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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伊甸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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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降临。他们围着倾斜的平面绕了一大圈,这平面不像他们之前认为的那样是个建筑物结构,而是长长的熔岩流一直铺展到地面形成的平坦部分,其大小他们现在才看清。它从山谷上层沿着斜坡倾泻而下,凝固成数十个开裂的坑和小瀑布,下半部分覆满金属矿渣小堆。只有在斜坡上部特别陡峭的地方,裸露的岩石棱角从已经僵死的洪流中突出来。另一侧是一条数百米长的通道,干燥的黏土路面上布满犬牙交错的裂缝,被一条延伸入云际的山脉挡住。透过云层的缝隙,可以看见山脉上覆盖着黑乎乎的植被。熔岩流必定是一场剧烈的火山喷发的残留物,僵硬的波浪在昏暗的暮色下闪光,好似一座巨大的冰山。 山谷比从上方看到的要宽广得多。山口后方,沿着面包形状的熔岩突起展开一条平坦的侧道。右边几近光秃的地面以梯田的形式级级上升,斜坡上方掠过片片灰色飞云。在他们正前方,每隔几秒就能听见从更高的山谷深处传来间歇泉喷发的声音,其身影暂时被岩石堆遮挡着。每一次喷发后,山谷中都回荡着持久、沉闷的声响。 周围环境逐渐色彩黯淡,形状模糊,如同被水淹没。远处,墙壁或岩石斜坡的锈褐色褶皱交织成混乱的图案,沐浴在柔和的微光中,光线好像来自落日,尽管太阳隐藏在云层后面。 在越来越开阔的山间通道两侧,规则地排列着两行巨大的深色棍状怪物,看起来像又高又细的气球。车辆驶过第一根柱子后,它们巨大的阴影加深了暮色。船长打开探照灯,光束之外立刻一片漆黑,仿佛黑夜突然降临。车轮从凝固的矿渣沙丘上碾过,矿渣像玻璃一样嘎吱响着裂成碎屑。光束在黑暗中逡巡,投射到那些容器或气球的外壁上时,它们焕发出彩虹般的色彩。 黏土地面的最后痕迹消失了,现在他们行驶在一块像凝固了的熔岩一样轻微起伏的平面上。凹陷处是浅浅的深色水坑,水在车轮下飞溅。云层前方可以看到类似于柱廊的黑色结构,精细如蛛网,连接着两座相距约百米的柱形建筑物。车前灯照到了几台侧翻的机器,其拱形底板上布满开口,可以看见里面的尖刺上挂着烧焦的碎片。汽车停了下来。他们确认金属已经锈蚀殆尽,可见这些机器必然废弃很久了。 空气变得越来越潮湿,起风了,携卷来焦煳的气味。船长减慢速度,转向邻近的柱形建筑的基座。他们驶过一块光滑的平板,其边缘多处碎裂脱落,镶嵌在带有凹槽系统的倾斜平面里。建筑物的下部是一条长长的黑线,逐渐加宽、扩大,最后变成入口。上方的墙壁拱起呈圆柱形,乍看之下并不能掌握它的全部尺寸。张开的黑色洞口通向不可见的深处,洞口上方罩着一个蘑菇形状的屋顶,屋顶皱巴巴地耷拉着,似乎被建筑大师遗忘了,就以这么一个未完成的形态遗留下来。 车已经开到宽阔的屋顶下,船长把脚从油门上移开。宽敞的入口阴森森的,车前灯的光线无助地被黑暗吞噬。左右各有一条宽大的凹形槽,像巨大的螺旋一样盘绕上升。 汽车减速,小心地驶入通向右边的排水槽,深沉的黑暗笼罩了他们。光束中,水沟边缘的上方出现了呈扇形排列的可伸缩的倾斜桅杆,持续数秒。忽然有什么东西在他们头顶上方闪烁眩光。他们抬起头,看见了一圈闪着白色微光的幽灵。船长打开方向盘旁边的广角大灯,照亮周围环境。光线滑过白色的笼子状结构,像踩着梯子的梯级一样往上攀爬。那些结构被从黑暗中扯出,发出僵冷的光芒,旋即消失,成千上万的镜像闪光让他们眼花缭乱。 “光线不足。”船长的声音被密闭空间里空旷而响亮的回声扭曲,“等等,我们有闪光灯!” 他下了车,在探照灯的光线下,他黑色的身影探向水沟的边缘。一声金属的敲击声响起,然后他喊道:“别看这里,看上面!”他跳了回来。几乎在同一时刻,氧化镁被点燃,发出可怕的嘶嘶声,转眼间,剧烈闪耀的光芒驱逐了黑暗。 他们站在一条五米宽的水沟中,水沟在稍高的地方到达尽头,变成弧形,通向一条透明的走廊,或者不如说是竖井,像一根闪着银光的管道陡然上升,刺入笼罩其上的可怕的发光气泡密林,气泡像玻璃蜂巢密密麻麻的巢房一般填满了整个圆顶。镁光灯的反光在透明的薄壁中强度倍增,后方的玻璃状巢房像膨胀的拱形护套,可以看见其内部全是畸形的骨架—铲形的基座上,雪白的骨头似乎在闪光,肋骨排列成扇形,呈放射状地从一个椭圆形的骨盘中伸出。每一个这样前部开放的胸腔里都隐藏着一副略向前倾斜的细小骨架,可能来自鸟类或小猴子,拥有没有牙齿的球形头骨。数不清的格子像被封闭在玻璃蛋壳里一样闪闪发光,排列成螺旋形拾级而上,越来越高,越来越广阔。成千上万气泡状的格壁使光线翻倍并分散,让人无法把它们的真实形态和其镜像区分开来。 他们像石雕一般坐在那里,镁光灯熄灭了。气泡状的玻璃房腹部在最后一片泛黄的光亮中闪烁了一下,然后黑暗降临。大约过了一分钟,他们注意到车前灯还亮着,光束落在玻璃气泡的底部。 船长把车开近竖井入口,水沟的末端呈漏斗状汇入其中。刹车吱吱作响,越野车稍微转了下身,横跨在斜坡上,万一刹车松动,也不致滚落。他们下了车。 隧道的透明管道陡峭上升,但是在手臂的支撑下,应该可以克服这个坡度。他们从车架上卸下一只探照灯,爬进竖井,身后拖着一条电缆。爬了约40米之后,他们确认这条竖井穿过了圆顶的整个内部,透明的巢房分布在它的两边,略高于他们正攀爬其上的下凹的拱形地面。他们行走时必须向前深深地弯着腰,相当费力。不过很快,坡度变平缓了。每个气泡在与相邻的气泡壁相接的地方都变得扁平,并用象鼻状的尾部伸入隧道,末端用一块和开口大小分毫不差的、毛玻璃质地的圆形透镜盖封闭。 他们继续前进,在晃动的灯光下经过一排排骨骼。观察很久之后,他们才发现这些骨骼形状各异。为了识别它们的多样性,必须比较相隔遥远的笼子里的样本。爬得越高,骨架胸腔的闭合就越明显。底基越来越小,好像被宽阔的骨盘吞噬了。里面小躯干的头颅变得更大,头骨在侧面呈现出特殊的肿胀,太阳穴变圆。 大家排成单列,走过一层半螺旋线圈,突如其来的一阵晃动让他们停下脚步:连接探照灯和越野车的电缆已经抽到了线轴的末端。医生想打开他的手电筒继续前进,但船长反对。主隧道每隔几米便会分岔,在这个如同用玻璃吹出来的迷宫里很容易迷路。他们转身返回,途中试图打开一个透镜盖子,他们尝试了一个、两个、三个,但所有的盖子似乎都和透明外壳的边缘熔合在了一起。 气泡的底部覆盖着一层细小的白色粉尘,通过不同的密度凸显出奇特的形象。走在最后的医生每走几步就在拱形墙壁前停下脚步。他想知道骨架是如何悬挂的,被什么东西支撑着。他想查看一条侧道里的某个“蜂房”,但船长催促他快走,让他不得不放弃调查。携带探照灯的化学家跟他们已经拉开了一段距离,周围的黑暗逼近,到处是闪着微光的墙壁。 他们加速爬下竖井,终于可以放松地深吸一口气。