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当他们到达小山丘时,太阳已经触到地平线了。火箭投下的长长影子隐没在平原的沙地里。进入火箭之前,他们认真地调查了一番周遭,但没有发现任何有人来过的痕迹。反应堆运转良好。清洁机器人在此期间清扫了侧廊和图书室,随后却被无助地卡在了实验室厚重的塑料和玻璃碎片堆中。

晚餐后,船长的伤口还在流血,医生必须给他缝合。化学家分析了他们从小溪里取来的水样,确定它可以饮用,尽管铁盐含量很高,口感不佳。

“我们现在必须讨论一下。”船长宣布。他们在图书室里找到气垫坐下,头上缠着白色绷带的船长坐在中间。

“我们知道什么?”他开始说道,“我们知道,这个星球上居住着有理智的生物,工程师称它们为双生体。这个名字虽然与事实不太吻合,但这不是我们当下要操心的事。我们已经接触到双生体文明的以下方面:第一是一家自动化工厂,我们认为它被遗弃并且失控了—顺便一提,我现在对此不太确定。第二是山丘上的镜面圆顶,其用途不为我们所知。第三是桅杆,它们似乎会发射出什么,很可能是某种能量。第四是那些车辆,我们在受到其中之一的袭击后占领了它,操控了它,然后失事了。第五,我们从远处看到了它们的城市,但说不出关于它的具体情况。第六,我刚提到的袭击是这样发生的:那只双生体显然驱使了一只可能受过专门训练的动物扑向我们,那只动物发射出某种球形闪电并一直操控着它,直到被我们杀死。第七,也是最后一点,我们目睹了一个深坑是怎么被填满的—一座装满了这个星球上死去的居民的坟墓。以上就是全部。如果有疏漏或搞错的地方,请你们补充或纠正。”

“基本就是全部了,几乎是全部……”医生说道,“除了前天在飞船上发生的事……”

“没错。另外,你说得对,那只生物是赤裸的。也许它正试图躲藏到什么地方,在慌乱中爬进了最近的洞口,而那恰巧是通向我们火箭的隧道口。”

“这个假设既诱人又冒险。”医生说,“我们是人类,我们以地球上的方式联想和思考,因此,如果用我们的真理来衡量陌生的表象,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将某些事实套进我们从地球带来的模板,会犯下严重的错误。我完全确定,我们今早都在想同样的事情,即我们遇到了一座暴力的牺牲者的坟墓,一座被谋杀的受害者的坟墓,但事实上我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这话连你自己也不相信。”工程师激动地发话。

“问题不在于我相信什么。”医生打断他,“如果说信仰在某个地方是特别不合适的,那说的就是伊甸星。以球形闪电‘猎犬追赶’我们的假说为例……”

“为什么?”

“你管这叫假说?这明明是事实。”化学家和工程师几乎同时喊出声。

“你们糊涂了。它为什么要攻击我们?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有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外表让它想起当地的蟑螂或野兔……而你们,对不起,是我们,已经将这种攻击性行为与之前我们看到的以及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从而丧失了冷静思考的能力。”

“但是假如我们没有立刻射杀它,那么现在我们的骨灰就撒遍小树林了,难道不是吗?”工程师生气地反驳道。

船长一言不发,目光从一个人移到另一个人。

“我们做了必须做的事,但完全可能存在误解—双方面的……你们认为拼图的所有小碎片现在都整理好了吗?还有那座所谓几百年前就被废弃并失控的工厂怎么说?这块碎片应该放在哪里?”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

“我认为医生的话很有道理。”船长重新开口道,“我们知道的还是太少了。只要这里的居民如我们所假设的,还对我们一无所知,情况对我们就是有利的。我认为这主要是因为它们的道路,或者说是犁沟,没有一条是通到这附近的。但我们不能指望可以长期保持这种状态。我想请你们从这个角度来考量我们的处境,给出你们的建议。”

“目前我们在飞船残骸里实际上是毫无防御能力的。它们只要堵住隧道口,我们就会像老鼠一样窒息而死。正是顾虑到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被发现,所以要尽快行动,哪怕我关于双生体的进攻性的假设只是所谓地球人的想象。”工程师情绪激昂地说道,“因为我没有别的点子,我还是建议我们立即修理所有设备,并让机组投入运行。”

