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暮晚时分,船长和工程师走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他们坐在一个沙堆上,凝望着红宝石色的太阳在天边留下的最后一道金边。

“我真不敢相信。”工程师喃喃道。

“我也是。”

“建得不错,那反应堆,是吧?”

“坚实的地球做工。”

“很难想象,它挺过来了!”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好的开始。”船长又开口道。

“还有很多挑战。”工程师提醒道,“你知道,这是一场长跑。我们大约完成了必要工作的百分之一,为了……”

“我明白。此外,目前还不清楚……”

“重力控制器,对吧?”

“不光是它。还有转向喷嘴和整个下甲板。”

“我们可以做到。”

“是的。”

工程师的目光闲散地扫过周围,停在山丘后方不远处一条不是很高的狭长土堤上,那是他们埋葬那只生物残体的地方。“我完全把它忘了,”他困惑地说,“你知道吗,我觉得那好像是一年前发生的事。”

“我没有这种感觉。我一直在想它,想那只动物,特别是医生在它肺里发现的东西。”

“什么?哦,对了,他确实提到了一些。那到底是什么?”

“一根针。”

“什么?”

“也许并不是针。你可以自己去看一看。它在图书室的一只玻璃杯里。一根细管,已经折断了,尖端锋利,像注射器针头一样有一个斜切的开口。”

“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工程师站起身来。“真不可思议。可是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此兴趣寥寥。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感兴趣。你知道吗,我现在的感觉跟火箭发射前差不多。像一个航空旅客,在国外机场降落几分钟,跟当地人混杂在一起,目睹了难以理解的奇特场景,但他知道,他不属于这个地方,没多久之后就会飞走。因此,周围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遥远、陌生而不可捉摸的。”

“我们不会很快就飞走……”

“我明白,可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们现在去他们那里吧。在躺下之前,我们要变更应急措施,保险丝也必须正确固定,然后可以让反应堆闲置。”

“好,走吧。”

他们在火箭里过夜,没有熄灭小灯。时不时地会有一个人醒来,心不在焉地察看灯泡的发光情况,然后安心地再次入睡。

早晨,他们精神焕发地起床。首先,让最简单的半自动清洁机器人重新开动起来,它每隔几分钟就会停住,因为经常被卡在废墟堆里。神经机械学家带着工具一直跟在它后面,把它拔出来,像拉出一只钻进狐狸洞里的猎獾狗,除去对其抓斗的下颚板来说过大的垃圾,再让它重新运行。半自动机器人勤奋地挖刨着,钻进下一座垃圾山,一切又重新开始。

早餐后,医生测试了他的剃须刀,结果朋友们认为他戴了一个棕色面具:额头和眼睛周围的皮肤被太阳晒黑了,下半张脸却十分白皙。其他人效仿他也刮了脸,他们颌骨前凸,一副饿鬼模样,差点认不出彼此。

“我们得吃得好一点。”化学家惊恐地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

“你想吃新鲜的野味吗?”神经机械学家问道。

化学家摇摇头。“不,谢谢。请别说那个。我现在才想起它。我梦到了,那只……那只……”

“那只动物?”

“是不是动物,谁知道呢?”

“不然还能是什么?”

“哪种动物有能力让发电机运转起来?”

其他人倾听着他们的谈话。

“所有处于较高发展阶段的生物都会发明衣服。”工程师说,“而那个双生生物却是赤裸的。”

“你说什么?赤裸?”医生若有所思地问道。

“你为什么质疑这一点?”

“对于牛或猴子,你可能不会说它们是赤裸的。”

“因为它们有毛。”

“河马或鳄鱼没有毛,但你还是不会说它们赤裸。”

“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表达这个意思。”

“正是。”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快十点了。”船长说,“我们已经休息好了。我想,我们这次从另一个方向突围。工程师准备好电子枪,情况如何?”

“我们有五支,都充好电了。”

“好。上次我们是向北走的,现在我们向东。带上武器,当然,我们尽量不去使用。特别是当我们碰见那种……工程师所称的双生体时。”

“双生体?双生体?”医生不满地重复着,“这在我看来不是一个好称谓,却一直被使用。事情总是这样。”

“我们现在出发?”物理学家问道。

“是的。确认舱门关好,以免出现新的惊喜。”

“我们不开越野车吗?”神经机械学家建议道。

“应该不行。我需要至少五个小时才能让它开动起来。”工程师回答,“除非我们把远足推迟到明天。”

但没有人希望推迟这次探险。他们在将近11点时出发,因为还花了一点时间收拾行李。他们结对行走,彼此距离很近,像是安排好的一样。唯一没有武器的医生走在中间。地面条件很适合徒步旅行,他们走路的兴致也很高,不到一个小时,火箭已经从他们视野里消失了。

