识轻重,难免会骄纵坏了。这就要归先天遗传了,父亲和母亲都有一点贡献,前者谨严,后者呢,冰雪聪明。大约从幼儿园开始,她身后便聚起一众跟随,振臂一呼,蜂拥而至。儿童世界是个原始乐园,实行丛林原则,小孩子往往驯服于威权。鸽子动嘴和动手都很在行,却并不恃强凌弱,反是幼小的保护神。这也是有弟弟的好处,晓得鸡雏们的苦。上学第二年,就逢一九六六,全社会仿佛开锅一般。学校改以野战军建制:营、连、排、班,一方面战争紧急状态,另方面则民主自治,普选领导层。子弟小学基本从幼儿园直升,原先的权力结构直接移过去,改制第一天,当选连长。同年级四个班的辖区,红小兵的袖圈底下特别有一个臂章,标示职位。也是老师们煞费苦心,从对敌电影我方服装上学习,经由变化而创。其时,小学生继续上课,却不再延用课本,学校各有急就章,将目下革命的进度编入教程。说实话,挺艰深的。算术好些,语文就难了,遣词造句拗口得很,鸽子她就能说清楚。全校召开批判大会,这类活动也纳入科目,她代表全连发言。稿子是老师写的,认不全字,前一日查字典,用拼音字母标注。操场上大喇叭里传出她的声音,在厂区上空回荡,字字响亮,真如古诗中的形容:大珠小珠落玉盘。现在,她是小名人了,有些像母亲做学生的时候,只是没有母亲的美丽,这就让做父亲的不安了。他甚至希望她平凡些,也许人生会比较顺利。倒不纯粹出于男性的俗见,以为女性外貌第一重要,但是,在一个禀赋超群的女孩,生相欠缺会挑战自信。也因此,他对女儿偏心一点。

他们父女感情很好,这种好常表现为激烈的冲突,吵起架惊天动地。小小的时候,生起气来,转身把父亲的自行车推到沟里。她还很会耍弄父亲,午觉时,给他画张大花脸,起来后直接去绘图室,把人吓一跳。在鞋子里放虫子,急用的东西藏起来,将衣服的扣眼缝死——她学着拈针引线,头一件女红,小动作层出不穷。小孩子的行径怎么逃得过大人的眼睛,他佯装不解,纳闷地问:怎么回事?她也佯装着说:这是谁呀?于是,变成父女俩之间的游戏,彼此都很开心。小的因为骗过父亲,大的呢,觉得好玩,好玩里有一些她母亲的影子。有一张旧照片,他和她母亲端坐在花树下,中间露出她的鬼脸,显然是冷不防撞入镜头的。这种幼稚的骗局随了年龄的增长在升级,母亲下乡社教的日子,父亲按惯例周末回家,见桌上留一张纸条:弟弟生病,我带他去医院!落款处还写了“此致敬礼”,也是跟大人学的。家里的邮件总是她先拆开,懂不懂的,先看一遍。这一回,他当真了,先找厂部医务室,再转定点医院,从区级到市级,一圈一圈扩大范围,还惊动了邻居和同事。最终,从床底下拖出两个梦中人。事后,他决定和女儿认真谈一次。女儿低头垂目,很懦弱的样子,偶尔抬眼,闪出狡黠的光芒。他又不落忍了,叹口气,放了她。后来,儿子真生病了,她让弟弟坐在自行车后架,背包带绑住,穿过半个城市,去到他社教工作组所在的航运局属下的单位。传达室打电话找人,顾不上辨别虚实,撒腿往大门口跑。远远看见铁罩子灯下的光晕里,一架自行车,女儿扶车站在地上,儿子抱着车座。两张小脸红扑扑的,一个是高热烧的,另一个则汗气腾腾。这一时刻,他很奇怪地,生出感激,感激女儿在紧急时刻,想到他!这种心情也近似对她母亲的,那就是谦卑。

