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为他人能获得幸福而祈祷 1

樱草忌  作者:陆秋槎

这是怎么回事?

读完四月七日的日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本打算翻回前一页重新读一遍——毕竟写在最后一天的一切都与我的记忆相龃龉,不,毋宁说是全然不与事实相符——我却一时间连翻页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四月七日,周五,也就是六天之前……

我努力回想着那天发生过什么。虽说只是上周的事,印象却很模糊,只记得午休时去找过远江,她说不想去图书室,我就一个人去自习了。放学后正准备回家,她叫住了我,问我周六能不能碰个头,她想把寒假时从我这里借去的书还给我。我答应了。那天只和她说过这么几句话。反倒是周六下午,她把书还给我之后,我们在雨里聊了一路。当时在远江身上还看不出任何试图轻生的迹象。

可是,在我面前摊开着的这个日记本上,白纸黑字地写着我勒索她的事情……

她在周六才把书还给我,这里写的却是周五中午。

唯一与事实相符的,就只有那本《尼各马可伦理学》真的变成了新的……

但除了最后一天的日记之外,前面的种种记录又都与我的记忆吻合。虽说能回想起来的事情少之又少,却没有一件与日记所写的相冲突,以致我读的时候,一再忍不住苦笑出来,乃至为那不甚久远的记忆而落泪。

之前在市图书馆碰到她的时候,我正好把有关合唱的书还了回去,被她喊了一声名字,心里一惊,险些叫出声来。我当时并不希望班上的人知道我借了这方面的书,我会对合唱比赛这么热心,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所以才特地去市图书馆借,就是看中那里很少有同学光顾。不过,回过头发现是远江的时候,多少还是松了口气,至少她不会向谁议论我——结果还是在日记里议论了。

看到她借走那本《尼各马可伦理学》只是想看里面关于友情的部分时,停下来哭了几分钟。而向我借作业抄这件事,对于我而言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在她看来却有那么重大的意义,这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征文的事情曾对她造成那么大的打击,也是我未曾觉察到的。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我还总在劝她写篇新作,那一定是她最不愿听人提起的话题吧。

读到临近结尾的部分,愤怒一度占据了我的心——“是她母亲逼死了远江”,这个声音一再回荡在我耳边。

可是,读完全文,我的种种悲伤、怀念和愤怒都被一扫而空了,只剩下惊愕与茫然。

我该怎么向远江的母亲解释呢?

“我没有勒索过远江,是你自己逼死了她”——就算我这么说,她也不可能接受吧?

只能先逃走了……

事后再慢慢澄清这个误会吧,至少等大家都冷静下来。

如果被她母亲逼问,现在的我是根本无法回答的。我尝试去思考,但是头脑根本无法运转,空白的脑海里一个字也浮现不出来。而且,我隐隐感到了危险。谁也无法预测一个情绪失控的母亲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试图起身,却被剧烈的眩晕感击倒了,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深吸了几口气,也没能缓过来。这一次,我用两手撑着桌子,总算站了起来,踉跄着走到了门口。

一手撑着门框,我拉动门把手,门却只是稍稍晃动了几下,伴随着细小的磕碰声。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呕吐物一样涌到了我的嗓子眼。我观察着那扇门,这一面只有个新月形的门把手,既没有插销也没有锁孔。

原来如此,远江没有办法把她母亲挡在门外,她母亲却随时都可以把她锁在里面。

就像现在锁住我一样。

我喊了几声“阿姨,你误会了,先把门打开”一类的话,但没有任何回音,看来她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然后,我近乎无意识地把脸凑到门缝处,想试试能不能看到是哪里被锁住了。就在这时,忽然嗅到了一股食物腐烂的臭味正从门外渗进来。

——是煤气。

我总算明白了,她母亲已经打定主意了,要置我于死地。

危险和恐惧让我一瞬间清醒了许多,虽然眩晕感仍挥之不去,眼前的那扇门都开始扭曲了。

我赶忙奔向窗边,打开窗子,将头探到外面,大口呼吸着未被污染的空气。可是,那种恶心的感觉仍盘踞在胸口。这次可能不是身体的原因,而是因为我顺势往下看了一眼,然后想起来了,远江就是从这扇窗子跳下去的。

