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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萤火虫小巷 作者:克莉丝汀·汉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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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那年的夏天,对塔莉而言简直有如天堂。她和凯蒂找到一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风格的公寓,地段非常理想,就在帕克市场楼上。她们搬来外婆的旧家具,厨房里的康宁厨具与英国瓷器都有四十年历史。她们挂上喜欢的海报,小茶几上摆着两人的照片。穆勒齐伯母有一天突然来访,送来几袋生活用品与几盆人造花,说是要为她们的公寓增添温馨气氛。 环境塑造了她们的生活风格。步行范围内便有数间酒吧,她们最喜欢市场里的雅典酒吧,以及街角那家烟雾缭绕的弗吉尼亚酒馆。早上六点,送货卡车哔哔倒车、呜呜鸣笛,她们到对街的星巴克买拿铁,然后去“拉潘尼尔法式烘焙坊”买牛角面包。 身为单身上班族,她们的生活规律而悠闲。每天早上她们出门吃早餐,坐在街边的锻铁餐桌旁阅读她们收集来的报纸。《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西雅图时报》与《邮讯报》更成为她们的《圣经》。吃完早餐后,她们开车去公司,每天都能在那里学到关于电视新闻报道的知识。下班后她们换上有大垫肩的闪亮上衣与老爷裤,造访市区许许多多的夜店,各种音乐都有——朋克、新浪潮、摇滚、流行,随她们的心情挑选。 塔莉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和查德交往,他经常带她们一起出去玩得很疯。 她和凯蒂当年在深夜河畔编织的梦想成真了,塔莉觉得每分钟都很快乐。 现在,她们将车停在公司前面,从下车到进去大楼,一路聊个不停。 但是一打开办公室的门,塔莉随即察觉到状况不对。马特在窗边匆忙收拾摄影器材,强尼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话大吼大叫。 “怎么回事?”塔莉将皮包扔在凯蒂一尘不染的办公桌上。 马特抬起头:“发生了抗议事件,由我们负责报道。” “凯萝呢?” “在医院生产。” 这是塔莉的好机会,她直奔强尼的办公室,连门都没敲:“让我播报。我知道你认为我还没准备好,但是现在没有别人了。” 他挂断电话看着她。“我已经通报电视台要由你负责报道,刚才就是因为这件事在吵。”他由办公桌后面走向她,“别让我丢脸,塔莉。” 塔莉知道这么做很不专业,但她实在忍不住——她扑过去抱住他:“你最棒了。我会让你很有面子,等着瞧吧。” 她往门口冲去,他清清嗓子叫她,她停下来,转过身。 “你不想看一下背景资料吗?难道你打算什么都不知道就去采访?” 塔莉感觉脸颊发烫:“糟糕,我要看。” 他递给她一张滑溜溜的传真纸:“事件起因是耶姆镇一个叫杰西奈[杰西奈(J. Z. Knight):原为家庭主妇,一九七七年于自家厨房与灵体蓝慕沙相遇,并于一九八八年创立蓝慕沙启蒙学院,成为美国性灵大师。]的家庭主妇,她自称能通灵。” 塔莉蹙眉。 “怎么了吗?” “没有,只是……有一个我认识的人住在那儿附近,没什么。” “没时间去拜访朋友了。快出发吧,我希望你两点能回来进行剪辑。” 马特和塔莉出去后,办公室变得非常安静,只剩凯蒂和强尼两个人,这种状况很罕见,这是整个夏天里的第二次。