周围的景观逐渐发生了改变。越来越多细长的灰色“花萼”出现了,他们绕道而行。北方的远处是半圆顶的山丘,坡度陡峭,下接平原,在他们行军路线的高度被一片片深色的植被覆盖。在他们脚下,干燥的地衣沙沙作响,地衣是灰色的,上面像被倾倒了一盆灰烬,但这是它们的自然色;幼芽是布满白色经脉的小管,吐出细小的珍珠状气泡。

“我该告诉你们这里最缺少的是什么吗?”物理学家冷不丁地说道,“草,普通的草。我从没想过它会如此……”他寻找着恰当的措辞,“它会如此不可或缺……”

艳阳高照。当他们接近山丘时,一阵稳定而遥远的杂音倾卷而来。

“真奇怪,没有风,那边却沙沙地响。”化学家说道。

“声音是从高处传来的。”走在他身后的船长用手指向山丘,“但是这些完全是地球上的树木!”

“它们的颜色和地球上的不一样,还发光……”

“不,它们是双色的。”医生插话道,他的视力很好,“两种颜色变换出现,一会儿偏紫色,一会儿是带有黄色高光的蓝色。”

他们把平原甩在身后,踏进一个峡谷宽阔的入口,峡谷壁是龟裂的黏土,阴影处覆盖着一层柔软的薄雾,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种地衣,也可能是蜘蛛网。意见产生了分歧。这种构造让人想到松散的玻璃纤维球,只是松松地附着在斜坡上。

他们抬头仰望—他们正在经过第一丛树木。它们生长在峭壁的边缘,高出他们头顶十多米。“这压根不是树!”神经机械学家失望地大喊道。

所谓的“树”拥有宛若用油脂涂抹过的闪闪发亮的粗壮树干,多层的树冠均匀地脉动着,一会儿黑暗而浓密,一会儿苍白而透光。这种变化伴随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声音,就像有人用嘴唇贴着弹性材料一遍遍低吟:“弗嘶嘶嘶—哈啊啊啊—弗嘶嘶嘶—哈啊啊啊。”他们仔细观察其中一棵树,发现从缠绕的树枝上溢出香蕉长的水泡,上面是葡萄状的隆起物,它们膨胀时变暗,塌陷时变亮并褪色。

“树在呼吸。”工程师仔细倾听着不断回荡在整个峡谷中的回声,惊讶地喃喃自语。

“听,每棵树的节奏不一样。”医生喊道,貌似很愉快,“越小的树呼吸越快!这是肺树!”

“继续!继续走!”船长催促道,他已经领先一大截了。其他人跟上他。初时相当宽阔的峡谷渐渐变得狭窄。地面轻微上斜,最后把他们带到一座半圆顶形的山丘上,两侧是海拔较低的树群。

“如果你把眼睛闭上,就会有站在海边的感觉。试试看!”物理学家对工程师说。“我更愿意把眼睛睁着,谢谢。”后者答道。

他们已经接近山丘的最高点,稍微偏离了行军方向。面前是一片皱巴巴的杂色区域:分片的呼吸树育林区;黏土山丘的斜坡底色是浅亮的蜂蜜色,上面闪烁着橄榄绿和赤褐色的光点;覆盖着地面的地衣在阳光下呈银色,在阴影里则是灰绿色。整块地表上面,细长的线条阡陌交错。他们穿过山谷,避开向前突出的手指状斜坡。那些斜坡有的是赤褐色的;有的接近白色,宛如铺满沙子的小径;还有一些近乎黑色,像煤渣排道。

“这些是路!”工程师喊道,但很快又纠正了自己,“不,作为路来说太狭窄了……它们会是什么呢?”

“在蜘蛛森林后面,我们发现过类似的东西,那种小小的草坪带。”化学家说着,把望远镜举到眼前。

“不,它们是不一样的。”神经机械学家反对。

“看啊,看!”医生的叫喊把大家吓了一跳。

在几百米远的地方,从两座山丘之间宽阔的马鞍形山脊处向下延伸出一条黄色的线,有个透明的东西正在滑过这条线。它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一只快速旋转的透明的辐条轮。当它出现在天空背景下时,几乎看不见;直到它跑到相当低的地方,到了斜坡脚下,才像旋转的球一样闪亮起来。它以极快的速度游下直道,经过一片呼吸树时,照亮了这片黑暗的背景,然后消失在远处一个峡谷的出口处。

医生看向同伴们,他脸色苍白,两眼放光。“有趣,不是吗?”他咧开嘴,似乎在微笑,但他的眼睛里没有喜悦之色。

“该死,我忘带望远镜了,把你的借我看看。”工程师向神经机械学家求助。

“看歌剧的望远镜。”片刻后,他轻蔑地嘟囔着,把望远镜还给神经机械学家。后者正握着电子枪的玻璃枪托,似乎在用手掂它的分量。“我认为我们的武装太差。”他犹豫地说道。

“你觉得我们需要战斗吗?”化学家问道。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观察着周围。

“我们继续走吗?”神经机械学家不耐烦起来。

“当然。”船长回答,“那里还有一个!看!”