女儿和父亲是这样,对母亲呢?几乎称得上膜拜,放肆的她不禁瑟缩起来。母亲为出席外事活动,更衣化妆,仪态万方地走动,这一间平房宿舍顿时显得粗陋不堪。她的家人,女儿和丈夫,静静坐着,大气不敢出。母亲收拾完毕,走到门口,朝他们一笑,嘱咐道:不要等我!好比下达懿旨,这两个木呆呆地点头。门关上,屋里面又回复原来。母亲像一道光,倏忽来,倏忽去,就足够照亮他们的小世界。父亲有时候觉得,女儿处处逞强,是为了赶上母亲。你看她,小小的时候,双手背在身后,昂首对着母亲,从头到尾背诵乘法口诀表。她揪下一根自己的头发,打一个结,问谁能解开,然后说:我能!只见她拈住发梢,对准结中间的细孔,稳稳送进去。母亲给姐弟俩讲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最后,妈妈说,“小女孩终于在圣诞夜死去”。她即提出异议:“终于”这个词不对,就好像小女孩死去是一件幸福的事——比如,许多故事的结尾,他们“终于”过上幸福的生活。母亲,还有怀里那个小的,含着大拇指,母子俩都是漆眉星目,看着眼前的黄毛丫头,不得不服输。很明显,母亲不如父亲会和小孩子交道,尤其女儿,常感到手足无措,也有点瑟缩呢!但却有另一件好处,就是平等相待。母女俩说话,仿佛同辈人。他喜欢听她们言语来去,女儿向来如此,已经惯了。倒是她母亲,瞬间变成小孩子,是在认识她之前,更早的时候,他只在老照片里见到过。然后渐渐长大,长到大辩论的擂台,她蹲在地上,从提包里翻找证据,短发垂到脸颊两边,露出纤瘦的后颈。她们在讨论哥伦布竖鸡蛋的故事,母亲解释故事的用意,是教育人们在习以为常中发现真理。女儿却认为哥伦布很狡猾,他把鸡蛋磕破了,竖起来的就不是鸡蛋,而是破鸡蛋!母亲不由回头看看父亲,有惊讶也有求助的意思。他们不知道这个小脑瓜里藏着什么,竟然大人都难住了。可是做母亲的也不简单,回答说,先前说的只是竖鸡蛋,没有限制条件。女儿激辩道:鸡蛋是鸡蛋,破鸡蛋是破鸡蛋!这就有点认死理了,一根筋的。母亲也认真起来:不和你说了!这话也是孩子气的。

看母女争执,他难免羡妒。同样是斗嘴,他和女儿间可没这样严肃,几乎涉及哲学领域。同时呢,心中窃喜,因为女儿不输给母亲,打了个平手。随着一日日增添年龄,这孩子成长速度又比一般儿童快,她们的议题也越来越重大。全民学习雷锋,女儿刨根究底,非追问雷锋同志的死因,以常规论,凡是牺牲都有具体的事由。那么,雷锋为何献身呢?往战友家寄钱,背老大娘过河,都不至于死亡吧!勤俭朴素,积极学习和劳动,不是每个人都在这么做吗?赫鲁晓夫修正主义又是个谜团,延续列宁斯大林政权的苏维埃共和国,怎么就演变了呢?那个年头也是的,国际政治覆盖到幼儿园,小朋友都在院子里游行,“要古巴,不要美国佬”。升到小学,就是“越南必胜,美国必败”。母亲不在的时候,他想和女儿继续讨论,可是女儿却不屑于似的,走开了。只有母亲,才能做思想的对手。和父亲,尽是些鸡毛蒜皮、没正经的嬉闹。渐渐地,嬉闹也少了。他受到冷落,更让人遗憾的是,他发现女儿正失去性格里的一种风趣。