比起玻璃隧道里污浊、过热的空气,越野车所在地方的空气要新鲜得多。 “我们要回去了吗?”化学家犹豫不决地问道。 “还不行。”船长回答。他把水沟里的车掉头,探照灯扫过一大片黑暗。他们沿着曲折的斜坡驶下,开向入口。入口沐浴在夕阳最后的光辉中,像一块反光的屏幕。 车子开出来之后,船长决定绕着圆柱形的建筑物行驶一圈,它的基座上套着一个金属浇铸的圆锥形的拱顶法兰。他们还没绕过半圈,车前灯光中就出现了许多长方形,锋利的边缘彼此契合在一起,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船长将中间的大灯向两边打,在阴冷的光线下,背景中垂下一座黑色的熔岩瀑布。岩浆从黑暗中不可见的高处斜坡喷涌下来,像一面新月形的墙壁悬挂在上方,下面被一片由矿柱、斜插入地的桅杆和支臂组成的茂密丛林支撑着。继续前进是不可能的了。这些混乱的结构和在探照灯光中移动的暗影纠缠在一处,像厚重的盾牌彼此嵌连,刻印在凝滞的熔岩波浪的前端。到处都有硕大的熔岩块跌落,上部黯淡无光泽,断裂面上却如崭新的黑玻璃一样闪亮,碎屑堆积在金属篱笆上。岩浆的前部肿胀,在一些地方挤开了盾墙,卡在中间,压弯了桅杆,有的桅杆还被从其锚固点上扯了下来。 与星球形成山体的自然力量做斗争,坚忍不拔却无能为力,这幅画面对人类来说是如此亲切和熟悉,他们受到了某种鼓舞。越野车退回到柱形巨像之间的空地,继续开进山谷。 奇特的林荫大道径直向前延伸。不经意间,他们驶到了像庄稼地一样的方形田地之间,上面生长的是他们在火箭所在平原上已经认识的细长花萼。车前灯光下,蛇形的灌木在表面的灰色皮肤下显现出粉色的果肉。被光线击中后,它们好像受到惊吓一般开始收缩,但这个动作饱含倦意,无法转化为果断的行动。灯光前只看到几米开外一阵无力的颤抖。 他们在倒数第二个圆柱形建筑物旁再次停车,它的入口被掉落的碎片堵住了,他们脚下咯吱作响。他们打开手电筒向里照,但光线太微弱了,他们不得不再次把探照灯从汽车上拆下来,带着它走进里面。 光斑在黑暗中四处游走,恶臭充斥了整个空间,像是来自被化学品腐蚀的有机物。从踏进这里第一步开始,他们就陷在了齐膝深的玻璃碎片中。化学家被一张金属网困住了,当他打算从中挣脱出来时,他们看到在废墟下面有细长的黄白色碎片。探照灯在高处的拱形天花板上照出一个开裂的洞口,成簇的玻璃巢房从那里摇摇晃晃地悬挂下来。其中一些已经打开,里面空无一物。周围堆积着骨骼残片。 他们回到车上继续行驶,经过一堆隐藏在一块洼地里的灰色废墟。车前灯扫过另一座斜坡和上部呈漏斗形扩展的倾斜结构,这些结构经由钩形抓手固定在地面上,支撑着斜坡。越野车不再摇晃、跳跃,而是在宛如水泥浇灌的光滑表面上飞驰。在前方远处喷洒成灰色小云团的灯光中,隐约出现了一行队伍挡住了道路—一排长长的柱子,后面又是一排,形成一整片柱林,每一根柱子都支撑着一个拱形,组成一个穹隆。这座奇特的教堂中殿没有墙壁,向四面敞开。每个拱形像即将展翅的翅膀一样,在这下方,可以看到黏附着叶片状卷曲的萌芽,可能是尚未舒展开的新拱顶在小心地破土而出。 越野车驶过一排细如牙齿的台阶,开进柱子中间。柱子的形状具有特殊的规律性,不是几何上的规律性,更像是某种植物特性。尽管彼此相似,却没有两根是完全相同的。到处都呈现出微小的比例变化,隐藏着有翼拱顶的结节状隆起的位置也各不相同。 车轮在石头高原上无声地滚动,长长的柱子队列快速向后飘移,旋转着的平坦阴影也一同退却。一列又一列,直至穹隆消失不见。现在展开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空地,远处闪着微弱的光芒。车轮在坚硬的岩石上缓慢滚动,一个石头峡谷的斜面不期然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刹车发出轻微的吱吱声,汽车在峡谷前方一米处停了下来。 他们脚下是一堆混乱交织的城墙,像古老的地面工事一样深深地嵌入地下,其顶端和他们处在相同的高度。他们俯瞰下方狭窄的弯曲小巷,墙壁竖直,内部黑暗一片。墙壁上有一排排圆角的暗色方形开口,向后倾斜,与天空形成一定角度。没有一丝光亮,石头的轮廓模糊,聚成均匀的一团。再往后看,越过最近的城墙高处,视线被挡住了,只看到不规则的反光在闪烁。距离越远,光点越多,像一层静止的金黄色薄雾给石头边缘笼罩上统一的光辉。 船长站起身来,将车前灯对准他们正下方的小巷。光束中映出一根孤零零的纺锤形柱子,离他们约百步远,矗立在呈弧形行列远去的墙壁之间。水滴从它的侧面洒落,无声地颤抖着,闪闪发光。柱子周围的三角形岩石板上堆积着少许河沙。附近,在光束的边缘,倒置着一个扁平容器。他们感觉到夜风轻拂,下方的巷子里回应以轻微的沙沙声响,像细秆在石头上划过。 “可能是个居民区。”船长谨慎地说道,将车前灯打得更远。从一个带有喷泉的小广场分支出狭长的街道,被垂直的墙壁隔开。墙壁看起来像紧挨在一起的船首,中间的空隙宛如堡垒防御工事里空心的矩形开口,向后倾斜。浅淡的黑色条纹从这些开口处向上延伸,像曾在这里肆虐过的火灾留下的煤烟痕迹。车前灯的光线滑到另一侧,掠过尖尖的墙壁,射进一个黑色的地窖入口,继续穿梭在巷子敞开的喉管中。 “关灯!”医生突然大喊道。船长听从了他。在随之降临的黑暗中,他才注意到面前的空间里发生的变化。幽灵般的均匀光芒包裹着远处的城垛,勾勒出其前方管道或通风口的轮廓,这光芒逐渐变得微弱,分解成单个的光岛,最终被一股从中心向四周扩散的黑暗波浪淹没。零星的柱子仍然闪烁了一段时间,之后连它们也消失了。黑夜一段一段地吞噬石头山路,直到最后一丝光亮熄灭,死一般的黑暗中不见一颗火星。 “它们知道我们在这里了……”化学家说。 “有可能,”医生回应道,“但是为什么那里有灯?而且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它们是怎么熄灭的?是从中间开始的。” 无人应声。船长坐了下来,黑暗像黑色的斗篷一般笼住了他。“我们不能开到那下面去。要是我们把车停在这儿,必须留个人看着它。”他说。 他们沉默着,甚至没有去看旁人的脸,只听见头顶上方有微弱的风声。接着从后方,从没有墙壁的教堂中殿,传来柔和的声响,似乎有人正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船长紧张地倾听着,慢慢转过熄灭的车灯,盲目地对准那个方向,然后打开。 在白色光斑、柱子和黑色阴影形成的半圆中,等待他们的是不变的空寂。 “谁留下?”他问。无人回答。 “那就我吧。”他握住方向盘。越野车亮着前灯,沿着居民区的边缘行驶。几百步后,他们看到一座向下延伸的楼梯,被石头垒墙围住,台阶狭窄而低矮。“我留在这里。”他说。 “我们有多少时间?”化学家问道。 “现在9点。我给你们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内,你们必须回到这里。你们可能会找不到返回的路,40分钟整的时候,我会打开闪光灯。