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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草忌  作者:陆秋槎

远江的母亲后来陆续在网上公开了日记的全文。不过,班里的同学对这件事的关注,一度被期中考试打断了。我在学校里的处境没有什么变化。回想起来,自己本就不怎么起眼,以往除了松荑和荐瑶,也很少有人主动跟我说话。至于远江,每次都是我主动凑过去找她的。如此看来,我早就适应了这种清净的日子。更何况,老师们也很有默契地不再点到我的名字,上课时也可以放心地开小差了。

需要习惯的就只有两件事而已,一是一个人吃午饭,二是自己坐公交回家。

总之,就算成了班上的透明人,我的生活也没有多少改变。反正班上的透明人也不止我一个。我也是在遭到无视之后才注意到他们的。除了我之外,还有几个同学每天也是一个人吃着午饭,课间、午休和放学之后也都是独来独往。

我之前只注意到了远江,她当时就是这样度过校园生活的。

现在看来,如果没注意到她就好了……

晚上荐瑶偶尔会打电话给我。总听她道歉,我都有些麻木了。她的处境也有些不妙。以往午休时凑在她身边的那个小圈子已经土崩瓦解了,只剩下男友还陪着她。配合大家孤立我的结果就是,放学之后她也只得一个人回家了。

在期中考试结束之后不久,我开始受到秦虹那群人的骚扰。有一天午休自习回来,发现桌上被人用荧光笔写了一行“杀人犯”。比起愤怒,我更觉得哭笑不得。就算要用这种方式“伸张正义”,也麻烦你们做得专业一些,至少去校门口的文具店买支马克笔吧。

后来她们真的买了,而且把字写到了我放在课桌里的课本上。

还有过几次,她们把撕碎的纸屑丢进了我的课桌和书包里。

我之所以知道是她们做的,还是荐瑶在电话里告诉我的。

为了保护课本,我把放在课桌里的所有东西,连同书包,都锁到了教室后面的柜子里,需要用到的时候才取出来。有时候也会闹出乱子,没有把上课所需的材料都备齐。幸好老师绝不会点到我,少拿了什么也无所谓。

再之后,我交上去的英语作业本再没有发下来。我这才想起英语科代表跟秦虹她们是一伙的。我后来再也没交过英语作业,老师也仿佛没有我这个学生一样,一次也没有提醒过我。

值得庆幸的是,语文科代表是荐瑶,否则我的周记本说不定已经被全班同学传阅一遍了。

然而,秦虹她们对我的骚扰升级为欺凌,却是在一次语文小测验之后。

周四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语文。那天语文老师有事请了假,临时改成了作文小测验。翻开从前桌传过来的试卷,我一瞬间感到呼吸有些困难,胸口也在隐隐作痛——

“请以‘信任’为题,写一篇不少于八百字的作文。文体不限,诗歌除外。”

我尽可能不弄出动静地深呼吸了几次,又读了一遍试题。信任——这对我而言尚不是最糟糕的题目。如果考题是“友情”,我或许还会有更激烈的生理反应。可即便如此,我的右手已经开始颤抖了。我拿起笔,想在稿纸第一行写下那个给定的标题,但迟迟无法下笔。好不容易让笔尖碰到纸面,却又一笔滑了出去,幸好只滑到了格子边缘,只消描一描就能变成“信”字的第一笔。

周围的同学大多还在构思,没有动笔开始写。然后我注意到了,秦虹正把目光投向我这边。即便觉察到了我的视线,她也没有立刻把头转过去,而是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她们应该都很好奇我会怎样写这篇作文——是啊,既然她们认定是我背叛了远江的信任,自然会很想知道我要怎样替自己辩解。

幸好唯有荐瑶是绝不会听命于她们的,我的试卷不至于落到她们手里。

还是集中精神,先把这堂小测验应付过去为好。

我活动了一下手腕,手已经不再抖了。反倒是秦虹那充满恶意的目光让我冷静了下来。不能向她们示弱,就算用陈词滥调来拼凑,也要把这篇作文写完。

然而,那只握着笔的手,就算不再颤抖,也不怎么听我的使唤,擅自就把我的心声写到了试卷上:

“信任只是一种托词。”

我正犹豫着该不该画掉重写,接在后面的话却像无声电影的字幕一样,一句句涌现在脑海里,我只好将它们悉数记了下来。

“没有勇气去确认对方的想法时,大家就会把‘信任’二字挂在嘴边,以自欺欺人。说到底,这不过是胆怯在作祟。可是,多数情况下,即便开口去确认对方的想法,也未必就能听到真实的答案,而且有可能让自己受到伤害。更可怕的是,一旦去追问,就会被认定是‘不够信任对方’,从而破坏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这真是篇离经叛道的应试作文。若在以往,我可没有勇气在小测验里写下这一类负面的言论,见了这题目,怕是只会论述人与人之间建立信任的重要性,再举些无关痛痒的例子,引几句一知半解的名人名言,最后再反过来说也不能盲目信任别人。可是,经历了远江的事情之后,只怕我是再也写不出那种冠冕堂皇的蠢话了。

“……毕竟,我们不是为了刨根问底而活在世上的,绝少有人愿意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付出代价。恐怕仍有必要继续滥用‘信任’二字,而不去探求别人的真实想法。当然,在自欺欺人的同时,谁也不要入戏太深,也要随时做好遭到背叛的心理准备。”

写完这最后一句话,我就像被抽空了一样,习惯性地把手里的笔移到下一行,却已经无话可写了,大脑里一片空白,直到下课铃响起才回过神来。

倘若在书里读到类似的文章,恐怕我只会觉得作者在标新立异,行文也很是生涩,通篇都是枯燥的说理,全无实例。想必语文老师看到也会这么想。然而我没法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实例写进去,也不必写,这只是一种宣泄,至多也只是一种整理,本就没打算拿到高分,更不指望能说服谁。

这样就可以了。

我把它放在从松荑手里接过的卷子下面,传给了坐在我前面的男生。然后像往常一样,把书包和上午用过的课本都锁到了柜子里。再次回到座位时,发现松荑已经不见了。她还是每天中午都去隔壁班吃饭。同学们纷纷去放在教室外的箱子那边拿饭,荐瑶则抱着收上来的作文跑出了教室。

教室里马上就要响起音乐声了吧。

我这样想着,也去取了盒饭,回到教室,音乐却迟迟没有响起。

秦虹和她的跟班们正凑在我的座位边,她手里还拿着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稿纸。我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我刚刚写完的作文。

荐瑶肯定不会把我的作文交给秦虹她们,平时交给小组长的作业也基本都能回到我手里,而这一次,是从后往前传的卷子……

原来如此,坐在我这一列第二排的女生现在就站在秦虹身边,一定是她扣下了我的作文。

我朝座位走去,准备像往常一样无视她们,结果被粗暴地拦了下来。

她们中的两个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推到了椅子上。饭盒里的菜汤洒了一些出来,溅到了其中一个女生的鞋上。她像是为了报复,狠狠地踢了我一脚。

从胫骨传来的剧痛让我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一次就算我想无视,只怕也做不到了。只是塞纸屑或是用马克笔写下咒骂我的话已经满足不了她们了,她们终于还是对我出手了。

我想挣脱开、跑出教室,却因为肩膀被人死死压住而无法起身。

“我们真的看不下去了。”秦虹说道,又瞥了一眼我那篇作文,“你害死了我们的同学,居然一点悔意也没有,还在作文里嘲笑林远江。”

说着,她大声念出了作文的最后一段话:

“当然,在自欺欺人的同时,谁也不要入戏太深,也要随时做好遭到背叛的心理准备。”

她把那张纸甩在我的课桌上,让它正好摊在了饭盒旁边。

粘到纸上的菜汤一点点晕染开来。

班里那些原本打算无视这场闹剧的同学,也纷纷把头转了过来。我想,听到了这一番话,他们也像秦虹一样,正沉浸在自以为是的义愤之中。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林远江在你们的友情游戏里‘入戏太深’了?她把你当朋友,也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你是这个意思吗?”说到这里,她揪起我的衣领,瞪了我一眼。“你还是想说,林远江会自杀,都是因为没做好被你背叛的‘心理准备’?开什么玩笑!”

