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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樱草忌 作者:陆秋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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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之后我又去了一趟图书室,却见借书的地方挤满了人,就没凑过去跟姚老师搭话,一个人回家去了。 老实说,我也根本没想好要跟姚老师聊什么,只是单纯地觉得她可能是这所学校里和远江接触得最多的人,说不定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还是算了吧。真正烦恼的事情,烦恼到足以把人逼死的事情,恐怕是对谁都讲不出口的。那些能堂而皇之地写下来、投到广播台寻找帮助的烦恼,就算放着不管也无所谓。去年年底,学校还设了个心理咨询室,周围也有同学去诉过苦。恐怕谈论的也都是些似有若无的小心思…… 我想,远江应该什么都没跟姚老师谈起过,一如什么都没告诉我。 说到底,我对荐瑶她们又有多少了解呢?她喜欢看动画,有个兴趣相投的男友,文科成绩很好,自学过一点日语,性格还算爽朗,有点易冲动……我对她的了解也不过就是这些了。至于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所做的事情、所过的生活,我究竟要从何知道呢? 忽然觉得每个人都离自己很远。像是那颗太阳落下后还执拗地挂在西方天空上的金星一样,永远也无法触及。 一路上胡思乱想着,大脑快要短路了,一到家便一头倒在了床上,根本不想动弹。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被没有结果的思考麻痹了的感情,又一股脑地复活了。我感到一阵恶寒,全身像在痉挛一般颤抖不已。在这九个小时里,悲伤已经体会过了太多次,但唯独这一次是夹杂着愤怒的。 总在书里读到“难以名状的愤怒”之类的表述,实际上愤怒的理由是不难弄明白的。只是很多时候理由都太偏执,也太琐碎,谁都不好意思讲出来,才会用“难以名状”敷衍过去。 我也不愿拆穿自己感到愤怒的缘由。我已经够丑陋的了,不想变得更讨厌自己…… 就在我的眼泪停不下来、一颗颗落在枕巾上的时候,妈妈回来了。我没有开灯,她应该不知道我已经到家了。 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起来,妈妈已经走进了我的房间,替我打开了灯,又往敞开着窗帘的窗边走去。 “我听说了,你们班有同学去世了。”一边拉上窗帘,妈妈说。 她在报社工作,这类消息总能在第一时间知道。 我坐了起来,妈妈也坐到了我旁边,一手抚摩着我的后背。 “那个女生跟你关系很好吗?” 我点了点头。 “应该是场意外,你也不要胡思乱想。” “已经确定是意外了吗?” “还没有,只听说没发现遗书。”她说,“她是个怎么样的孩子呢?” “她很喜欢读书……” 听我这么说,妈妈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像是有些动摇。或许(诚如姚老师所说,)在大人们看来,喜欢读书的人更容易想不开。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插在书架上的各色书脊,忽然发现妈妈也在往那个方向看。见我注意到了,她赶忙移开了视线。 “她家里管她管得很严。”我又补了一句,仿佛是急着为远江的死找个“读书”之外的理由。 “我今天见到她母亲了。” “您来学校了?” “下午过去了一趟,还去教室那边偷偷看了你一眼。”希望我那个时候在认真听讲——回想起来,我这一整天都不曾认真听过课,但也无心在课上做什么别的事情。“我可听说了,你今天早上迟到了。” 妈妈每天都比我走得更早,爸爸总在我去上学之后才起床,本以为睡过头迟到这件事能瞒过他们的…… “对不起,昨天把手机音量调小之后忘记调回来了,没听到闹铃。”