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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食物链一个死后成名的画家又回来了 作者:张寒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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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觉醒来,曹洵亦又不见了。 何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第一次,曹洵亦说出去找灵感,何畏说没有必要,我要的是复制,不是创作;第二次,曹洵亦在外面待了一个通宵,还买了早饭回来,何畏说不要去人多的地方,不要跟外人说话;第三次,曹洵亦弄丢了口罩,何畏问他有没有被人看见,他说不确定。 何畏发现,自己的忍让被曹洵亦理解成了默许,并被不断地往更危险的地方试探。 何畏陪周小河玩了一下午,一会儿看表,一会儿幻听,熬到太阳下山,曹洵亦回来了——他摘了帽子、口罩,又将外套挂到架子上,还去厨房倒了一杯牛奶,仿佛刚回家的上班族。 “曹洵亦!你能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吗?你能把我的命当回事吗?你这么干会有什么后果,我说得还不够明白?” “放心,没人看见我。” 何畏想一拳砸在他的脸上:“你怎么知道?说不定已经有人把你的照片发到网上了,阴谋论都编好了,转发都上万了,你还在这儿傻不棱登!” 曹洵亦喝光了牛奶,走到水槽边洗杯子:“就算有人拍了照片,也只觉得我跟曹洵亦长得像,长得像明星的普通人还少了?” 何畏接触过不下一百个所谓的艺术家,他们的症状都一样:冲动、任性,没有危机意识。他本以为曹洵亦沉默少语,又听人劝,想必没有感染,现在看,他只是潜伏期长而已。 “下周就是个展了,你别再给我整幺蛾子,行不行?!” 曹洵亦将杯子放回柜子,转过身,背靠着操作台,慢悠悠地说:“说起个展,跟你说一下,我要去现场。” 何畏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壁虎,尾巴啪地断成了两截。他的嘴唇动了动,把脏话憋了回去:“大哥,你知道我们预期人流量有多大吗?到时候来的都是你的狂热画迷,哪个对你不是了如指掌?你的长相、身材、眼神、声音,你手指上有几个轮,鼻孔里有几根毛,他们都一清二楚,你到了现场,分分钟被认出来,然后呢?《曹洵亦之死——中国艺术界最大骗局始末》,标题我都给你起好了,我们往里面投入的心血、财力、人力全都白瞎,别墅、女人、车子,一个不剩,还剩什么?手铐、牢房,还有狱友!” “我又没说我就这么走进去。” “那你打算怎么进去,找人抬吗?” 曹洵亦拿出素描本,翻到最新的一页:“照着这个设计,做七套出来。” 那是一身宽大的连体衣,配一个鬼怪头套,两者都被冷暖色调相间的纹理覆盖。 “看着眼熟。” “是从《隐身》里提取出来的怪物形象,就当展览的吉祥物了,你雇六个大学生,再加上我,明白了吗?” “这东西有更丰富的形象设计吗?说不定能做成玩偶,或者印到衣服上。” “只要我能去现场,什么都好说,如果不让我去——反正我还没画完。” “我估计你也画不完了”,何畏盯着曹洵亦的眼睛,恨不得透过视网膜看到他的猪脑子——他想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比牲口还倔,“这东西不透光吧?” “材料用足,探照灯也照不透。” “我去安排。曹洵亦,你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满足你的要求。下一次,我一定跟你同归于尽。我没开玩笑。” 除了曹洵亦,其他人也会提要求,何畏同样没有拒绝的资本,比如罗宏瑞。 为了展览,罗宏瑞租了废城人民艺术宫,还设了临时的办公室,他一间,何畏一间。罗宏瑞又给展览配了系列活动,开幕式、研讨会、纪录片首映、商业项目发布,林林总总,光是嘉宾就请了几百位。 “我请了个大人物。” “又搞定一个大人物。” “对了,嘉宾名单里加了个人,大人物。” 罗宏瑞总把“大人物”挂在嘴边,听得多了,何畏也觉得贬值。直到有一天,罗宏瑞说出了那个名字。 “你说谁?”他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就那个青年导演,贾诚。” 何畏的壁虎尾巴又长出来了:“你请了他?” “我没请,他主动联系我的,他说他下一部电影的主角也是画家,而且他说他的美学风格受到了曹洵亦的影响,所以就想来开新片发布会。这人现在很红,第一部长片就去了柏林,票房还高,整个电影圈的制片人、演员、记者都追在他屁股后头。他跟我们强强联合,互相蹭,多好。” “是挺好的。”他当然记得贾诚,当初喝多了酒,曹洵亦跟他坦白自己为什么要把《噪声》拿回来,就是因为贾诚的电影海报抄了他的作品,而且贾诚还是苏青的男朋友,到时候,贾诚发布新片,苏青肯定也在场,相拥一吻,曹洵亦穿个吉祥物套装在台下,光想一想,何畏就觉得他会爆炸。 当然,有些人的要求,何畏还是敢拒绝的,心情好了,还要调侃一番,比如汪海。 汪海现在是国内曹氏研究的专家,论文都发了。展览的研讨会就由他主持,主题拔得很高——“曹洵亦的艺术思想源流以及他对世界的影响”“中国抽象艺术的困境和破局”“艺术品市场的监管以及学界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 他还三天两头给何畏打电话,有时候单刀直入,有时候九曲十八弯,意思都一样——让何畏证明他手里那两幅油画是曹洵亦的真迹。 