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早上,物理学家和工程师从核反应堆的储备中抽取了四升浓缩的铀盐溶液。实验室在此期间已经清理过了,他们把重溶液注入一个铅制容器,其盖子得用机械手才能打开。两个人穿上像气泡一样膨大的塑料防护服,兜帽下戴着氧气面罩。他们小心谨慎地用量杯测量这宝贵的液体,确保没有洒出一滴。四立方厘米体积的液体就能引发连锁反应。由铅玻璃制成的特殊毛细管被用作发射枪的加载装置,已经被固定在桌子上的三脚架上了。工作完成后,他们用盖革计数器检测了容器阀门的密封性,向各个方向翻转每支发射枪。不存在泄漏。

“没有跑气,符合规范。”物理学家满意地说道,面罩挡住了他的声音。转动手柄后,储存放射性物质的宝库的装甲门(一个大铅块)缓缓地打开。他们把装了铀的容器放进去。门闩关紧后,他们如释重负地从汗湿的脸上把兜帽连同面罩一同扯下。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在越野车上忙得焦头烂额。因为货运舱口被污水淹没,他们不得不把越野车先分解成几个部分,通过隧道搬运到上层,为此还必须拓宽隧道里两个最狭窄的地方。越野车几乎不需要维修,反正它迄今为止还没有被使用过,核反应堆停止运行之后,就没有放射性同位素的混合物直接为它的发动机提供电流了。这辆车比婴儿床大不了多少。包括驾驶员在内,可以让四个人容身其间。车后部有一个行李架,核载200公斤。车轮很小,在行驶过程中,可以通过将空气泵入轮胎来调节其直径,用这种方式甚至可以让轮胎达到1.5米的高度。

混合燃料的制备花费了六个小时,但只需要一个人来监控核反应堆的工作。在此期间,工程师和船长通过隧道爬到甲板上,铺设并检查了顶部控制室和机房配电单元之间80米长的管线。化学家在外面靠近火箭的地方建了一个地狱厨房,在耐热容器里加热某种泥糊,它在明火上像沼泽火山一样沸腾、分解、熔化,混合着他从飞船里一桶一桶提出来并细细筛选过的塑料碎片。附近已经摆放了几个模具,他要重新制作控制室里破碎的仪表板。他怒火冲天,不想跟人说话,因为首批模具裂开了。

船长、化学家和医生预计在五点,即天黑前三个小时向南方出发。和往常一样,时间难以遵守,直到将近六点他们才完成所有的工作并收拾好行李。车上第四个座位上放了一支枪。他们只带了很少的行李,在行李架上固定了一只100升容量的水桶—更大的水桶也没法通过隧道。

午饭后,工程师拿着一只大型望远镜,小心地爬上斜斜突出地面的火箭船身。尽管火箭钻入地面的角度很小,但是由于它足够长,带有排气口的船体末端还是比地面高出了两层楼以上。他在上方喷嘴的锥形加宽开口和主船体凹部之间找到了一个绝佳的位置,顺着沐浴阳光的硕大船体向下看去:同伴们站在其实是隧道出口的黑点前,和甲虫差不多大小。工程师将双筒望远镜举到眼前,目镜紧贴眼眶,倍数放到很大,但画面在晃动。这种姿势让手臂很费劲,他不得不将肘部撑在膝盖上,这并不轻松。没有什么事比在这里摔下去更容易了,他想。坚硬的陶瓷表面十分光滑,像是涂抹了一层薄薄的油脂。他用带有凹纹的橡胶鞋底踩在突出的喷嘴上支撑住自己,借助望远镜系统地勘察地平线。

空气由于受热而颤抖,当他向南看向太阳时,脸上几乎感受到了一种物理的压力,对于能在那里发现什么,他没抱多大期望。

他很高兴医生接受了被其他所有人认可的船长的计划。是他本人将计划介绍给医生的,医生甚至不想听到道歉的话。他开了个玩笑。只是谈话的最后让工程师感到惊讶,也可以说是惊喜。当时只有他和医生两个人,他们似乎没有别的话可说了,突然,医生漫不经心地拍了拍他的胸口。“我想问你一些事……哦,是的。你知道,在我们把火箭修好后,怎么把它直立起来呢?”

