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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新节目一个死后成名的画家又回来了 作者:张寒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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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美术学院的时候,何畏与曹洵亦就是朋友了。 曹洵亦爱画画,常常连吃饭都顾不上。何畏爱社交,爱喝酒,爱打着美院名头出去泡妞,爱在论坛跟人吵架。 曹洵亦太闷,别人不愿搭理,何畏高看他一眼,原因也很现实——曹洵亦能模仿他的画法,并稍稍改良,足以让他在期末逢凶化吉。 原本何畏也能借此混到毕业,可他仗着酒力,在校长办公室撒尿,被抓了现行,落了个开除学籍的下场。 “我就知道,那女的不是好东西。”何畏吐出一块鸡骨头,又将曹洵亦的酒杯倒满,“当初她为啥看上你?说白了就是抄底,等你涨个几倍、几十倍了,再套现,这种操盘女,分了也罢!干!” 曹洵亦喝了一小口,放下酒杯,长叹一口气,忽而又笑出来:“以为是潜力股,结果是垃圾股。” “你是潜力股,你当然是潜力股!”何畏剥了几颗毛豆塞进嘴里,不等嚼烂便吞了下去,“她现在清仓,那是她的损失!不过呢,话又说回来,分手这种事,不用看那么重,她虽然不是东西,你也犯不着跟她动手。” “我没跟她动手。” “那你这脸怎么回事?” “汪海。” 何畏捏着一串鸡心,想了一会儿:“哪个汪海?” “教美术史的。” “噢,想起来了!”何畏将鸡心一个一个撸进碗里,加了一把辣椒面,又倒了一勺麻油,“我上过他两门课,两门都挂了。” “你要是没被开除,还得挂第三门。” 何畏哈哈一笑:“那倒是,谢谢校长!你又去找他要钱了?” “还能为了什么?” “钱钱钱,又是钱,咱们咋就混得这么惨呢。我惨点也就算了,大学没读完,屁本事没有,好比草原上瘸了一条腿的斑马,旱季来了,跑不动,狮子来了,也跑不动,本来就该混吃等死,可你不一样啊,你是优美的大象——” “还不都是食草动物。” “放屁,大象没有天敌!我跟你说,这事啊,还是你调门起太高,有几个人看得懂你画的东西?你要是肯画俗的,指不定红成什么样呢。” 服务员端来了最后一道菜——烤脑花,嫩白的褶皱间流淌着油腻的汤汁,一把葱花点缀其上,看得人满口生津。 “来来来,趁热。”何畏一伸筷子,将脑花夹成两半,“吃完了,带你去洗桑拿。” “我不玩那个。” “净桑,放心哪!你们这些艺术家还真的是……跟你聊正事呢,会带你去那种地方吗?” 桑拿确实干净,水是清的,毛巾是新的,连半裸的按摩师傅都是男的。 “我跟你说,在这片儿,想找个净桑,比找荤桑难多了,这就叫劣币驱逐良币。艺术圈也一样,别人把功夫用哪儿的?往上要溜须拍马,往下要迎合到位,你呢?” 曹洵亦扯了扯胯上的毛巾:“我已经脱了。” “这才到哪儿?啥都没看着呢。” “我现在连用色都向流行色靠拢。” “你就是定位没找准,你的受众到底是谁?有钱没品位的人,又有钱又有品位的人,还是没钱也没品位的人?你别笑,这都是学问。你整天埋头画画,也不研究这些。这样吧,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听不听?” “你说,我听着。” “新鸟网知道吧?他们有一档新开的艺术节目,要年轻画家做嘉宾,展示自己的作品,然后专家点评,你挺合适的。”见曹洵亦没反应,何畏又补充了一句,“给钱,一万。” 曹洵亦还是没说话,他把整个身体没入水底,好一会儿,连个泡都不冒。 “你倒是说话啊,嫌少?” 曹洵亦这才探出头来:“不是钱的问题,听起来,这节目好像要拿我寻开心?” “有这个可能。” “那你还让我去?” 何畏坐直身子,摆出一副布道的模样:“你知道吗?人不能对抗食物链,大鱼只吃小鱼,吃不了小鸡。你要是小鸡,也不该下水。你一个搞学院派绘画的,跑旅游景点支摊,画肖像的老头儿都能灭了你。” “没明白。” “我是说,你要是继续在屋里躲着,就不光是出丑的问题了,还会把自己饿死。你得出来,得主动觅食,就算出了丑,也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你,指不定就遇到伯乐!再说了,也不一定会出丑嘛,当场征服所有专家的人,凭什么不能是你?” 曹洵亦被他说笑了:“是啊,凭什么不能是我?” 何畏也跟着笑,就像在大学时看到曹洵亦帮他考及格一样:“这才对嘛,相信我,你的出头之日就要来了。” “但愿吧,走了,脚底板都泡白了。” “我是真不爱来这地方。” 曹洵亦盯着何畏手里的笔:“那你可以不进去,也省得签字了。” 何畏一面在访客本上写了名字,一面摇头晃脑继续说道:“我是一个特别有同情心的人,每次来这,就想捐款,偏偏又是个穷鬼,心有余而力不足。” “没看出来。” 两个人并肩往院子里走,迎面见到一座小花坛,花坛里摆了几个字——“千汇福利院”,大概是年久失修,那个“福”字已经看不太清。 “曹洵亦,你要有良心啊,我哪次挣点小钱,没请你吃饭?你不也是从这出来的吗?我支持你,等于支持中国的福利事业,这还不够有同情心?” “行吧。带钱了吗?” “带了,每个月七号你都来,我能不提前准备吗?” 曹洵亦抿嘴一笑,像一个羞涩的学生:“何畏,你确实是一个善良的人。” “恶心。” 两个人说说笑笑,经过花园,又经过池塘,绕过一片小树林,直接来到最后面的平房,走进西边最靠里的房间——一个身形高大,穿格子衫的中年男人背对着他们,在桌子边摆弄着什么。 “老唐!”曹洵亦喊了一声。 男人转过身,脖子往前伸得很长,缓慢地将曹洵亦从上往下瞧了一遍:“小曹?” 曹洵亦点点头,走到老唐面前,摸了摸他的耳朵:“冰不冰?” 老唐嘿嘿一笑:“不冰!不冰!” 何畏靠在门框上,翻个白眼:“就玩不腻啊?” 曹洵亦剥开一块奶糖,塞进老唐嘴里:“我估计到了七八十岁,我们都还不腻。” “他活到七八十岁我不怀疑,你有点悬。” “我死了,你的遗像谁画?” “你活到四十一岁就行,我四十岁就精尽而亡!”何畏抬手按了呼叫铃。不一会儿,高跟鞋的声音在走廊上响了起来。 曹洵亦朝后竖了根中指,眼睛盯着老唐的桌面——他又在玩橡皮泥,像他们年少时一样,捏出来的东西一个赛一个地丑。曹洵亦拿起其中一只前粗后细的四脚动物,黑白红三色橡皮泥不规则地扭在一起,颇有点流行的撞色的感觉。 “牛,牛,牛!”老唐将两只手高举过顶,学起牛叫来,“哞!哞!” 曹洵亦摇摇头,二十多年了,老唐还是搞不明白牛的颜色。 “有人欺负你了?手上怎么回事?” “没,没有。”老唐将手指伸进嘴里吮了一下,这也是曹洵亦教他的,用口水抹一遍,伤口就不会疼了,“我摔了,老师说,我自己摔的,自己摔的!” 穿高跟鞋的女人进来了,浓妆艳抹,手拿一面镜子:“哎呀,也不是他自己摔的啦,他非要多抢一块蛋糕,照人头分的,哪还有多的嘛。别人不干,他一急,就把桌子给压塌了。” 老唐忽然起身,趴到床底下,撅着屁股扯出一个铁盒子,费劲打开盖子——屋里立刻散出一股酸臭气。“给,给你的!” 何畏捏着鼻子往里瞧了一眼:“还真是蛋糕,多少天了?” 女人叹了口气:“我说呢,抢那么卖力,原来是给你留的。” 曹洵亦尴尬一笑,接过铁盒,又瞧了瞧老唐的模样:“说多少次了,我已经不住院里了,一个月也只回来一次,就算你要给我留,也该放冰箱里呀。” 何畏鼻子里哼气:“真放冰箱,不给你冻成石头?” 老唐也不争辩,只顾点头。 “我刚吃过饭了,不饿,我带回去吃,行吧?” 老唐更用力地点头。 曹洵亦朝何畏递了个眼神,何畏会意,从腰包里拽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交给穿高跟鞋的女人:“还是给老唐的。” 女人随手收进口袋:“他不咋花钱,一日三餐都是院里包的,吃得也不多,每周买点零食就成,你们之前给的钱都还有剩。” “你给他买点玩具,他想玩什么,你给他买。” “买过,没几天就被人抢了,他人老实,嘴又笨,谁拿的他都说不明白,真要买玩具啊,可是个无底洞。” 曹洵亦坐到老唐旁边,用袖子擦去他嘴边的口水,拿起边上那一坨橡皮泥:“老唐,我们今天捏个恐龙,怎么样?” “不要恐龙,要河马,河马!” “行,来个河马,莫名其妙,怎么还喜欢上河马了?” 老唐瞪大眼睛,两手张开:“它拉好多好多屎!” 曹洵亦哈哈大笑,一旁的何畏却打了个呵欠。 “对了,有个人想见你,她跟我说,只要你一回院里,就立刻通知她,她晚饭的时候回来,你能待到那个时候吗?” 何畏抢先有了反应:“还有一个多小时呢!” “没事,你先走吧,我陪老唐玩会儿。” 曹洵亦一直等到夜里。他固然好脾气,却也动了肝火,就在他跟老唐一起吃了冰棒、荡了秋千、说了再见之后,那个人出现了。 “偶像,终于见到你了!我叫欧阳池墨,也是千汇福利院长大的,我跟你还是同行呢!”姑娘伸出右手,曹洵亦没有接。 “既然你忙,就别费事了。” 欧阳池墨笑了笑,两只眼睛弯成了月亮:“你还挺刻薄,跟我想的不一样欸!” “我只是知趣。” 姑娘点点头:“对对对,是我不知趣,我向大画家道歉!” “你讽刺我。” 姑娘双手合十,紧皱眉头:“天地良心,我向李宗盛和罗大佑发誓,我没有半点讽刺的意思!” 曹洵亦往前凑了一点——对方长了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还扎了一对天线一般竖起来的辫子,仿佛不论她犯了怎样的错误,都应该获得原谅。 “随便吧,反正不认识,不跟你计较。” “认识,认识的!我刚来福利院的时候就知道你了,你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还考上了美术学院,成了画家!简直就是我的指路明灯!” “我没见过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从别的福利院转来的,先前那地方孩子太少,合并了,我来的时候已经十七岁了,正准备考音乐学院呢。嗐,你是不知道,音乐学院有多难考,乐器啦,识谱啦,视唱啦,还有表演,表演真的是难——” “你考上了?” 欧阳池墨吐了吐舌头:“没有。” “好吧。” “所以呀,我才觉得你真的好厉害,我们这样的孩子,本来条件就差,还受到各种各样的偏见,能坚持读书的不多,考上大学的就更少了,要是再考艺术类呢,那真的要命,就算有点艺术细胞,平时也没机会学,哇,我真的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曹洵亦望着欧阳池墨的眼睛——他不得不承认,她长得挺可爱,浑身散发出的天真也能轻易攻破旁人的戒备。“我这只有失败的经验,你听了也没用。” “有用,有用的!失败是成功之母,要不了多久,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欣赏你!” “你挺乐观。” “这就乐观啦?” “你觉得人可以被理解,这不是乐观吗?” 欧阳池墨收起笑容,望着曹洵亦头顶的方向思索了一会儿:“唉,你说得对,我的确太乐观了,都有点盲目了,总以为吧,我这么努力,也有点小聪明,就算考不上音乐学院,去酒吧唱唱歌,也能养活自己。结果呢,要不是院长通融,我早睡马路了。” 