第二只飘动的闪光球。它跑得比第一只快得多,在山丘之间描画出一条“S”形曲线,几度紧贴着地面滑翔。它朝着他们疾驰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完全找不到它了。直到它再次拐弯时,他们才重新看见这个快速旋转、朦胧闪烁的圆盘。

“肯定是种交通工具……”物理学家喃喃道,他碰了碰工程师的胳膊,丝毫没有转移视线。光盘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暗,消失在波动起伏的树林里。

“我在地球上毕业于工科大学。”工程师说道,突然变得烦躁起来。“无论如何,”他犹豫地补充道,“那中间一定有东西,可能是螺旋桨的轮毂。”

“确实,中间有东西闪着强光。”船长证实道,“那东西有多大,你觉得?”

“如果那下面的树和峡谷里的树高度相同,那至少有十米。”

“直径吗?我也这么认为。至少十米。”

“两个都消失在那里。”医生指向最后挡住他们视线的最高的山脊,“我们也继续朝这个方向前进,对吗?”他挥舞着手臂,开始下坡,其他人跟上他。

“我们要为接触做好准备。”神经机械学家咬着嘴唇说。

“我们无法预见将来的事,但必须严守的准则是冷静、理智和自制。”船长解释道,“也许我们应该改变一下行军队伍。前后各一人以作保险,另外必须拉长一下队伍。”

“我们应该公开登场吗?或许我们应该尽量多观察,且不让自己被发现更好。”物理学家说道。

“我不赞成躲起来,那只会引起怀疑。不过,当然,我们看到的越多,好处也越多。”

他们讨论战术的时候,已经抵达了山谷,又走了几百步之后,看到了第一条神秘的路线。

它有点像地球上的老式犁刨出的犁沟。地面被犁得很平整,土壤被铲碎,均匀地堆积在沟的两侧,沟不足两手宽,和他们第一次探险时碰到的长满苔藓的条带具有相似的尺寸,却表现出明显的不同:那里的犁沟周围是光秃秃的,犁沟本身长满苔藓;这里却相反,只有一条破碎、裸露的犁沟穿过一片覆满白色苔藓的地表。

“奇怪。”工程师喃喃道。他站直身体,在飞行服上擦拭沾了黏土的手指。

“你们知道吗?”医生说,“我认为北方的那些沟年代久远,很久没有被使用过了,所以长满了这种美妙的苔藓。”

“有可能。”物理学家回应道,“但这是什么东西造成的?肯定不是车轮,车轮痕迹不是这样的。”

“或许是农用机器?”神经机械学家插话说。

“什么鬼,他们只耕种十厘米宽的地吗?”

他们跳过犁沟,继续往前走。当他们沿着一片育林区的边缘行走时,树林发出的沉闷沙沙声甚至让交谈也变得困难。从后方传来一阵刺耳、哀怨的呼啸声,他们本能地跳到树后。从藏身处可以看到草地上方有一个垂直、闪亮的旋涡,以特快列车的速度直线行驶。它的边缘较暗,中心交替闪烁着紫色和橘色的光。中心向外侧凸出,他们估算其直径为两到三米。这架忽明忽暗的车辆超越他们,消失在远方,他们朝着同一方向赶了上去。

育林区到头了,现在他们被迫穿越开阔的地形,感到很不安全,不停地四下张望。当他们再次听到那刺耳、哀怨的呼啸声时,由平坦的山脊连接起来的山丘已经离他们很近了。由于没有藏身之处,他们只好趴在地上,一只旋转的圆盘从他们面前约200米处飞驰而过,这次,它中心的凸起呈天蓝色。

“它至少有20米高!”工程师激动地嘶声叫道。他们站起身来。他们和山丘之间横亘着一块盆地,被一条彩带奇特地一分为二。当他们走近时,发现那是一条小溪,浅色的沙石在水下闪闪发光,两岸闪耀着各种颜色。一条蓝绿色的植物腰带围住水流,另一条淡粉红色的向外侧延伸,更远处则是发出银色光芒的细长植物,缀满人头大小的蓬松球体,每个球体上方耸立着一朵巨花的三叶花萼,洁白如雪。他们对这片非同寻常的色彩深感惊讶,便放慢了脚步。走近蓬松的球体时,“花”开始颤抖,慢慢地升到空中,悬在他们头顶飘动了一会儿,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旋转的白色“花萼”在阳光下闪烁,然后落在小溪另一侧的浅色球体灌木丛中。