“你估算一下我们需要为此花费多少时间?”医生问道。工程师踌躇了,没有给出答案。

“你看……”医生说道,他颇感无趣,“我们为什么要自欺欺人?它们会在我们完工之前发现我们。我想告诉你们这一点,即使我不是专家,我也知道这将花费数周的时间……”

“很遗憾,确实如此。”船长插话道,“另外我们还必须补充水储备,更不用说还有淹没飞船下层的污水带来的麻烦。同样不可知的还有,我们是否能够自己完成所有必要的措施来修复损害。”

“毫无疑问,需要再做一次考察旅行。”工程师承认,“甚至更多次,也可以夜间出行。另外,我们中的一部分,例如一半人或两个人,应该一直待在火箭上。不过,为什么一直是我们几个在说?”他冷不丁地转向另外三个沉默的倾听者。

“其实我们本应该一边尽可能深入地在火箭上工作,一边调查本地的文明。”物理学家谨慎地说道,“这两项任务彼此冲突。未知数太多,即使制订一份战略性方案也无济于事。只有一件事是毫无疑问的—无论我们选择哪种行动方式,都无法规避近乎灾难的危险。”

“我已经看到了事情的发展。”医生低沉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你们想要说服自己必须进行更多考察旅行,因为我们能够给予对方强力的打击,即原子能打击。当然,是为了自卫。这将导致整个星球与我们为敌,所以我丝毫没有加入这样一种皮洛士式[皮洛士(Pyrrhus)是古希腊伊庇鲁斯国王,曾率兵至意大利与罗马交战,付出惨重代价,打败罗马军队。现用“皮洛士式”借喻得不偿失的行为。]探险的兴趣。即便这里的生物不知道原子能—这点完全无法确定,这仍然是得不偿失的行为。是什么种类的发动机在为车轮提供动力?”

“我不知道,”工程师回答,“反正不是原子能的,这点我几乎可以肯定。”

“这个‘几乎’可能会让我们全军覆没。”医生的身体向后靠去,他闭上眼睛,头倚在图书室倾斜的书架边缘,这表示他不打算继续参与讨论。

“一个绕来绕去无法解决的问题。”神经机械学家嘀咕道。

“假如我们尝试……与它们沟通呢?”化学家犹豫不决地提议。

医生坐起身。“谢谢你。我正担心没人会这么说!”

“与它们沟通意味着任人宰割!”神经机械学家大叫着跳起来。

“为什么?”医生冷静地问道,“我们有武器,甚至有原子能枪,但我们不会在夜里潜入它们的城市或工厂。”

“好吧。你如何设想这样的交流尝试呢?”

“是的,请告诉我们。”船长要求。

“我承认,眼下还不是做这个尝试的时候。”医生回答,“我们在火箭中能修复越多设备越好。我们应该武装自己,即使不一定要使用核武器……一部分人留在火箭上,另一部分,比如说三个人,去城市。两个人留在后方观察第三个人,让他去尝试和当地人交流。”

“你一切尽在掌控,自然也知道谁是去城市的那个人。”工程师的语调听起来不太友好。

“是的,我知道。”

“我不允许你在我眼前自杀!”工程师喊道,他跳起来接近医生,医生连头都没有抬。工程师浑身发抖。他们从未见他如此激动过。“虽然我们所有人都在空难中幸存,虽然我们成功地从火箭变成的坟墓中解脱出来,虽然我们平安地走出来,莽撞地开展不可预知的冒险,仿佛这个星球,一个陌生的星球,是一个可以散步的地方,但这一切并不是通过某些该死的奇思怪想,通过幻想……”他气得哽咽起来。“我知道你在意的是什么,”他握紧拳头吼道,“人类的使命!星空中的人类!你是个傻瓜,明白吗!你以为今天没人想杀死我们!你以为不存在万人坑!难道不是吗?”他弯腰逼近医生,医生抬头看他,工程师沉默了。

“它们想要杀死我们。那个坑也有可能是被谋杀者的坟墓。”医生说道。大家都看到他在努力保持镇定。“但是我们必须去城市。”

“在那之后呢?”船长问道。

医生耸了耸肩。“是的,我们烧了一具尸体……尽管如此,你们还是做自认为正确的事吧,做出决定。我会配合。”他站起身来,挤过水平打开的门,并把门在身后关上。其他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像在等他改变主意回来。

“你没必要发这么大脾气。”船长轻声对工程师说。

“你心里也明白。”工程师说道。但是看着船长的眼睛,他不得不承认:“是的,没有必要。”

“有一点医生是对的。”船长把滑落的绷带拉上去,“我们在北方发现的东西和在东方看到的是不协调的。粗略估计,城市与我们的距离和工厂差不多,直线距离不超过35千米。”

“更远一些。”物理学家说道。

“可能吧。但我相信,在南方或西方的相同距离处也能找到文明的元素。这表明我们降落在一个当地的‘文明荒漠’的中心,一个直径60千米的‘文明空洞’。这真是一个太过奇特的偶然。你们有相同的看法吗?”