听她讲出这样的话,曹洵亦也不再生气了:“如果你真喜欢,坚持下去,总会有回报的。” 欧阳池墨又笑了起来:“你话不多,倒还能说到人心坎里,确实是这样吧,我太着急了。” “好了,我也该走了,我还有事要处理。” “什么事?” “搬家,不快点搬的话,我也睡马路了。” “哈哈哈,可以呀,到时候我们住马路对面,找个单行道,车少,不然卧谈的时候听不见。” 曹洵亦被她逗笑了:“再教你一条——如果有挣钱的机会,一定要签合同。” “我记住啦,曹老师!” 何畏住在东边的郊区,好些自由职业者都聚集于此,他们滞留在大城市,把自己浸泡在梦想的福尔马林里,以便有些活人的气息。 他在一栋小楼的顶层租了个三室一厅,一间造古董,一间存古董,中间是客厅,用他的话讲,这客厅就是历史,随便什么东西从中一过,就能有几百上千的年头。 曹洵亦同他收拾了一小时,把自己的画码放整齐,在客厅隔了块作画的空间,又在库房架了张行军床,单辟一个柜子放衣服,再把洗漱用品挤一挤,搞得跟情侣同居一样,就算安顿好了。 曹洵亦坐在一堆假古董当中,闻着空气里轻微的铁锈味,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没跟何畏谈妥:“房租多少?” “骂我呢?”何畏一甩手,“你先住着,等你发达了,给我画一张裸像就行。” “要多大?” “比大卫的大就行。” “脸盆那样?” 何畏在自己的裆部做了个下流的姿势,两人笑了一会儿。何畏问:“昨天说的事情,下定决心了吗?” “我能戴面具上台吗?” “又不是坐轿子嫁人,捂那么严实干什么?你们不是特别看重署名权吗,怎么还主动放弃了?” “因为很丢人。” “一万不想要了?” “想要,也想要尊严。” “以你现在的情况,应该先考虑活下去,然后是出名,最后才去想什么尊严。” “怎么讲?” 何畏把灯打开,灯光照在他的秃顶上,亮得仿佛悟了道:“我今天就给你分析分析。”他张开双臂,雕塑一般僵硬了一会儿,忽然又竖起一根手指,“我跟你说,你不是画得不好,你是画得没特点。特点,你懂吗?” 曹洵亦摇头。 “现在是什么时代?互联网时代!互联网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奖励极端!你瞧见了吗?那些在网上一鸣惊人的人,都有一个极端的标签:要么好到极端,要么差到极端。就算只是好,也有不同的好法。拿唱歌来说吧,最土的能出名,最潮的能出名,最可笑的能出名,在选秀现场看起来最蠢、遭受最多恶评的,也能出名!那些唱得中规中矩、滴水不漏的人呢,谁在乎他们?” “没懂。” “我是说,你不缺技巧、不缺实力,缺名气!” “但那是一个很臭的名声。” “跟无人问津比起来,臭名昭著难道不是褒义词吗?” “可是……”曹洵亦还在挣扎,“如果我的作品足够好,我为什么要出这种名?” “你的作品好不好对互联网没意义!不是你画得好不好的问题,是——我该怎么跟你解释呢。”何畏双掌一击,“有了,你听过那个笑话没有,就卓别林看剧本那个?” 曹洵亦又摇头:“没有。” 何畏点了根烟,将来历不明的故事娓娓道来:“卓别林有一回遇到一个年轻编剧,编剧写了个剧本,交给卓别林过目,请他提点意见,卓别林耐着性子看完了。编剧问写得怎么样。卓别林说,如果你像我这么有名,写成这样是可以的,但你并不像我这么有名,所以,你要写得比这好很多很多才行。” 不知道卓别林候场的时候,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紧张。曹洵亦坐在安全通道的角落里,看着一双双鞋从他面前经过,发出不同节奏、不同性格的声响。 “你从没告诉过我,主持人是龙镇。” 何畏悄悄抽了一口烟,将烟雾吐在自己的衣服里:“我哪知道这事对你这么重要啊?