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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草忌  作者:陆秋槎

那天回家之后我就发起了烧,周五也没有去上学。妈妈只觉得我是悲伤过度病倒了。我也没有把在远江家的遭遇告诉妈妈。远江的母亲没有选择向学校揭发我或是向我父母索要赔偿这一类更像“大人”的处理方式,看来是真的想置我于死地。

在床上辗转的这几天,时时会想起她站在阴影里向我发出的警告。虽然只听清了几个词,倒也不难想象她要说的话。真是讽刺,如今,这个逼死了亲生女儿的罪魁祸首,正把我当作“复仇”的对象,而向我“复仇”也俨然成了她活在世上仅存的目标。

思来想去,我只能和荐瑶商量这件事。远江在日记里陷害我这件事已经够荒谬了,说给旁人听,怕是谁也不会相信。即便有谁接受了这件事,又难免像远江的母亲一样,以为真的是我逼死了远江。既有可能相信日记这出闹剧,同时又信任着我的人,怕是只有荐瑶了。

可是,真到了学校,远远看到坐在座位上的荐瑶时,我又迟疑了起来。结果,我还是无法确信她能无条件地相信我告诉她的一切。

这么荒诞的故事,若不是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任是谁都不会相信吧。

午休时间,我一如既往地和松荑一起吃着饭,却因为揣着太多心事而没什么胃口,也一句话都不想说。松荑虽然什么都不知道,却也默契地配合着我的沉默。午休时放动画的惯例还没有恢复,但大家都已经像往常一样说笑了起来。

远江用过的那套如墓碑一般的桌椅,也不知被搬去了哪里。远江坐过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块被认真擦拭过的地板砖,干净得有些不自然。

就在我准备打消找荐瑶商量的念头时,她忽然来到了我这边,叫我吃好饭去天台找她。她手里握着最新款的手机,护壳和挂链都是我不认识的动漫角色。荐瑶没有提到找我的理由,但她看起来也心事重重地,表情的阴沉程度怕是不亚于抬头看着她的我。

我本想说已经吃完了、和她一起过去,她却没等我开口就快步走出了教室。

莫非远江的母亲跟她说了什么……

我没让她等超过五分钟的时间。

今天也是个大晴天,刺眼的阳光对于每个心情烦懑、焦躁的人来说都像是一种讽刺。的确,天空不可能为一个人的死而一直阴沉下去。我既然害怕见到这明媚的春日,就应该一直躲在拉着窗帘的教室里才对……

荐瑶站在栏杆边,面朝着操场。我一走近,她回过头来,把自己的手机塞给了我。

“你看一下这个。”

我接过手机,见是个微博页面。我不用社交网站,荐瑶倒是在好几个平台上都很出名。

她让我看的是北京一家媒体的账号今天早上发布的一条长微博,已经被转发了上千次。我看了一眼标题,是行加了引号的字——

“我女儿遭到同学勒索,跳楼自杀了”。

我没有点开看内容的勇气,就抬起头来看荐瑶一眼了。只见她低头看着地面。

“日期也好,城市也好,还有死者的年纪,都跟远江的事情吻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远江在日记里陷害了我。”我说。这句话已经在我脑海里演练过无数遍,所以说起来一点磕绊都没有。我本打算找荐瑶商量时就用这句话开头。

“这样啊。”她从我手里接过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又补了一句,“你没点开看啊。”

“葬礼之后我跟她母亲去了她家,看了她的日记。”我想尽量说得平静一些,声音却像是为了响应剧烈的心跳而颤抖了起来。“她母亲险些杀了我……”

“远江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呢?”

“我不知道。但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我相信你。因为我了解你。你不可能对她做出那种事。”说到这里她明显地迟疑了起来。“但是我也了解远江——至少自以为了解她。她也不是会陷害朋友的那种人啊!”

“我也以为自己很了解她。就在一两周之前还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了解她的人。但远江一死,事情全变了。我根本不了解她。她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要说谎……我一点也不明白。说到底我根本就不了解她。”

“这篇报道会登在今天的报纸上,在微博上也一直有人转发。很快学校里的人就会看到了。”

之前我也想过她母亲会不会把事情闹大,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里面写了我的名字吗?”