在犁沟和小溪相交的地方,一座貌似玻璃质地的拱形结构把两岸连接在一起,拱形上每隔一定距离就有一个圆形的开口。工程师用脚测试了一下这座桥梁的强度,然后慢慢地走了过去。他刚到达小溪对岸,一群群白色“花朵”又在他面前飞舞起来,像被惊起的鸽群一样盘旋。

他们在溪边停下,把军用水壶装满水。水显然不可以饮用,他们无法当场分析,但需要一个样本进行后续调查。医生扯下形成粉红色条带的小植株之一,把它像朵花一样别进纽扣孔中。它的茎秆从上到下都覆盖着肉色的透明小球,医生用甜美来形容它的香味。大家都为要离开这个美丽的地方而感到遗憾,尽管没有人说出口。

他们现在攀登的山坡上长满了沙沙响的地衣。“山顶上有东西!”船长突然大喊。在天空的映衬下,一个模糊的形状在运动,每隔几秒就发出耀眼的光芒。在距离山顶几百步之遥的地方,他们辨认出一个又小又矮的圆顶,正绕着一条轴线旋转。它的表面覆盖着许多扇形的镜子,交替反射出太阳光线和风景的残片。

爬上山顶后,他们的视线徘徊在山峰的曲线上。他们察觉到一个与刚才的圆顶相似的结构,更确切地说,是从它规律的闪光推断了它的存在。他们在各个山峰上发现了越来越多这样闪烁的亮点,一直延伸到地平线。

站在山顶下方的小径上,他们终于能够一览迄今半隐半现的区域全貌。斜坡向下连接着轻微起伏的原野,原野上一排排尖尖的桅杆纵横交错,消失在远处一座微微闪光的蓝色建筑物的脚下。在最近的桅杆上方,空气形成清晰可见的垂直柱形,不停地颤抖,仿佛被高温加热了一样。数十条犁沟蜿蜒在桅杆的行列之间,合并又分开,彼此交叉,全部通往一个方向—地平线的东线。那里显现出大量建筑物,由于距离太过遥远,它们模糊成泛着微蓝光亮的一大团苍白的马赛克,由不规则的凹陷和突起、金色和银色的针绣边花组成。那个方向的天空略显黑暗,有几处地方,乳白色的蒸汽上升,散开成蘑菇状的薄雾或云层,仔细看去,里面有黑色的小点出现并消失。

“一座城市……”工程师低语道。

“我先前看见过它……”船长用同样低的声音说道。

他们开始下坡。在斜坡尽头,第一排桅杆挡在他们面前。它们漆黑的底座呈圆锥形,钻出地面。在离地面约三米的高度竖着一根透明的桅杆,里面是透明的金属芯。上方的空气剧烈颤抖,他们听见了均匀而沉闷的嘶嘶声。

“那是螺旋桨吗?”物理学家问道。

他们小心地触摸了一下锥形底轴—没有丝毫动静。

“不,这里什么都没有。”工程师说,“感觉不到电流。应该是个发射器或者……”

他们大步走过一片微微起伏的区域。在此期间,城市从他们视野中消失了,但他们不会迷路。不光是长长的桅杆行列,还有原野上的无数条犁沟都给他们指明了方向。时不时地有一个旋转的明亮线团从这一侧或那一侧掠过,但总是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他们甚至不需要刻意躲藏。

不久,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小片橄榄黄色的林区。起初他们想沿着它周围的那排桅杆绕开它,但是它向两侧延展得太远,得绕一个大弯子,所以他们决定横穿树丛。

呼吸的树包围了他们。每走一步,脚下气泡状的干枯树叶就发出令人不适的咯吱声。树叶覆盖着的地面上长满小管形状的植物和发白的地衣。粗壮的树根之间,到处张开着苍白的肉质花朵的小嘴,从其中心伸出穗状花序。芬芳的树脂从树干的厚皮上滴落。走在前面的工程师突然放慢了脚步,粗暴地说:“该死,我们不该走这里的。”

树群中间裂开一条深深的沟壑,其黏土沟壁上覆着长长的蛇形苔藓。他们走得太深,已经不能回头,只好顺着长满柔软的藤本植物的侧壁滑到沟底,下面绵延着一条浅浅的水流。对面的斜坡太过陡峭,他们沿着山沟行进,寻找可以重新爬上去的地方。就这样走了大约100步,沟壑渐宽,边缘变平,同时周遭也亮了一些。