“是的。”工程师说道,他没有看向别人。

“我也这样觉得。”化学家点头,并补充道,“我们一开始就应该这样讨论一下。”

“我认同医生的疑虑,”船长继续说,“但我认为他的建议太天真,于我们的处境不合适,不合时宜。我们都知道与陌生生物建立联系的规则,遗憾的是,规则没有预见到我们所遭遇的情势,即成为几乎毫无防御能力的空难难民和一艘困在沙地里的飞船残骸的住民。我们当然必须修复损坏的火箭,同时我们与它们之间也展开了一场收集信息的竞赛。我们暂时领先,因为攻击我们的那只生物已经被消灭了。我们不知道它为什么要攻击我们,也许我们真的令它们想起某种敌人,我们也必须尽可能确定这一点。因为不可能很快修好飞船,所以我们必须做好万全准备。如果我们周围的文明很发达,而且我相信情况确实如此,那么我所做的,我们所做的,充其量只是在推迟我们被发现的时间。现在必须将最大的努力集中在军备上。”

“我可以说点什么吗?”物理学家提出。

“请说。”

“我想回到医生的立场。我想说他首先是个感性的人,当然还有其他方面,你们大家都对他很熟悉。我知道,他不会因为我为他辩护而感到振奋,但我想说出来。我们与它们的接触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之下发生的,这一点绝不是无关紧要的。如果它们找到我们,必是跟踪了我们的足迹,那时候要进行沟通就会变得很难。随后毫无疑问,我们将面临攻击,并被迫为了生存而战。但是,假如我们直面它们,那么沟通的机会虽然很小,却是存在的。从战术角度来看,最好掌握主动性和行动的自由,无论别人对此会有什么道德上的看法……”

“好吧,但是实践中要怎么做呢?”工程师提出异议。

“实践中暂时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们必须拥有武器,而且要尽快。关键是,我们武装好自己之后,要尝试与它们接触,且不在我们已经探索过的区域。”

“为什么?”船长问。

“因为我们在到达城市之前很可能会卷入战斗,我们无法与坐在光盘里飞跑的生物进行交流。这也是我们能想到的最棘手的情况。”

“你怎么知道别的地方的情况就会更好?”

“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北边和东边根本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去寻找的,至少暂时没有。”

“可以考虑一下。”船长说,“还有呢?”

“我们必须启动守卫机。”化学家建议。

“需要多久?”船长看向工程师。

“我说不上来。没有机器人我们甚至到不了守卫机那里。它重达14吨。神经机械学家对此应该有话可说。”

“我需要两天时间来检查,至少两天。”神经机械学家强调了最后两个字,“但首先得修好我的机器人。”

“这段时间里你想修好所有机器人吗?”船长面露狐疑。

“怎么会!如果有一个用于修理的机器人可以工作,光检修守卫机就要花上两天时间。另外我还需要一台装载机,为了检修装载机,这又需要两天。而且我还不知道它们究竟是否还能运作起来。”

“不能从守卫机里拆出内核,装到应急装甲后面吗?在这上面,火箭箭身的保护罩里?”船长看向物理学家。

物理学家摇了摇头。“不能。内核的枢轴重量就超过一吨,另外,内核也不能强行穿过隧道。”

“我们可以拓宽隧道。”

“它没法通过舱口。货运舱口在离地五米高的地方,还被从爆裂的船尾水箱里流出来的水淹没了,这个你是知道的。”

“你检查过水的污染程度了吗?”工程师问。

“是的。锶、钙、铈。所有钡的同位素,所有你能想到的。我们不能把水排放出去,它会污染周边400米范围内的土地。只要防辐射器的过滤器还不能正常工作,我们就无法净化它。”

“没有微型机器人我也没法清洁过滤器。”工程师补充说。

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船长的目光不时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最后他说:“我们的不可能清单相当长,但是没关系。我们从这个角度出发详细探讨了一遍,这很好。我在想我们的军备,只剩下枪了吗?”