10分钟之后再点亮一次,再过5分钟再点亮一次。你们在这个时间点尽量站在某个高处,好看到我的信号。现在我们对下表。” 在包围他们的寂静中,只能听到风的声音,空气明显变凉了。 “大型发射枪留在这里,在这种狭窄的地方反正用不了。”船长和另外两个人一样在说话时压低了声音,“电子枪应该够用了。另外我们必须取得联系。但也不是非跟我联系不可。这是不言而喻的,不是吗?”这句话是冲着医生说的,医生肯定地点了点头。“夜晚并非最佳时机。也许你们只需要尝试侦察此地,这将是最明智的做法,毕竟我们可以再次回来这里。确保你们在一起,互相掩护,不要太过深入某个角落。” “你会等多久?”化学家问道。 船长露出了微笑,在车灯的反光下他的脸色灰白。“直到你们成功。现在,出发吧。” 化学家把电子枪挂在脖子上,好空出双手,武器在他胸前晃荡。他把手电筒打向台阶,医生已经在下楼了。突然有白光从上方射出,是船长在给他们照亮道路。石头表面凹凸不平,阴影层叠,越走越崎岖。他们在长长的光束中沿着墙壁前进,直到看见对面的墙角处出现一条宽敞的走廊。圆柱从墙上探出一半高度,排列在走廊两侧,好像是从墙上长出来的一样。一串葡萄形状的雕塑覆盖了高处的门框。从遥远的越野车发出的微弱的探照灯光只在走廊的黑釉地面上投下半个扇形,走廊的门槛好似被无数次的践踏踩空了。他们缓步走进去。入口很大,仿佛是为巨人建造的。内墙没有任何接缝,好像这座建筑物是整体浇铸而成。走廊的尽头是一面稍微向内弯曲的墙壁。两侧都能辨认出成排的壁龛,每一个的底部都有深深的凹陷,看起来如同用于跪下祷告的凹槽,其上有某种烟道嵌入墙壁。手电筒仅能照亮烟道最下面三角形的部分,它的四壁上覆盖着黑釉。 他们走到外面,又走了约50步之后,一直陪伴着他们的灯光中断了,因为墙壁拐了个弯。这个位置被包裹在一个正六面体中,分岔出一条小巷。他们刚踏入这条小巷,就发生了出乎意料的变化,周围的石灰色仿佛被风吹散一样消失了。 化学家环顾四周,黑暗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们。船长已经熄灭了探照灯。化学家抬起头,虽然看不到天空,但他知道它在那个方向,他用面庞去感受它遥远、凉爽的存在。 寂静中回响着他们的脚步声,石头做出规律的回应。小巷子里的回声短促而沉闷。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左手,摸着墙壁行走。石头冰冷,几乎和玻璃一样光滑。 过了一会儿,医生打开手电筒,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个由黑色斑块聚成的隆起物。他们发现自己站在一小块空地上,四周被墙壁围住,宛若井底。内凹的墙壁上除了几个通往此处的小巷入口,就是双排的窗户,它们向后倾斜,面朝天空,因此在下方几乎看不到。他们用手电筒照亮各处,在最狭窄的一条小巷中发现了向下的陡峭台阶,其上方有一条水平的石梁平稳地嵌进墙壁里,石梁下悬着一只深色的桶,形如沙漏,向两端延展。他们选择了最宽的一条巷子,很快便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变化。打向上方的手电筒光束照出了一个穹顶,遍布孔洞,宛如筛子,仿佛有人在这像皮肤一般绷紧的光滑石层上敲打出无数三角形的开口。 他们走了很久,穿过铺满石头、像画廊一样宽敞的巷子,从上方的拱顶上悬垂下不成形的铃铛或圆桶。蜘蛛网似的碎片黏附在刻满植物花纹的门头饰板上。他们看向空旷宽敞的走廊,它们的桶形拱顶上有圆圆的大开口,岩石像锥子一样从这些开口中伸出。不时有倾斜的排水沟贴着墙壁向上延展,沟上横卧着一条条隆起物,看起来像是被凝固的物质覆盖的梯子残骸。 温暖的微风不时拂过他们的脸颊,在近乎白色的平面上走了几百步之后,他们到达了下一个岔道口。他们选择了向下的小巷。墙壁竖立在沉重的地基上,每一块墙基凹陷处都填满落叶。他们踩着细齿状的台阶,顺着倾斜的表面越来越向下,在手电筒的光照下可以看见尘土从他们脚下扬起盘旋。地穴的入口张开在左右两侧,从中涌出陈腐的污浊空气。手电筒的光线无力驱逐那里面的黑暗,只投射出一片令人费解的混乱形状,看上去已经被废弃在那里很久了。通道再次上升,他们继续前进,直到有一丝微风从突然显露出来的高地上吹拂下来。 他们穿过一条条巷子,经过纵横交错的走廊和广场。灯光投射在墙壁上,影子似乎被安上了翅膀,成群的黑影从他们脚前四散飞开,它们聚集纠缠在一起,迷失在众多敞开的通道中。通道的入口处隐约可见从墙上伸出的支柱,彼此倚靠。始终叫嚣着伴随他们左右的是自己的脚步声。 有时,他们感觉附近有生物,便掐灭手电光,靠在墙壁上,心脏怦怦直跳。似乎有东西在簌簌作响,趿拉着走路,脚步声变成模糊不清的回音,渐渐变弱,轻柔的杂音顺着墙壁传过来,有如地下溪流,甚或是来自深深的井底。从石头井口传出无休止的呻吟声,伴随着发霉的蒸汽。那是某种生物的叫声,还是颤抖的空气声响?他们继续往前走,黑暗中感觉周围到处是乱爬的生物。突然他们看见一张皱纹横亘的小脸从侧巷里探出,在灯光下苍白如纸,走近才发现那里没有人,只是一块薄如纸片的金箔,铺在石头上。 医生一言不发,他知道这场远足危机重重,在这种暗夜条件下简直是胡闹。探险是因他而起的,船长承担了风险,时间紧迫,而医生一直顽固地主张尝试沟通。他数十次决定只走到下一个墙壁拐弯处为止,或者到下一个交叉路口,然后就返回—但他还是一直在前进。在一条高处的走廊里,有一个葡萄状的豆荚掉在他们前方几步远的地上。他们捡起来,它还是温暖的,好像刚被手触摸过。 最让他们震惊的是这片深深的黑暗,没有光线可以照亮。这个星球上的居民确实是有眼睛的,它们有视觉。它们肯定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因此很可能在某个地方碰上警卫。这个空间里毕竟是有人居住的,他们之前在上方看到的灯光足以做证,笼罩此地的绝对寂静使他们惊讶不已。 漫游持续越久,就越像一场噩梦。最迫切需要的是光明,手电筒映照出的图像只是整体的碎片,难以捉摸,反而加深了莫测的黑暗。又有一次,两人听见附近有清晰的拖脚走路的吧嗒声,他们追上去,那东西跑得更快。逃亡和追逐的脚步声充斥整条小巷,回音在狭窄的墙壁上来回反弹。他们打开手电筒奔跑,头顶上灰色的反光像一片穹顶,在光线下降时几乎要落到身上,然后又迅速弹起。天花板的反光像波浪似的起伏,阡陌小巷黑洞洞的入口倏忽而过。无意义的追逐一无所获,他们筋疲力尽地停了下来。 “听着,也许它们只是想引诱我们。”化学家气喘吁吁地说。 “胡说!”医生气得嗓音嘶哑,用手电光四下探照。 他们正站在一眼干涸的石头喷泉旁边,墙壁上裂开黑乎乎的洞口,有一瞬间,他们在其中一个洞口里看见一张苍白扁平的小脸。待他们将光束对准那里时,洞口已经空无一物。 他们继续往前走。现在可以确定,他们正被某些生物包围着。他们从四面八方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令人难以忍受。