这样的交锋,既是认知,也是智能,还是言词。那些稚气的问题对大人确实具有启发性,它将存在倒溯到起源,要求重新解释,但在小孩子却是危险的。混沌初开,万事万物尚在模糊不定中,任其漫游不说,还加以怂恿,犹如黑暗里走路,弄不好就失足坠入虚无。鸽子曾经历两次危机,一是生育的恐惧,一是死亡。不知道从哪里探究来的,婴儿分娩的原理,想到自己是个女性,逃不掉要走这一节,她会在夜里战栗和哭泣。从一具躯体里诞下另一具,既像人体的魔术,又像刑罚。她貌似强悍,实质脆弱,因为格外的敏感,富有想象力。预设中的残酷,往往比实际经历的还要心惊。她时常腹痛,喉痛,中耳痛,四肢关节痛。到医院求诊,查不出原因。有位大夫假设性地说过一句:生长痛。这个诊断无论从科学出发还是隐喻,都很对头。“生长痛”在不知觉中自行痊愈,分娩的谵妄也被遗忘了。然而,死亡的阴影却不容易驱散,它横亘在生命的面前,任何人无法回避。可是有谁会去认真想呢?她就会!有一个时期,她特别容易受惊,电门上的火花,水面的浮萍,临高而立、风扇旋转的叶片,都潜伏着死亡陷阱。生产区有时会发生事故,小火车滑轨,空中坠物,刀具弹跳,铁屑飞溅,消息风快地传遍,人们一窝蜂向出事地点跑。跑着跑着,大人转头将小孩子往回撵,掉过身子,小孩子又跟上去,最后都被安全线拦下,停住脚步。她挤在人堆里,牙齿打着架,还非撑出笑脸,表示自己不怕。同时竖起耳朵,不放过每一点嘁喳声,这些零散的字词被她组织成场景,供作晚上的噩梦。夜半时分,她摸到父母卧室的床前,把他们吓得不轻,以为小的生病了,却原来是大的睡不着。母亲把她拉进被窝,拥着冰凉的小身子。独享母爱使她安静下来,也更加清醒。问她想什么呢,先摇头,然后小声说:死去的人还有没有“我”?这话有些不通,但母亲听得懂。思忖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回答,忽然发现女儿在啜泣。从这晚以后,他们发现女儿失眠的症状已经有一段时日。父亲私下和母亲说,不要引她想太多的问题。母亲说:都是她引我的。父亲说:别接她的茬,这孩子心忒重。母亲答应不接茬。可是,接不接的,真由不得人。越不理她,她一个人越想得多。哲思折磨着她,小脸都瘦尖了,手像鸡爪似的,更显得弟弟丰肥莹润。

最后,是运动救了她。她有一副好体格,外部的协调性一定程度地克制了内部的偏倚。骑车,溜冰,玩耍,追逐,再加上优渥的饮食,外婆家热闹的家宴,父亲——我们不能忽略他,父女之间的游戏,一并推动感官的发育,缓解精神压力,平衡了生长激素,及时制止抑郁症发生。

一九六六年的革命,在某个方面,不仅对这孩子,也包括许多悲观主义倾向,都有拯救的意义。它将终极问题拉回到现实中,无解变成有解,纯思辨变成可实践。母女俩的讨论具体为形势和任务,年龄阅历这时候起作用了,过来人的经验连自己都未必解释得清楚,何况儿童阶段的女儿。但孩子的热情自有庄严之处,渴求世界和人变得更好,谁能够反对?母亲常给孩子读的,苏联马雅可夫斯基的诗,“什么叫作好,什么叫作不好”,罗列的清单都是日常小事,现在扩展成人类理想,她迫不及待地要长大。小学生们强烈要求投身全民运动,罢课,请愿,到校长办公室申诉,结果只是让他们举着纸制的彩球上街游行,庆祝最高指示下达。母亲下班路上,正遇见女儿的队伍经过,大太阳底下的脸,晒得通红。她将手里的一截甘蔗送过去,女儿一闪身躲开,走了过去,留下她自己,很滑稽地举着甘蔗。回到家,她们谁也不提这件事,彼此都觉得难堪似的。

广场革命的狂欢中,隐藏着诱因,不期然间冒出来,引发童年的旧疾。批斗会上,下马的威权者反剪双臂,揿下去。躯体形成一个锐角,露出剃成十字路的发顶,白森森的头皮仿佛颅骨。她跟着呼叫“打倒”的口号,夹紧的腿间忽然一片潮热,尿裤子了。她蜷着身子,蹲在地上,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等人群散去,天黑了一半,方才站起来,一个人走回家去。她不敢和人说,因为害臊,还因为怕被指摘。有一篇古代寓言,“叶公好龙”,讽刺的不就是她吗?说一套,做一套。为了克服小资产阶级软弱病,这是她给自己刻上的标记。这标记虽然是羞耻的,但也是一种微妙的解脱,它将生理因素推诿给政治觉悟,那就是可以教育的了。她尾随游街队伍,走过几条大街。白纸糊的高帽子浮在人群上方,帽子上打着大叉,墨汁淋了满脸,衣服撕成一缕缕的,手脚还流着血,真好比阴曹地府的鬼魂。害怕和嫌恶让她作呕,而她撑持着,加速脚步。因为人小,又灵活,钻过大人的腿缝,挤到游街者的身边,仰头看去,恰好脸对脸。那张脸上挂了副眼镜,一块镜片碎成蛛网,就像瞎了,另一只完整的眼睛,因凹透镜的缘故,仿佛从很远的深处看过来。她心怦怦乱跳,脚步乱了,后面的人潮水般涌上,险些将她推倒。有一瞬间的恍惚,发现自己来到一个不认识的地方。游街的队伍看不见了,结伴同行的小朋友也没了踪影,前方又过来一支锣鼓队。天上落下一片传单,飘飘摇摇。都在跳着脚抢,她也抢到一张,转眼间被夺走。父亲的一位同事骑车经过,看见她坐在街沿,下车问她在这里做什么,没有回答。又问她要去哪里,也不回答。就以为和大人怄气跑出来,拍拍车垫说回家吧。她起身跨坐到车后架,一路到家,跳下车径直跑进门去。同事则回自己家去,过后也没有提起。匆匆扒下一碗饭,便上床睡了。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前日的遭际就像魅影,消散了,她又兴冲冲上学校去了。可是,谁知道呢?小小心里存了什么样的事,和周围的人都起了隔膜,变得孤僻。正是母亲缄默的日子,家中最活跃的两个人困顿在各自的危情中,气氛低落下来。弟弟本来就是乖孩子,现在格外乖得叫人心疼,吸吮大拇指的习惯却越来越难戒除,拇指根上起了一个茧子。父亲的缝纫机嚓嚓地走针,仿佛静夜里的脉动,给时间数秒。