寂静让她有些不安,他的办公室门开着,想到他就在里面,凯蒂的心无法平静,电话响起时她每次都太快接听,而且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塔莉在的时候总是热闹滚滚。她为电视新闻而活,所有大小事她都想知道,每天她都缠着强尼、凯萝和马特不停发问,所有事情都要征询他们全体的看法。 塔莉经常聊天到一半自顾自地走掉,马特翻白眼的次数多到凯蒂数不清,头牌记者凯萝的反应更不客气,最近她几乎不和塔莉说话了,但塔莉似乎不在意,对她而言只有新闻最重要,第一是新闻,最后是新闻,永远是新闻。 然而凯蒂不一样,她关心同事胜过他们所报道的新闻,她几乎立刻和凯萝成为朋友。凯萝经常带凯蒂一起去吃午餐聊即将出世的孩子,也常请凯蒂帮忙编辑稿件或查资料。马特也常找凯蒂倾吐,一说就好几个小时,聊家庭问题以及女朋友不肯嫁给他的烦恼。 唯一没有对凯蒂打开心门的人是强尼。 每次他在旁边,她就紧张得不知所措。只要他看着她的方向微笑,她就会双手发软拿不住东西。向他转达留言时她总是结结巴巴的,还被他办公室的破旧地毯绊倒过。 简直可悲至极。 一开始凯蒂以为只是因为他长得帅。他有着爱尔兰天主教男孩的完美外形,黑发蓝眼,笑起来时整张脸皱在一起的模样令她忘记呼吸。 她原本以为这种迷恋不会持续很久,只要经过一段时间多了解他,便会停止醉心于他的外貌,至少可以对他的笑容免疫。 可惜没那么顺利。他所说的话让她的心被绑得更紧,在他愤世嫉俗的伪装下,她瞥见一个怀抱理想的人,不只如此,他还受了伤。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强尼内心破碎,屈居边缘地带,无法触及大新闻,这样的悲哀挑动着她。 她走向墙角,那里放着一堆录像带等着归档。她刚抱起一摞,强尼忽然出现在他办公室的门口:“嘿,你很忙吗?” 她手中的录像带立刻掉满地:“没有,还好。” “我们去吃一顿像样的午餐吧。今天没什么新闻,我吃腻了熟食店的三明治。” “呃……当然好。”她专注在出门前要做的事情上:启动录音机,穿上毛衣,拿起皮包。 他来到她身边:“准备好了吗?” “走吧。” 他们并肩走向街口过马路,他的身体不时轻触到她,每一次她都能清楚感受到。 终于到了餐厅,他带她走向角落的座位,从这里可以俯瞰艾略特湾与七十号码头的店铺。他们一落座,服务生立刻来点菜。 “穆勒齐,你的年纪可以喝酒吗?”他微笑着问。 “你真会开玩笑,可是我不在上班时间喝酒。”这句话简直古板透顶,她沮丧极了,再次骂自己白痴。 “你是个负责任的好孩子。”服务生离开之后他如此说,看得出来他强忍着笑。 “是好女人才对。”她坚定地道,希望没有脸红。 他微微一笑:“我是在称赞你。” “有那么多好话可说,你却选负责任?” “不然你希望我称赞你什么?” “性感、杰出、漂亮。”她紧张地大笑,她希望展现成熟,却表现得像个小丫头,“你知道,所有女人都想听的那些。”她微笑。她必须利用这次机会在他心中留下好印象,并吸引他的注意,就像他吸引她那样。绝不能搞砸。 他往后靠,希望不是因为忽然想离她远一点。此时此刻,她万分遗憾没有和大学时交往的男生上床,她敢说他一定看见了她身上的处女印记。 “你来上班多久了?两个月?” “快三个月了。” “你喜欢吗?” “还不错。” “还不错?真怪的答案。这个业界的观感很极端,不是爱死就是恨死。”他靠向前,手肘靠在桌上,“你对传播有热情吗?” 又是这个词,这是她与塔莉之间最大的差异,就因为这个,所以塔莉是粮,而她则是糠。 “呃,有。” 他端详她,接着露出了然于胸的笑容。她很想知道,那双蓝色眼眸究竟将她的灵魂看穿到什么程度。 “塔莉绝对有。” “是啊。” 他尽可能装出不经意地问:“她有交往的对象吗?” 凯蒂没有退缩也没有蹙眉,她自认表现非凡。至少,现在她知道这次邀请的用意了。她很想说“有,她和现在的男朋友交往很多年了”,但她不敢说,虽然塔莉不必隐瞒和查德的关系了,但也没有四处张扬。