医生甚至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即使遭遇攻击,在这黑暗中干上一架,也胜过这不知通向何方的毫无意义的漫游。他看向手表,已经过去了半小时,必须马上折回。 走在他前面几步的化学家举起手电筒,在墙壁的一个拐弯处,一扇带有尖形拱顶的门敞开着。门槛两边立着两个球形石桩。经过它黑暗的入口时,化学家将手电光打了进去。光线滑过一排壁坑,落在许多缩成一团的赤裸驼峰上,它们蹲伏在那里一动不动。 “它们在那儿!”他嘶声喊道,本能地往后退。医生抬脚走了进去,化学家在一旁打光。赤裸的群体石化一般挤压在墙壁上。医生起初以为它们已经死了,手电光下,水珠在它们背上闪闪发亮。他站立片刻,不知所措。 “嘿!”他轻声说道,感觉整件事没有丝毫逻辑可言。外面从某个高处传来颤抖的刺耳哨声,引起石室内多重复合的咏叹,声音向上直飘到拱顶。蹲伏者们一个都没有动,只是发出令人抓心挠肺的呻吟。现在大街上有了动静。他们听见远处的踩踏声变成飞奔,众多黑暗的形体匆匆跑过,回音越来越远。医生看向门外—什么都看不见。他的困惑变成了熊熊怒火。他站在入口处,关掉手电筒以便更好地倾听。黑暗中的脚步声不断接近。 “他们来了!” 医生感觉到化学家举起了枪,他正抓住枪管的上部向下推移。“别开枪!”他喊道。 街道的拐弯处突然间挤得满满当当。在手电光束中他们看见驼峰上上下下地跳动,从那里蜂拥而来。他们听见柔软的庞大身体互相碰撞,宛如长了翅膀的巨大阴影在背景中来回飞舞,同时响起了一个声音,像嘶哑的咳嗽。于是许多沙哑的声音开始令人恐惧地呜咽起来。一团重物落到化学家脚前,把他撞倒了。在跌倒的一瞬间,他瞥见一张小脸正瞪着白色的眼睛凝视着他。手电筒掉到石头上,霎时一片漆黑。化学家像盲人一样摸索路面,绝望地寻找手电筒。 “医生,医生!”他喊道,声音消失在一片混乱中。数十具身体在周围乱窜,伸着小手的庞大身体互相碰撞,纠缠在一起。化学家摸到了一个金属圆筒,他站起身来,却被一记重击甩到墙上。上空传来哨声,似乎来自墙顶。片刻间一切都凝固了。他感觉到热浪从周围的身体里散发出来。有什么东西在推他,他蹒跚而行,触碰到它们湿滑的身体时,他恶心得想要尖叫。他被喘着粗气的呼吸重重包围了。 他推了一下手电筒的按钮,灯亮了。顷刻间,由背着驼峰的巨大身体铺展成的弯曲长蛇呈现在他面前。目力所及之处,他看见它们茫然的眼睛从上方瞪着他,皱巴巴的小脑袋摇来晃去,然后裸体生物继续从后面推挤他。他迸发出一声尖叫,混乱中再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的肋骨被挤伤了。嵌在潮湿温热的身体之间,他的脚离开了地面。他甚至不再尝试自卫,他感觉到自己被推挤、拖拽、拉扯向某个地方。恶臭令他窒息,他痉挛似的紧紧握住贴在胸前的手电筒,它照亮了周围的一些面孔。它们惊愕地瞪着他,退后了。但是拥挤的群体中没有腾出任何空间,黑暗中充斥着嘶哑的号叫。瘦小的半身躯干上滴落下水状的液体,躲进了胸肌的褶皱中。 突然,一股巨大的冲击波把化学家所在的队伍推向入口。在一片拥挤中,他仍然可以透过交织的手和身体看到闪烁的灯光和医生的脸,他正张大嘴喊叫着什么,然后画面消失了。化学家觉得自己快被浓烈的臭味熏晕了,手电筒及其玻璃镜片在他下巴下面蹦来跳去,从黑暗中照出一张张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或没有嘴巴的小脸,扁平,下垂,老态龙钟,所有的脸都好像被浇了水一样湿透。他感觉到驼峰击打在他身上。他稍微透了一会儿气,随即又被挤压,后背撞到墙壁上,后颈碰到一根小柱子,他试图抓住它以便稳住身体,后面拥上来的新一波挤压又把他甩了回去。他竭尽全力抵抗,只是为了站稳。摔倒就意味着死亡。他摸到了一个石头台阶,不,是一块岩石。他爬上去,将手电筒举过头顶。 呈现在他面前的景象令人骇然。一片头颅的海洋在墙壁之间滚滚涌动。壁坑前的生物们瞪大眼睛盯着他。他看见它们好似打着寒战一般痉挛,拼命挣扎着远离他。但是作为赤裸群体的一部分,它们被挤进小巷,身处边缘的则被压在墙壁上。到处都发出可怕的噪声。这时他看到了医生,他没有手电筒,在群体中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旁边移动,不,更像是游动,仿佛迷失在周围比他高得多的巨大身体之间。 几块碎片在空中飘扬。化学家用电子枪来对抗人群的挤压,他竭力抓牢枪托和弹匣。他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渐渐麻痹。潮湿黏滑的身体像攻城槌一样推向他,弹回去,再追过来。人群慢慢地分散开,但是黑暗中又拥进来新的群体。手电光熄灭了。它们在无法穿透的黑暗中推来搡去,伴随着轰鸣和呻吟。汗水流进他的眼睛,他吸入的空气在肺里燃烧。他坐到石头台阶上,几乎要失去知觉,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喘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可以区分出单个生物的跺脚声和清脆绵长的跳跃声,这意味着哀悼合唱团正在离开。他用手撑在墙上,站了起来,他的膝盖软得像棉花。他想呼叫医生,可是嗓子哑了。忽然,一道白光照亮了对面的墙顶,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应该是船长在用镁光灯给他们指明回程的方向。 他弯下腰寻找手电筒,压根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又脱手的。靠近地面的空气中充满了令人厌恶的陈腐臭味,让他难以忍受。他抽筋了,站起身来。他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叫喊—人类的声音。 “这里,医生,在这儿!”他大吼道。另一声喊叫回答了他,靠近了。黑色的墙壁之间出现了一线光亮,医生快速走近,他摇摇晃晃的,好像喝醉了一样。 “啊,”他说,“你在这儿,很好……”他抓住化学家的胳膊。“他们把我拖行了一段,但是我设法溜进了一条走廊……你弄丢手电筒了吗?” “是的。” 医生仍然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只是有点儿晕,”他语气平静地解释道,仍有些喘不过气,“没什么,很快就过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化学家小声说道,似乎是在问自己。对方没有回答。两个人都在倾听黑暗里的动静。远处的脚步声又接近了,黑暗中嘈杂万分,不时传来沉闷的呻吟。又一道光芒照亮了墙顶,光线颤抖着,伴随着浅黄色的闪光向下流淌,像短暂的日出和日落。 “我们走。”两人同时说道。 要是没有这些信号,他们几乎不可能在天亮前返回。