“我们首先得修好装载机和挖掘机。”他说道。

“不,”医生打断他,“我不了解技术细节,你是知道的。只要告诉我,你—你自己—是否知道怎么做?”

“万吨的重量吓到你了,对吗?阿基米德如果能找到一个支点,都准备撬动地球了。我们把火箭的下面挖空,然后……”

“对不起—我不是问这个。不是问你是否了解理论,是否知道参考书里的方法,而是你是否有把握能够做到—稍等!—还有,如果你给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你所说的是否正如你所想的。”

这时工程师犹豫了,在仍然比较模糊的工作程序中存在一些无法解释的要点,但是他不断告诉自己,一旦投入这个极其艰难的任务,总会以某种方式解决问题。在他回答之前,医生已经握住了他的手。“别再说了,亨利克。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大吼大叫吗?不,我不是在责备你。因为你和我一样是个蠢货,只是你不想承认。”他微笑的神态突然让工程师想起在他家抽屉里看到过的他大学时代的照片。他补充道:“唯其荒谬,故而信仰[原文是拉丁语:Credo, quia absurdum。]。你学过拉丁语吗?”

“学过,但我已经忘光了。”

医生眨了眨眼,松开手,然后离开了。工程师留在原地,感觉到手指上的压力逐渐消失。他想,医生本来想说的是完全不同的话,如果认真思考,也能猜出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但他没有专心去想这件事,而是出于某种原因感到绝望和恐惧。后来,船长将他喊进机房,幸好那里有一大堆工作等着他,让他没有时间去思考。

现在他回忆起了那个场景和那种感觉,却好像是别人给他讲述的一样,没有更多结论。映现在望远镜里的是一片平原,轻微起伏,暗影条条,一直延伸到天蓝色的地平线。他在前一天晚上预想过,但没有对别人说的事—他们会被发现,而且早上可能会发生战斗—并没有发生。他经常被预感侵扰,还深信不疑,他也曾多次下决心不要把这样的预感当真。他眯起眼睛,以便看得更清楚。透过两片目镜,他注意到那一群群狭长的灰色花萼,它们不时被风吹起的尘土笼罩。那里必然是有持续的微风吹拂,尽管在他的观察点什么都感觉不到。地形在靠近地平线的地方上升,在更远的后方,有深色的狭长地带在闪烁微光,但距离他有12到15千米,他不能确定看到的是否只是低低地笼罩在地面上的云团。那里不时有东西升起,然后溶解或消失。能见度太差了,他无法辨识更多,但其表象上显示出难以捉摸的规律性。他不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但他能注意到变化的频率,还进行了测算。他看着秒表,两次现象之间相隔86秒。

他把望远镜放回护套,开始向下爬,他始终把鞋底的整个表面踩在陶瓷板上。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因为急躁地转身而失去了平衡,他伸出手挥舞着,直挺挺地摔倒在船体上。在抬起头之前,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跌倒的回音。他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大约九米远处,在上方控制喷嘴的边缘,坐着一个像猫一般大小的东西,正专注地看着他。这只小动物—它是一只动物的结论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他脑海中—拖着浅灰色的肿胀的小肚子。当它像松鼠一样竖直坐着时,他可以看见它的爪子放在肚子上,全部的四只爪子,在腹部中央可笑地交叠在一起。它借助一种闪闪发亮的黄色物质把自己固定在陶瓷喷嘴的边缘,这种果冻状的物质是从它的躯干末端分泌出来的。它圆圆的灰色猫头上既没有眼睛也没有嘴,而是布满闪闪发光的黑色玻璃珠,像是插满大头针的针插。工程师向它走近三步。他惊讶过头了,几乎忘了自己所站的位置:他听到了三重回声,都像是他脚步声的回音。他明白了,这只动物能模仿声音。他慢慢地继续走近,思考是否应该脱下衬衫用作捕兽网。

突然,小动物变形了。放在鼓状小肚子上的小爪子抽动着,闪亮的臀部变宽了,展开成一把大扇子;裸露的长脖子上,小猫头突兀地伸直。微弱闪烁的光晕包裹住它的身体,它飞走了。它在工程师的头顶上方悬停了片刻,然后转了个螺旋,升上高空,又画了个圈,消失了。工程师爬下去,向同伴们详细描述了他所经历的事。