我赶忙岔开话题,“她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看起来挺稳重的,虽然很悲伤,还一直在克制。”说到这里,妈妈叹了口气,“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不容易啊。结果出了这种事……” 原来远江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难怪每次提到家长都不说父母而要说“家里”。她居然一次也没跟我提起过。但反过来设想一下,如果我生长在单亲家庭里,会把这件事告诉身边的朋友吗?如果有境况类似的朋友或许会讲吧。我这种性格倒是也很可能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可是,也正是因为我生长在这种环境里才会养成现在的性格…… 结果又得出了这个结论,这个今天已经得出了太多次的结论——我可能永远也没法理解她的想法,乃至无法真的理解任何人。 “班上的同学情绪都还好吧?” “还好。”我说得很敷衍,“大家跟她不怎么熟。她在班上不太说话的。” “但是,你跟她是朋友?” “至少我把她当成朋友。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妈妈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努力理解我这句话。我不知道她从中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最后,她点了点头,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留下了一句“你也别想太多了,快期中考试了”,就去做饭了。 是啊,就算好朋友去世了,世界也还在正常运转,谁也不可能因此就免去了上课、写作业和考试的义务。我换上了在家穿的衣服,去洗了把脸,就回到书桌前写起了作业,却发现因为一整天无心听讲,很多题目都做不来。无奈之下,只好又捧起课本看了起来。上课时总在读着“闲书”的远江,是不是每天都会遇到这样的麻烦呢? 后来我跟妈妈两个人吃了晚饭。 爸爸回来得很晚,看样子没听说我的同学出了事。他进门时,我出去跟他打了个招呼。要不是特地过去打个招呼,这一整天可能都见不到面了。可能是因为远江的缘故吧,忽然特别想跟爸爸聊几句。可是他看起来很疲惫,又喝了酒,只跟我说了一声“早点休息,别太累了”,就回主屋去了。 回到房间,心里有些失落。 作业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不想读书,也不想睡。我把耳机插在手机上,准备听着音乐写完最后一点作业。里面大多是荐瑶推荐给我的动漫歌曲。我听不懂日语,也没打算听懂歌词。反正只是当成一种背景音乐,能听懂歌词反而会分散注意力吧。我有时也会很好奇,那些一边听着中文歌一边写作业的同学,真的不会分心吗? 按下随机播放键,正好放到的曲子是a far song(后面还跟着一串我看不懂的日文)。我做完了最后一道物理题,它的前奏还没放完。三分钟的前奏之后,一个女声又把前奏的旋律唱了一遍,后面就又只剩下了钢琴声。它倒是挺符合鲁迅对《思旧赋》的评价的。平日只觉得这首歌有些催眠,今天听到它,又不免想到了远江那“只有寥寥几行,刚开头又煞了尾”的人生。 她的文章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我打开抽屉,从一堆用过的笔记本中间翻出了一沓钉在一起的A4纸。那是远江之前为参加征文比赛而写的小说。我替她投寄的时候,多打印了一份,作为纪念。没想到才过了两个月,就要通过重读这篇文章来“纪念”她了…… 《哀歌》——也许评委们在读到这个标题时就决定让它落选了吧。 小说由几个小片段组成。故事发生在何时何地,远江没做明确的说明。但从出现了蒸汽火车和女校的设定来看,至少能判断这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故事。也许是民国时的上海,也许是十九世纪末的伦敦或巴黎,也有可能是大正时代的东京——我们总向往着那些时间地点,把它们和“浪漫”画上等号。 主角是两个女孩子,一个叫K,一个叫S。 