不过现在他们可以在这光亮的指引下找到行军的方向,光芒又闪了两次,像熊熊大火一样驱散石头小路里的黑暗。途中他们碰到几只正在逃亡的生物,它们被手电光惊吓到,迅速逃离。在一座陡峭的楼梯上,他们撞上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无言地跳了过去。几分钟后,他们回到带有石头喷泉的小广场。医生的手电光刚一熄灭,探照灯就以三倍的亮度在他们头顶上方闪耀起来。 船长站在楼梯顶部,他们俩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船长跟着他们慢慢走回汽车,他们俩一屁股坐在上下车的踏板上。船长熄灭灯光,在黑暗中来回踱步,等他们开口。待他们汇报完情况之后,他只是说:“好吧。就这样结束了,挺好的。这里是冰山一角,你们知道的……” 他们没有听懂,直到他打开侧面的探照灯并向后旋转,他们才跳了起来:在越野车后面十几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只双生体。医生第一个跑了过去,探照灯的光很亮,甚至可以看见石板上最细小的凹痕。 这只双生体是赤裸的,庞大身体的上半部分斜斜地坐起。在张开的胸肌之间,一只浅蓝色的大眼睛正注视着他们。他们像是透过虚掩的门缝一样,只能看到它扁平小脸的边缘。 “它是怎么过来这里的?”医生轻声问道。 “从下面,在你们上来的几分钟前。我一点燃闪光灯,它就跑了,然后又回来了。” “又回来了?” “是的,回到这个位置。” 他们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那只生物像刚刚长跑过一样喘着粗气。医生弯下腰想要抚摸它,拍它的肩膀。它颤抖着,苍白的皮肤上渗出大颗的水珠。 “它害怕我们,”医生低语道,“怎么办?” “把它丢在那儿,我们走。”化学家建议,“不早了。” “我们哪儿都不去,听着……”医生犹豫道,“你们知道吗……好吧,让我们先坐下……” 双生体纹丝不动,要不是它盾牌般铺展的胸部在平稳地起伏,他们几乎以为它已经死了。另外两人照着医生的样子,围着双生体在石头地面上坐了下来。黑暗中传来遥远的间歇泉的潺潺声,不可见的灌木丛被风吹动,簌簌作响。深不可测的黑夜笼罩着这片居民区,一团团薄雾在空中飘浮。过了大约十分钟,当他们就要放弃希望时,双生体透过它内部的藏身处向外窥探。化学家一个鲁莽的举动让它的肌肉再次闭合,但这次只闭合了很短的时间。 终于,大约半小时后,巨人站了起来。它高约两米,要是站直的话应该更高一点。异形身体的下半部分在走路时发生变化,看上去好像可以随意地收进和伸展双腿,但其实只是肌肉在收缩和扩张。 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医生是怎么做到的—事后他承认自己也不知道,无论如何,经过长时间的拍打肩膀、各种鼓励的手势和怂恿,双生体上灵活的小躯干从内部的巢穴里钻了出来,医生牵着它单薄的小手走向越野车。当他们走进车前灯的光圈里时,它前倾的细小头颅天真而惊讶地打量起他们来。 “现在怎么办?”化学家问,“你不会在这里跟它交流吧。” “什么叫现在怎么办?”医生回应道,“我们带它走。” “你头脑还清醒吗?” “那样我们会知道更多,”船长思考,“但是它肯定有半吨重!” “没关系。越野车可以承载。” “够了!我们有三个人,再加上货物,已经超过300公斤了。扭力杆会断的。” “确定吗?”医生问道,“那算了,让它走吧。”他把双生体推向楼梯的方向。探照灯光直射在它身上,它的脑袋看上去像是被切断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过小的奇怪头颅,而且深陷在身体里。这个大块头此时突然低头弯腰,似乎就要瘫倒在地,皮肤立即被乳白色的水滴覆盖。 “哦,不,该死的……我只是开个玩笑……”医生结结巴巴地说道,另外两人也对它的反应大为惊讶。医生好不容易才让双生体平静下来。 越野车里很难为这位新乘客找到座位。船长几乎将轮胎里的所有空气都排出来了,越野车的底盘几乎就要碰到地面。他们借助手电光线卸下两个后排座椅,把它们固定在行李架上,再把大型发射枪放在车顶。然而,双生体拒绝上车。医生轻柔地拍打它,好言劝说,轻轻地推它,自己坐进车里,然后又跳出去。若换作别的场景,肯定是一场有趣的戏剧。已经是午夜了,他们还必须在黑暗中,在常常陡峭上升的困难地形中行驶一百多千米才能回到火箭。最终,医生不耐烦了,他抓住躯干的一只手喊道:“从后面推它!” 化学家犹豫着,但船长用手臂撑住了双生体的驼峰,它呜咽一声,摇晃着身体,被一下子推进车里。现在事情进行得快多了,船长把轮胎充气,尽管单侧超重,车辆还是顺利启动了。医生坐在新乘客的前面,化学家强忍住不适,坐到船长身后。他们开着三盏探照灯穿过柱廊,然后顺着光滑的表面进入“长棍大道”。 车子在平坦的地面上极大地加快了速度,一直开到熔岩瀑布的下方才不得不减速。几分钟后,他们来到黏土山丘和填满可怕东西的坑洞附近,在发出恐怖的溅水声的泥泞沼泽里穿行了一段时间,然后在黏土中发现了先前的轮胎痕迹,便顺着痕迹继续行驶。车轮下溅起高高的水和泥浆,两侧的黏土小丘突现在三重灯光里,车辆在其间灵巧地穿行。 远处有一团模糊的火焰忽隐忽现,向他们逼近,越来越大,不久他们就能分辨出三种不同的灯光。船长没有放慢车速,他明白这是他们自己的镜像。双生体变得不安起来,它扭动身子,轻声咳嗽,甚至危险地钻进角落,使车辆更加向左倾斜。医生试图用言语让它平静下来,但收效甚微。再次回头看它时,发现它苍白的轮廓就像顶部磨圆的糖面包:双生体把小躯干缩了回去,几乎屏住了呼吸。直到热浪和镜像消失,暗示他们已经越过了神秘线时,这位重量级的乘客才平静下来。之后,不管车辆再怎么费力地爬山,剧烈地摇晃,它在这趟夜间旅途中都没有再动。 车轮不时剐蹭到车身,他们不得不越开越慢,发动机响亮而焦躁的嗡鸣盖过了轮胎的嘎吱声。有几次,车辆前部危险地抬高,他们几乎无法前进。突然,车辆向后滑移,一块沙地从车轮下滑了过去。船长猛打方向盘,他们停了下来。船长小心地转向,沿着对角线驶下斜坡,开回峡谷。 “去哪儿?”化学家问道。尽管没有下雨,清凉的夜风仍把小水滴吹拂到他们脸上。 “我们换个地方试试。”船长大声回答。 他们又一次停下。探照灯的光向上爬行,越来越淡,消失在远方。他们瞪大了眼睛,却什么也没看见,只能凭运气继续上坡。斜坡很快就变得和他们之前滑下去的地方一样陡峭,但是地面是干燥的,汽车全力前进。然而,每当船长试图将车子引向北方,它都会开始危险地颠跳,几乎要以后轮站立起来。他们就这样被迫朝着越来越偏西的方向开去。很不妙,因为照此下去必然会陷入灌木林。船长记得他们正开往的高原的整个边缘几乎都被灌木覆盖,可是他们别无选择。 探照灯光在黑暗中触及了一排正在移动的白色物体,是薄雾。他们猝然陷进一团云雾,周围愈发黑暗,呼吸变得困难,空气也更凉了。前挡风玻璃和靠椅的镍管上凝起水珠,滴落下来。