“这甚至可以说是件好事。我之前就很奇怪这里为什么没有飞行动物。”医生说。化学家提醒他溪边的“白花”也是会飞的。“它们看起来更像昆虫,”医生反驳道,“像蝴蝶。这里的空中‘居民’十分稀少。当一个行星上发展出有机生命体时,会产生一种生物压力,让所有可能的环境,即所谓的生态小生境,都被生物占据。这里的鸟儿太少了。”

“这东西更像蝙蝠,”工程师说,“它有毛皮。”

“可能吧。”医生回答,接着又补充道,“你说它模仿了脚步声的回音?这很稀奇。好吧,可能是某种有目的的适应。”

“我们应该进行更远距离的勘测,会成功的。”船长说着,从越野车下面爬出来。工程师对于他们对自己的发现所表现出的冷漠感到失望。但是他对自己说,主要是相遇的特殊情形让他感到惊讶,而不是飞行动物本身。

每个人都有点害怕分离的时刻。留下的人站在火箭下方,注视着那辆外观滑稽的越野车在船长自信的操控下绕着他们画出越来越大的圈。船长两腿分开坐在前排驾驶座上,面前是塑料防护板,身边只有细管枪。医生和化学家坐在他身后。突然车靠近火箭,船长喊道:“好了,我们会尽量在午夜之前赶回来。再见!”他猛地一踩油门,片刻之后只留下一面金黄色的尘土墙,烟尘越飞越高,缓缓向西滚动。

其实越野车充其量只有一副金属骨架,地板是透明的,因此驾驶员始终可以看到碾过的障碍物。电动机在轮毂中,两只备用轮胎在车尾的水桶上方摇晃。只要地势平坦,他们就开到时速60千米。很快,不时环顾四周的医生就再也看不见火箭的一丝身影。引擎低声鸣唱,灰尘从干燥的地面滚滚扬起,飞散,湮灭于草原景观之中。

他们沉默许久。塑料防护板只能保护驾驶员免受风吹,后排落座的两人则被风狠狠地抽打在脸上,他们只能大喊着交谈。地势上升,同时起伏增多,最后一株灰色的花萼也消失在视野中。他们驶过间隔遥远、零散分布的蜘蛛灌木丛。到处都耸立着半干枯的呼吸树,成簇的叶子懒散地耷拉着,偶尔会因为微弱的交替脉动而颤抖。在他们前方出现了长长的犁沟,分岔渐远,但没有发现旋转的圆盘。每次横跨犁沟时,车身都会跳跃一下。棱角锐利的岩石从地面凸出,像干燥的骨头一样洁白,长长的鹅卵碎石堆蜿蜒在他们正在攀爬的长坡上。当汽车驶过时,锋利的砂石在车轮下嘎吱作响。坡度变陡,他们只能缓慢前进,尽管发动机可以允许更大的速度,但在崎岖的地形中船长没有冒这个险。

再往上走,浅褐色的山峰间有什么东西在他们前方闪闪发光—一条细长的带子。船长甚至进一步降低了速度。细长的带子横穿斜坡,趋于平缓,在那里融进一片高原,从远处隐约可以看见高原上矗立着模糊的形状,那是一条镜面带平整地嵌入地面,并向两侧延展。前轮碰到镜面带的边缘时,车辆停了下来。船长从座位上跳下来,用电子枪的枪托敲击镜面,用力击打,最后用脚来回踩踏—不见一丝震颤。

“我们已经开了多远?”船长回到车里时,化学家问他。

“54千米。”船长回答道,他小心地启动车辆。越野车轻微摇晃,他们驶过镜面带,它像一条注满冰冻水银的均匀通道。汽车提速,带有底柱的桅杆越来越快地从他们左右掠过。桅杆顶端显现出振荡的涡流。然后,它们排成长长的行列,绕着大弯拐向东方。指南针始终指向字母S。高原呈现出荒凉的景象。炎热的东风席卷来大量沙尘,植物群落在与沙尘的战斗中逐渐败下阵来。低矮的沙丘上长出黑乎乎的灌木丛,在紧临地面的上部显示出淡淡的胭脂红色,从上面掉下来皮革似的豆荚。干燥的灌木丛中不时有灰色的东西发出沙沙的响声。有一两次,车轮前蹿出一只逃命的动物,但它又遽然钻入灌木丛,他们甚至来不及看清它的轮廓。