第一个片段是K赶往火车站,穿过拥挤的人流,找到了正要登上火车的S。全篇都没有出现对她们的外貌描写,只是提到S穿了一件紫红色的外套,提着一个棕色的皮箱。 之后就开始倒叙两人在学校里一起度过的日子。读到她们一起从教室走到图书室的时候,我一度以为S和K是以我们两个为原型的,可是看到后面又觉得是自己太自恋了。她们去图书室不是为了借书,而是躲在角落里观察周围的人都借了什么。她写道,班上看起来最成熟的女生(围绕那个女生还有不少绯闻),从书架上取下了一册插图本朗格童话集;而看起来最道貌岸然的女教师,借的全都是恋爱小说。 另一个我很喜欢的片段是夜里,K穿过宿舍楼的走廊去S的房间找她。她们吹灭了蜡烛,一起看着窗外的夜色,听着虫鸣,想象着睡莲和月见草盛开的样子,背诵着丁尼生的诗句:“夏夜里含芳的露珠/从群星的怀抱间滑落”。 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天,在晨祷之后,班主任忽然告诉大家S要举家迁到别的城市去了,一周之后就要动身。K质问S为什么没有早些告诉自己,S说她一直在逃避,不敢面对这件事……她们大吵了一架,回到房间,抱着各自的枕头痛哭着。 离别的日子一天天近了,两个人却赌气不和对方说话。终于,到了不得不远行的那天。同学们都站在校门口,或是呼喊着,或是在哭泣,S也每走几步就回过头来,向同学们挥手告别。但她最挂念的却是没来为自己送行的K。这个时候,K正站在窗前,听着远处送别S的呼喊声越来越微弱,她知道是S已经走远了,同学们也准备回到宿舍来了。就在这个时候,K听到了敲门声,推门进来的是严厉的舍监。K被她打过手心,一直很怕她。 舍监问K为什么不去送S,K以为对方在责怪自己,支支吾吾不敢回答,膝盖也开始发抖。 但舍监并没有继续逼问她,而是讲起了一个故事。 “我在你们这个年纪,很喜欢采集植物,尤其是春天开在学校后山的那些不知名的小花。采完之后,我把它们都夹在了一本以为再也不会翻开看的书里,想让它们变成干花,永远留在那里。后来我渐渐把这件事忘了,直到最近,忽然有天心血来潮,想再读一遍那本书,却不记得里面还夹着四十年前采来的标本。一翻开书,干花全都碎了。” K不明白舍监讲这个故事的用意,却从中感到了莫大的悲伤,啜泣了起来。 “也许你以为可以把记忆都封存起来,不再碰触。但是,你迟早有一天会翻开那本书的。到那个时候,所有美好的记忆都会变成一种折磨。”舍监说,“你会心碎的。” 听完这番话,那些和S一起创造的回忆顷刻之间占据了K的脑海,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顾不上和舍监道谢,奔出了房间,跑过走廊的时候险些撞上送行回来的同学们…… 然后就有了小说开头的那一幕。在站台上,她们原谅了对方。开车前,S站在车厢的门后面,对K说了一句“到那边之后我会给你写信的”,全文至此便戛然而止了。 我周围没有人能写出这样的文章。荐瑶参赛的那篇我没见过,其他的同人小说她倒是给我看过一些,大多是短句,且往往写一句话就换一行,角色的对话里夹杂着大量不正经的语气词,文学性的描写更是一次也没出现过。相比之下,读惯了外国小说的我,更喜欢远江的文风。其他人或许会反感?我不清楚。可是,重读了之后,又觉得多少有些单薄。就像午休时松荑对《春天》的评论那样,远江的文字有些唯美过头了。在她笔下,连悲伤和争吵也都像是经过了提纯、萃取,而有了些诗化的味道。矛盾的解决也未免太轻易了,而矛盾产生的原因又未免太矫情。也许这就是落选的原因吧。远江的小说,注定只能被同样十五岁的女生理解、赞许,而评委却一定都是些成人。 恐怕,相比那些描写打架斗殴或怀孕堕胎的青春文学,这一类唯美的故事更接近于我们所处的现实——因为我们的现实也不过就是在课业之余抱着一本小说、做些异代春闺的美梦罢了。可是大人们又怎么会明白呢? 把那沓A4纸放回抽屉里之后,我忽然开始确信远江是自杀的。没有什么确切的理由或证据。也许我只是不愿接受,写出这样干净、纯粹的文章的人,竟有可能死于一场滑稽的意外。 我只是一厢情愿地想给她的死赋予什么意义。 没有什么比无意义的死更让人悲伤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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