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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樱草忌 作者:陆秋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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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篇报道用了三天的工夫才传遍整个班,到了周五,同学中间已经有了种种猜测。 报道明确说是弄丢了同学的书之后遭到勒索的。我本以为大家会立刻怀疑到我头上,结果反倒是怀疑荐瑶的人更多一些。这也难怪,荐瑶在班里远比我更引人注目,恐怕班上不少人根本不知道我和远江是朋友。当然,指向荐瑶的流言可能都是秦虹那伙人散播的。也是从周五中午开始,她们用电教设备放起了流行歌曲。 荐瑶没有否认班上同学对自己的种种猜测,午休时间躲到了校外,放学后也是立刻就离开了。 事情急转直下是在之后的周一,严格说是周日的深夜。远江的母亲在网上公开了日记的扫描件。最初公开的只有最后一天的日记,而就在那里面,白纸黑字地写出了我的名字。 这一次好像是秦虹那边的人先看到的,一上午全班就都知道了。 那个午休,松荑拿着饭盒去了隔壁班,荐瑶和上周五一样躲了出去。班里的音乐声比周五时更吵闹了,也许是秦虹她们在以这种方式庆祝自己的胜利吧——荐瑶一度和我这个“罪人”走得那么近,现在已经夹着尾巴逃走了,午饭时间再也不会有人和她们争电教设备了。 这样也好,音乐声遮住了同学们对我的种种议论。不过,就算不把头抬起来,我也知道全班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而且绝不是直视的目光。恐怕再也不会有人正眼看我了。 这都是预料之中的结果。 我的饭量一向很小,也不喜欢西红柿,今天却连同讨厌的菜一起,把一整盒饭都吃完了。洗筷子的时候有点想吐,还好忍住了。 不能让她们觉得我在心虚。哪怕逞强,也不能示弱…… 回到教室,发现秦虹那群人正凑在班长的座位边。班长是个只是成绩很好、其他方面都很不起眼的女生,正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秦虹她们。远远看过去,她的脸上像是写满了不情愿。紧接着,她起身朝我这边走来了。 原来如此,她们躲在后面、强迫班长来向我问话。 我连忙抄起铅笔盒,又从课桌里随便抽出一本习题册,就在我刚转过身、还没朝门口迈出步子的时候,班长叫住了我。 “叶荻,我有点事想问你……” 她的声音在颤抖,也不敢直视我的眼睛,那副样子活像是在跟一个手持利刃的歹徒对话。 “我要去自习了。” 她继续说了下去,声音愈发小了,好在这时秦虹她们已经调低了音量,否则我真很有可能听不清她后面的话。“你是不是跟林远江吵过架?” “没有。还没来得及吵架她就死了。”我说得很冷淡,心脏却跳得越来越快,“你还有别的事情吗?没有的话我先去自习了。” 我走出了几步,她又叫住了我。 “叶荻,我们也不愿相信你做了那种事。” “这样啊。”我转过身,面对着她,“那就不要相信啊。我没有伤害过远江。” “可是……” “我没有做那种事的理由吧?欺负她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又不缺那几个钱,反而只有那么两三个朋友。你们也用脑子好好想想,我真的有必要做出这种事吗?” “但是林远江她……” “她也没必要说谎——你是想这么说吗?”我想结束这无意义的对话了,“她说谎的理由,只有她自己知道。你们真想知道的话,就去问她吧。” “我是真的想帮你……” “是吗?”我往秦虹她们那边看了一眼,只见她们也正往我这边看,还一边议论着什么。“但是派你来问我的人好像不是这么想的。我什么都没做过,对于日记里写的事情也毫不知情——就跟她们这么说吧。就算我说自己才是受害者,你们也不会相信吧?”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说了一句:“我愿意相信你,但是没有信心说服秦虹她们。” “我也没有这个信心,所以就这样吧。我要去自习了。” 我转过身,她还站在原地。她说愿意相信我,也只是一句客套话吧。肯定会有愿意相信我的人,也会有人指出日记的记述里那些不合常理的地方,但班长肯定不是那样的人。她对这件事恐怕根本没有自己的看法,也并不关心,只是被秦虹那群人差遣才来问我的,否则的话,怕是根本不想跟我、跟这件事扯上任何关系,连花费些心思去思考它都不情愿。 在这个教室里,像她这样的人才是大多数。 恐怕,即便在教室之外也是如此。 那些在网上习惯性地转发的人,或是当作谈资在饭桌上讲给别人听的人,其中又有多少人会设身处地地为我们考虑呢?反正勒索同学的故事早已经不算新闻了,因为受到欺凌而自杀也早有了先例。