船长巧妙地避开荆棘丛。有一次他们甚至不得不掉头,因为陷进了一条狭窄的林间小道,灌木林的中间被一座沙石山堵住了去路。地形越来越混乱,显示出缺水的迹象,大多数植物都被太阳烤焦,在热风中像纸一样发出死亡的沙沙声。越野车在密密悬垂的树枝间努力开出一条道来。从爆裂的豆荚里喷撒出微黄色的灰尘,落在挡风板上,覆盖住他们的衣服和面庞。积聚的热量从灌木林中喷泻而出,劈头盖脸地涌向他们,让他们呼吸困难。医生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前俯身。刹车吱呀一声,车停了下来。

迄今为止像桌面一样平坦的高原在他们前方50步远处断裂了。灌木丛像黑色的刷子,迎着太阳闪烁出琥珀黄色的光芒,延伸到断裂带边缘。远处山丘林立,位于他们尚未涉足的盆地的另一边。

船长下车,向前走到最后一株灌木旁,细长的树枝在天幕下微微摇晃。

“我们开下去。”走回来时,他做出了决定。车轮小心翼翼地向前滚动,车尾突然抬起,像是要翻一个筋斗。水桶哐啷哐啷地撞击在行李架上,刹车发出刺耳的尖叫。船长打开气泵,车轮越变越大,陡坡的崎岖很快就感觉不到了。

他们滑向一片羊毛状的云层,从云层内部喷射出一团圆柱形的褐色烟雾,顶部呈球形。烟雾丝毫没有消散在空气中,而是直直上升到群山的峰顶之上。火山喷发持续了大约80秒,然后烟柱迅速消散,钻进白云中,被之前喷射出它的巨大咽喉吸回去,直到无影无踪。

整个山谷分为两层,上层在晴朗的天空之下,下层被难以穿透的云层覆盖,无法看见。越野车伴随着刹车的尖叫声,摇摇晃晃地弹跳着向山谷驶去。太阳落山时,光线仍然把远处另一侧的山坡照亮了一段时间,灰色和紫色的灌木丛中有低矮结构的裸露表面在闪光。因为阳光被反射了,很难看清它是什么。洁白的云层现在就铺展在他们面前,同时,以灌木的锯齿线为标志的高原边界已经转到了他们头顶上方。他们把行驶速度放得越来越慢。

突然,他们被飘动的云雾包围,感觉到了令人窒息的湿气。天快黑了,船长把速度降得更低,车轮以步行的速度向前滚动。很快他们的眼睛就适应了灰白的暮色。船长打开探照灯,但马上又关掉了,因为雾中的眩光让能见度变得更差。忽然,云雾消失了。天气变凉,空气中湿气弥漫。现在他们位于一座较平缓的斜坡上,就在低垂的云层下方,云彩一路延伸到远处山谷的深处,那里有灰色和黑色的惨淡斑块。在他们面前,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像一层油性的液体一般闪闪发光,他们感觉仿佛在透过面纱看东西,视线模糊。医生和化学家揉了揉眼睛,但无济于事。一个黑点从让人目眩的雾气中出现,径直向他们奔来。车辆驶过一片几近平坦的地带,光滑平坦得好像经过了人为的平整和硬化。

他们面前的黑点越来越大,他们看到它像是在一个圆形的气球上滚动。这是他们的越野车,是它反射在某个表面上的镜像。等到图像大到几乎能让他们辨认出自己的脸时,它开始破裂,然后消失了。他们经过了本应该有一面隐藏的镜子的地方,却没有碰上任何障碍物。只有一波轻微的温暖浪潮陡然拂过他们,仿佛他们正在打破一道看不见的热屏障。这种模糊视线、让人难以看清的烦人现象也在同一时刻消失。