让汽车定向行进是不可能的了,船长盲目地驾驶,努力爬上陡峭的山坡。 忽然,探照灯光再次穿透前方,乳状的包裹物散开,落在他们身后。他们在浅色的地带看到斜坡的山顶,上方是黑色的天空。所有人都感觉舒服了一些。 “我们的乘客怎么样了?”船长询问道,他没有转身。 “挺好的,它好像在睡觉。”医生回答。 他们正在攀爬的斜坡越来越陡,车辆摇来晃去,令人不适,前轮越来越不受方向盘控制,重心已经后移。突然,车辆仿佛就地跳起舞来,前部抬高,然后向旁边滑出好几米。 “看吧,也许我该坐到前灯之间的保险杠上去,不是吗?”医生惊慌地叫道。 “还不用。”船长回答道,从轮胎里放出一些空气。车辆下落,比较平稳地开了一会儿。在跳跃的光线中他们已经看见了高处灌木丛的锯齿形线条。 他们开过大片寸草不生的黏土地面,灌木丛越来越近了,像黑色的刷子环绕着黏土断面。不可能穿过这片丛林,但掉转车头另寻他路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一直向上开,直到在一面两米厚的墙壁前十几步时才停下来,刹车猛地一下顿住车身。在强光下,黄色的黏土闪闪发亮,上面缠绕着线状的根茎。 “差点撞上去。”化学家叫道。 “铁锹给我。”船长下车,用铁锹挖出几块黏土砖,堆到车辆后轮下面,然后返回断面向上爬去。化学家急忙跟上他。医生听到他们在干燥的灌木丛中开辟了一条道路。树枝断裂,船长的手电光闪烁,熄灭,在另一个地方再次亮起。 “可怕!”他听见化学家在怒吼。四下里沙沙作响。光斑在黑暗中摇曳,然后静止不动了。“太冒险。”他再次听见化学家的声音。 “我们不是一直在冒险吗?”船长回应道,又提高声音喊道,“医生!我们得在这边缘挖条沟。这样应该就能过去了。小心不要吓到乘客!” “好嘞!”医生转过身看向双生体,它正蹲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黏土从某个地方簌簌掉落。“再来一次!”船长咕哝道。大量的黏土块顺着山坡滑下。突然响起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一大块土骨碌碌地紧贴着车辆滚下深谷,碎屑撒落在挡风玻璃上。土块的回声在下方逐渐消失,泥土还顺着墙壁滑落了好一会儿。医生俯身—双生体完全没有被这动静打扰到—将活动的车前灯转向一侧。黏土悬崖处出现了一块宽大的漏斗状凹槽,船长正在里面用力挥动铁锹。 他们从行李架中取出拖链、小锚栓和钩子,把链子的一端固定在车前灯之间,另一端穿过缺口向上拉到灌木丛里,并在那里双重锚定。此时已过午夜。船长打开所有车轮马达和前面的绞车。线轴卷动起来,把车辆一步一步地拉上黏土道。其间他们不得不又一次加宽通道。半小时后,车辆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和撞击声,在灌木丛中开辟出自己的道路。他们收起锚栓和锁链,相当缓慢地行驶了一段时间。幸运的是灌木丛干燥而脆弱,并没有产生太大阻力。穿过灌木丛后,他们终于可以加快速度。 “才走了一半路!”化学家冲医生喊道,他认真察看船长手臂上的里程表。船长想了想,觉得他们甚至还没有走过一半,他估算他们被迫爬坡绕道的路就有十几千米。他身体前倾,脸贴近挡风玻璃观察地形,尽量避开较大的障碍物,并让小障碍物从车轮中间滑过去。尽管如此,汽车还是打滑、颠簸,铁皮罐子丁零当啷响。驶过小坑洞时,汽车高高地跳起,减震器嘶鸣,四轮一齐着地。不过能见度还不错。 暂时没有出现意外。探照灯的光束在前方喷洒成灰色的薄雾,有什么东西倏忽掠过,一条高高的线,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是正在与他们交叉而过的桅杆队伍。医生试图在天空的背景下观察桅杆的顶部是否一直环绕着颤抖的空气,可是太暗了看不清。星星安静地眨着眼睛。他身后的双生体岿然不动,只有一次稍微侧向旁边,好像一直保持这个姿势让它太累了,这个类似人类的动作奇怪地触动了医生。 车辆越过横沟,他们顺着纵向起伏的平原朝着山谷下方行驶。船长略微放慢了速度,在锥形光束中,他已经在一座支棱突出的石灰石堆后面看到了后续的犁沟。左边传来可怕的嘶哑的沙沙声,逐渐变成越来越响亮的啸叫。接着,一大波东西横穿过他们前方的道路,探照灯光下闪耀出它们巨大的身形,然后又消失了。刹车发出刺耳的吱吱声,车身猛然回抽,他们感觉到脸上拂过一股火热而苦涩的气息。一阵新的啸叫接近,船长熄灭了探照灯。 黑暗降临,圆喇叭状的结构在他们前方几步远处一个接一个地飞过。磷光闪烁的吊舱在高空飞驰,被不可见的旋转光盘环绕,一个接一个地拐弯时,舱身略微倾斜。男人们数着:八、九、十……飞过十五个之后出现了空隙,他们得以继续开车。医生说:“我们还从没见过这么多。” 然后他们又听到了声音,一个新的未知的声音,更加低沉,正在缓慢地靠近。船长切换到倒车挡,在斜面上后退了少许。刹车时,轮胎在石灰石地面上嘎嘎吱吱地响。一个形状难以描述的结构在黑暗中滑过,伴随着深沉的低音,使得汽车也震动起来。抛洒在树木上空的星光变暗了,地面摇晃,好似有崩塌的大雪块翻滚而过。下一个幻影像巨大的甲虫一般嗡嗡飞过,接着又是一个。看不见吊舱,只能辨认出一个物体的不规则轮廓,呈星星一样的放射形状,星光末端尖锐,发出红光,朝着与其移动轨迹相反的方向慢慢旋转。 又是一片寂静。远处回响着轻柔的隆隆声,高低起伏。 “是巨人!你们看见了吗?”化学家喊道。 船长等待了片刻,然后再次打开车灯,他松开刹车,车辆凭借自身重量向下滑行。尽管在犁沟里开车会更方便,因为它们避开了较大的障碍和坑洼,但他不想冒险:可能会有一只透明的怪物从后面碾过来。他小心地转动方向盘,朝着与他们相遇的光盘一样的移动方向行驶—它们由西北而来,向东而去。但这是什么意思呢?它们拐着弯,可能会拐无数个弯。他一言不发,感到很不安。 他们前方的探照灯光下出现了一条反光的镜面带,此时已过两点。先前他们遇到那些奇怪的构造时,双生体没有动弹,此时却已伸出脑袋观察了周围一段时间。快要抵达镜面带时,它突然咳嗽喘息起来,呻吟着站起身挤向一侧,好像要跳下车去。 “停!停!”医生大喊道。船长踩下刹车,他们在镜面带前一米处停了下来。 “怎么了?” “它要逃走!” “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这个地方。关掉车灯!” 船长照做了。 灯一灭,双生体就跌坐回原来的位置,他们关着灯继续向前开。有一瞬间,星光被反射到车辆两侧的黑色挡板上。然后车辆又驶上了沙石地面,探照灯再次打开,射入黑夜。 他们来到了平原上。车辆加速前进,整个框架震动起来。小块石灰岩及其投射在沙地上、仿佛绕着垂直轴线旋转的大片阴影齐刷刷地向后飞去,轮胎下沙砾飞溅。冰冷的空气抽打在他们脸上,刺痛他们的呼吸。传动装置嗡嗡响着发出轰鸣,石头不断撞击着底盘。化学家弯着腰低着头,尽可能地躲到挡风玻璃后面。他们驶过平坦的地面,速度不断提高。 他们每一刻都在期待看到火箭。