何畏拒绝了,出自理性考虑——如果开了“虽然没有指纹,但也是曹洵亦早期作品”的口子,赝品就会层出不穷。曹洵亦也拒绝了,出自报复心理——他恨不得当面欣赏汪海气急败坏、无可奈何的样子。 “何畏呀,我好歹也是你的老师,你就帮我这个忙吧,我年底就退休了,身上又有病,往后啊,就指着这两幅画活了。你跟曹洵亦关系那么好,是不是他的笔法,你还看不出来吗?” “汪老师,我真看不出来。你也知道我经常翘课,除了在校长办公室撒尿以外,也没别的本事,是不是?” “此一时彼一时嘛,你现在是曹洵亦的代理人,你的话大家都会听,你又不需要说那些专业名词,只要点个头,说你见过曹洵亦画这两幅画,不就行了?我跟你再说一遍啊,怎么回事呢,是当初我办公室想挂两幅画,就请曹洵亦帮我画了,当时呢——” “不用说了,汪老师,这事我真帮不上忙,曹洵亦画画都关着门,我哪知道他画过什么?要真是他帮您画的,您肯定有合同吧?拿合同出来不就行了吗?” 何畏当然知道汪海没有合同。 “我俩当初没签合同,师生关系嘛,搞商业那一套,不就见外了嘛?” “那这样呢?您不是认识很多专家吗,您组织他们开个研讨会,论证您那两幅画是曹洵亦画的,不就行了?” 何畏一面说,一面看着对面吃饭的曹洵亦。 “何畏,你是真不肯帮老师这个忙了?!” “不是我不帮,是我有我的原则。” “什么原则?” 何畏清了清嗓子,他希望这句话能有节目效果,能惹得曹洵亦喷饭。“我的原则就是——绝对不说谎。” 涂了眼影,抹了口红,又朝镜子里瞧了一会儿,还是不太满意,苏青叹口气,看向镜子的右上角——那里映出贾诚的影子,他正从浴室出来。 “我不去了。” 贾诚走到苏青身后,揽住她的肩膀:“不都说好了吗,怎么又变卦?” “我觉得这样不好。”苏青按着贾诚的手——后者已经伸向她的胸脯,“他死了才出名,也是个可怜人,我到他的展览上抛头露面的,万一……” “你怕被认出来?他的事闹了这么久,扒他的文章每天都有,有几篇提到过你?就算提到你,他们也都很客气。你们正常分手,分手的时候你也没羞辱他,你跟他自杀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怕什么?” 曹洵亦刚自杀那会儿,苏青的确生活在恐惧之中,她恐惧噩梦,恐惧流言,恐惧深夜响起的铃声。对曹洵亦的歉疚一直都有,从遇到贾诚的那天起,她就在新欢和旧爱之间拉扯,但世上没有哪段爱恋可以靠愧疚维持,一边是厌倦与日俱增,一边是暧昧的窗户纸亟待捅破,她忍耐了足够久,久到担心贾诚会失去耐心,直到最后一刻才做出选择。 “但有人说我贪慕虚荣。” “我觉得人类恶心的地方就在于,把性欲包装成爱情也就算了,还非得加那么多限制条件,喜欢长相是好色,喜欢钱财是虚荣,还有什么喜欢权力、喜欢地位、喜欢身份、喜欢性能力,通通不行、通通不健康,你就得喜欢一个人性格温柔会聊天,只有这种喜欢才值得赞美,但实际上呢,有几个人做得到?我就要告诉他们,喜欢什么是人的自由,谁也管不着,就是被喜欢的那个人,也没权利说三道四。比如我……”贾诚俯下身,贴在苏青耳边,“我就是喜欢你叫床的声音,仅此而已。” “讨厌。”苏青被他逗得笑了出来,“明明是你叫得更大声。” “是吗?回头我买个分贝仪,我们比一比。” 苏青笑得脸颊绯红:“哎呀,你赶紧去换衣服,等会儿来不及了。” 这是苏青第二次来废城人民艺术宫,上一次是两年前,她陪曹洵亦看一个装置展览,唯一的印象是曹洵亦给她拍了一张人显得很胖的照片。 苏青挽着贾诚的手臂,踏进正门,接过门边吉祥物递上的宣传单,扫了一眼其上的“曹洵亦”三个字,斯事已成,斯人已逝,她心中感慨,竟有些伤心。 “贾导,欢迎欢迎。”一个胖胖的男人向贾诚伸出了手。 “罗总,很盛大呀,凡·高展也不过如此吧。” “哪里哪里,多亏贾导捧场啊。二位随意参观,发布会在十一点半,到时候会提前通知。” “好的,谢谢。” 室内的冷气温度调得很低,苏青往贾诚身上靠了靠:“那胖子是谁?” “罗宏瑞,大老板,这展览就是他搞的。” “喜欢艺术的有钱人啊。” “是的,衣食父母。” 穿过幽暗的走廊,两人遇到了第一幅作品,白色画布上涂抹了几百块不规则的方形,它们或大或小、或红或绿,排列凌乱,似乎组成了数条蜿蜒的曲线,仔细分辨又发现并非如此。 “你看得出他画的什么吗?”贾诚问。 苏青摇头:“他也问过我,我每次都说看不出来。” 贾诚走近一步,看清了右下角的铭牌:“《炎黄》……嗯,我可能还是更适合电影这种通俗艺术。” “看不懂就算啦,感受绘画本身的美就好了,为什么非要解读它呢?” “挺有道理,哪位大师说的?” 苏青忽然想起,这句话是曹洵亦告诉她的:“瞎说的。” “那我把这句话写进台词。” 两人朝下一幅画走去,遇到几个认出贾诚的影迷,贾诚便将苏青搂得更紧。 “这地方租金这么贵,展品又摆得这么稀,罗宏瑞真是财大气粗,我得让他来投我的电影。” 苏青打趣道:“你何苦害人家?” 说笑间,身旁走过去一个男人,屋顶的光照亮了他的头顶,不容苏青注意不到,她与那人对视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又想不起名字,等他走远了,才恍然记起,同时也暗自庆幸——还好没有相认,否则又徒增尴尬。 是苏青。何畏看见她的时候,离她已经不到三米的距离,她身边的斯文败类应该就是那个导演了。何畏不想跟她打招呼,他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女人,或者说,在他发迹之前,他不喜欢任何漂亮女人,性欲固然有,只是他很清楚,漂亮女人都当他是残次品,不会询价,不会等待打折,不会关心他何时转手,既然如此,他索性拿出攻击的姿态,不给她们侮辱他的机会。 还好,她没认出自己,何畏舒了口气。他还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处理,他怀疑早上的牛奶被曹洵亦兑了迷魂汤,自己才会同意他把周小河带到这里,在他去门口迎宾之后,竟然还同意帮他照看。 