这就是她母亲的目的吧。想让我也在绝望之中从她女儿自杀的地方跳下去……

这个高度应该没有生还的希望,就算碰巧落到停在楼下的汽车上,怕是也难逃一死。如果我就这样跳下去,她回来之后,只消关上煤气,再打开门,就会变成是我读了日记之后畏罪自杀了。

曾读到过不少以死明志的古代故事,就连不入流的青春小说里也不乏用自杀来证明自身清白的桥段。然而,摆在我面前的现实却是,我若是死在这里,不仅不能清洗污名,反而适足以证明是我害死了远江。

不管是谁,都会把我从相同的位置跳楼视作是一种报应。

我再次回到门边,两手握住门把手,一次次拼尽全力拽动那扇门。

起初还屏着呼吸,到后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手指、手腕、肘部和肩膀都痛得像是要断掉一般,用来固定门把手的螺丝也有些松动了。我盯着那四颗螺丝,很担心门把手会先被我弄断,可是我已经别无办法了,只好把眼睛也闭上了。

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喊了出来。

可能是我喊得太响了,外侧的插销应声断掉时我都没有发觉,直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才发现门已经开了。

我赶忙跑出房间,憋了一口气,冲进就在左手边的厨房,关上了灶台上的两个煤气阀门。回到远江的房间抄起书包之后,忽然想起远江曾在日记里提到,她家的防盗门如果从外面上锁,要从里面打开就必须用到钥匙……

冲刺到防盗门边,试着按下或转动上面的每一个按钮,还是没能打开那扇门。

结果,我只能在这里等远江的母亲回来了吗?为了向我“复仇”,她不惜打开煤气阀门,回来之后也绝不会轻易放过我吧?

如果能在屋里找到防盗门钥匙……

远江的房间里怕是没有,我直接跑进了主屋。虽说是主屋,也并没有比远江的房间大上多少,而且陈设更煞风景。有一张双人床,半张床都被冬天用的厚被子占了去。床头有个小柜子,上面放着座机电话。南墙上开了个通往阳台的小门,挨着墙摆着一张饭桌和两把椅子。一个白色的大衣柜立在西侧,旁边是一台小得可怜的电视,放在一个黑色的电视柜上。

我翻遍了衣柜、床头柜和电视柜的每一个抽屉,都没能找到任何类似钥匙的东西。

绝望之余,我又去远江的房间碰了碰运气,倒是在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了两把串在一起的钥匙,但一看便知道它们只能打开挂在她自行车上的两把锁。即便如此,我还是拿它们去门边试了一下,如我所料,根本插不进去。

是不是只能报警了……

回到主屋,拿起摆在床头柜上的电话的听筒,我忽然一眼瞥到了那扇通往阳台的门。

站在阳台上,我又朝下看了一眼,这次倒没有什么生理上的不适,可能是因为阳光充足,甚至有些刺眼的缘故,但更重要的是,远江毕竟不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楼下是片草坪。

在我的右侧就是邻居家的阳台,和远江家的只隔了不到三十厘米的距离。两家的阳台上都没有安装防盗护栏,或许邻里关系还不错。

隔着电话向警方解释,也未必就能让他们相信。眼前的状况,就连置身其中的我自己都觉得太过离奇了,简直像场噩梦,警方真的会相信我的话、过来开锁吗?与其这样,倒不如直接向远江家的邻居说明情况,更何况这个时间邻居家很可能没有人……

我决定从阳台爬到隔壁的人家去。虽然也有掉下去的风险,但事到如今这是摆在我面前唯一的出路了。

书包很碍事,我先把它扔到了隔壁家的阳台上。

然后拿了一把放在餐桌边的椅子过来,踩着它、手扶着晾衣绳,站到了围住阳台的矮墙上。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我松开手,一脚迈到了隔着二三十厘米远的另一面矮墙上。我没敢往下看,只是猛地蹬了一下左脚,整个人都向前一扑,直接摔在了邻居家的阳台上。