“不是枪。”工程师面色微愠,“我们不要自欺欺人。医生大放厥词,就好像我们要发动一场核战争似的。当然,可以用它们射出浓缩溶液,但最大射程才700米。它们是手动喷水器,仅此而已。而且如果射击者没有穿戴盔甲,他自己也将身陷危险,而一套盔甲重达130千克。”

“我们的甲板上重东西还真不少。”船长说,其语调让人摸不透他是否暗含嘲讽之意。“你做过计算了,对吗?”他看向物理学家。

“是的,还有另一种做法。两支枪至少相距100米,集中射击,两股喷射物在目标身上汇合。然后,从这两股亚临界的喷射物中产生一个超临界的总量,激发连锁反应。”

“这适合在练习场上做演习。”化学家提醒道,“我无法想象在野外条件下可以达到这样的精确度。”

“也就是说,我们压根没有原子能枪?”神经机械学家惊愕地前倾身体,愤怒攫住了他,“那为什么还要争吵要不要带着可怕的武器外出?我们一直在兜圈子!”

“我承认,我们很多时候缺乏大局观。”船长仍然平静地回应道,“到目前为止是这样的。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但一切并不是都像你说的那样。”他看着神经机械学家,“使用枪的第一种方式仍然可行,即射出一半的容量,引发目标的爆炸。我们只需要从尽可能好的隐藏处、从最大距离射击。”

“意思是必须在开火之前爬进地下一米深,对吗?”

“至少1.5米,并在一面两米高的防卫墙后面。”物理学家插话道。

“好吧,这对阵地战来说可能不错,在远征中简直可笑。”化学家轻蔑地撇了撇嘴。

“你忘了我们所处的局势。”船长反驳道,“如有必要,持枪的人将掩护其他人撤退。”

“不去挖一米高的土垒?”

“没有时间的话,就不挖。”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还有多少水?”神经机械学家问道。

“不到1 200升。”

“这很少。”

“非常少。”

“现在我想要具体建议。”船长说道,他白色的绷带上渗出一块红色的斑点,“我们的目标是拯救自己……以及这个星球上的居民。”

在随后的寂静时刻,墙后冷不丁地响起低沉的音乐,他们都熟悉这个旋律,激动地倾听着它缓慢的节奏。

“播放器是完好的?”神经机械学家惊讶地低语。没有人回答。

“我在等,”船长再度开口,“没有人要发言吗?那我来说。继续外出。如果能在有利的条件下与它们建立联系,我们将尽一切可能达成沟通。我们的水储备极为匮乏,由于缺少运输工具,很难补充。因此我们必须分队行动,一半船员留在火箭里工作,另一半探索环境。明天我们修理越野车,组装枪。完成之后,晚上就开车突围。有谁想发表意见吗?”

“我,”工程师以手掩面,似乎在透过手指缝观察地板,“医生应该留在火箭上……”

“为什么?”神经机械学家惊奇地问道。其他人已经明白了。

“他……不会做什么的。如果你是那种想法的话。”船长字斟句酌,绷带上的红色斑点更大了。

“你们知道他在工厂里是怎么做的,运气不好的话,他可能已经死了。”

“是的,但是也只有他帮我踩碎那具烧焦的尸体……”船长没有继续往下说。

“是的,”工程师没有把手从脸上移开,“那我收回我的话。”

“谁还有话要说?”船长稍微坐直身体,抬手摸头时碰到了绷带,他看向自己的手指。墙后的音乐还在播放。

“在火箭或者野外,谁都不知道我们将在哪儿遇到它们。”物理学家对工程师轻声说。

“我们抽签吗?”化学家问。

“不行。那些从事火箭工作的人,即专业人士,总是留在后方。”船长慢慢地站起来,身形略有不稳。突然,他踉跄了一下,工程师跳起来撑住了他,物理学家从另一边架住他,其他人在地板上铺上垫子。

“我不需要躺下来,”他闭上了眼睛,“谢谢。没事的。我想是缝合线开了。”

“我把音乐关了。”化学家转向门口。

船长撑开眼睑。“不,别去关,让它继续放……”

他们喊来了医生。他更换了绷带,额外加上几个创口夹,并给船长补充了一些营养粉。然后所有人都在图书室里躺下睡觉。将近半夜两点时,他们终于熄灭灯光,飞船陷入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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