这些旁观者看到远江编造的故事,会做出的反应恐怕只是“又出了这种事啊”,而不会去考虑我有没有勒索远江的理由,更不会想到她可能在说谎。就算我的家庭信息、父母的收入全都被公开到了网上,大多数的人也仍会深信我做得出勒索远江的事情来。 是啊,因为我是“现在的女生”,所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一种简单易懂的三段论。 够了…… 反正用不了多久,任何冷静的分析和那些支持我的话都会被淹没,然后离得远一些的人就会把这件事忘掉了,而我呢,会被周围的人贴上“凶手”的标签然后再也揭不掉了。 总之先逃离这里吧。 想着这些,我快步走出了教室。 班长没再叫住我。其他人也没有。 在报刊阅览室找了个位子坐下之后,才发现带来的那本数学习题集里课上讲过的部分都已经做完了。无奈之下,我去架子上拿了一本合订好的科技类杂志,装作在看。阅览室里也有个班上的同学,正对我指指点点的,她旁边还坐着一个别的班的女生,很专心地在听。看来我的“事迹”很快就要传遍全校了。 我用了一个中午翻完了半年份的杂志,走出阅览室却浑然不记得读到了什么。其间我还收到了荐瑶发来的一条短信,只写了一句“对不起”。我怕被别人看到就删掉了。我想,她也是看中短信能直接删掉这个便利的功能,才会用这种有些过时的方式联络我。 我以前不怎么把手机带到学校来,自从卷进了这桩麻烦,就总把它放在手边。一是为了查看网上的新动向,二是在遭遇什么突发情况时(就像在远江家遭遇的那样)可以立刻求救。 回到教室门口时,还没有打预备铃。 朱老师站在走廊里,见我过来就立刻叫住了我,之后又领着我绕过一个拐角,站到离教室稍远的位置。看样子她并不希望其他同学听到我们的对话。起初她还支支吾吾的,像是不知该从哪里问起。反复斟酌了一番之后,她问我知不知道远江是因为什么才自杀的。 “您不是说那是事故吗?” 她显然被我激怒了,瞪大了眼睛,嘴唇和脖子上的筋都在抽搐,却又竭力压制着怒火。 我只好补了一句,“那天葬礼之后,我去远江家看过她的日记,是她母亲让我看的。” “这么说……” “但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对不起远江的事情。” “什么叫不记得了?” “我没威胁过她。日记里写的那些事都是骗人的。” “林远江有什么怨恨你的理由吗?” “我不知道。我也是看完日记才知道她那么恨我的。恨到临死还要陷害我的程度……” “我相信你。” 又是这句话。“老师真的相信我吗?” “你不是那种会欺负人的学生。咱们班上不会有那种学生的。” 是吗?但愿不会有吧,我可不想被人欺负。 就在这时预备铃响了,但她很显然没打算放我走。 “学校这边会替你做出回应的。你不用担心。最近先低调一点吧。网上有人议论什么千万不要回复,有媒体的人找到你也不要乱说话。” “如果班上有同学议论我呢?” 我这句话显然戳到了她的痛处。我很清楚,不管之后在我身上发生什么事,都很难指望她介入。哪怕全班都孤立我,乃至…… “叶荻,你还没搞清楚状况吗?事情闹成这样了,学校会尽可能保护你的。我们只是希望你能低调一点,不要再惹出什么麻烦了,好吗?”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不管你有没有做,就算真的做了……”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抬起了左手,像是要捂住那张失言了的嘴。一不小心说了实话,任是谁都会心虚。“老师相信你,咱们班上肯定没有那种欺负人的学生。” 她话音刚落,上课铃就响了起来。这次她终于不得不放我走了。 坐到椅子上我才想起来,我把那节课要用的课外阅读材料锁在了教室后面的柜子里。可是教英语的付老师已经开始讲课了,同学们都齐刷刷地把阅读材料翻到了他要讲的那一页。今天,他没再因为我没准备好课本而指责我,甚至没往我这边看上一眼。 后来,松荑从后面递了一张纸条给我,上面却一个字也没写,恐怕也是不知该从何问起。我这才意识到有必要跟她解释一下,就写了一行“林远江在说谎”。然后,她又在纸条另一面写了一句“她为什么要说谎?”——又是这个问题。每次向别人澄清,都会被这个问题卡住而无法顺利进行下去。我只好写了一句“也许她很讨厌我”。 然后松荑就再没递纸条过来了。 课间的时候,我去后面的柜子取东西,顺便往松荑那边看了一眼,她注意到了,立刻避开了我的视线。 是啊,我没法说服她,也没法说服任何人。不管这件事如何蹊跷,如何与我给人的印象不相符,只要解决不了“她为什么要说谎”这个难题,我就注定说服不了谁。 看来,事到如今真相早就不重要了。反正也不可能起远江于地下、跟我当面对质。只要找到,或者说编造一个说谎的“缘由”或是怨恨我的“契机”就好了。 也许她妒忌我。远江在母亲的管教下过着不自由的生活,而我却能相对自由地支配时间和金钱来读书、买书,在她看来怕是很值得羡慕的。可是那样的话,她为什么不找荐瑶下手呢?远江在日记里提到过,说荐瑶像是一颗她“不敢直视的太阳”,已经耀眼到这种程度了,若真要妒忌,也应该妒忌她才对…… 算了,不要再替她考虑了。