“那是什么?”工程师忽然大喊。风吹过,带来一阵令人不适的微甜气味。他们停下脚步。一束阳光倾泻在他们身上,随即黑暗加深了。树冠在高处沉闷地呼吸着,沙沙作响。

“那里肯定有东西。”工程师低声说道。他们现在本可以到达山沟的另一边,斜面平坦且低矮,但他们紧靠在一起,微微弯腰,继续朝灌木丛的尽头走去。风时不时地将灌木丛撕开一个口子,这时他们便能看见一片细长的深色物体在闪闪发亮。地面变得泥泞,在脚下吧嗒作响,但他们没有在意。他们推开挂着葡萄形增生物的树枝,看见一块阳光普照的林中空地。树木从左边或右边退开,在前方很远的地方才重新聚合。一条狭窄的凹槽将空地与周围分开,一条犁沟与凹槽相交,通向这片空地。犁沟的尽头是一个矩形坑,被黏土壁垒包围着。他们像脚下生根了一样伫立在边缘的灌木丛中。和缓蔓生的茎秆拂过他们的飞行服,发出沙沙的响声;葡萄形状的芽懒懒地触碰他们的鞋子,再不情不愿地退开。

大家站在那里环顾四周。一眼望去,矩形坑边上的蜡质壁垒像一个均匀肿胀的长方体。一股恶臭让他们屏住呼吸。他们相当费力地辨认出单个形体。它们有的驼峰朝上地躺着,有的侧躺着。在压紧的胸肌之间伸出苍白单薄的躯干,躯干交织,小小的脸转到一边。庞大的外壳被挤碎、碾压,覆满潮湿的黄色斑块,瘦弱的小手和多节的小指头混杂其中。

医生的双手紧紧地抓住站在他身边的人的胳膊,他们肩并肩缓慢前进,眼睛死盯着塞满矩形坑的那堆东西。坑很深。大颗的水状液体顺着蜡质的驼峰从两侧滑落,汇集在没有眼睛的凹陷面庞上。他们感觉到自己似乎听见了水滴爆裂的声音。

突然,一阵呼啸声快速接近,他们立刻停下脚步,钻进灌木丛,趴到地上,手自然而然地摸上电子枪的扳机。树枝还在他们面前摇曳,一只垂直旋转的圆盘发出微弱的光芒,从对面的树丛滚向林中空地。

在离坑十几米远的地方,它放慢了速度,但呼啸声变得更大,被快速切割的空气发出蜂鸣。圆盘绕着坑转圈,逐渐靠近,黏土猛地旋转扬起,锈褐色的烟云几乎将这闪光的车辆埋住一半,无数小土块冰雹一般落在灌木丛和趴在地上的男人们身上。他们听到一阵可怕的沉闷声响,好像一根巨大的马刺正在撕裂潮湿的亚麻布。旋转的圆盘已经到达空地的另一端准备返回,它停了片刻,颤抖的铅锤似乎有意地一会儿右转,一会儿左转。忽然,圆盘又加速了,黏土轰轰响着扬起落下,堆积在坑的另一边。光盘嗡嗡作响,不停地颤抖,好像在膨胀。大家瞥见它两边的镜面里映出缩小的树和灌木丛,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是像熊一样的黑影。尖锐的震动声减弱,圆盘滑进它来时的那条犁沟,飞快地离开了。

现在,空地上筑起了新的黏土壁垒,被一条将近一米深的犁沟环绕着。医生看着其他人。他们慢慢地站起身来,机械地抖落粘在飞行服上的植物碎片和蜘蛛丝,然后不约而同地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在他们把峡谷、树林和成排的桅杆远远地抛在身后,快要爬到装有闪烁的镜子圆顶的山丘的半山腰时,工程师突然打破沉默,说:“那些会不会只是动物?”

“那我们是什么?”医生用同样的音调回答,听起来像回声一样。

“不,我想……”

“你们能认出是谁坐在旋转盘上吗?”

“我压根什么都没看见。”物理学家说。

“我看见了。当然。在中间,像在一个吊舱里。表面经过抛光,但可以透过少许光线。你看见了吗?”船长问医生。

“看是看见了,但我不确定,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你情愿不确定!”

“是的。”

他们继续行军,沉默地翻过最高的山丘。在山丘另一边的小溪旁,他们看到从最近的育林区又驶来一只发光的圆盘,于是再一次趴到地上。

“飞行服的颜色便于隐蔽。”化学家说道。然后他们爬起来继续赶路。

“即便如此,它们到现在还没有注意到我们,还是很奇怪。”工程师说道。

一直默不作声的船长突然停下脚步。“底部的镭通道没有损坏,对吗,亨利克?”