“你说呢?” “我猜她应该有很多对象。” 幸好服务生送餐来了,她假装赞赏盘中的食物:“你呢?我觉得你好像不太热衷于这份工作。” 他猛然抬起视线:“你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她耸肩继续吃,但眼睛却看着他。 “或许吧。”他低声说。 她感觉自己愣住,叉子停在半空中。他们的话题第一次超越随口闲聊,他吐露了很重要的心事,她非常确定。 “告诉我,在萨尔瓦多发生了什么事?” “你应该知道那里发生过大屠杀吧?当年就非常血腥了,听说现在更严重。行刑队杀害平民、神父和修女。” 凯蒂不是很清楚,老实说,她一无所知,但她还是点头,看着他脸上纷杂的情绪。她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激动热情的模样,他的眼眸中再次出现无法解读的神情。 “你好像很热爱那份工作,为什么放弃?” “我从来不提这件事。”他喝光啤酒后站起来,“该回去上班了。” 她低头看着几乎没吃几口的餐点,显然她太多事、刺探太深了:“我侵犯你的隐私了,对不起——” “不用道歉,那已经是陈年往事了。走吧。” 回公司的路上,他一言不发,他们迅速上楼,进入寂静的办公室。 她终于忍不住碰碰他的手臂:“我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惹你不高兴的。” “我刚才说过,那是陈年往事了。” “但是还没过去,对吧?”她轻声说,立刻察觉自己又越界了。 “回去工作。”他粗声说完,进入他的办公室,用力关上门。 耶姆镇坐落在奥林匹亚市与塔科马市之间,藏身于翠绿山谷。这是个典型的乡间小镇,所有人都穿法兰绒衬衫配褪色牛仔裤,在路上相遇时会互相挥手打招呼。 然而几年前发生了急遽的变化,一个三千五百岁的亚特兰蒂斯战士现身在一个平凡主妇的厨房。 镇民奉行西北地区的风俗:过好自己的日子,也给人一条活路,于是一直以来都没有干预。他们不理会那些来耶姆镇朝圣的信徒(大多开着昂贵名车、一身精品行头——好莱坞那种人),也装作没发现最上等的土地一一售出。 然而,当杰西奈准备大兴土木成立学校教育信众时,镇民终于忍无可忍。KCPO南湾分社的主管表示,当地民众包围了杰西奈的土地。 抗议建案的所谓“群众”,其实不过区区十个人,他们举着标语牌在聊天,感觉不像政治集会,比较像一起喝咖啡聊是非,不过采访车一出现,他们立刻开始游行、呼口号。 “啊,媒体的魔力。”马特将车停在路边,转头对塔莉说,“告诉你一个大学没教的秘诀:跟受访者打成一片,大胆走进去。假使感觉快要爆发肢体冲突,我要你立刻过去,知道了吗?不断提问、不断说话就对了。一看到我打手势就立刻闪开,不要挡住镜头。” 塔莉跟着他往前走,她的心跳仿佛一分钟内跑了约一千六百米。 抗议群众朝他们蜂拥而来,所有人同时开口想表明立场,互相推挤争抢。 马特用力推塔莉一把,她踉跄往前,直接对上一名彪形大汉,他留着圣诞老人风格的大胡子,高举标语牌,上面写着:拒绝蓝慕沙。 “我是KCPO的塔莉·哈特,请问你今天来这里的诉求是?” “问他的名字。”马特大吼。 塔莉瑟缩了下。该死。 壮汉说:“我叫班恩·聂图曼,我的家族在耶姆镇住了将近八十年,我们不希望这个镇变成新世纪怪咖的超市。” “他们已经有加州了!”有人大喊。 “请介绍一下你印象中的耶姆镇。”塔莉说。 “这里很安静,大家互相照应。我们每天一起床就先祷告,通常不管邻居的闲事……直到他们开始建造不属于这里的鬼东西,载来一车车精神病患者。” “你说他们是精神病——” “本来就是!那个女人说会通灵,和一个自称来自亚特兰蒂斯的死人说话。” “学印第安人说话就是蓝慕沙吗?我也会!”旁边有个人大声说。 接下来二十分钟,塔莉彻底发挥所长和大家说话。采访进行六七分钟后,她渐渐抓到节奏,也想起学过的东西。她聆听,然后问一些很平常的问题,她不确定是否问到重点,也不确定是否站在最佳位置,但是访问到第三个人时,马特不再指挥她,而是交给她主导。