“用了化名。但是远江只有我们两个朋友啊,会借书给她的就只可能是你了。只要班上的同学看了报道,都会认定是你做的。”

“到时候我会向他们解释清楚的。放心好了,荐瑶,这件事不会连累到你的。”

“我只是在担心你。我相信你是清白的。但是那些既不了解你也不了解远江的同学会相信谁呢?远江她……都用一死来证明了。他们肯定会相信她的。”

“你愿意相信我就好了。”

“但是我什么也帮不了你……”

“不用帮我。我甚至不属于你们那个小圈子。我跟你只是碰巧坐一趟公交车上下学。”

“叶荻,”我从未听她叫过我的全名,这还是第一次。“你为什么这么冷静呢?你这么冷静,大家都会误会你的,会以为你真的做了那些过分的事情,而且一点悔改的意思都没有……”

“你也开始怀疑我了?”我苦笑着问她。

“我没有……我只是……”她盯着自己的脚尖说道。真是个不擅长对朋友说谎的人。不过这样也好,如果每个人都有说谎的天分,都能随随便便就编造出一个个逼真的谎言,即便那些谎言不是用来伤害谁的,也足以让我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了。

我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至今为止我撒过的谎也好,别人对我撒过的谎也好,大抵都是带着善意的,至多也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是啊,翻开日记本的最后几页之前,我都未曾如此真切地感到过来自他人的恶意。所以得知她母亲向媒体公开了那件事,我也能在荐瑶面前表现得这么冷静。毕竟,和初次体会恶意的冲击相比,后来的种种遭遇,哪怕会让我陷入失去生命和名誉的险境,也显得微不足道了起来。

那天之所以会发烧,也是因为恶意而非危险吧。恐怕,我再也不可能像以往那样无条件地信赖他人了。我很难将这改变视为一种“成长”,反而更觉得像是被某种东西玷污了。

就这样,我从远江那里学到了猜疑,从她母亲那里学到了恐惧,而这一切都是我根本不想领教的东西。

如果能在发生这一切之前死掉就好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这只是我的建议,”荐瑶说,“小荻,你最近还是不要来学校为好。先等风头过去……老师和家长一定会理解你的。”

“那样才更会被怀疑吧?如果我不来学校,大家都会认定是我害死了远江,不是吗?”

“我怕会有人伤害你……”

“远江的母亲差点杀我了,这不是玩笑,也不是比喻的说法。她把我锁在远江的房间里,还开了煤气,我从阳台爬到隔壁的人家才逃了出来——是不是听起来很像我编的故事?都是真的。远比她在日记里写的那些事情更真实……”说到这里,我卷起上衣袖子,向她展示了结着痂的右臂。她只看了一眼就迅速移开了视线。“这是爬阳台的时候摔的。这种事都经历过了,我怎么可能怕几个班上的同学呢?没关系的,荐瑶,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如果有人来找我麻烦,不要管我。反正,我们只是碰巧乘一路公交车上下学罢了,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

说完,我就转过身,朝天台门口走去了。

她没有拽住我,也没有跟上来,更没有开口叫我的名字。

只是依稀能听到有啜泣声从我身后传来。

放学之后我去了一趟图书室。并没有打算和姚老师商量,却又不知为什么,很在意她是否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我在教室里等了一会儿,估摸着图书室那边已经没什么人了才过去。

她正好刚把几册精装书递给最后一位借阅者。见我进门,她抬起柜台一侧的木板。“有什么事情进来坐下慢慢聊吧,今天应该不会有人来了。”

我摇了摇头。如果现在跟她过去,我肯定会把憋在心里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姚老师的……

“您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如果说会相信那就是在骗你。”姚老师笑着说,“我跟你又不熟,怎么可能无条件地相信你呢?”

“如果是林远江的话呢?”

“我跟她也没那么熟啊。怎么,发现她的遗书了吗?”

“没有。但是她留下了日记。”

“这样啊。你已经看过了?”