这一天,母亲比往常早许多下班。插空回家看看的父亲,决定不再去车间点卯。多日以来,盛传爆发全市大武斗,军工厂都枪弹出库,柳条帽和警棍也在加紧生产。大卡车在街上驶过,喇叭里喊着“告市民书”,宣布进入紧急状态。车站,江畔,都在鸣笛,此起彼伏,远近呼应。父亲不许她出门,关在家里照看弟弟。学校和幼儿园都闭门放假,老师和保育员或回家,或参加行动,整座城市仿佛进入战时。他们四口团在饭桌边,好久没有到得这样齐了。父亲烧了许多菜,还开了一瓶红葡萄酒。这边开吃,那边灶上的汤锅突突冒泡,熬着肉骨头和冻豆腐。热菜和酒让人醺醺然,陶陶然,话匣子就打开了。女儿的问题又来了:都是一个司令部的,为什么要分派别,自己人打自己人?两个大人都难住了,原先的教育,“什么叫作好,什么叫作不好”,显然不能用在这里。父亲看母亲,母亲沉吟着,说:历史上凡到转变关头,往往分道扬镳,一为造反派,一为保皇派。然后举出法国大革命的例子,巴黎公社和凡尔赛集团调动的普鲁士军队,激战二十八天,最终失败。马克思总结,无产阶级必须通过暴力革命才能稳固政权,消灭资产阶级。这回答不仅解释了裂变,还以世界史参照当下的现实,即今晚将发生的械斗,证明社会发展的必然性。可是,新的问题来了:谁代表巴黎公社,谁代表凡尔赛集团?母亲不禁语塞,思考一时,继续说:事物是在变化中的,一定条件底下,进步会转化落后,落后则转化反动!女儿忽然激动起来:今天晚上,就要决定胜利的是哪一方!母亲有些急于结束这场对话,所有现成的理论,被小孩子诘问的,显露出虚枉、大而化之,而且,有诡辩术的嫌疑。女儿跳跃起来:明天,明天就解放了!却又停下来自问道:难道我们现在没有解放吗?“解放”是新旧政权的分界线,解放前是黑暗中国,解放后则是明朗的天。女儿眼睛迅速一转,说道:明天是彻底解放!

事情真的讨论不下去了,就想把小孩子赶上床。遭到激烈的抗争,非要等待历史性的一幕上演。小的也学大的,跟着逃脱捕捉的手。于是,老鹰捉小鸡似的,满地追和逃。奇怪的是,这一夜格外安静,城市仿佛宵禁,大气不出一声。弟弟在妈妈膝上睡着了,姐姐脑瓜子垂到桌面,一点一点,终于撑不住趴倒。一人一个抱上床,面对面坐下。瓶里还有酒,她举在手里,对了他摇一摇。自小生长北方,因为天冷,周围人多嗜酒,她虽不贪杯,但也有些量。他呢,应景时也能喝,却谈不上喜好,但今天,却生出兴致。回想起来,他们似乎恋爱阶段也很少这么安静地相守,因为,一切都是急骤,甚至惶遽地推进着:表白心迹,毕业分配,结婚登记,就业安家,接着,孩子来了……日常起居的零碎挟裹着顺流而下。世道动荡,颠覆了既定的秩序,错落的缝隙里漏下一个平安夜。窗玻璃映了一层薄亮,听得见绵密的霜降声,落地成冰。风掠过去,起一阵寒烟,窗上又模糊了。他起身将葡萄酒热了,滚烫地下肚,身心展开,无限舒泰。

