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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安全屋一把扭曲的匕首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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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伦敦的路上我一直闷闷不乐。阿德里安·威尔斯猜测我是一个连环杀手,专门杀害不喜欢我作品的评论家,这个荒谬的言论霍桑当然不会相信——反正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霍桑什么也没说,只是拿出了他的iPad,不紧不慢地翻阅着哈丽特·斯罗索比的书。 顺便说一下,我对《手提包》非常自豪,这是我为国家剧院的“新联系”计划创作的第一部短剧,后来在巴斯的青年剧院节上演出了一周。正如威尔斯所说,它讲述了一群关押在监狱里的孩子的故事。他们生活中唯一的希望就是演出王尔德的杰作,他们认为这样会让自己看起来跟正常的孩子一样。可悲的是: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这是一部关于失败和永不屈服的作品。 我从来没有看过弗兰克·海伍德的评论。 我和霍桑在帕丁顿车站分别,霍桑答应第二天会给我打电话。然后我乘地铁回到法灵顿。当我从地铁站爬上街道时,差不多晚上九点,天已经黑了。我整个人筋疲力尽。由于是周五,而且雨终于停了,人行道上挤满了在城堡酒吧和三个罗盘酒吧外面喝酒的上班族。我正准备走到牛过街时,手机突然响起了短信的嘀嘀声。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是凯文·查克拉博蒂发来的消息。 安东尼——坏消息。朗伯斯法医科学实验室已恢复运作。格伦肖确认了头发的结果匹配。建议你赶紧撤离。 凯文。 当我还在盯着屏幕,两辆警车闪着警灯飞驰过拐角。地铁站的入口前面是个行人区域,所以他们没有看到我。但我清楚地看见他们急刹车停下,卡拉·格伦肖探长和米尔斯探员从第一辆车里冲出来,两名制服警员从后面的车里下来。我满心恐惧地看着他们按响了门铃。我还没有告诉妻子这些事,她会如何应对呢? 在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下意识地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疾步走去,尽量与卡拉·格伦肖拉开距离。我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割裂感。就在刚才,我还是人群中的一员,朝着家的方向奔走。此刻我却成了警方的通缉犯!我孑孓独行,但实际情况比这更糟糕。我感觉有一台高高在上的全视摄像头正录制着地上的画面,而我正在屏幕前盯着自己。我意识到此刻的我就像个逃犯,于是强迫自己放慢脚步。如果有人看到了警车,然后再看到我,二者之间的关联就不言自明了。 我转进前一晚乔丹·威廉姆斯出现的小巷,回到我俩相遇的那座公园。我需要找个地方坐下来想想,我知道晚上的这个时间那里的人比较少。此刻我心中最强烈的念头就是我不能回到托普德尔街去,不仅仅是因为肮脏和羞辱,而是如果我再身陷其中,就不会只是二十四小时的事了。霍桑不会再来救我。卡拉也有了充分的证据。那些证据会被法庭采信吗?当然会!托普德尔街是走向监狱生活的第一步。 公园已经关了,我绝望地坐在人行道边。 所有这一切都太令人抓狂了。我没有杀人,但匕首、指纹、头发、日本樱花和闭路电视影像却处处证明了我的嫌疑。我有杀人动机。有证人可以证明我曾威胁过哈丽特·斯罗索比;还有证人可以证明我赞同她该死的观点。而且,这些还没把我谋杀的第一个受害人考虑在内——布里斯托尔《阿古斯报》的评论家弗兰克·海伍德。我百口莫辩。如果我是陪审团,也会判定自己有罪。 我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久。也许卡拉已经离开,我可以溜进家门,躲在床底。可惜这套公寓没有后门,甚至没有可以让我爬进去的窗户。我不敢回到牛过街去,那里可能会有警察整夜蹲守。最后,我做了一件最开始就应该做的事——拿出手机给我的妻子打电话。 她在第二声铃响时接起了电话。“安东尼?你在哪儿?” “卡拉·格伦肖还在吗?” “嗯,她还在。”她接着说,“你为什么这么做?” “做什么?” “谋杀那个评论家!” “什么?我根本没接近过她!你真的认为我和案子有关吗?!” “警方似乎认为他们胜券在握。” “你相信他们,却不相信我?” “那个,我知道那篇差评让你很焦虑。” “但我不会焦虑到去杀人!”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以为你不想知道。” “你说得都对!我真是太失望了——” 我本想继续说下去,但卡拉·格伦肖从吉尔手中夺走了电话。“你在哪儿,安东尼?” “我不会告诉你的。” “你逃不掉的。整个伦敦都在找你。如果你能自首,局面会对你更有利。” “我不想和你说话。我要和吉尔说话。” “她很难过。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你为什么不去死,卡拉!” “你是在威胁我吗?”她停顿了一下,“你在附近?” 我挂断了电话。她的最后一个问题吓到我了。难道她能追踪通话?我在很多电影中看过那样的场景,警察一直让嫌疑人说话拖延时间,以便可以追踪信号——事实上,我也写过这样的情节。