“它是完好的。你想到了什么?”

“反应堆有储备。我们可以抽些出来。”

“甚至20升都行。”工程师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邪恶的微笑。

“我不明白。”医生插嘴道。

“他们想要抽出浓缩铀来给枪充电。”物理学家解释。

“铀?”医生脸色发白地说道,“你们不是在想……”

“我们什么都没想。”船长打断他的话,“自从我看到那些东西的一刻起,我压根什么都不再去想。我们以后再思考。现在……”

“小心!”化学家大喊道。每个人都扑倒在地。

一只闪烁的光盘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越来越小。突然它放慢速度,绕了一个大弯,再次靠近他们。五支枪管从地面抬起,与那闪光遮盖半边天空的怪物相比,它们小得像玩具手枪。

圆盘猛地停了下来,咯咯声先是变大,然后减弱。一个多边形从圆盘里探出来,向一旁倾斜,像是要倒塌,但是被两只斜斜伸出的臂状物抓住并支撑着。同时,中央的吊舱敛去了镜面光辉,从里面爬出来一只毛茸茸的矮小生物。它闪电般地迅速挪动腿脚—它腿脚的皮肤上满是褶皱,从倾斜的支撑物上滑下来,跳到地面上,似乎是腹部着地,然后径直朝男人们爬过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吊舱像花萼一样向四周打开,一个巨大光亮的躯体从一个厚厚的椭圆形上游下来,椭圆形随即迅速收缩并消失了。这只大型生物在地面上慢慢直立,展示出完整的高度。他们察觉到,尽管它发生了奇怪的变化,被闪着银光的物质从下到上呈螺旋形包裹住,但在上方黑色边缘的孔洞里出现了一张平坦的小脸。首先跳出圆盘的那只毛茸茸的动物快速而灵敏地向他们爬过来,没有离开地面。此时他们才发现它后面拖着什么东西,像是一条巨大的铲形尾巴。

“我要开枪了。”工程师小声说道,把脸颊贴到枪托上。

“不!”医生喊道。

“等一下!”船长刚想开口,工程师已经射出了一发。他瞄准了爬行的动物,但射偏了。电流的轨迹是看不见的,他们只听到轻微的嘶嘶声。工程师松开击锤,手指没有离开扳机。闪着银光的生物留在原地,突然它动了,并吹了一声口哨,至少他们觉得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爬行的生物立即跳离地面,一跳就跃过至少五米。在跳起来时,它卷成一个球,毛发直竖,奇特地膨胀起来,铲形的尾巴展开了。在它凹陷的贝壳形表面亮起微弱的光点,像被风吹动一样朝他们游过来。

“开火!”船长大喊道。

一只胡桃大小的火焰球在空中飘浮,左右摇摆,但越来越近。他们已经听到了它的嘶嘶声,像一滴水在滚烫的铁皮上跳舞。所有人一起开枪。被多次击中的小动物直挺挺地跌倒,蜷起身体,扇形的尾巴完全盖住了它。与此同时,燃烧的坚果好像突然脱离了操控,被风吹跑了,在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飞过,消失在视野中。

银色的巨人伸展开,身上出现了一个瘦小的东西,开始往敞开的吊舱爬。他们都听见了它被枪击中的声音。它扭曲身体,迟钝地摔倒在地。他们跳起来跑向它。

“小心!”化学家喊道。

森林边上出现了两只闪亮的圆盘,正向山脊驶来。大家趴在凹地里,严阵以待。但奇怪的是,两只圆盘都没有减速,从他们身边跑了过去,消失在山峰后。

几秒钟后,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他们转过身,爆炸声来自呼吸树的林区。附近有一棵树从中间裂开,倒了下来,升起团团烟雾。

“快,快!”船长边喊边奔向那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它的爪子从裸露的肉质尾巴下伸出来。船长将枪管对准它,在十几秒的持续燃烧中把它化为灰烬。工程师和物理学家走近透明多边形下方闪着银光的大块头。工程师摸了摸它凸出来的驼峰,它似乎在变大。

“我们不能就这样留下它!”船长跑过来喊道,脸色苍白如纸。

“这么大一块你没法火化。”工程师嘟囔道。

“我们拭目以待!”船长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从两步以外开枪。空气在枪管周围颤抖。银色的躯体立刻被黑色斑点覆盖。空气中烟尘飞旋,烧焦的肉味弥漫开来,肉开始吱吱冒泡。化学家脸色苍白地看了片刻,转身跑开了,神经机械学家跟着他。船长打光子弹之后,默默地伸手去拿工程师的电子枪。