我点了点头。最后一次把头低了下去就没再抬起来。

“我大概能想象是怎么回事了。”她把腰部抵在柜台的边缘处,说道,“你们是好朋友吧?是不是偶尔也会吵架呢?她肯定写了不少你的坏话吧。别太在意,日记就是这种东西,什么冲动的话都会写进去的。大学的时候,我跟一个朋友经常吵嘴,我也在日记里写了很多对她的牢骚话,甚至咒骂过她。她如果也记日记,应该也写了不少跟我有关的气话。真的不必太在意。”

看来姚老师还毫不知情。但我至少确认了一件事——她不会轻信别人,即便她看到了那条报道,也不会无条件地相信远江对我的陷害。这样就可以了。就算那件事情闹到世人皆知,在学校里至少有一个不拿我当杀人凶手的人——哪怕她也并非真的相信我是清白的。

“谢谢姚老师。”虽然你的说教一句都没有说到点子上,但还是要感谢你。“我最近可能还会来找您的。”

“好啊,我这里随时欢迎。不过啊,你这么说可是会让我担心啊。你真没碰上什么麻烦事吗?”

“没有。”真正麻烦的事情可能从现在才开始。

恐怕,不管我做足怎样的心理准备,到那个时候仍会感到措手不及,就像将那个日记本翻到最后的时候一样。

离开图书室之后我去了一趟后院。

我从没跟远江一起来过这边,她却将这里选作我“勒索”她的舞台。

正对着教学楼后门的地方,种着几株蔷薇科植物。可能是上上周末的那场雨把所有花瓣都打落了,现在只剩下些寂寞的空枝。

她为什么要选在这里呢?只是因为这里僻静、罕有人至的缘故吗?可是,那是暴雨来临前的周五,当时枝头还挂满了花瓣,午休时这边不可能一个人也没有才对……

当然,就算有人周五中午来过这里,也不能证明什么。毕竟谁也不会把整个午休都浪费在这里,谁也无法证明我没有在他(她)去了别处之后“威胁”了远江。更何况,过了这么久,谁又会准确记得自己在上上周五的午休时去了哪里、看到了些什么呢?

我怕是真的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就在这时,从操场那边传来了静校的音乐声。那是首令人昏昏欲睡的萨克斯曲。

我穿过教学楼的走廊,准备回家,却见班主任朱老师走在更前面,像是也正要回去。我没追过去,反倒把脚步放得更轻更慢,等她走出校门、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之后,才再次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时妈妈已经在家了。她靠在沙发上,衣服还没换,手提包也丢在一边。看样子没比我早回来多久。见我进门,她叫我坐到旁边,问了我一句:

“你在学校没被人欺负吧?”

妈妈在报社工作,消息本就比其他人灵通一些。她肯定已经看到了那条报道。可是,她却没有问我是不是欺负了别人,反而问我有没有被欺负……

“没有啊。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你们班上前几天去世的那个女生,好像被人欺负了。北京有家媒体做了报道,我们这边可能也要跟进。你不是跟她关系还不错吗?没有跟她一起被欺负吧?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跟我说啊。”

“远江没有被谁欺负。”

“我看报道说她留下了日记……”

“日记也有可能是骗人的。”

“那个女生很爱说谎吗?”

“她偶尔会骗家长说自行车坏了,要点小钱。这算爱说谎吗?其他事情我不太清楚,但她真没被人欺负。这件事真的是她在骗人。”

“她为什么要骗人呢?人都死了……”

是啊,她为什么要骗人呢?

连我都理解不了,“大人”们又怎么可能相信呢?妈妈应该也只是随口一问,根本就没打算深究。反正,“大人”们都不必为理解我们付出任何努力,只要说一句“我已经工作了好几年,理解不了你们这些小女生的心思”就仿佛有了豁免权。

可是……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可是“大人”们是对的。就算去揣测其中的缘由也只是白费功夫。我有种预感,就算到了妈妈的年纪,就算把我的余生都用来推测远江的想法,也不会得出什么“正确答案”。

也许若干年之后(如果我真能活到那个时候),我也会给远江的死亡与恶意都贴上“年少无知”的标签。

“我明天会去你学校一趟。”

“妈妈,这件事能不能交给同事去跑报道呢?您最好不要参与进去。”

“怎么了,忽然这么严肃?我认识你班主任,我去的话会方便些。会给你添麻烦吗?”

我点了点头。

“那我让实习生去吧,反正肯定什么也问不出来。你们班主任肯定会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看来我不如直接问你。”妈妈显然是想开个玩笑,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远江真的没被人欺负。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自杀,又为什么会说谎,但是,日记里的那些话是骗人的。”

“嗯,我相信你。”

妈妈说。她一定是在骗人。

我回到房间之后,锁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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