小孩子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一会儿要喝饮料,一会儿要吃零食,一会儿还要在地上打滚儿。曹洵亦也是一颗定时炸弹,他站在艺术宫的大门口,迎来送往,不断有人从他面前经过,而保护他的不过是一个连拉链都没有的头套,万一哪个预言家把头套扯下来—— 何畏不敢再往下想,他叫了另一个吉祥物,带他去找曹洵亦换岗。这是展览,不是婚礼,没必要像新郎一样杵在外边,虽然何畏明白曹洵亦的心思,他是想躲在铠甲里面,看那些不曾正眼瞧他的人来此朝圣,对着他们虚伪而虔诚的脸暗自发笑。 人们将艺术家想象得太过清高,希望他们远离俗世,又超脱卑鄙。何畏当然不会同意,别说小人,就算英雄得志,快意恩仇也理所应当,换了是他,他也要亲眼看看这帮人的嘴脸。只不过,他会在门口装个摄像机,对着他们的脸拍,不但安全,将来还能回味。 何畏将曹洵亦拽出了人丛——他那件吉祥物服装的手臂上少一颗纽扣,是何畏特意做的标记——他一面敷衍旁人的招呼,一面紧紧攥住曹洵亦的手,他们经过每一幅画,经过展厅正中的《噪声》,经过不住拍照不住感叹的人群,他们上了二楼,楼道深邃,静寂无人,他才松了手,也松了口气,转而又气恼起来。 “大哥,你长点心行不行?这是什么地方,你就不怕他们闻着味儿发现你吗?” 看何畏明明很生气,却要努力压低声音的样子,曹洵亦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从头套里传出,恐怖又滑稽,他将头套推到额头的位置,露出自己的脸:“他们哪能闻到味道,我身上只有汗臭,再说了,他们怎么知道我什么味道?你平时讲的道理都挺合逻辑,今天怎么开始胡说八道了,是不是慌了?” “以前光脚自然不慌,穿了草鞋也不怎么慌,现在不光穿了皮鞋,还镶了钻石,能不慌吗?你一曝光就全完了。不跟你开玩笑,你别下去了,就在屋里带孩子,小河太能闹了,我好不容易才哄睡着,过会儿就醒了,我是策展人,带个孩子算怎么回事?”何畏推开办公室的门,周小河蜷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何畏的外套。 曹洵亦在屋里转了一圈:“姓罗的给你租的办公室?” “什么叫他给我租的?公司我也有股份。”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他的马仔呢。” 何畏听他话里有刺:“大哥,我又做错什么了?” “你们为什么把《夜曲:再一次》放到角落里,我早跟你说了,要放到《噪声》背后。” “《夜曲:再一次》太不像你的风格了,画得那么实,你说是别人代笔的我都信,把它放在一堆完全抽象的作品中间,还跟《噪声》摆一起,很荒唐你知道吗?别人会说我这个策展人不专业。” “专业的策展人也会摆赝品吗?” 何畏没吭声。 “怎么不说话了?说吧,你找谁画的?” “我画的。” 曹洵亦扑哧笑出了声:“我就没见过你拿画笔。” “别瞧不起人,我也是美院教出来的。” “美院教你作假、做枪手?” “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除了作假,我不会别的,怎么办吧?我知道你是大画家,你心高气傲,你做不得枪手,也不愿复制自己,那行啊,我下贱,我脸皮厚,我来行了吧?在学校的时候,你模仿我的风格帮我考试,现在我模仿你的风格,帮你把作品补齐,我他妈报恩!满意了吗?为了画这些东西,我天天去上课,认真听讲,认真画画,认真得跟个孙子一样,你还要我怎样呢?” 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悲愤,曹洵亦却并无同情:“算了,就当我画的吧,反正我画的也都跟狗屎一样,没区别。” “奶奶!”一个月过去了,周小河还是只会说这两个字,他坐起身,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圈,看到曹洵亦,自然而然地伸出了双臂。 曹洵亦正要抱起他,忽然听到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罗宏瑞推开门的时候,看见何畏正在教训一只吉祥物。 “我跟你说了,要收敛一点,不需要那么活泼,还他妈跟人跳舞,你当这里是迪士尼呢?我们这要的是安静,你就杵那跟人合影就行了,整那么多花活儿给谁看呢?下去吧,再让我看见你瞎折腾,实习证明别想要了。” 那吉祥物点点头,转身出了办公室,罗宏瑞看他一步三晃的样子,笑了起来:“我说你啊,展览就展览嘛,还整这些,也是辛苦年轻人了,捂这么严实,估计都起痱子了。” “网上说曹洵亦的作品太严肃了,这不中和一下吗?” “你侄子醒了啊。”罗宏瑞蹲下身,摸了摸周小河的下巴,从口袋里掏出一袋棉花糖,取了一颗塞进孩子嘴里。 “罗总,有什么事吗?” “好事。陆昭来了,他说严自立再过一小时就到,你去跟汪海说,今天的研讨会取消,改到明天去。还有,电视台的人已经到了,你去招呼一下。” “我去招呼合适吗?” 罗宏瑞觉得何畏是个妙人。他有野心,又自卑,学人谦虚,骨子里又排斥谦虚,就像穿了一件不合身的袍子,总是顾此失彼,不露上面,就露下面。这般人,若一事无成,也能装一辈子,不会被人识破,可他行了鸿运,终于撑破了袍子,又不改假谦虚的旧习,勃起的时候,总要用手遮那么一下。 罗宏瑞看着何畏,将他想象成赤身裸体,又弓腰捂住私处的模样。“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做,你是基金会的总经理,有什么不合适的?往后还有更大的人物要你接触呢,一个电视台你就怕了?” 何畏一笑:“怕倒不怕。但我得带着孩子。” “带就带呗,电视台的人本来就嚣张,你跟他们客气,他们就会提一大堆要求。你带个孩子正好,说明你不在乎他们,反正严自立是冲我们来的,他们还敢撂挑子吗?” “罗总高见。”