静夜里的对酌让人有交谈的欲望,她先挑话头,说:方才女儿的问题,有什么看法?她向来不与他讨论政治,但也没觉得多么意外。子夜是时间的交汇点,略有偏移,便进入另一轨迹。他想了很久,她忍不住催促地又问一遍。他忽害羞起来,因受到器重深感惭愧,低下头呢喃一句:不知道真相是什么!这回答倒出乎她意料之外,又似乎游离了正题,就有些不满:你指的哪方面,起因还是现状?他又想了好一阵,惹得她发急,伸手推了一把。他更加惶惑,紧张地思考,很像一个被叫到黑板前做题的差生,经受老师的测验。两个都有!他终于答出结果。她又不满意了,觉得是在逃避。他赶忙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本质和现象!她并不放过,追着问:到底前者还是后者?他感到酒上了头,身子软绵绵的,有一种昏然的快意,吐字轻快:不要小看现象,本质往往是简单的,简单到显而易见,就成了现象。她很少听他发表见解,竟不乏独到之处,就生出兴趣:那么按你的观点看,革命的本质就是分裂,不是马上要开战了吗?他摇着手指,笑起来。这个自谦的人,今晚却很自信,态度也变得佻达:分裂是现象,本质是各阶级不同的需求!这回轮到她笑了:罚你一杯酒!出尔反尔,方才还说本质就是现象,现象就是本质!他乐呵呵地喝了一杯,喝她的罚酒真开心。我说的“是”其实是“变”,本质变成现象,现象变成本质!他说。再罚一杯,还狡辩!她又给他斟一杯,又喝下:中国有一本天书,叫《易经》,说的就是“变”!好,她说:同意,换一个问法,不同的需求是什么?他被她的眼睛迷住了,说不出话。她碰碰他手肘,方才醒过来:就是真相!是忘记了自己的推理逻辑,还是有意绕她,事情又回到开初阶段。她伏下脸,下巴抵在交叠的手背,神情越来越严肃:我怀疑,我很怀疑!莫比乌斯环的循环游戏结束了。他看着她的眼睛,而她看向了别处。不要怀疑!他说。酒意在退去,头脑清明,他惊讶自己原来有酒量的。不要怀疑!他又说一遍。她的眼睛转回来:我想——不要想,他拦住话头:不要想,只看,看!她笑了,说一声:胆小鬼!

这一夜安然度过,风平浪静。之后第三天,她便踏上串联路线,留下家中一大二小。大规模的武斗最后化解为零星冲突,街上时常响起枪声,在空廓的天空下,听起来就像炮仗。人们开始囤积粮油物资。他虽不相信世道会乱成这样,但也还是未雨绸缪。将钱票分作几份,再将父母姓名家庭住址写一张纸条,一并缝进小布袋里,穿根细绳,到时候系在孩子脖颈上,就好像戏曲里的“锁麟囊”。随局面趋向稳定,布袋子闲置在抽屉,里面的收纳也取出来开销掉了。

风云乍起乍落之间,孩子们长了一岁。鸽子从二年级上到三年级,同时从年级层领导连长晋升初小三年的营长。她长了个头,外表看,几乎够得上初中生,左臂上“红小兵”袖章却暴露出年龄。她就在“小”字上打一个裥褶,依稀仿佛“红卫兵”的“卫”。腰里扎一根皮带,小辫塞进军帽里,像个少年,男生不都发育晚吗?就这样,骑着父亲的自行车,去几所运动前列的中学看大字报。难免受到盘查,问是哪个学校的,属哪个派别。她抬手遥指一下,表示来自的地方,径直骑了过去。也有认真计较的,询问那里的形势。不得已刹下车,一只脚点地,斜着车身: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说罢即走,显得很忙碌的样子。下一天再来,就有些面熟,两三个来回,便认作自己人了。红卫兵们不过长她四五岁,这样的年龄阶段,四五岁几乎是一代人了,足够生发崇敬的心情。因生怕露怯,远远地看他们,集会,演讲,激辩,排练活报剧,然后出发街头宣传。表情紧张严肃,显然进行着伟大的事业。相比之下,小学校的那点事真是鸡毛蒜皮。《燕山夜话》《海瑞罢官》的批判早已经结束,斗争进入到唯物和唯心、绝对真理和相对真理、黑格尔和费尔巴哈、托洛茨基、共产国际、“一个幽灵在欧洲游荡”……她其实不懂,唯因为不懂才有号召力。这些深奥而又华丽的词汇扩充着话语系统,以她自己的认识组织逻辑,结构句式。很快的,形成一套说词,完全不明白什么内容,可是滔滔如洪水,直下三千尺。用它对付论敌,无往而不胜。两军对垒,是实力博弈,也是气势较量。这样,她有了一个名字:理论家。这个名字在褒奖的表面底下,藏着讽意,暗指“口头革命家”的意思。