姑且像她一样编造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吧!就用最俗套的理由好了——我们喜欢上了同一个男生。 想出这个“理由”之后的几分钟我一度很兴奋,还环视了一下整个教室,想看看哪个男生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一时的脑热降温之后,我才发觉这个“理由”是何等不堪一击。 ——如果真有这种事,远江为什么从未在日记里提到过呢? 远江的母亲迟早会公开日记的全文吧?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无法替自己开脱。就是因为在日记里找不到任何远江怨恨我的理由,远江对我的种种指控才显得那么无懈可击,旁人也就不会再做什么多余的猜测了。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不可能不懂。虽说日记里也写满了对她的控诉,看到的人免不了要如此解读这起“事件”——远江在母亲的威压之下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我的“背叛”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即便她也会被视作逼死女儿的凶手,她也势必会公开前面那些内容的。 这就是她对我的“复仇”。 和她女儿的做法一样,这是一种自杀式的攻击。 在回家的路上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妈妈一定会责怪我一直瞒着她。她肯定未曾料想到,最早的那篇语焉不详的报道已将矛头指向了我,更不会知道我早就看过了远江的日记。上周一她问我有没有被人欺负时,我一口咬定远江在骗人,当时如果没说出那些话就好了,事到如今至少还能装出一副懵然无知的样子来,或许能蒙混过去。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妈妈一定会对我发脾气的。但这都无所谓。关键在于等她冷静下来之后,会相信我吗…… 把钥匙插进锁孔之后,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推门进去。在门口换鞋时我还没有察觉到,走进客厅才发现我把这一切都想得太轻巧了。 坐在沙发上的不止妈妈一个人,爸爸也已经回来了。 起初,爸爸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都是妈妈在问我话。问清了事情的原委之后,紧接着的果然是那个问题,“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就在我吞吞吐吐、不知该怎么回答的时候,爸爸终于开口了: “这件事应该由我们去和你同学的母亲交涉。如果你早些告诉我们,事情也不会闹到现在这一步的。” 会的,就算你们去交涉,她也不会停手的——不过现在显然不该用这种话顶回去。 “我也没想到她会把远江的日记发到网上……” “我们今天一整天都在跑这个事情。”爸爸说,“北京那边的媒体已经打过招呼了,他们说不会只听一面之词,也会报道我们这边的说法。但是我们怎么也联系不到你同学的母亲。家里没人,手机也打不通,她单位的人说她已经两个礼拜没去上班了。北京那家报社也说好久没收到她的联络了,还说把日记的扫描件上传到网上也是她自己的行为,跟他们报社没有关系。我们打算明天再去她家看看。” “对不起……” “学校那边怎么样?”妈妈问我。 “班上的同学都知道了。” “没有人欺负你吧?” 我本想说“暂时还没有”,又怕让他们担心,就摇了摇头。 “学校那边也说会尽量把事情压下去。”爸爸说,“如果你同学的母亲再在网上散播什么,我们准备告她诽谤。总之,这件事会过去的。你也不要想太多。” “我知道了。” 他们又安慰了我几句,然后就放我回房间了。我锁好门,开始换衣服,眼泪忽然怎么也停不住。结果,爸爸到最后也没有问我是不是真的欺负过远江。可是,我也没有勇气问他不问的理由。如果爸爸的回答是“我相信你不会做出那种事”倒是还好,他如果说“即便你真做了也不要承认”,我又是否该感到愤怒呢?至于其他的答案,我更是根本不敢想象。 就这样把这个问题永远地悬置起来吧,权当爸爸妈妈都信任着我。可是即便这么想着,眼泪仍不住地往下掉。我屏住呼吸,不想哭出声来,可是到头来还是弄出了不小的动静。再这样下去会被爸爸妈妈听到的…… 我扯开叠好的被子,打算像小时候一样蒙住头痛哭一场,却先听到了敲门声。我扑倒在床上,捂住耳朵,不想应门。 即便捂着耳朵,也能听到敲门声很快就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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