何畏抱起周小河,“走,叔叔带你出去玩。” 罗宏瑞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陆昭还坐在他的椅子里。 “罗总,你的计划书我看完了。商业上,我是门外汉,但也看得出来,你这是大手笔,不过呢,咱们毕竟是朋友了,我还得先提醒你——你把曹洵亦想简单了。” 罗宏瑞坐到陆昭对面的小沙发里,沙发不高,显得罗宏瑞矮了陆昭半个头。 “陆教授提前过来,肯定是来帮我的啦。” 陆昭大笑起来,伸手从公文包里摸出两张A4纸:“你看看这个。” 那是一篇打印的文章,连题目带全文,爬满了修改的标记,排头还有四个不怒自威的红色小楷:已阅,可发。 文章引经据典,说了沈从文与凤凰,凡·高与阿姆斯特丹,意思很明白:曹洵亦是废城的曹洵亦,是废城的文化名片,政府要把他推向全国,推向世界。 “这谁写的?”罗宏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陆昭将文章收回去,叠好,又放回包里:“你别管谁写的,明天一早,《废城日报》,头版头条,你掂量掂量吧。” 罗宏瑞好半天说不出话,他不知道对方在暗示还是威胁。自己只顾包装曹洵亦,连他的名字都注册了商标,如此大的阵仗,究竟是启发了严自立,还是惹怒了严自立,他心里没底——怎么会有底呢?若不是陆昭提醒,他根本不会往这个方向想。 陆昭又从包里拿出三张银行卡,放进罗宏瑞的手里:“分文没动,还给你。” 罗宏瑞面如土色,背脊发凉。那一瞬间,父亲的雷霆之怒、公司破产清算、家族从此败落,种种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这是他的意思?” “对,他的意思。”陆昭脚下一蹬,将转椅滑到罗宏瑞面前,“罗总,严老看得比我们都远,废城不能永远是一个单纯的工业城市,他也不能永远只是废城的领导,你明白吗?” 是橄榄枝还是荆棘条,罗宏瑞决定伸手去摸一摸了:“是要我们退出的意思吗?” 陆昭大笑起来:“罗总,你想哪儿去了?市场经济嘛,文化产业嘛,还是要放手让你们去搞的,只是政府愿意跟你们合作,比如艺术宫的常设展品,你们拿出几件,还有这个文化旅游,也要搞一搞,拿曹洵亦做火车头,带一个艺术景区出来,废城在国际上有几个友好城市,你们去搞巡展,也要打废城的名头嘛。这些事,严老搭台,你们唱戏,明白了吗?” 罗宏瑞微微抖动的大腿终于平静下来,他握住陆昭的手,用力捏了捏:“请严老放心,这些事我们一定配合,一定做好!” 送走陆昭,罗宏瑞又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他把严自立的逻辑想明白了。废城是老牌工业城市,支柱产业都是轻重工业,数据一年好过一年,但进步平缓,看起来并不亮眼,真想在全国脱颖而出,还得拿出新东西——比如曹洵亦这样的大画家,虽然带不来多少GDP,却有“文化输出”的属性,这正是国家当前最渴望也最难获得的东西。 他原以为将何畏收至麾下,空手套了白狼,已经算是长袖善舞,哪里料到,自己也还身处更大的棋盘之中。 罗宏瑞回到展厅,各大城市包括海外的拍卖行代表都来了,挨个儿与他寒暄,不需多聊,也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他从不轻易出牌,推说现在很忙,改天再约。正自左右逢源的时候,小冯跑过来,告诉他大会堂那边出了点情况。 “是汪海,他非要临时搞一个小规模的研讨会,占着场地不走。” “何畏呢,这事不是他处理吗?” “本来专家们都走了,他就招呼电视台去了,结果汪海又领了十几个人回来。” “我去看看。” 到了大会堂,罗宏瑞迎面就看见一排老头儿,他们撅着屁股站在一幅画前,有人举了放大镜,有人戴了白手套,汪海站在他们背后,神情如同监工,另有一拨人坐在椅子上,或者交头接耳,或者沉默不语。 “汪老师,何畏没跟你说明白吗?你们怎么还占着地方?” “罗总,不急,不是还有半小时吗?我们马上出结果。” “我的人要进来布置场地,你们坐在这里会耽误他们。” 汪海拱手作揖,满脸堆笑:“罗总,您帮个忙,宽限一会儿,五分钟,再给我们五分钟。欸,同志们,结果显而易见嘛,你们赶紧的吧。” 罗宏瑞耐着性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算是看明白了,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形容汪海与这帮人的关系,那就是——绑架。他早听说了,汪海手里有两幅洛可可风格的油画,自称是曹洵亦学生时期的作品,他跟何畏求证过,曹洵亦傲气十足,从未画过这种古典流派的油画,即便是课堂作业,也是混了成绩后便立即销毁,哪会留到现在。汪海非要专家们下个“真迹”的结论,以曹洵亦只有抽象画传世的公众印象,还用指纹防伪的严谨态度,别说十分钟,就是三天三夜,这帮人也找不出证据。 “汪老,笔势的确相似,但笔势这个东西,模仿起来并不难啊。” “对呀,曹洵亦现在名气大,他的作品网上也能找到清晰度很高的照片,学他的人肯定是有的。” “您老多半被骗了,多少钱买的?要不,您忍着疼,卖我得了。” “朱教授你这是乘人之危啊。” “瞎说,我这叫帮汪老止损。” 闹剧演得差不多了,罗宏瑞拍拍手,走到汪海面前:“汪老师,我看就不要深究这个东西了,没必要,您拿回去挂家里不挺好吗?” “我这是真的,就是真的!”汪海整个人都要打摆子了,他忽然将旁边一个中年男人拽起来,“李老师,你说,你跟大家说,这画是我请曹洵亦画的,对不对?” 中年男人摇摇头:“这我哪儿知道?” “当时你在场啊,就在我们办公室,我跟曹洵亦还谈条件呢,我要他画三幅,他开价两万,我还了个五千两幅,他嫌少,你还给我帮腔了,说在校生这价钱很公道了。” 中年男人还是摇头:“我不记得有这事。” 汪海涨红了耳根子,眼泪都要下来了:“你这人怎么这样?不就是上回评职称我没推荐你吗,你至于现在给我使绊儿?!” 