焦黑的身体无力地瘫倒,变得扁平,烟雾缭绕,烟灰片片飞旋,沸腾的声音变成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像木柴在火中燃烧。船长用他愈发僵硬的手指按着扳机,直到那躯体的残余物分解成无形的灰烬,然后他举高电子枪,跳进灰烬堆里,用脚把灰踩散。

“帮帮我!”他哑着嗓子喊道。

“我做不到。”化学家闭着眼睛站在一边,额头上汗水淋漓。他用双手抓住脖子,好像要掐死自己一样。

医生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照着船长的示范跳进火热的灰堆里。我们这样在一个地方蹦蹦跳跳的,看起来一定很奇怪,他想。他们把没有完全烧毁的碎片踩进地里,把灰踩进沙子,然后用枪托把周围的泥土刮到一起,直到抹去最后一丝痕迹。

“我们凭什么杀死它们?”当他们喘着粗气、汗流浃背地稍事休息时,医生问道。

“它攻击了我们!”工程师咆哮道,愤怒且厌恶地清除电子枪枪托上的烟灰痕迹。

“你们可以过来了,一切都过去了!”船长喊道。其他人慢慢走近。空气中还弥漫着刺鼻的焦煳味,地衣被烧焦了一大片。

“它怎么办?”神经机械学家指着他们身边四层楼高的透明结构问道。

“我们尝试着让它运行起来。”船长喃喃道。

工程师瞪大眼睛问:“你觉得那行得通吗?”

“小心!”医生大喊道。

育林区前相继出现了三只闪闪发光的圆盘。大家后退几步,扑倒在地上。光盘从旁边驶过,滚开了。

“你一起来吗?”船长抬抬下巴,指向那只离地六米高的吊舱。

工程师一言不发地跑向那辆交通工具,双手抓住两个支架之一的把手,爬了上去。船长跟在他身后。

工程师第一个到达吊舱,他摇动了一只操纵杆。人们听见了金属敲打金属的声音。紧接着他跳起来,消失在吊舱内部。他向船长伸出手,拉他进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毫无动静,然后吊舱的五个展开的表面无声无息地慢慢关闭。留在下面的男人们不禁惊愕得连连后退。

“之前那个是什么火球?”医生问物理学家,两人都抬头望去。吊舱里有模糊的影子,像在雾中一样移动,仿佛半重合在一起。

“看起来像一个小型球状闪电。”物理学家说。

“但它是由那只动物发射出来的!”

“没错,我也看到了。也许这里有电……小心!”

透明的多边形突然开始震动,嘎吱作响,同时围绕其垂直的轴旋转起来。从侧面支撑的腿无力地分开,它几乎快要翻倒。在车辆倾斜到最危险的时刻,又有什么声音响起,这次的音调很高。整个结构在闪烁的旋转中渐渐模糊,一阵轻微的气流拂过观众们的脸庞。光盘转动得时快时慢,但没有离开原地,像大飞机的引擎一样发出怒吼。站在附近的男人们的飞行服在凌乱的气流中飘舞,他们又后退了一些。一条支撑腿抬起,接着是另一条,它们消失在闪光的旋涡中。突然,圆盘像被弹射出去一样沿着犁沟飞驰,跳出犁沟后猛然减速,尽管前进缓慢,却一边发出可怕的吼叫声,一边挖掘并高高地扬起泥土。刚返回犁沟,它就以惊人的速度飞跑起来,几秒钟内就冲上森林边上的斜坡,缩成一团抖动的小光球。

返程中,它再次离开犁沟,好像在用很大的力气慢慢爬行,沙石和泥土飞扬。

伴随着嘎嘎的响声,车辆从闪闪发光的暴风中显现出来,吊舱打开,船长俯下身大喊:“上来!”

“什么?”化学家震惊不已,不过医生明白过来了,说:“我们坐那个东西走。”

“所有人都有位置吗?”神经机械学家问道,他紧紧地抓住金属支架。医生已经在向上爬了。

“总能找到位置的,来吧!”