他不就是个穿得精神点的糟老头子吗,你怎么跟见了债主似的?” “他不是个好东西。” “你这善恶观还真朴实。我初二就不分人好坏了,只看胸大不大。再说了,大哥,你要这么想啊,如果等会儿他说你的作品好,皆大欢喜;如果他说你的作品不行,不是好东西的人批评你,说明什么?说明你是个好东西啊!哪头都是你赢,还想怎么样?” “就你歪理多。” 舞台那边的灯光亮了起来,观众进场了。一个实习生跑到曹洵亦跟前,弯下腰,脸上带笑:“曹老师,请您到嘉宾席就座。” 何畏一把将曹洵亦拽起来,拍了拍他的后背:“听听,人家都叫你曹老师了,拿点自信出来,行不行?” “嗯。”曹洵亦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往前走了几步,掏出手机又瞧了一眼,两个多小时了,苏青没有回复他。欧阳池墨发了好友申请过来,他不想通过。 作为主持人,龙镇是一个很好的演员。他跟每个人都熟,嘉宾的生平、作品的深意,全都倒背如流;观众起哄,他也能借坡下驴,还以颜色。若不是之前在展览上和他打过交道,曹洵亦还以为他天生如此呢。 何畏说,名气是一种寄生虫,为了它的生存,被它寄生的人甘愿做任何事。 前两位嘉宾的作品乏善可陈,一件是复杂的装置艺术,一件是年代可疑的古董,纵使龙镇说得天花乱坠,也提不起观众的兴趣。 这样的节目真的有人看?曹洵亦看向观众席,一眼看到了何畏,他藏在人群里,缩着身子,像潜回案发现场的凶手。 “好,下面有请我们今天的第三位嘉宾——”龙镇念转场白的时候,工作人员朝曹洵亦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上场。 曹洵亦坐到了龙镇身边,后者沉默地盯着他,神情带了几分戏谑。曹洵亦缺乏面对这种场合的经验,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抿着嘴唇,一会儿看观众,一会儿看镜头。 “你很紧张吗?”龙镇问。 “还好。”曹洵亦坐直后背,试图拿出艺术家的骄傲来。 “听说你是美院毕业的?” “对,油画系。” “噢,学院派呀。”龙镇往前坐了坐,睁大了眼睛——曹洵亦忽然有些心虚,他是不是还记得自己?“我跟学院派的人接触不多,我接触的都是自称学院派的骗子。” “我不是骗子。”曹洵亦一本正经地回应。 “越来越像了。”龙镇笑了,观众也跟着笑,不等曹洵亦有反应,他转头对镜头说道:“好,现在我们就来看看学院派的作品。你今天带了几幅画来?” “一幅。”曹洵亦看见工作人员正将一个蒙着白布的展示架搬上台,“是我最近的作品,名字叫《噪声》。” “你很自信,跟前两位不一样。你在学院的时候,老师们对你的评价是怎样的?” “没什么特别的。” “那不如我们来情景再现一下,各位请看大屏幕——” 屏幕上出现了汪海的脸,他的酒糟鼻位于镜头中央,像表示危险的按钮。他在办公室接受采访,就坐在《水边的阿佛洛狄忒》底下。“曹洵亦是我的学生,这个孩子很有天赋,他受抽象表现主义的影响比较大,同时也吸取了毕加索后期创作的一些特点。如果有机会的话,这个孩子是前途无量的。21世纪的中国油画界,人才本来就不多,以曹洵亦的水平,应该是可以代表中国跟全世界的艺术大师们交流一下的,这种一百年才出一个的天才,不应该就这样被埋没。” 过山车到站了,曹洵亦还没回过神来。看到汪海的那一刻,他原本心口发凉,以为他憋不出什么好屁,万万没想到他夸得如此卖力。观众坐在高处,眼神中却有了仰视的意味。曹洵亦两手在桌下握拳,握得生疼,疼得他咬紧牙关——如此一来,摄像机就不会捕捉到他沾沾自喜的表情。 “评价很高啊,你给了他多少钱?” 曹洵亦听出龙镇这句话是开玩笑,配合着大笑起来。 “那么,就让我们见识一下,可以代表我们中国、百年一遇的油画天才,究竟有怎样璀璨夺目的——” 龙镇的话没有说完,在他扯下展示架上白布的刹那,观众席上就有了笑声。