之前他们约好,留下的人会在火箭尾部挂一只航标灯。他们在寻找这个闪动的光芒,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车速稍微慢下来一些,他们拐了个弯。现在他们朝着东北方向行驶,然而周围还是一样黑暗。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们只开着侧面的小灯。现在船长干脆把小灯也关了,冒着撞上障碍物的风险在黑暗中前进。有一次,他们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闪光点,全速开向它,可是几分钟后就不得不承认那只是一颗低悬的星星。手表显示时间是两点二十。 “也许航标灯坏了。”化学家说道。没有人接话。五千米后,他们再次拐弯。医生从座位上站起来,凝视黑暗。车辆忽地跳了一下,先是前轮离地,然后是后轮。他们越过了一道沟渠。 “左转。”医生说道。汽车转弯了。 其间小灯再次打开,映现出一片沙丘。他们越过了约有半米深的第二条犁沟。现在每个人都发现了一块模糊的辉光,前面还有一道斜长的影子,其顶端有一瞬间被光环包围。光环消失时,他们也看不见那块辉光了。车辆全速驶向它。飞船尾部的航标灯又一次闪现,映出三个渺小的身形。船长打开车前大灯。 那三个人举起双手朝他们跑过来,船长踩下刹车,待来者让出道路后停在他们身后几米处。 “你们回来了?三个都在?”工程师喊道,他跑近汽车,看到那个正在不安地扭动着的无头乘客时,吓得直往后退。 船长将一只手搭在工程师肩上,另一只手伸向物理学家,好像要靠在他们俩身上。他们走进侧灯的光圈,医生在轻声安慰双生体。 “我们一切安好,”化学家说,“你们呢?” “安然无恙。”神经机械学家回答。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没有人说话。 “我们先去汇报,还是去睡觉?”化学家问道。 “你能睡着?那可真是太棒了!”物理学家叫道,“睡觉!亲爱的上帝!它们来过这里了,你们知道吗?” “我想到了。”船长说,“打起来了吗?” “没有。你们呢?” “也没有。我认为它们发现了火箭这件事比我们看到了什么更重要。说吧!要不,亨利克,就从你开始……” “你们抓住了它?”工程师问。 “其实是它抓住了我们。我的意思是,它是自愿跟来的。不过这是一个冗长的故事。相当复杂,我们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们这边也是一样!”神经机械学家说道,“你们离开之后大约一个小时,它们就来了。我本以为一切都完了。”他轻声承认。 “你们不饿吗?”工程师问道。 “我感觉我们已经完全忘了饥饿,医生!”船长喊道,“请过来!” “在开会吗?”医生加入了他们,但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双生体。它突然以异常轻快的动作从车上跳了下来,拖着脚慢慢地走向男人们,刚碰到光圈的边缘就兀地后退,站在那里不动了。他们沉默地看着它。大块头无力地瘫倒,躺在地上。他们只在一瞬间看到了它的头,然后它的肌肉闭合,只留下一道缝隙。在探照灯光的照耀下,他们可以确定它的蓝眼睛正盯着他们。 “它们来过这里?”医生问道,他是唯一一个没在看双生体的人。 “是的,它们来了。二十五个旋转光盘,和我们占领过的那个一模一样。还有四台更大的机器,不是垂直的光盘,而更像是透明的旋转陀螺。” “我们遇见过它们!”化学家叫道。 “什么时候?在哪里?” “大约一个小时前,回来的路上!我们差点就跟它们相撞了。它们在这儿干了什么?” “没做什么,”工程师说道,“它们是排着队过来的,从哪里来的我们不知道,因为当我们爬到地面上时—凑巧的是那几分钟我们所有人都在火箭里—它们已经一个接一个地到达了,正在绕着火箭转悠。它们没有靠得更近。我们相信这是一支侦察队,或者说巡逻队,因此我们将发射器支在火箭下面等待着。可是它们只是在绕圈,方向不变,距离不变。就这样大概持续了一个半小时。接着出现了更大的旋转陀螺,每一个都有30米高!实打实的巨人!但是速度要慢得多。显然它们只能在别人划过的犁沟里行驶。旋转的圆盘在自己的行驶路线上为它们腾出空间,因此巨人和较小的机器总是交替出现。它们绕着我们旋转,时快时慢,有一次两只圆盘差点撞到一起,擦到了边缘,发出一声巨响,但它们安然无恙,继续旋转。” “那你们呢?” “我们?我们抓着发射器汗流浃背,一点都不愉快。” “这个我明白,”医生郑重地说道,“接下来呢?” “接下来?起初我认为它们随时会发动进攻,目前只是在密切地观察我们。然而它们严格的秩序让我惊讶,它们一刻也不停下来的事实也让我惊讶,我们知道,这样的光盘是可以随时转起来的。七点过后,我让物理学家去找航标灯,我们得为你们挂起灯了。但你们不可能突破这道墙,直到那时我才想到,这可能是一条封锁线。好吧,我想,无论如何必须先尽可能取得联系。我们就像之前那样蹲在发射器边上,开始用航标灯发出信号,让灯先闪烁两次,然后三次,再是四次,循环往复。” “按照毕达哥拉斯的数理?”医生问道。 工程师试图在灯光下弄清医生是否在嘲笑他。“不,”他最后说道,“完全是普通的数列。” “那它们做了什么?”化学家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我该怎么向你描述……其实什么都没做。” “什么叫‘其实’?还有‘不实’的吗?” “我的意思是,在我们开始亮灯之前、亮灯期间和亮灯之后的整段时间,它们做了各种各样的事,但是它们没有做任何一件看上去像是做出回应或是取得联系的事情。” “那它们到底干了什么?” “它们更快或更慢地绕圈,互相靠近,然后再度分开。吊舱里有东西在动。” “大陀螺也有吊舱吗?” “你不是说你们见过它们了吗?” “我们遇见它们时,天是黑的。” “它们没有吊舱,中间什么都没有,就是空的。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型容器在外围跑动,不,更好地说是游动。容器外壁弯曲,内部凹陷,可以游到各个位置,它的侧面有一排角,是圆锥形的突起。毫无意义,当然,是在我看来。啊,我在说什么呢,哦,对了,这些旋转陀螺有时候会离开圆圈跑道,与较小的光盘交换位置。” “多久一次?” “不一定。反正我们不能从中看出数字规律。我跟你们说,我已经记录下所有可能和它们的行动有关的东西,因为我期待得到一个答案。它们甚至进行了更为复杂的变化,例如在第二个小时里,大陀螺变得非常缓慢,几乎就要停下来。每一个大陀螺前面是一只较小的光盘,逐渐逼近我们。然而光盘只在这个方向上移动了约十五米,后面跟着大陀螺,然后它们又开始转圈子了。不知不觉它们已经划出两条跑道,里面一条上跑着四只大的和四只小的,其他扁平的盘子都跑在外面的跑道上。我本打算做点什么来让你们有可能返回,但是它们突然排成一列长队离开了,一开始是螺旋形的队列,然后就笔直地往南而去。” “大概是在几点?” “11点过几分。” “那意味着我们碰到的是另外一群。”