我不想和她解释,只希望这一切能快点结束。

“我们都读了她的日记,里面真是三句话离不开你。她那么信任你,你又是怎么对待她的?她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你却……”

“是啊,她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这还不是因为你们都不愿跟她做朋友——你们所有人都当她不存在!”

结果还是说了出来……不,应该说是喊了出来。恐怕身在隔壁班的松荑也能听到我的叫喊声。

这句话,我从很早以前就想质问班里的同学了,今天总算说了出口。是啊,即便远江是个连手机都没有的孤僻的女孩子,你们也不该一直无视她,直到她死了才想起班上有这么一个人,才来为她的死鸣不平!在她活着的时候,当她还在这间教室里与我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时,你们都为她做过什么呢?

秦虹举起左手,像是准备打我。我不愿示弱,把眼睛睁得更大了,泪水却不住地往外涌。

她忍住了,颤抖着放下了左手,也松开了抓着我的衣领的右手。她全身都在颤抖,呼吸声也变得异常沉重,像是刚刚跑完八百米一样。

“你……”

她的跟班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她,等待着秦虹的下一步指示。那场面就像是一群未开化的土著在等候女祭司的神谕。

“你有什么资格把‘朋友’这个词挂在嘴边!”秦虹在我耳边怒吼道。她的“朋友”们纷纷点头称是,看来谁也无法原谅我玷污这个神圣的字眼。“我来教你怎么和人做朋友吧……”

说着,她拿起我摆在桌上的盒饭,抓了一把已经凉了的米饭,凑到我嘴边。我伸手去挡,结果手也被抓住了。

“朋友要一起吃午饭!”

她把那口饭按在了我的脸颊上。我真的被激怒了,想着如果她再敢这么做,我就一口咬住她的手指。可是,把粘在手上的饭粒在我的袖子上蹭干净了之后,秦虹没再把手伸进饭盒里,而是将饭盒整个端起,连汤带水一并扣在了我头上。

可能是为了不被菜汤溅到,按在我肩膀上的手一时松开了,我站了起来,却因为眼睛被菜汤糊住了,一时什么也看不到,不知该往哪里逃脱,一转眼又被按回到了椅子上。

菜汤顺着脖子流进衣领里、滑过后背的感觉,活像是有什么活物钻进了衣服里。

趁着她们还没来得及抓住我的手腕,我赶忙擦了一把眼睛。这下总算能睁开眼了。

“朋友会上课传纸条……”

秦虹的话音刚落,她的跟班就将一大把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纸屑撒在了我头上。看来平时就是这个女生负责往我的课桌里放纸屑。

“朋友要每天给对方打电话。”

说着,秦虹把手探进我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了我的手机,又将它狠狠地摔在地上。

“朋友还要一起拍照……”

她的另一个跟班拿着自己的手机凑了过来。走过来的时候还不忘一脚将我的手机踢到了更远的地方。然后,她举着手机对准我,拍下了我的丑态。

“让她自己看看。”秦虹指示说。

我看了一眼拿到我面前的手机屏幕,立刻把视线移开了。我现在的样子远比想象的更糟糕。纸屑被菜汤粘住,纷纷挂在我的头发上。褐色的汤水顺着头发流下来,经过眼眶,流过面颊,又从腮部滴到衣领上。我不禁想起了《魔女嘉莉》里女主角被洒了一身猪血的场面,竟从悲惨之中感到了些许的滑稽。

“朋友还要一起写作业。”

我的书包和作业本全都锁进了柜子里。钥匙倒是就在衣服口袋里,但她们显然没动这个心思,只是把我那篇作文撕了个粉碎。新产生的纸屑仍照例扔在了我的头顶上。

之后,秦虹对我下达了最后的判决——

“朋友要一起去厕所。”