有几只光盘从育林区旁滑过,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吊舱内部十分狭小,四个人还能勉强站着,但六个人就无法容纳了,有两个人不得不平躺在地板上。那种他们已经熟悉的苦涩气味刺激着鼻腔,让人很不舒服。突然每个人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快乐倏然消逝。

医生和物理学家躺在地上,身下是狭长的嵌板,像小船底板一样拼接在一起,头顶上方传来尖锐的叮当响声,他们感觉到车辆开动了。在他们的位置什么都看不见。在车辆开动的同时,他们身下的嵌板变得透明,他们能从两层楼的高度看见地面,就像是坐在热气球里飞过去一样。周围全是噪声。船长和工程师热烈讨论着,两个人都不得不维持一种不自然的、相当痛苦的姿势,坐在吊舱前方的鱼鳍状突起旁来操纵圆盘,每隔几分钟还得在这困囿的场地中换一次班。他们俩换班时,化学家和神经机械学家不得不躺倒在下面两人身上。

“这到底是怎么运作的?”化学家问工程师,后者正在把双手插在鱼鳍状突起的深孔中,让车辆保持直线前进。他们飞快地沿着犁沟行驶。从吊舱上完全看不到圆盘的自转,感觉像在空中飘浮。

“我不知道。”工程师哀叹,“我要抽筋了,现在换你了!”他尽可能地给船长腾出地方。

轰鸣着的巨大圆盘摇晃起来,跳出犁沟,重重地刹车,划出一个急转弯。船长把手挤进驾驶设备的孔洞里。片刻之后,他成功地将这个巨型陀螺从弯道开回犁沟,行驶速度立刻又变快了。

“为什么这个东西在犁沟之外开得那么慢?”化学家问道。为了保持平衡,他倚靠在工程师的背上,他叉开的两腿之间躺着医生。

“我跟你说,我一点儿想法都没有。”工程师按摩着自己的前臂,他挤进机器的关节处显出血红的压痕。“它遵循陀螺仪的原理保持平衡,至于其他方面,我一无所知。”

此时他们已经越过了第二个山岭,这片地区从上空看去像是透明的,他们在徒步漫游时已经认识了其中一部分。在他们的头顶和下方,几乎察觉不到的圆盘发出呼啸声。犁沟陡然改变了方向。如果要返回火箭,就必须离开它。速度立刻降了下来,时速甚至不到20千米。

“在犁沟之外,这些东西其实是很无助的。别忘了!”工程师喊道,声音盖过了圆盘的呼啸和嘎吱声。

“换班!换班!”船长叫道。

这次的行动相当顺利。他们非常缓慢地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坡,不比一个精力充沛的行人走得更快。工程师远远地发现了通往平原的峡谷,正当他们行驶到黏土斜坡上的呼吸树下时,工程师抽筋了。

“快来!”他大吼着把手从孔洞里抽出,船长冲了过去,但是巨大的圆盘已经在向一侧倾斜了,危险地倒向锈棕色的斜坡。突然有东西嘎吱作响,可怕的碰撞发生了,大风车呼啸的扇翼边缘插进树冠,树枝碎片在空中飞旋。吊舱高高地弹起,伴随着地狱般的恐怖声响翻倒在一边。拔地而起的树的冠冕扫过天空,成千上万起泡的树叶嘶嘶地爆裂,在插进斜坡的车辆残骸上方,腾起一朵由白色种子组成的蘑菇云,一切都变得静寂无声。吊舱倚在斜坡上,撞凹的一面朝下。

“船员们?”船长机械地问道。他甩甩脑袋,耳朵仿佛被棉球堵住了,眼睛惊愕地看着从他鼻尖飞过的白色粉尘云。

“一。”工程师呻吟着从地上爬起来。

“二。”物理学家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三。”化学家勉强答话,他用手掩着嘴,血沿着下巴流下来。

“四。”神经机械学家说道。他被扔向后方,毫发无伤。

“唔……五……”医生呻吟着。他躺在吊舱的地板上,被埋在其他人身下。

他们猝然大笑起来,肢体交叠地躺着,让人发痒的毛茸茸的种子从吊舱顶部的裂缝倾泻进来,在他们身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工程师用力撞击吊舱门想要打开它,每个人都竭尽全力,以空间所允许的最大幅度用肩、手和背帮忙。外壳摇晃,可以听见微弱的开裂声,但吊舱门没有打开。

“再来一次?”医生冷静地问道,他还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知道吗,我现在受够了!嘿,是谁啊?快从我身上下来,明白吗!”

他们合力扯下前部的梳子形框架,像打桩机一样有节奏地用它击打天花板。天花板弯曲,凹陷,但没有松动。

“我受够了!”医生生气地咆哮道,试图站起身来。同一时刻,下方有什么东西裂开了,所有人都如同熟透的梨子一般穿过地板摔了出去,从五米高的斜坡滚落到峡谷底部。

“有人受伤吗?”船长问道,他浑身沾满黏土,第一个跳了起来。

“没有,但你一身是血!让我来看一下!”医生喊道。

船长的头上确实有一道深深的口子,伤口延伸到额头中央。医生尽力给他包扎。其他人的身上只有淤青。化学家吐出一口血—他咬伤了嘴唇。他们向火箭的方向行军,没再去管损毁的车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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