阳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我一落地便纷纷飞起,恐怕有不少都落在了我身上。有一阵剧痛从最先着地的右肘处传来。我用左手撑起身体,坐了起来,又抬起右臂——还能活动,虽然痛得要死,但应该只是摔破了皮。起身,捡起书包,又掸了掸身上的土,顺势隔着玻璃朝房间里看了一眼,只见屋子空荡荡的,一件家具都没有,看来现在并没有人住。

这样也好,连解释的功夫都能省去了。

在我心里那根紧绷着的弦总算松开了。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挂在正南方的太阳,巨大的无力感再次吞没了我。

这一切还是远远没结束,不如说才刚刚开始。误会还根本没有澄清,究竟该如何澄清,我也丝毫没有头绪。远江为什么要留下这样一个弥天大谎,我也全然无法理解……

这几日险些把我压垮的那个念头,如今已经变得像整个世界一般沉重了——我真的一点也不了解远江。读了日记,以为能稍稍走进她的内心世界了,也自以为已经知道了她对我的看法。到头来却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也许她一直恨着我。也许我一直在伤害她却不自知。

可是,如果真的是那样,我真的被她憎恨着,日记里的其他地方也应该有所流露才对……

算了,事到如今,就算能弄清远江的想法,怕是也不能还我清白了。她对我的构陷(这应该称得上是构陷了吧),并没有任何证据,但在远江的母亲看来,她的死就是不动如山的铁证了。

或许能找到谁来证明我上周五中午并没有跟远江在一起。我当时的确没跟她在一起,而是在报刊阅览室自习。可是,在那里自习并不需要登记,那天也没碰上什么班里的同学,真的有人能证明我的清白吗?而在周六,我和远江还见了一面,仍像往常一样谈笑,这也能说明我们周五并未有过冲突,但是谁又会记得两个女生曾共撑一把伞走在雨里呢?

而且,就算真找到了什么“证人”,远江的母亲会相信我吗?当天平的一端放的是女儿的死,就算我在另一端放上陌生人的几句“证词”,又能改变什么呢?

回想起来,从小到大每次遭受什么委屈,我都只知道哭,从没成功地为自己辩解过。这次大概也不例外。

我离开了阳台,那里对此时此刻的我来说太过危险了,也太耀眼。穿过空屋和阴暗的走廊,我来到这户人家的门前。幸好,门上安的是最传统的撞锁,从里面就能打开。

下楼梯的时候,虽然很不情愿,我还是一手扶住了满是污垢和小广告的扶手。我的膝盖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我只是把自己的身体委托给了重力和惯性,把脚滑到台阶边缘,然后指望着它能平稳地落在下一级台阶上。有时能做到,有时却打了滑,但这也无妨,不过是让我一次多下了一两级台阶而已。脚踝碰到台阶边缘时的疼痛,已经无所谓了。

我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充满霉味的楼道。我更不想在这里撞上远江的母亲。

终于,只剩下从一层到单元门口的五级台阶了。

“叶荻同学……”

一个低沉的女声在我耳边响过,然后我的心跳声遮住了来自外界的所有声响。

直到跑出单元门,我才鼓起勇气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有个人影站在通往地下室的门前。在昏暗的光线里,只能辨认出大致的轮廓。

但毫无疑问,站在那里的是远江的母亲。

她并没有朝我走过来,一直都站在阴影里。如果没有刚刚那番经历,我或许会向她解释些什么。但我现在只想赶快逃走——趁着还没有摔倒或是瘫坐在地,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可是,我一时间却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只是往后退了几步。

看样子,远江的母亲并不打算追过来。她仍站在阴影里,低声说着些什么。我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几个词——

“放过你……这双手……”

我又往后退了一步。那低沉得仿佛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仍不断从阴影里传来。

“我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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