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纷乱的黑暗

昨日的世界  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列车在巴登靠站之后,艾德加下了火车,发现月台上已经灯火通明,信号灯也在远处一红一绿地交替闪烁着。看着眼前五彩缤纷的景象,他突然意识到黑夜已经来临了。白天的时候,到处都是人,心里头还觉得蛮有安全感的,他可以放松自己,坐在长板凳上休息,或是看看商店里的橱窗。可是现在,人们纷纷回到自己的家,和家人聊聊天,然后各自回到床上,度过宁静安详的夜晚。可是,只有他满怀着罪恶感,独自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四处徘徊,这叫他怎么承受得了。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喔,多么希望能够立刻有个地方栖身,这个陌生诡异的地方虽然自由,可是他一分钟也不想多待了。

他急忙沿着熟悉的大路走去,一心一意只想赶快到达目的地,对于两旁的景物都视若无睹,最后,他终于走到他祖母的别墅前。这栋漂亮的别墅就坐落在宽阔的林荫道上。不过,它隐藏在一座常春藤和各种藤蔓植物交错盘生的花园后面,再加上这栋房子古旧宜人的颜色是柔和的青草绿,所以很不容易发现。艾德加站在铁栏杆外,像一个陌生人似的往里面窥探。房子里没有任何动静,窗户紧闭着,很显然的,主人和客人都在后面的花园里。当他的手摸到冰凉的门把时,他的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一两个小时以前,他原本觉得很简单,很理所当然的事情,突然之间,却变得完全行不通了。他要用什么理由进去呢?他该如何问候他们呢?他又如何承受得了他们的问话呢?而他又该怎么回答他们呢?如果进去了,他就不得不告诉他们自己是不告而别,母亲并不知道他要到这里来,到那个时候,他要如何面对他们呢?而他又该怎么向他们解释,他所做的那件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可怕蠢事呢?正当艾德加犹豫不决的时候,屋子里忽然有人打开门。刹那间,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惧。可能有人出来了,他不想被看见。于是,他逃跑了,可是自己也不知道要跑去哪里。

他跑到温泉公园的门口停下来,因为他发现公园里一片漆黑,里面应该没有人。他想,也许他可以在那里静静地坐一会儿,让心情先平静下来,再好好地想一想,自己该何去何从。他怯生生地走进公园。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几盏路灯亮着,树上嫩绿的树叶,被灯光照得像鬼影一般透亮,好像投射在水面上似的。可是,在这个混乱昏暗的早春夜晚,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沉浸在令人难以忍受的黝黑氛围中。在路灯照明的几个地方,坐着一些人,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看书,艾德加很害羞地从他们旁边溜过去。他想一个人独处。可是,即使是小山丘上,没有灯光的小径旁边的阴暗处也不怎么宁静。那里到处充满细微、鬼鬼祟祟的耳语声和沙沙声,有时候还夹杂着风在纷乱的树叶间流动的声音,以及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压低了嗓门的讲话声,还有可能同时由人、动物和无法安睡的大自然发出的充满情欲、叹息连连而不安的呻吟声。这是那么的令人沮丧、害怕、难以捉摸而且难以理解。在这树林间,流动着地底下传来的骚动,似乎连空气都是活生生的,这也许只是春天到来的关系,却使得这个走投无路的孩子更加困惑不安。

艾德加躲进那深不可测的黑暗里,他躺在公园的长椅上,把身体缩成一团,想试着思考一下回家后该怎么说。可是,他的思维混乱,心绪飘忽不定,还来不及抓住就全都溜走了。所以,他只得继续倾听四周低沉的声响,藏匿在黑暗中的神秘声响。这可怕的黑暗,是那么令人费解,却又带着神秘的美感!到底是动物还是人类,把这些沙沙声和噼啪声、移动的声音和低沉的话声编织在一起的,或者只是风那像幽灵一般的手的杰作呢?他倾听着。这应该是风正焦躁不安地在树林间徘徊着,可是现在,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同时也是人,一对情侣搂抱在一起,正从灯火明亮的地方走上来,而他们像谜一般地出现,为这一片黑暗带来了活力。他们想要做什么呢?他不懂。他们俩没有交谈,因为他并没有听到说话的声音,只听到地上传来焦躁不安的脚步声,在此起彼落的灯光下,他看到他们的身形像幻影一般飘忽而过。可是,他们始终缠绵在一起,几乎要合为一体了。艾德加看到这个景象,猛然想起之前看过母亲和男爵也是这样相偎相依走在一起。这么说,那个秘密,那个伟大的、令人眼花缭乱又具有决定性的秘密,在这里也有。这个时候,他听到脚步声越来越接近了,接着又听到一个低沉的笑声。他很害怕,因为不管是谁走过来,都有可能发现他。因此,他把自己缩得更小,躲到更暗的地方去。那两个人沿着漆黑的小径一路摸索上来时,并没有发现他,他们紧紧依偎着,从艾德加的身边经过。艾德加刚松了一口气,他们就忽然停下脚步,正好就站在他躺着的长椅前面。他们的脸紧紧贴在一起。黑暗中,艾德加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只听到女人的嘴里发出一声叹息,男的则是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些热切、恳求的话。听到了这些,艾德加在焦虑不安之中,似乎也产生某些不祥的预感,夹杂着一丝欢愉的战栗。他们就这样停留了大约一分钟,然后又听到鹅卵石在他们离去的脚步下沙沙作响,很快的,他们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艾德加浑身发抖,全身冰冷。突然,他觉得血液又再度恢复运行,他的脉搏却更加快速地跳动。顿时之间,他感到无法再忍受孤零零一个人,待在这个使人迷乱的黑暗中。他感觉到一种强烈的需求,他想要听到亲切的声音,他想被人紧紧地抱住,他想要明亮温暖的房间,还有他想看到他所爱的人。他觉得,这个纷乱的夜晚,这个令人费解的黑暗,仿佛深深地沉入他的体内,快要把他炸碎了。

他从长椅上跳下来。心里只想着家,不管哪个角落都有温暖、明亮的房间,还可以和亲人在一起。回家以后,他们会怎么对待他呢?在经历过这可怕的黑暗和孤寂的恐惧之后,不管他们打他,还是骂他,他都不觉得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他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着往前走,却完全没有感觉。突然,他又来到别墅前了,他的手再一次摸到冰凉的门把。他注意到,窗户里明亮的灯光透过绿荫发出微微的闪光;他在心里冥想着每扇明亮的玻璃窗后面熟悉的房间,还有住在里面的亲人。能够这么接近家,已经使他感到很幸福;而能够贴近那些爱他的人,更给予他最平静的感觉。如果,他现在还在犹豫的话,也只是为了更深入地品味幸福的预感。

忽然,一声刺耳的尖叫在他的背后响起:“是艾德加,他在这里!”

他祖母的女仆看见他了。她急速地向他冲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大门跟着被打开,有一只狗边叫边跳到他身上,有人拿着灯从屋里走出来。接着,他听到了欢呼和惊讶的叫喊声;欢乐的呼喊声和脚步声乱成一团,然后,他看到熟悉的身影。他的祖母张开臂膀,第一个迎向他,而她后面,竟然是他的母亲,他以为自己在做梦,眼泪直流,觉得全身颤抖,软弱无力,置身在这种热烈爆发的感情洪流中,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应该说些什么,甚至根本就弄不清楚自己的感觉,到底是感到害怕,还是觉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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