罗宏瑞上前拉住汪海的手,嘴巴贴在他耳边:“汪老师,我尊敬你,才让你组织研讨会,你要是再这样耽误事,我只能换人了,明白吗?”也不等他回答,罗宏瑞转对其他人说道,“再过一会儿,严老就到了,各位找位子坐好,保持安静,配合一下,好吧?” 罗宏瑞让小冯扶着汪海出去,又叫旁人帮他把两幅画也搬出去,老头子不让外人动他的宝贝,非亲自将画夹在两边腋下,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扇贝。工作人员、各公司代表、不同领域的艺术家、媒体、网红、学生还有看客,全都逆着他们的方向往大会堂里进,其中还混进一只吉祥物,凭空高出一个头,格外显眼,罗宏瑞与汪海经过他身边时,似乎听见头套内传出了笑声。 隔得老远,曹洵亦就看见了汪海。他左边是《水边的阿佛洛狄忒》,右边是《高棉之月》,中间则是他那颗象征危险的酒糟鼻,曹洵亦看得仔细,琢磨着将这场景画下来,挂在家中自娱。 他被人潮往前推着,看到老匹夫终于成了孤单的逆流,心中大感快慰,刚笑出来,却又想哭。他知道,自己并非藏身于鬼怪的服装当中,而是被封装在棺材之内,由众人送往下葬的墓园。在那里,有他渴望的每一株鲜花,它们只在死亡降临的夜晚盛开。 人们填满了会场的座位,各说各话,吵吵嚷嚷,曹洵亦陪人合了几张影,便被工作人员拽到了台边。 “你就在这儿站着,给嘉宾引路,让他们注意台阶,明白吗?” 曹洵亦点点头。 “还有这个。”又有人搬过来一张条桌,桌上整整齐齐摆了十几个纸袋,“等嘉宾下来,你发纪念品给他们,一人一份,记住了没?” 曹洵亦又点点头。 他往纸袋里瞧了一眼——一幅《噪声》的复制品,一件印他头像的T恤衫,还有一个搪瓷杯,印了“曹洵亦文化基金会纪念”的字样。 主持人上台了,曹洵亦曾在电视上见过他,一副生产大队会计的模样,很适合这样的场合。 “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严自立先生!” 一个瘦削的中年人被簇拥进了大会堂,何畏在他身后,偶尔冒头,露出热情洋溢的脸。曹洵亦不关心政治,若不是何畏常常念叨,他连严自立是谁都不知道。他相信绘画足够纯粹,又足够高雅,不会受到政治的影响,躲入象牙塔里,任谁都管不到他。 严自立站到了主席台中央,全场立刻安静下来。 “大家好,我是严自立。今天来到这里,我很高兴,高兴的是有这么多人喜欢曹洵亦,喜欢我们废城的曹洵亦,我刚才听展览的组织者说,你们当中不但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同胞,还有从欧洲、从北美慕名而来的外国朋友,我在此代表废城人民感谢你们,感谢你们对废城画家的热情。 “我时时提醒自己,我所在的是一座历史悠久、人杰地灵的城市。数百年来,从这里走出了无数的精英,他们遍布政治、商业、艺术、科技等各个领域,无不在各自的岗位上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我既以此为荣,同时也倍感压力。 “今年3月,我曾与艺术界的代表闲谈,问他们对废城的印象。大家都说那是个工业城市,偶尔有几个人说它是个旅游城市。我又问他们是否愿意到废城定居,他们就笑而不答了。我知道,比起京沪苏杭,废城一向有文化沙漠的称号,文化领域的大事从来都和废城无关,外国人就算知道废城,也只说它是个来料加工基地、工业原料生产基地,仅此而已。 “但我们就甘心于此吗?在这个越发看重文化软实力的时代,废城不能也不该落于人后。我们有美术学院和音乐学院,有正在兴建的文化产业园,有刚刚合并完成的废城文化投资集团,还有已经举办两届的废城戏剧节,产品很多,也有响动,影响力却始终局限于周边,到了全国,就很少有人知道了,为什么?因为群龙无首。 “搞文化跟搞工业不一样,工业可以拿来主义,可以追求比较优势,可以买,可以搬,文化不行。文化依赖的不是谁投的钱多,谁批的地大,而是依赖人才,以及天才。人才,我们是不缺的,天才呢?没有,直到曹洵亦出现。 “曹洵亦是我很喜欢的画家,每当我凝视他作品的时候,总让我想起伟大的荷兰画家蒙德里安[19—20世纪荷兰画家,风格派运动幕后艺术家和非具象绘画的创始者之一,对后世的建筑、设计等影响很大。],构图稳定,色彩克制,也都自然而然地透出自信、笃定和稳重,而自信、笃定和稳重,正是废城美德的题中之义。” 曹洵亦心里咯噔一下,他从来不喜欢蒙德里安,在他看来,那只是一个刻板保守的油漆工,而他的作品狂热并且奔放,抽象之外,更重要的是表现,只要长了眼睛,都不会觉得它们跟风格派有什么关联。 但场下已经在鼓掌了。那些本应对美术流派了如指掌的专家,那些光是听到蒙德里安这个名字就可以高潮的文艺青年,那些自信、笃定并且稳重的废城市民,他们用力拍打双手,仿佛看见严自立换上了华美的新衣。 演讲又持续了五分钟,有一些排比,有一些比喻,还有一些宣言——要在废城人民艺术宫设置永久的曹洵亦作品展厅,要在废城美术学院创办曹洵亦艺术中心,培养一个艺术家群落,要在友好城市举办曹洵亦的巡展,要推荐曹洵亦成为中国对外宣传的文化代表。 严自立在掌声中走下主席台,曹洵亦往前走了几步,却被严自立的秘书拦住,后者接过他手上的纪念品,说了声谢谢,就把他推开了。罗宏瑞迎上来,走到严自立身边,两人相谈甚欢,渐渐远去,声音走低,留下曹洵亦站在原地。 “滋……滋……滋……”曹洵亦听见音响里电流通过的声音,主持人又开口了,曹洵亦没有听清他说什么,因为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苏青。她穿了一件白色修身晚礼服,脖子上的吊坠偶尔会反射斜照的阳光,她站在贾诚身旁,挽着后者的手臂,脸上骄傲与羞涩混杂,当主持人说出贾诚名字的时候,她在贾诚的后腰轻轻一推,便跟着观众鼓起掌来。 那种表情,活着的时候,曹洵亦从未得见。 