龙镇自己也如石化一般,右手托着下巴,向前探身,做出猎奇的模样,忽然又转过身,望着后台的方向,大声问道:“那个,是谁把餐桌布搬上来的?”不等工作人员回应,龙镇又对曹洵亦说,“对不起,曹老师,是我们的失误,我好好批评他们。” “这就是我的作品。”曹洵亦说,喉头有些发干。 “你说什么?” 曹洵亦清了清嗓子:“我说,这就是我的作品!” 龙镇侧着身子,以余光盯着摄像机——仿佛在和场外的观众密谋。持续数秒的静止之后,他突然捂住嘴巴嘻嘻嘻地笑了起来——曹洵亦在网上看过图片,知道这是龙镇的招牌表情,很多人认识他就是因为这种贱兮兮的嘲笑。 “你们听见了吗?他说这就是他的作品。”龙镇迈着小碎步跑到画的跟前,招呼摄影师将镜头拉近,“近一点,看到这个像睾丸一样的大墨点了吗,这是百年一遇的睾丸。还有这个,这摊血迹,应该是作者在画上拍死了一只蚊子,也是百年一遇的蚊子。哇,还有这,摄影师请给个特写,大家上学的时候用过涂改液吗?写错了字,就涂一层涂改液,效果跟这一模一样,逼真,太逼真了。” 随着龙镇的解释,观众席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比起之前两位嘉宾上台的时候,节目效果堪比马戏团,曹洵亦则成了一只钻火圈的动物。 这是彩排过的表演,曹洵亦安慰自己,但是外界的声音越来越响,盖过了他心里的声音——龙镇的皮鞋踩在地板上;摄影师转动摄像机,三脚架部件相互摩擦;观众笑得前仰后合,手掌用力地拍在大腿上;唯一不动声色的人是何畏,他坐在人群中,像是置身事外,又像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就算在节目上出丑,也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你,指不定就遇到伯乐了!” 伯乐会在这帮观众里吗?他们当中有哪一个没有指着我发笑吗?伯乐会在屏幕之后吗?什么样品位的人才会看这样的节目,又怎么可能具备欣赏我的水平?曹洵亦忽然站起来,碰倒了屁股底下的凳子——哐当一声,演播室安静下来。 “笑够了没有?!你们不懂艺术,可以闭嘴,凭什么嘲笑我的作品?我这幅画里的美学思维,是从0世纪初一直连贯下来的,从——” “抽象表现主义嘛。”龙镇打断了曹洵亦的辩白,不客气地将手指按在画布上,“你这个圆点,是从罗伯特·马瑟韦尔[20世纪美国画家,被认为是善于表达抽象表现主义的画家之一,代表作《西班牙共和国挽歌》。]的《西班牙共和国挽歌》里抄来的,这摊蚊子血的用色跟沃尔斯2的《凤凰2号》一模一样,还有你这些涂改液,在乔治·马蒂厄[20世纪法国画家,被誉为“抒情抽象”运动的开创者。]的《到处都是卡佩王朝的人物》和杰克逊·波洛克[20世纪美国画家,以独创的“滴画法”而著名,代表作《蓝棒:第11号》。]的《蓝棒》里都有过,你还没人家画得好,有什么了不起的?别以为只有你懂艺术,端着个怀才不遇的架子,百年一遇是吧?”龙镇打了个响指,工作人员端着颜料和画笔上来了。 龙镇卷起袖子,抓起画笔,饱蘸颜料,在曹洵亦的画布上左一道右一道地画起来,动作粗鲁,颜料撒得满地都是,他一边画,一边喊:“这一笔,十年一遇。这一笔,二十年一遇。这一笔,三十年一遇……” 他喊得起劲,观众也乐得起哄,唯独曹洵亦僵在原地,忘了上前阻止。 手机响了,曹洵亦偷看一眼,是苏青发来的消息,回应他那句“我要上节目了,会有更多人看到我的作品,你要相信我”。消息只有两个字:“恭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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