化学家对船长说。 “不一定。它们可能在某处停留过。” “现在轮到你们说了。”物理学家说道。 “请医生报告。”船长冲他点点头。 “好的。那么……”医生简单介绍了探险的过程,然后继续说道,“请注意,这里发生的事情令我们部分地想起在地球上熟悉的各种事物,但只是部分。马赛克图版中总是缺少一些小石头。这一点非常重要。它们的车辆已经在这里以战斗队列出现过,可能是它们的侦察团,可能是一支军队的先锋,也可能是一场封锁的开始。可以说,无处不有所知,最后却一无所知,我们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那些黏土坑当然是可怕的,可它们到底有什么意义?是坟墓吗?看起来像。然后是那个居民区,或随便把它叫作什么,完全不可思议!一场噩梦。还有那些骨架?是博物馆?屠宰场?小教堂?生物展品的制造厂?监狱?一切皆有可能,甚至可能是集中营!但是我们在那里没有碰到阻挡我们或试图与我们联系的人!这是最难以理解的,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这个星球上的文明程度无疑是很高的。建筑技术十分发达,正如我们所见,建造这样的圆顶结构困难不小。此外,那片石头居民区让人想起中世纪的小镇。不同的文明阶段惊人地结合在一起!在我们到达之后仅一分钟,它们就熄灭了老城镇里所有的灯光,这说明它们必然拥有优秀的交流能力。我们开车很快,路上没有碰见任何人……它们无疑是有智慧的,然而袭击我们的人却像羊群一样惊慌失措。没有一丝有组织的迹象……起初它们似乎是在逃离我们,接着又包围过来,推挤我们,造成了难以形容的混乱。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就像疯了一样!一切就是如此。被我们杀死的那一只身上覆盖着一层银箔,袭击我们的那一群是赤裸的,只有很少的几只穿着某种编织物或破布。黏土坑里的一具尸体有一根插入皮肤附肢的小管子,更奇怪的是,它长着一只眼睛,就像你们在这里看到的那只双生体一样。其他人则没有眼睛,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鼻子,反之亦然。当我想到这些,我担心即便是我们带回来的这一只,也不会给我们带来多大帮助。当然,我们会尝试与它沟通,但我几乎不相信我们能成功……” “我们必须记下迄今为止收集到的信息并进行分类,”神经机械学家建议道,“否则我们会迷失方向,我得说……医生说的当然是对的,只是……那些骨架真的是骨架吗?还有这个故事,街上的人群首先包围你们,然后又逃开……” “我看到了骨架,就像我在这里看到你一样清楚。这很难让人相信,但这是事实。好了,还有那群生物……”医生无奈地摆了摆手。 “那简直是疯了。”化学家插话道。 “也许你们唤醒了那个居民区,它们被吓到了。想象一下,地球上的一家旅馆里突然开进来这样一只旋转的光盘,自然就会产生恐慌!” 化学家摇了摇头,医生则露出了微笑。“你当时不在场,所以很难向你解释。恐慌—为什么不是呢?但是当所有人都躲起来并逃走时,光盘驶向了大街,而逃亡者之一赤身裸体,怕得浑身发抖,好像刚从床上跳下来一样,它追着光盘奔跑并试图让司机理解它想要搭车。怎么样?” “好吧,它没有请求你们……” “请求?问问他们吧,假如你不相信我的话。他们俩可以告诉你,当我做出想要把它往后推的动作,好让它回到群体中间去时,发生了什么。另外,你把一座旅馆和一小片墓地相提并论吗?开放的坟墓,堆满尸体?” “亲爱的伙计们,已经三点四十五了,”船长说道,“明天,确切说来是今天,它们可能再次来访。在这里的每一刻都可能发生任何事情。我不会再感到惊讶!你们在火箭里做了什么?”他转向工程师问道。 “没做什么,我们在发射器上就花了四个小时!一台‘微型’电脑已经检查完毕,无线电设备即将可以使用。神经机械学家可以说得更加详细。遗憾的是其中有很多破损。” “我缺少16根铌钽二极管。”神经机械学家说道,“冷持元件完好,但是没有二极管的话我没法修复电脑。” “你不能从其他设备中拆点过来吗?” “我已经拆了七百多根了。” “没有更多了吗?” “守卫机里可能还有,但我去不了那里,它在飞船底部。”“我们要整夜站在这外面吗?” “好吧,我们走。等一下,这只双生体怎么办?” “还有越野车呢?” “我必须告诉你们一件不愉快的事:从现在起我们必须设立一个岗哨。”船长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依次扫过,“我们之前没有这么做真是太疯狂了。谁报名在头两个小时站岗,直到黎明?” “我吧,我不介意。”医生举手。 “你?不行,只能是我们中的一个,”工程师说道,“至少我们是留下的一方。” “我是坐在越野车上的,不比你更累。” “够了。首先是工程师,然后是医生。”船长做了决定。他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快冻僵的双手,爬到车上关掉探照灯,然后将它缓慢地开到火箭箭身的下方。 “我说,”神经机械学家站在那只躺着一动不动的双生体面前,“它怎么办?” “它最好留在这里。它肯定在睡觉,不会逃跑的。为什么带它来?”物理学家问道。 “这样不行,我们必须确保它的安全。”化学家提出反对。但是其他人已经一个接一个地爬进了隧道。化学家环顾四周,愤怒地耸了耸肩,跟了上去。 工程师在发射器旁边的地板上铺了几张气垫,坐在上面,当他感觉睡意袭来时,就站起身来,开始匀速地来回走动,沙子在他脚底下发出轻微的响声。东方泛起第一抹灰白,星星逐渐停止闪烁,悄然消失。冰冷干净的空气充满肺部。工程师试图辨析出那种陌生的气味,那种他刚踏上这个行星表面时就感觉到的气味,但是没有成功。双生体的胁腹均匀地起伏,突然,工程师看见细长的触手从它的胸腔爬出,缠住了他的腿。他绝望地拉拽它们,跌跌撞撞,差点摔倒,然后他睁开了眼睛—他走着走着就睡着了。 天色越来越亮,云絮在东方形成一条斜线,尾部逐渐开始发光。天空模糊的灰色和蓝色交织在一起,最后一颗星星消失其中。灰褐色的云变成了金棕色,边缘泛起红光。一条粉色的光带混合着无瑕的白色,横穿天际。沉重的红色圆盘升起,好似被烧尽的平坦地平线一下子坍塌了下去。地球上也是这般景象。工程师感到一丝说不出的揪心绝望。 “换岗!”背后传来一声大喊,吓了他一跳。医生笑眯眯地看着他。工程师想要感谢他什么,想要对他说—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这是很重要的话,但他找不到正确的措辞。他摇了摇头,也回报以微笑,然后消失在了黑暗的隧道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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