曹洵亦看着贾诚从自己身边经过,没有挥拳教训这个抄袭者,没有提醒他注意台阶,甚至没有想起,瞒着自己找他来做嘉宾的何畏有多么可恶。 “贾诚!贾诚!” “贾诚,我爱你!” “贾导,你好帅!” 他要过去,要跨过这五六米的距离,踹开篡位之人,摘下自己的面具,向所有人告白他的姓名—— 工作人员拦住了他,指着台下的摄影师——后者正皱着眉头挥手:“往后退,往后退,别抢镜头好吧?!” 曹洵亦从愤怒和冲动中清醒过来,没再往前,他甩开他们的手,自顾自地出了大会堂。堂外阳光猛烈,隔着头套和连体衣,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温热,只觉全身如死去的魂灵一样冰冷。 他们才是主角,而我只是一个吉祥物而已。 得去找何畏要个说法,最好一拳砸断他的鼻梁。他回到展厅,不搭理旁人合影的请求,透过狭小的视野,只顾寻找何畏,甚至没有发现观众中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周大凤的眼神不好,若是隔得远了,她其实看不清来人的脸,但有一张脸她绝不会认错——周小亮,或者说曹洵亦的脸,哪怕戴了口罩,包得严严实实,她也能从体态和身材上分辨出来。龙镇跟她讲得很清楚,以曹洵亦的追求和性格,如果他真的还活着,这种场合他一定会来。 第一次视频通话的时候,周大凤就认出来了,这个用周小亮的手机跟自己说话的年轻人并不是周小亮,而是那个被丢在福利院的儿子。 周小亮生性懒惰,文化不高,又爱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周大凤对他没什么指望,他出门大半年,周大凤并不挂念,只是家里还有个周小河嗷嗷待哺,不得不隔三岔五找他要钱,偏偏周小亮音讯全无,摆明是既不顾老的,也不顾小的。周大凤心中的怨恨一日胜过一日。她又时常挨陈兴国的打骂,索性就当儿子死在了外头,省得烦心。可事无三日宁,失踪这么久的儿子忽然又冒出来,还是另一个儿子伪装的,周大凤挠破了头,也没想明白究竟怎么回事。 她没有拆穿,也不打算报警,一来自己当初抛弃了他,心中有愧;二来他“在照相馆做学徒”,打回来的钱不少,远比周小亮有出息,他愿意管自己叫妈,何乐不为?而当她看到“画家曹洵亦上吊自杀”的新闻,猜出七八分后,索性就顺其自然了。内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两个儿子互换了身份,周大凤不好多问。算命的说“母凭子贵”,她本后悔自己丢错了儿子,以至于改了命数,没想到天数高明,竟然用这种方式回报她,实在叫人欢喜。 她渐渐知道了什么是画家,也知道了“曹洵亦”三个字的分量。网上真假难辨,说得也都玄乎,至少有一点她可以肯定——曹洵亦挣的钱是个天文数字。她觉得自己并不贪心,不求曹洵亦分她百八十万,只希望他能不计前嫌,将她捞出穷乡僻壤,脱了陈兴国的掌握,到城里享享清福。 周小河被陈兴国卖掉那天,她以为机会来了。曹洵亦站到她面前,顶着周小亮的名字,她看得出来,这个不曾谋面的儿子是个好人,他不会丢下亲生母亲不管。她一面等他去接周小河回来,一面收拾了行李:一个布包装几件衣服、一双鞋,仅此而已。她想好了,到了城里,就给曹洵亦当牛做马,带孩子、做家务,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这么多年欠他的,一并还他。 可是,曹洵亦拒绝了,没有看她的眼睛,也没有接住她伸出的手。他抱起周小河,跨门而出,一次也没有回头。 周大凤终于明白了,他不但不会拯救她,还会夺走唯一可以慰藉她的孩子;他不但没打算以德报怨,还要用空欢喜来折磨她一场。 在周大凤看来,曹洵亦的画就跟家里受了潮、墙面浮起的印子差不多。她在展厅里转了三圈,没发现曹洵亦,便有些慌了,龙镇越是说得信心十足,越是经不起她的怀疑。胆大就得心细,曹洵亦现在是名人了,哪敢大摇大摆跑出来?而且,龙镇刚才被阻在大门之外,保安说展览谁都可以进,唯独龙镇不能进,没他领头,自己一个农妇,就算逮着曹洵亦,又能怎样,难道当众拆穿他吗?拆穿了,便是两个儿子都没了,又有什么好处,拿什么养老? “奶奶!” 不知哪里忽然传来一声喊,周大凤心口一颤,四下看了一圈,看见有老人带孩子看展,摇了摇头,他不会来的,还是龙镇太天真了。 看到怀中的周小河探出身子,张开双手,喊了一声“奶奶”,何畏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撇下电视台的人,夺路而逃,噔噔噔上了二楼,见无人追赶,这才放了心,喘两口气,盯着周小河的眼睛问道:“你看见你奶奶了?” 周小河重复道:“奶奶!” 小孩不会说谎,一定是来了,她为什么来?是因为看穿曹洵亦的身份了?还是单纯出于好奇?还好,她没有看到周小河,若是看到周小河,也就证明了周小亮就是曹洵亦,就算她没这么聪明,一时间想不过这一层关系,在展厅里跟周小河相认,被电视台拍到,也够他喝一壶的。 何畏长舒了一口气,暗叹自己福大命大,抱着周小河回了办公室,心想曹洵亦玩也玩够了,再待下去徒增风险,不如早点回家,便叫了一辆出租车,拿起毯子将周小河遮了大半,下楼去找曹洵亦。 他不敢再往展厅去,而是从后门绕到了小广场,穿小道去了大会堂,果然在大会堂门前找到了曹洵亦。 “你知道我刚才碰到谁了吗?你妈!我的天,要是被她看到小河还得了?不能再待了,你赶紧回家,凡·高也没看过自己的展览呀,大哥,你已经比凡·高更牛了,还不满足?车来了,上车,钥匙给你。” 将曹洵亦和周小河撵上车,何畏顿时觉得少了千斤重负,电视台刚开始拍摄,他还得去招呼,听罗宏瑞说,晚上要和严自立一行吃饭,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自己可算是踩入上流社会了。他小跳着上了台阶,嘴里哼起小曲,惹得不远处一个抱吉他的姑娘侧目,何畏与她对视一眼,见她身材瘦削,胸前平坦,立刻就没了兴趣。 