轮胎下泥水飞溅。汽车正在穿越一个浅而泥泞的水塘,或者说是一块水洼。地面上满是浑浊的水迹,从中升腾起像是来自火烧余烬的苦涩气味。到处都堆积着不规则的浅色土堆,泥土像是被水浸透了,细细的泥水流渗漏出来,汇聚到一块块水洼中。再往右一点,显现出某些深色的丑陋的废墟。不是碎块,而是像脏兮兮的褶皱组织的残余,交织堆积在一起有数米高,在接近地面处,内有不规则的黑色空洞。

车辆从坑洞旁开过,他们不能确定那里面有什么。船长刹车,将车开近堆积起来的黏土小丘,直到前轮触碰到它。他跳下车爬上小丘,俯身探向一个矩形的坑洞。其他人看到他的脸色大变,也从座位上跳下来,爬上土丘。医生脚下的一团黏土滑开,泥浆飞溅,化学家紧紧地支撑住他。

坑洞垂直的四壁像是用机器开凿出来的,一具赤裸的尸体仰面躺在里面,脸浸在脏水中,只有厚实胸肌的上半部分冒在黑色的水面上,上面伸出一个孩子大小的躯干。三个人抬起头,面面相觑,然后转身离开。水从他们踩上去的泥团里渗出。

“这个星球上只有坟墓吗?”化学家问道。

他们站在越野车旁,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船长转过脸,面色苍白地环顾四周。到处都耸立着这样的黏土堆,排列无序。右边仍然能认出那种破布块一样的废墟部分,其间蜿蜒着一条闪烁着微光的白线。左边,在翻掘出的黏土块后面,一个往上逐渐变细的倾斜平面闪闪发光,似乎是用土状的多孔金属制成,锯齿状的条纹延伸到其底部。远处,在懒洋洋地向前飘移的云朵之间,一个垂直的黑色物体像一口大锅的锅壁一样闪烁发亮。它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因为透过云雾和蒸汽间的缝隙,只能看到整体的些许碎片。唯一的感觉是,那里耸立着某种强大的物体,好似从山体中开凿出来的一般。

船长正要上车,忽然听到一声深深的叹息,宛如从地下传来。在左边,迄今为止笼罩一切的白色雾霭,此时散开成一股强大的气流。下一刻,大家被刺鼻的苦涩臭味包围。他们看到有根形状怪异的烟囱刺向云端,在从中喷涌出的逆流瀑布中出现了一个百米来厚的棕色圆柱体,压碎不安定的滚滚云层,然后消失其中。这幅场景持续了大约一分钟,然后是一片寂静。接着又传来一声沉闷的呻吟,气流拉扯着他们的头发,改变了方向,云层下降。长长的卷云散开,包裹住黑色的烟囱,直到它几乎完全消失在里面。

他们在船长的指示下上了车,越野车在黏土块上磕磕绊绊地开到下一个坑洞旁。他们向里看,它是空的,里面只有黑色的水。远处又传来沉闷的声响。云雾散开,从火山烟囱里涌出棕色的间歇喷泉,接着圆柱被再次吸回。很快他们就不再留意这种节奏规律的变化,也不再留意云朵和山谷中烟雾的蒸腾,因为旅途夺去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他们在黏稠的土块之间跳跃,泥浆飞溅上膝盖。他们爬上湿滑的土丘,窥探坑洞内部。有时候,水在他们脚下吧唧直响,地面滑塌。他们爬下来,上车继续前进。他们检查了十八个坑,在其中七个里发现了尸体。

奇怪的是,他们的恐惧、厌恶和惊吓随着每一次的新发现不断减弱,他们恢复了观察的能力。当他们又一次弯腰探向这样一个四方形坑洞时,看到它的底部被一具蜷曲的尸体覆盖着,他们察觉到这具尸体在某些方面与众不同。它更苍白,形状似乎也不一样,但他们无从验证这个印象。他们继续行驶,又发现了两个空的坑洞。在离铲形斜面不到百步远的地方,他们发现了第四个坑洞,已经干涸,里面有一具侧卧着的尸体,半身小躯干的双手张开,其中一只手的末端分裂成两个粗厚的附属肢体。

“这是什么?”化学家按着医生的肩膀,嘶哑着声音结结巴巴地问道,“你看到了吗?”