她知道自己感觉很好。人们对她推心置腹,说出心中的感觉、疑虑与畏惧。 “好了,塔莉。”马特在她身后说,“拍够了,可以收工了。” 一停止拍摄,群众立刻解散。 “我办到了。”她低语,控制住想上下蹦跳的心情,“真刺激。” “表现很好。”马特对她微笑,她永远忘不了这个笑容。 马特以破纪录的速度收拾好摄影器材上车。 塔莉的肾上腺素狂飙,依然处于亢奋状态。 这时她看到露营区的招牌。 “开进去。”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么说。 “为什么?”马特问。 “我妈……来这里度假,暂时住在这个露营区。给我五分钟去打个招呼。” “我去抽支烟,你有十五分钟,不过等一下我们得尽快赶回去。” 采访车停在露营区的预约柜台前。 塔莉过去问她妈妈在不在,值班的人点点头:“三十六号营区,看到她时顺便提醒她该缴钱了。” 塔莉沿着小径穿过树林,好几十次想放弃回头。老实说,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自从外婆的葬礼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妈妈,也没和她说过话。塔莉满十八岁时继承了外婆的遗产,从此负责每个月寄钱给白云,她从不曾收到只言片语的道谢,倒是收过好几张通知寄钱到新地址的明信片。耶姆镇这个露营区是最新的地址。 她看到妈妈站在一排流动厕所旁边抽烟,身上穿着一件印第安风格的灰色粗织毛衣,搭配很像睡裤的裤子,感觉仿佛女子监狱的逃犯。岁月磨损了她的美貌,在凹陷的脸上留下交织的皱纹。 她走过去说:“嗨,白云。” 妈妈深吸一口烟再缓缓呼出,她看着塔莉,眼睛好像睁不开。 她看得出来妈妈状况很差,毒品让她老得很快,她还不满四十岁,模样却像五十岁。她的眼神迷离昏茫,一看就知道是瘾君子。 “我在KCPO新闻部上班,来这里采访。”塔莉尽可能不表现出得意,她知道不能对妈妈有任何期待,但她的眼神与声音中依然有旧日的回音,当年那个小女孩填满了十二本剪贴簿,只希望有一天妈妈能了解她并引以为荣,“这是我第一次播报,我以前就说过迟早有一天我会上电视。” 白云轻轻摇晃,仿佛呼应着只有她能听见的音乐:“电视是大众的鸦片。” “谁能比你更懂毒品?” “说到这里,我这个月手头有点紧,你有钱吗?” 塔莉翻着皮包,找出皮夹里应急用的五十美元纸钞交给妈妈:“不要全给同一个毒贩。” 白云蹒跚着上前接过钱。 塔莉真希望没有来。她明知道不能对妈妈有所期待,为什么总是记不住?“白云,我会寄钱让你重新接受勒戒。每个家庭都有传统,对吧?”说完,她便转身走回采访车。 马特在等她,他抛下烟蒂用脚跟踩熄,笑嘻嘻地问:“你妈妈有没有觉得大学生女儿很了不起啊?” “说笑呢,”塔莉灿烂地笑着,抹了抹眼睛,“她哭得像个婴儿。” 塔莉与马特一回来,整个办公室立刻全速运转。他们四个人挤在剪辑室里,将二十六分钟的毛片剪成三十秒的报道,内容一针见血、不偏不倚。凯蒂努力专注在报道上,尽可能只想着报道,但午餐时发生的事使她的感官变得麻木迟钝或极度敏锐,她分不清楚是哪一种。她只知道对他的感觉原本只是羞涩暗恋,经过那顿午餐之后,变成了更深沉的情感。 剪辑结束,强尼打电话给塔科马的台长,几分钟之后他挂断电话看着塔莉:“除非发生更大的新闻,不然应该会在今晚十点播出。” 塔莉拍着手跳起来:“我们成功了!” 凯蒂忍不住感到嫉妒。她多么希望强尼也能那样看着她,一次就好。 假使她能像塔莉一样就好了,自信、性感,想要就大胆争取,任何人事物都一样,那么她或许能有机会,但是强尼可能会拒绝她,也可能会一脸不解地质疑她,想到这里,她就只敢躲在阴影中。 正确地说,是塔莉的阴影。一如往常,凯蒂只是幕后和音,永远无法站在聚光灯下。 “我们去庆祝吧,”塔莉说,“晚餐我请。” “我不能去。”