欧阳池墨在这坐了半小时,将曲子弹了三遍。 她见识过很多男人,貌比潘安的,油嘴滑舌的,假装深情爱写诗的,脱了裤子硬不了多久的,可她偏偏惦记那个诗意的夜晚,偏偏只对他动情。她不是要拒绝,是想矜持一些;她不是要逃避,是想把吻留到将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给她留下这样大的谜团。 欧阳池墨从小到大都被嘲笑。她有阅读障碍,写字吃力,读书也结结巴巴,老师总叫她朗读课文,以供全班娱乐。上到高中,学习差不会被嘲笑,身体不发育却会被嘲笑,男同学追着她问比A更靠前的字母是什么。她在快餐店打工,业余写歌,室友笑她不自量力,又弄坏了她的吉他。好不容易攒够钱,她搬出去一个人住,白天继续打工,晚上去酒吧驻唱,听者寥寥,喝醉的男人要塞钱给她,让她挤个乳沟出来,她落荒而逃。 她开始装出凶狠的样子,说话带脏字,打唇钉、抽烟、文身,包里还藏了一根甩棍,不再逆来顺受,也不与人为善。几年下来,脾气渐长,事业毫无进展。有人说她天赋有限,不该在这一行里蹉跎岁月。有人说她抱着金碗要饭,不趁年轻多睡几个大老板,谁肯捧你?有人说她自命清高,不去参加选秀,只知道在酒吧里枯坐,等着馅饼从天而降。 这些都不是事实。欧阳池墨自知除了唱歌,别的事情她更做不来,非要定义的话,只能算命中注定,谈不上蹉跎。她也抱过破罐破摔的心思,去见了有名的制作人,听他谈音乐,谈美学,谈历史,谈影像,直到谈起她的身体,她终于吐了出来。她当然参加过选秀,取了唇钉,遮了文身,一首歌没唱完就被评委叫停,说她上不摸天,下不着地,此生无望。 浑浑噩噩又消磨了一年有余,直到碰上骗子,终于逼她下了离开的决心,或者找个人结婚,或者南下打工,到底哪条路,她还没有选好。临行前,她听说曹洵亦的个展开幕,想起那个来不及兑现的吻。如今一个死了,一个废了,感慨良多,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该来看看。 欧阳池墨排了半天队才被放入,她随人走马观花,每幅画前都停留十来分钟,除了证明自己文化程度不高,不会欣赏高雅艺术之外,也没有别的收获。 绕了半圈,她走到一幅画前。这幅画悬挂在转角的地方,并不起眼,似乎是被发配到此,她朝画上望了一眼,相隔一米有余,却要坠入画中——那是一片星空,星空下有一个抱着吉他唱歌的姑娘。画面通俗,旨趣直白,与整个展览格格不入,就像被人偷塞进来的代笔。 欧阳池墨将吉他横到胸前,扫动琴弦,绑在琴头的红布随之摇动,与画中琴头上的红色一笔遥相呼应。她知道,曹洵亦画的就是自己。 旋律从她指尖流出,她轻声唱了起来。 嘿,有两个地方我还不曾抵达。 一个是月球背后, 一个是你心灵的最深处啊。 很多人围了过来,有人微笑,有人翻个白眼,保安试图上前动粗,被电视台的人拦下,摄像师扛着机器走得近了些,将琴头的红绳与画中的红色一起摄入镜头之中。 “是她欸。” “画里的人是她。” “她谁啊?” “是曹洵亦的女朋友吗?” “肯定是很特别的人吧。” 歌声还在继续: 流言,呐喊,还有荒唐, 每个人都在我的身边喧哗, 渴望,未来,还有梦啊, 从你的尸体上长出新的枝丫。 欧阳池墨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要回到那个夜晚,要让世界安静,要让群星熄灭,要偏过自己的头,迎上他热烈的吻。 如果我不再沉默, 你是否愿意放下潇洒, 再向着我的方向。 嘿,有两件事情我还要实现啊, 一件是时光倒流, 一件是回到我们相遇的地方。 那时候你的心还滚烫, 我还可以贴在你的胸膛, 听着你的心跳, 抚慰你陈旧的伤…… 她唱不下去了。她低下头,任凭泪水落在地板上,一滴、一滴,又一滴。她知道自己的躯壳来自后天磨砺,越是在目光之下,越是需要负隅顽抗。她没有哭出声音,也没有接受旁人递来的纸巾。她抬起头,挤出一个笑容,避开伸来的话筒,朝着出口的方向,大步往前,扬长而去。 听众还在回味,没有鼓掌。记者想追上去,跑了两步,看对方没有停留的意思,还是选择了放弃。保安也没有阻拦,他们巴不得闹剧早些收场。 就连曹洵亦也没有挪动脚步,他躲在人群之后,躲在鬼怪的皮囊之下,早已泣不成声。 “请大家保持看展秩序,谢谢各位了。”罗宏瑞过来了,他示意小冯把电视台的人带到别处去,扫视一圈,然后悄声问身边的年轻人,“是刚才那女的吗?” “不是。”回答的人眼睛红肿,嘴角也有血迹,显然是刚刚挨了打,“是两个男的,岁数不小。” 罗宏瑞尽量不往最坏的结果去想,但也不敢掉以轻心。这个年轻人是七个吉祥物之一,他在馆外散发传单的时候遭到袭击,袭击者不但将他关进了公共厕所,还抢了他的吉祥物服装——显然是为了混入展览现场。罗宏瑞的第一反应是龙镇,但这样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目的又是什么?他想不明白,还能有谁?他又想到龙镇美术馆遭到破坏的事情。曹洵亦的确有一帮最狂热、最古怪的粉丝,或许他们不但憎恨龙镇,还憎恨将曹洵亦商业化的行为。如果是他们的话,罗宏瑞收起笑容,看向展区内来回走动的人群——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政府的人在这里,电视台也在这里,哪怕一丁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自己前功尽弃。 “去把吉祥物全部找来,多带保安,不要惊动观众。” 罗宏瑞在后院等了半小时,跟老爷子通了个电话。他上周刚把集团的叔叔伯伯们打发到空壳子公司去了,这帮人免不了又跟老爷子告状,他还得解释一番,品牌老化的根源是人力老化,他们也该给年轻人让位了,级别会保留的,退休工资也会照发的,老爷子摸清状况之后,也就没为难他,毕竟已经承诺放手,就不能反悔。 挂了电话,那帮人也过来了,除了挨打的人,又来了四个吉祥物,连带七八个保安,在罗宏瑞周围站了一圈。 “还有两个呢?” “没找到。” 罗宏瑞心底一沉:“把头套摘了。” 四个人都摘了,没有惊喜。 挨打的人说有两个袭击者,吉祥物又少了两个,说明那两个人抢了两套服装,然后混了进来,但为什么跑来报告的却只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跑哪儿去了? “工作暂停,你们先在这休息。”罗宏瑞又转对保安说道,“你们马上回去找剩下的那两个,一定要给我找到!还有,龙镇你们都认识吧?要是看到他,立即赶走。” 交代完毕,罗宏瑞回了二楼,经过何畏的办公室,忽然想起何畏那里有扮演吉祥物的学生名单,可以联系到那个失踪者,便推门走了进去,室内光线暗淡,别无异常,唯独沙发上坐了一个人——鬼怪头套,鬼怪衣服。 对方看见罗宏瑞进来,猛地起身,罗宏瑞意识到这人反常,立刻将门反锁。 “胆子不小,还敢躲到办公室来,说吧,你们混进来想干什么?” 对方没说话,只是转头看了看窗户。 “想跳?我跟你说,你别被电影给骗了,普通人从二楼跳下去,腿骨一定会断成两截,把你的小腿都刺穿。” 对方没动了,但还是不说话。 “你打伤我的人,又擅闯办公室,这罪名也够了。”罗宏瑞摸出电话,“我还是叫警察来吧,他们有办法让你开口。” 对方往前走了几步:“别报警。” “噢,会说话嘛。我可以不报警,你得把这身衣服还给我。” “不行。” 罗宏瑞恼了:“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叫保安了。” “你如果看到我的样子,你会后悔的。” “后什么悔,你是美杜莎吗?” “差不多。” “装神弄鬼。”罗宏瑞失去耐心了,他拿出了对讲机,“带几个人上来,何总办公室,马上。” 楼梯间响起了脚步声,不知道多少双皮鞋,听起来极具压迫感。 对方又往前走了几步,罗宏瑞忽然有些担心——万一他身上有刀怎么办?但他并没有做出任何攻击性的动作,而是将手伸到头套顶端,抓紧凸起的部分,使劲一提,摘下了头套。 鬼怪现了原形,罗宏瑞眨眨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恍然间,他觉得世界如此不真实,又或者,自己深信的唯物论已然土崩瓦解,周围的空气正在转冷,阴森至极——因为他看见,曹洵亦就站在自己面前。 汽车驶进了别墅区,门口的保安敬了一个礼,怀里的孩子睡得很踏实,他躲在这层厚厚的皮囊里面,通体燥热,几欲昏厥,也不敢将头套摘下来。 龙镇一开始并不相信周大凤的故事,他觉得那实在扯淡,怎么会有胆子这么大的人?但当他厘清来龙去脉之后,发现周大凤的确掌握了缺失的拼图,足以解释何畏的信心和逻辑,如何骗过警察、医院、民政局、殡仪馆、火葬场,以及媒体,除了双胞胎,还能有别的解释吗? 龙镇制订了一个很简单的计划:带周大凤进展览,让她从人堆里拎出曹洵亦,他再发表一通演讲,戳穿骗局,比起何畏在美术馆羞辱他的场景,也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说起来容易,第一步就难住了他,龙镇的照片就贴在保安的岗亭里边,他们放人进去也都盯着脸看,逮住龙镇的时候,脸上还有“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争执是难免的,争不过也是难免的,展览是人家办的,人家点名不要你进去,你又能怎么办呢? 正要打道回府,龙镇却遇上了陈兴国。他自称跟踪周大凤到此,想弄明白龙镇到底要干吗,不为满足好奇心,只是不想错过发财的机会。 “我媳妇跑这种地方干什么?肯定是你的主意,欸,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跟我儿子有关系,你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 龙镇不想再自降身份,他沉默地往前走,任由陈兴国苍蝇一样跟着自己,心里盘算着将来的事业,或许可以把美术馆盘出去,还掉部分债务,趁债主放松警惕,再跑去日本,那边有一些圈里的朋友,受国内舆论的影响也小,说不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国内的名声和交际——唉。 “龙大师,你们到底来做啥?你说说嘛,指不定,我能帮上忙? “龙大师,你不是要找我儿子吗?我听说,他在给人照相呢。 “龙大师,你说句话嘛。” 陈兴国着龙镇的衣袖,扯得他心烦,正要破口大骂,却见文化宫后门巷子口站着一个年轻人,吉祥物的衣服穿在身上,头套抱在胸口,嘴里还叼着一截香烟,烟雾缭绕,惬意得很。 他忽然有了主意。 “看到那个人没有,你跟我去把他的衣服抢了,我就告诉你我们是来干啥的,得了好处,给你也分一点。” “一点是多少?” “一万。” “一万不够,扒人衣服是犯法的事。” “五万,行了吧?” 陈兴国咂嘴:“七万。” “还真是两口子,七万就七万。” 汽车停在了别墅前,龙镇抱着孩子下了车,他将钥匙捅进锁孔,刚好瞥到手臂内侧——陈兴国下手太重,将袖子上的扣子都扯掉了。 他先向左拧,拧不动,又向右拧,一圈、两圈、三圈,咔嗒一声,门开了。 家里没人,龙镇将孩子放到沙发上,扯过一件衣服给他盖上,这才摘下头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在房子里转了转,没发觉什么异常,直到走入地下室,看到满屋子画材,角落里的废稿,以及墙上那幅曹洵亦的自画像,电光石火,心门大开,积压的屈辱和愤怒渐渐散去,他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计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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