“是的。”

“看起来不太一样,手指没了。”

“也许是个残疾人。”船长喃喃道,听起来并无说服力。

他们在斜面前的最后一个坑洞旁再次停下,它看起来还很新。黏土颤抖着从四壁慢慢剥落,仿佛巨大的铁锹刚刚抽离方形坟墓。

“伟大的上帝啊。”化学家哑声说着,从黏土堆上跳下来,面色苍白如死人,差一点摔倒。

医生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船长。“你能帮我爬出来吗?”

“好的,你想干什么?”

医生跪下来,贴紧坟墓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滑下去,努力不让脚碰到那具庞大的身体。他俯身靠近它,本能地屏住呼吸。从上方看,好像在胸肌下面,肉质小躯干从两层皮肤褶皱里伸出来的位置的正下方,有一根金属棒被插入这虚弱无力的大块头体内。近距离观察后,他确定自己搞错了。在皮肤褶皱下,突出身体的是一个包裹在薄皮里的灰绿色脐状物。金属管与它相连,长而弯曲的末端掩藏在死者的驼峰里。

医生先是谨慎地触碰它,然后拽了一下。他把腰弯得更低,发现透过拉伸的皮肤闪烁出微光的金属管口像是被一条由并排闪亮的小珍珠组成的接缝连接到皮肤上去的。他思考了一会儿是否该把金属管和脐状附肢切开。他慢慢伸手去够口袋里的小刀,仍然犹豫未决。当他站直身体时,目光落在了那张正以不自然的姿势倚靠在坑壁上的扁平小脸上,他惊呆了。他在火箭里解剖过的生物长着鼻子的地方,在这张小脸上却是一只瞪得大大的蓝眼睛,似乎正带着一种沉默的力量注视着他。他抬起视线。

“那里有什么?”他听到船长发问,看见船长在云层背景下的黑乎乎的脑袋,他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从上方没有注意到:那生物的细小头颅靠在墙壁上,只有从他站立的位置才能正好看见它。

“帮我爬出来。”他说着踮起脚尖,抓住船长伸过来的手。船长抓住他飞行服的衣领,在化学家的帮助下把他拉了上去。

他眯着眼睛看着他们俩。“我们一无所知。”他说,“你们听到了吗?一无所知,一点都不懂!”他放低声音,“迄今为止,我都无法想象这样的情形,一个人什么都不懂,真的什么都不懂。”

“你找到了什么?”化学家问道。

“它们确实各具形态,”他们走向越野车的时候,医生说道,“有的有手指,有的没有。有的有鼻子,但没有眼睛;有的有眼睛,却又没有鼻子。有的更高更黑,有的更白更短小。有的……”

“这又怎样?”化学家不耐烦地打断他,“人类也有不同的种族,不同的特征,不同的肤色。在这里你有什么不能理解的?重要的是别的事:是谁进行了这些可怕的屠杀?有什么目的?”

“我完全不能确定是不是有谁被谋杀了。”医生垂下头低声回答。

化学家惊讶地盯着他说:“什么意思……你指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医生克制地说道,用手帕机械地擦去手上的黏土。“不过有一点我是确定的。”他突然站直身体,“我无法解释,但它们的这些差异在我看来不像是同一个生物类属内部的种族差别。眼睛和鼻子,视觉和嗅觉太重要了。”

“地球上的蚂蚁在这方面更专业。它们有的有眼睛,有的没有;有的会飞,有的只能跑;有的是裁缝,有的是战士。你希望我给你上生物课吗?”

医生耸了耸肩。“对于所发生的一切,你都有一套从地球带来的完整框架。要是某个细节、某个事实套不进去,你干脆视而不见。我眼下无法向你证明,可我就是知道,这与种族特征和物种的专业分化都无关。你们还记得我在解剖时发现的那个碎片吗?那个管端,针的末端?我们大家,包括我,都曾认为有人对那个生物—鬼知道是什么—进行了或者想要进行谋杀。这里的情况则完全不同。它有一个附肢,是一个吸盘或类似的东西,细管子就是简单地插进去,通向那里面,就像在做气管切开术时将导管插入人的气管里一样。当然,这与气管切开术毫无关系,它的那个位置没有气管。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什么都不理解,但我至少知道一件事!”

他爬上越野车。船长绕过车身,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他问船长:“你觉得我知道的是什么?”

“我们必须继续往前走。”船长答道,他握住了方向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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