我一直想知道具体需要多长时间——也许现在警方正在实时追踪。我得动起来。我站起身,沿着原路往回走。 但我没有去车站,那是他们第一个会去找我的地方。相反,我朝霍尔本的方向走去。如果我想把自己淹没在人群中,那么市中心是最好的选择,而且任何地方都比法灵顿安全。可恨的是,我今天穿着牛仔裤和套头毛衣,要是穿的连帽衫或者出门戴了棒球帽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遮住头部。所幸作家很少受邀上电视,而且我上一次在电视上露脸已经是一年多以前了。我把手插进口袋,低头盯着人行道,希望没有人能认出我来。 走了几分钟之后,我开始琢磨我这是在做什么。我打算在哪里过夜呢?住酒店是不可能的,估计我还没到房间,前台就把我上报了。我在城里有几个朋友,但我不确定是否要把他们牵扯进来,毕竟可能会引来警察给他们带去麻烦——而且,卡拉·格伦肖几分钟前还拿着我妻子的手机。很可能她会记下吉尔所有的联系人,然后挨家挨户去排查。我能去萨福克找我姐姐吗?不行,那样就得去车站和乘火车。 走到查尔斯街时,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我需要藏身之处——一间安全屋,而只有一个地方可能会向我敞开大门。我毫不犹豫地朝着河边走去,返回到黑衣修士桥。那是我感到最暴露的地方,水面之上,又空旷开阔,人行道上只有我一个人,车辆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我可以看到前方多吉特酒吧的灯光,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我加快脚步,希望早点结束这段行程。现在唯一的问题是——霍桑会让我进去吗? 他极其注重隐私。认识他以来,我只进过他的公寓四五次,而且他的待客之道仅限于厨房里的一块奇巧巧克力……虽然有那么一次,他招待过我一杯朗姆酒加可乐。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多余的房间。有没有可能卡拉·格伦肖知道他住在哪里?不太可能。霍桑绝对不会把他的住址告诉她;公寓属于海外的一个人,不在他名下;他没有支付任何房租;产权证上没有他的名字——甚至水电费账单上也没有。我越想越觉得瑞沃考特是全伦敦最安全的地方。但我仍然很紧张。虽然事发以来,霍桑从来没有全力维护过我的清白,但他肯定不会在深夜把我拒之门外。 我走到前门,按响门铃。没人回应,我开始在想他可能不在家、可能睡着了,或者只是不想回应。但是很快,扬声器里传出了遥远又刺耳的声音。“托尼!”我不需要说话,他已经在监控中看到了我。 他听起来并不惊讶。 我把脸贴在扬声器上,声音中的焦急呼之欲出。“我需要进去,”我说,“卡拉·格伦肖在我家,凯文发短信跟我说,他们拿到DNA结果了。他们要逮捕我。我需要一个地方躲一下!” 一阵沉默。 “很抱歉,托尼,不行。”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早该知道他不会让我进去。与此同时,我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他表达的方式好像在提醒我什么似的。随即我想起来了,这就是我跟他说不再写书时说的话。浑蛋!他选择在这个时候报复我。 这次,我实在忍不了了。“霍桑,如果你不让我进去,我发誓再也不理你了。你可以永远忘记奥尔德尼岛,我会撕毁我们的合约,不再写第三本书。永远不会。” “我以为你已经开始写了。” “我会将它付之一炬。” “你听起来情绪很糟。” “我当然情绪很糟!我正在被警察追捕。快让我进去!”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我想尖叫,但随后传来振奋人心的电子锁的嗡鸣声。我推开门,一下子冲进接待区。我走过去时电梯已经到了,不知道是不是霍桑按下来的。所幸四下无人,没人看见我进来。我钻进电梯,一个人上到十二楼。 霍桑正站在走廊上等着我。他还是白天的装束,只是换了一件灰色V领针织衫。他看上去紧张兮兮。“快点,老兄,”他轻声说,“别被人看见。” 有半秒钟的时间,我以为他是认真的。然后我意识到,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享受着这一切。我还记得他刚来托普德尔街时是多么不屑一顾,他一生中唯一打过的东西就是电脑键盘。我成为逃犯的想法让他觉得很好玩。而当下,环顾四周,鬼鬼祟祟地关上门——他只是在表演。 我们走进客厅,我看见桌上摆着他的iPad,周围是他正在组装的军用车模型的复杂零件。我敲门时,他应该正在读哈丽特·斯罗索比的书。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个好消息。他仍在全力调查。 “霍桑,”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我今晚得借宿在这儿。我回不了家。卡拉·格伦肖在我家,跟我的妻子在一起!我也不能去酒店。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悲伤地看着我。“我不确定,老兄。如果警方发出你的逮捕令,收留你就涉嫌违法。这可能会让我成为共犯。” “你担心违法?”我几乎冲他嚷起来,“你因为把一个恋童癖推下楼梯被警局开除,后来你还劝诱他自杀了。还有,你经常入侵警方的计算机系统!你在开玩笑,对吧?除了是个侦探,你根本不把法律放在眼里。你得帮我。我本以为我们是一伙的。因为你,我已经住过两次院了。