这时候,她常去的中学发生一起命案。被隔离在楼顶的女校长,纵身一跃。骤降的大雪,在地面堆成一个坟冢,底下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亡。当即定性“畏罪自杀”,名字倒写,再批上黑叉的标语,从她脱跳出来的窗口垂下。这幢楼是从教堂改造,所谓哥特式建筑,钟楼的塔尖临时用作囚室。哈市历史上有基督教的传统,如今信众多已四散,剩下残余,潜入地下,过着隐匿的宗教生活。此时举行聚会,为亡灵祈福,点蜡烛,唱赞美诗,念一页《圣经》。这样违禁的活动,照理非常私密,但不知从什么地方,透露出有神论的气息。到了坊间,演化成聊斋式的异象:夜半钟楼传出涕泣,又有无足人,先是在楼底,渐渐扩大范围,树林,草地,教室,学生宿舍。因那楼的外立面是红砖砌成,素有“小红楼”的别称,更添一层魅影。同时,现实主义的流言也起来了,说那女人手脚捆绑,却攀爬上一人高的天窗,并且,更费解的,在她背上,插着一把刀。校园沉寂下来。寒流从西伯利亚过来,气温降至零下一二十度。松花江结起冰面,这里的小池塘都成了冰窟窿,房屋和甬道罩上冰壳子,树枝和电线挂着雾凇。冰核子里有一个小人,跳着脚,转圈跑,一为了取暖,二为壮胆——不是说有屈死鬼吗?偏不认这个邪。

鸽子张开手臂,左右倾斜,加速中,真仿佛要飞!她大声唱着自编的曲子,没有歌词,只是“啊”和“哦”,一出喉便冻住,传不远去。钟楼上的窗洞,黑漆漆的,就像一只盲眼。她强使自己昂头看它,看什么看?可是,却被它吸进,穿过隧道,直向世界尽头。她觉得一阵晕眩,止了歌唱,换成斥骂:胆小鬼!和母亲嘲笑父亲一样。收起滑翔的双臂,在空中胡乱挥舞,和无形的威胁作战,听耳边呼呼的风声。怯意退去了,得意收手。然而,一旦停下,惧心又起,甚至比先前更剧。四下里风吹草动,其实是自己的呼吸和脉跳,跑到哪里跟到哪里,躲也躲不开。终于撑不住,尖啸着,转身逃跑了。门房的老伯,守着一炉炭火,火上坐一壶水,突突地吐气。窗户结着雾,蒙眬里看见一条影子倏地掠过,不见了。明日的闲谈又添一桩故事。

革命将她的虚无主义转化为实有,提供给克制的目标。但事情又返回头,将实有推进乌有。她忘记,或者说忽略事物的具体性,陷入抽象。这危机时刻,正是在母亲离家旅行的日子,于是,她盼望母亲回来。每天都有新生的问题等着和母亲讨论,然后又有新生的答案等着告诉母亲。这样的自问自答纵容着胡思乱想,就像脱缰野马,让她很害怕。她不和父亲说,她有点学母亲呢,母亲从来不和父亲谈思辨的话题。还有,不能否认超验范畴里的原因,从胚胎开始发生的母体依赖。那阵子,她每天都要问父亲:妈妈回来了吗?走在回家路上,沿途每个细节都可用作占卜:妈妈回来还是不回来?路砖的移动,树枝子是横是竖,花瓣的单数和复数,弟弟哭和没哭,父亲在还是不在。她有几天早晚都不出门,候在房间里。她特意将门闩销上,让钥匙开不进来,这样母亲就会敲门。等待让她疲倦,并且生气,就决定不等了,天天出去。其实是换了策略,心想越不等人越来。这一回,她爻了好辞,妈妈回家了。

天津的女同学本打算将两个孩子都带走,父亲决定留下大的。什么都瞒不住她,父亲说。还有一句话没有出口,因是有私心的:接下去的日子,他一个人,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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