马特说,“女朋友在等我。” “晚餐我没办法,不然约九点去喝一杯好吗?”强尼说。 “没问题。”塔莉回答。 凯蒂知道她应该退出,她不想坐在桌边看着强尼欣赏塔莉,但她别无选择。她是配角,就像电视剧里的萝达·摩根斯坦[萝达·摩根斯坦(Rhoda Morgenstern):美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很受欢迎的情景喜剧《玛丽·泰勒·摩尔秀》(The Mary Tyler Moore Show)中的女配角,是女主角玛丽的邻居兼好友。],无论玛丽去哪里,萝达只能跟随,无论多么心痛也得去。 凯蒂仔细挑选衣服——白色盖袖T恤、黑色复古提花背心,紧身牛仔裤的裤管塞进抓皱短靴中,也卷好头发,仔细梳到一侧绑成马尾。她原本以为自己相当好看,一进客厅却看到塔莉穿着一袭绿色针织洋装,有着深V领口、大垫肩,搭配金属色调宽腰带,正随音乐舞动身体。 “塔莉?你准备好了?” 塔莉停止跳舞、关掉音响,钩起凯蒂的手臂:“走吧,该出门了。” 她们下楼来到公寓前面的街道,强尼靠在他的黑色卡米诺轿车上,褪色牛仔裤搭配旧旧的史密斯飞船T恤,显得随性不羁,性感得要命。 塔莉的另一只手立刻钩住他:“我们要去哪里?” “我计划好了。”强尼说。 “我最爱有计划的男人。”塔莉说,“你呢,凯蒂?” “爱”这个字和他同时出现在对话中,几乎触动她的心事,她不敢看他,只回答:“我也是。” 他们三个人并肩走在石铺街道上,进入空荡荡的市场。 街角有家霓虹灯闪烁的情趣商店,强尼带着她们往右转。 凯蒂蹙眉。帕克街有一条隐形的分隔线,就像赤道一样分隔南北,越往南越败坏,除非想找毒品或妓女,否则游客不会涉足这一带。街道两旁的店铺与商家都显得低级下流。 她们经过两家成人书店和一家限制级电影院,这一档同时播放两部巨片:《黛比爽翻达拉斯》续集与《周末性狂热》。 “真好玩,”塔莉说,“我和凯蒂没有来过这里。” 强尼在一扇破破的木门前停下脚步,看得出来它以前是漆成红色的,他微笑着问:“准备好了吗?” 塔莉点头。 他打开门,音乐震耳欲聋。 门口坐着一个黑人大汉。“麻烦看一下证件。”他打开手电筒检查他们的驾照,“进去吧。” 检查过证件之后,塔莉与凯蒂走下狭窄阴暗的走廊,两旁的墙上贴满广告、海报与保险杆贴纸。 走廊尽头是一个长方形的空间,里面挤满了人,个个穿着挂满五金装饰的黑皮衣。凯蒂第一次在同一个地方看到这么多怪发型,好几十个人顶着朋克头,用发胶固定得像锯子一样挺,染成彩虹般的七彩颜色。 强尼带她们穿过舞池,经过几张木桌来到吧台旁,酒保的头发染成紫红色,呈八爪形根根竖立,脸颊上别着一个安全别针。吧台尽头有个大电视挂在半空中,目前播放着MTV频道,但完全没有人在看。 酒保送酒过来,强尼给她丰厚的小费与灿烂的笑容,然后领着凯蒂与塔莉走向电视下方的角落座位。 塔莉马上举起玛格丽特调酒:“敬我们。今天的表现太酷了。” 他们碰杯之后开始喝。 喝不停。 喝到第三杯时,塔莉醉了。当她喜欢的摇滚乐响起时,例如金发美女乐队的《呼我》[《呼我》(Call Me):美国摇滚乐队金发美女(Blondie)一九八〇年作品,为理查·基尔成名电影《美国舞男》的主题曲。]、英国舞韵乐队的《美梦〈就是这么做的〉》、文化俱乐部的《你真的想伤害我吗》,她就会站起来在桌子旁边独自跳舞。 凯蒂多希望自己也能那么随兴,但两杯酒还不足以让她忘却本性,于是她只好看着强尼欣赏塔莉。 直到塔莉去洗手间,他才终于正眼看凯蒂:“她总是那么横冲直撞,对吧?” 凯蒂努力想找个巧妙的回答,既能让话题离开好友,也能展现自己热情的一面,但她骗得了谁?她没有热情的一面。塔莉是火红丝缎,凯蒂只是米白棉布。 “嗯。” 塔莉由洗手间冲出来,醉醺醺地跑向吧台:“十点了,可以转台吗?反正没人看。” “随便。”酒保的造型有如末日战争片中的跑龙套角色,他爬上梯子转台。 塔莉走向电视,态度有如虔诚信徒走向教宗。 