听到这里,她的一群跟班忽然手足无措了起来。很显然,每个人都听懂了她的意思,却犹豫着要不要执行。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清楚,若把这副样子的我拖出教室,一定会把事情闹大的。可是秦虹并没有就此收手的打算。她凑到我耳边,又补了一句: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这话既是对我的威吓,同时也是说给她那群跟班听的。她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就把我拽了起来。

手臂虽然被她们抓得生疼,却又有一股寒意涌过,怕是已经起满了鸡皮疙瘩。厕所——我一时很难想到比这更可怕的字眼了。秦虹究竟打算对我做什么,我根本就不敢想象。往好处想,至少会帮我冲洗一下头发吧……

事到如今就算讨饶她们也不会放过我了。

我暗下决心,等她们把我拖出教室门,我就大声喊救命,让这一整层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声音从教室前方传来,我抬起头,见是朱老师站在门口。

秦虹她们赶忙把我放开,我顾不得朱老师的阻拦,冲出教室,朝水房奔去。刚一出门,险些撞到一个站在门外的女生,竟然是荐瑶。

看样子是她叫来了朱老师。

冲进水房,我立刻拧开水龙头,把头凑到下面。我肯定把那些正洗着餐具的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但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即便早一秒钟也好,我恨不得立刻摆脱粘在头发上的菜汤与纸屑。看着从我的头发上流过的自来水都变成了铁锈的颜色,我失声痛哭了起来。关上水龙头之后,立刻听到了一阵走向我的脚步声。是荐瑶为我送来了毛巾。

后来朱老师把我带到了办公室,问我需不需要去宿舍楼那边冲个澡,又劝我去医务室那边躺一会儿。还说已经批评了秦虹她们,她们几个正在会议室写检查。

之前我被她们骚扰的时候,一次也没跟朱老师提起过,事到如今也没法谴责她不作为,只好先感谢了她的关心,又告诉她我已经没事了。

正当我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朱老师忽然说了一句让我始料未及的话:

“我联系了你家长,他们过一会儿会来接你。今天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真的已经没事了。我也没那么娇贵,就是想换件衣服……”

“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学校这边会当成病假处理的,你不用担心。”

“没这个必要吧。”

“作为你的班主任,我觉得还是有这个必要的。”说到这里,她面露难色。“就当是为了班级,好好休息一下吧。”

“老师的意思是我明天也不用来了吗?”

“你可以休息到你觉得恢复过来了为止……真的不用太勉强。学校这边都会算是病假的。你平时成绩也不错,又很自觉,就算在家休息,功课也不会落下的。高二文理分班之后你打算学文吧?”

照她的意思,直到这学期结束我都不用来学校了,而升上高二之后,反正我也会去文科班,不会归她这个物理老师管。现在她只想着先排除掉我这个不安定因素,以求顺利撑到这学期结束。

的确,只要我还坐在教室里,同学们就无法专心学习,说不定哪天又会有人做出类似今天这种事情来。她负责的班级已经出了远江这个自杀的学生,又出了我这么个新闻焦点,再出什么乱子她就真的承担不起了。

真是讽刺啊,我明明是被欺负的一方,却被下达了实质上的停学处分,而对我暴力相向的秦虹她们,只是写篇检讨就没事了。

“朱老师,您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呢?”我说。

“什么事?”

“如果秦虹她们敢欺负方荐瑶的话,就把她们全都开除。”

这显然不是她能做主的事情,但她斟酌了一番之后,还是说了句“好,我答应你”。

就在这个时候,朱老师桌上的电话响了,是传达室打来的,说是我家长已经到了。

“你的书包还在教室里吧,我陪你过去拿一趟。”

“没关系,我自己去就好了。”

“还是让我陪你过去吧。”

她抢先一步起身,走到门口,替我打开了门。我跟在她后面走出办公室,只见荐瑶一个人站在门外。从她身边经过时,我轻声说了句“保重”。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低着头站在原地,也不知道究竟听见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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