我们一起做过那么多事——难道对你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让我震惊的是,我感到眼泪刺痛了我的眼眶。这又是无比漫长的一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放松点,老兄。喝一杯?” “你有什么喝的?”我祈祷不会又是一杯朗姆酒加可乐。 “我有些格拉帕。” “格拉帕?” “就是意大利白兰地。” “我知道那是什么。”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吧,麻烦给我来杯格拉帕。” “稍等。” 他离开了房间,而我仔细看着眼前的模型。那要么是个坦克,要么是某种移动式火箭发射装置。他还没组装多少,看不出具体是什么,此刻我也没有心情去理清剩下的八九十个散落的零件。房间一如既往地空荡。霍桑没有拉窗帘——这里根本没有窗帘。我依稀能看到泰晤士河闪烁的光亮。今天可能是满月,尽管之前我完全没有注意过。 霍桑回来了,一只手里端着一杯浸着冰块的清澈液体,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小碗。他把东西都放了下来。“给你,老兄。我猜你会喜欢小米饼。” “你真是太好了。” 碗里有十几块小米饼。在它们的提醒下,我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也想起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霍桑,”我说,“告诉我到底是谁杀了哈丽特·斯罗索比。” 他皱了皱眉,说:“我也希望我能告诉你。” “你肯定知道!我们和所有人都聊过了,还去了莫克翰希思。通常来说,这种时候你就知道了……” “呃,这次有点棘手。实话跟你说:有三个主要嫌疑人。” “别告诉我我是其中之一。” 他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我喝了一口格拉帕,又甜又腻,喉咙有点烧痛。酒精对我一点作用也没有。“我还是自首吧。”我说。 “没必要这么悲观。”霍桑试图表现得欢快起来。 “我还能做什么?如果你不让我留下的话……” 终于,他似乎对我产生了同情。“听着,老兄。我不习惯有客人在我这里过夜。那不是我的行事风格。而且我这儿只有一间多余的卧室。” “有张床就行!” “不是这样……”他内心挣扎着。最终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好吧。我给你安排一晚。但只因为是你,对其他人我可不会这么做。” “谢谢。”我是真心的。我觉得我连离开的体力都没有了。 “你想吃点东西吗?” “我吃不下。” “那也好。冰箱里什么都没有。” “霍桑,求你告诉我吧。有三个嫌疑人,如果不算上我,就是两个。你肯定有办法……” “我们明天早上再谈这个。我要早起。” “但是你肯定已经掌握了所有的事实!” “其实,老兄,这就是问题所在。事实,正是让我困惑的原因。事实太多了,不可能全部正确,我得梳理梳理。”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他不想再多说了,我也不想步步紧逼给他施加更多的压力。我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格拉帕,希望能够助我入睡。随后我跟着霍桑走出厨房,穿过对面短短的走廊。那里有三扇我从未见过的门。 霍桑指了指最远的那扇,说:“那个是我的房间。旁边是一个客用浴室。我给你找一个牙刷。你住这儿吧。” 他打开了最近的那扇门。 “我希望你不要谈论我住在哪儿或者怎么住,明白吗?我绝对不想在你的书里看到这个。” “我没在写书。” 他没有说话。我走了进去。 我一眼就认出这是他儿子的房间。屋里有单人床、阿森纳球队的被子、长颈鹿毛绒玩具、漫威超级英雄的海报以及不少书。不同于公寓里的其他区域,这个房间是精心装饰过的,非常适合小男孩居住。虽然空间不大,但很温馨。角落里有一张小书桌。墙壁是蓝色的,天花板上贴着恒星和行星。 我刚要转身对霍桑说些什么,发现他已经走开了,还轻轻地带上了房门。我觉得自己像强行闯进了这个房间,感觉自己很过分。我对他的儿子威廉所知寥寥,但霍桑曾告诉过我他们父子很亲密,威廉有时会在他家过夜。而我却住进了这个房间,这样是不对的。我看到相框里有张照片,于是拿起来看了看。威廉是个帅气的男孩子,长得很像妈妈。我曾经见过他妈妈一次。照片是在动物园拍的,威廉一头金发,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正和霍桑手牵手,两人一起看着长颈鹿。也许毛绒玩具就是那个时候买的。不知道拍照片的人是谁。 现在退出房间已经太迟了。我脱下衣服,爬到床上。在关灯之前,我瞥了一眼满墙的书架。霍桑曾经说威廉不看我的书,但那里却有我的全部作品,或者至少有十五本:“亚历克斯·莱德”系列、“钻石兄弟”系列、神话传说集、《祖母》还有《葛若思汉姆农庄》。看起来那些书被翻阅了很多遍。 意想不到的是,我几乎一秒入睡。我想我的精神和体力都透支了。当我躺在狭窄的床上,脚还露在被子外面时,我最后一个清醒的想法是:我竟然住在霍桑的家里,而他此刻就在离我几扇门之外的床上。在过去的四天里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但这才是其中最不可思议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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