她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我是塔露拉·哈特,在华盛顿州耶姆镇为您报道。这座宁静的小镇今天成为抗议现场,杰西奈与来自三千五百年前的灵体蓝慕沙计划建立会所,因而与当地民众发生冲突……” 报道结束之后,塔莉转向凯蒂,紧张地低声问:“还可以吗?” “你完全棒呆了,”凯蒂诚挚地说,“出色极了。” 塔莉用力抱了凯蒂一下,然后握住她的手:“来吧,我想跳舞。强尼,你也来,我们三个一起跳。” 随着英国朋克摇滚乐队——性手枪的歌曲,舞池中有男人相拥共舞,也有女人调情亲热。凯蒂旁边的女生穿着黑色塑料迷你裙、战斗靴搭配网袜,一个人跳得很开心。 塔莉率先跳起舞,接着是强尼,凯蒂最后。一开始她觉得有点不自在,名副其实是个电灯泡,但是跳完一曲后,她渐渐放松了。酒精是最好的润滑剂,让她的身体变得灵活,当音乐变成慢歌时,她几乎毫不迟疑地投入塔莉与强尼的怀抱,他们三个自在地一起舞动,感觉出奇性感。凯蒂抬头看强尼,他痴痴地望着塔莉,她忍不住希望他能那样看她。 “我永远不会忘记今晚。”塔莉对他们说。 他弯腰亲吻塔莉。凯蒂太醉了,过了一秒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接着心开始痛起来。 塔莉打断这个吻:“坏强尼。”她大笑着推开他。 他的手沿着塔莉的背往下滑,想将她拉过去:“坏有什么不好?” 塔莉还来不及回答,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迅速转过身。 查德推挤着人群穿过拥挤纷乱的舞池,他留着长发,身穿斯普林斯汀[布鲁斯·斯普林斯汀(Bruce Springsteen):美国摇滚歌手,被称为“工人皇帝”,以音乐关心中下阶层生活,曾获得许多重要奖项。]T恤,仿佛误闯新浪潮[新浪潮(New Wave):是摇滚乐的一种分支风格,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晚期出现。整体来说,是种多变且有时让人感觉古怪的音乐,常有吸引人的旋律,不少歌曲朗朗上口且易于流行。]世界的硬式摇滚乐手。 塔莉奔向他,他们旁若无人地激情热吻,接着凯蒂听见好友说:“老头子,带我上床。” 他们没有挥手、没有道别、没有打招呼,就这么离去。凯蒂呆站在强尼怀中,他则望着门口,仿佛希望塔莉回来,或者笑着说只是整人游戏,然后继续一起跳舞。 “她不会回来。”凯蒂说。 强尼回过神,放开她,回到桌子旁点了两杯酒,接下来他陷入沉默。她看着他,心里想:看我。 “那个人是查德·怀利。”他说。 凯蒂点头。 “难怪了……”他注视着舞池另一头空荡荡的走廊。 “他们在一起很久了。”她端详他的侧脸,在疯狂的瞬间,她好想主动出击,对他伸出手。或许她能让他忘记塔莉或改变心意,或许今晚她可以不在乎屈居次等地位,就算只是酒精作祟也无所谓。酒后乱性也能滋长爱苗,不是吗?“你以为可以和塔莉……” 她没说完,他便抢先点头,接着说:“走吧,穆勒齐,我送你回家。” 回去的路上,她告诉自己这样最好。 “晚安,强尼。”她在家门前道别。 “晚安。”他转向电梯,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叫她,“穆勒齐?” 她停住,回头看他:“嗯?” “你今天的表现十分出色,我说过吗?你非常有写作天分,我没见过比你更厉害的撰稿人。” “谢了。” 夜里,她躺在床上望着幽暗虚空,想起他这番话,以及他当时的眼神。 就算只是微不足道的地方,至少今天他留意到她了。 或许这份感情没有她所想的那么绝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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