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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九十年代《我是每个女人》全在我之中[《我是每个女人》(I'm Every Woman):一九七八年时,由灵魂歌姬夏卡康(Chaka Khan)演唱,后于一九九二年由惠特妮·休斯顿翻唱,收录于《保镖》电影原声带中。“全在我之中”为其中的歌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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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脆打昏我算了,我是说真的。假使医生不肯给我药,那就拿根球棒打昏我,呼吸练习都是狗屁——啊啊啊!”凯蒂感觉体内剧痛扭绞,整个人快撕裂了。 强尼在她身边说着:“来……哈哈哈……你一定可以的。呼吸,哈……哈……像这样。记得我们上过的课吗?专注,想象,进入我们练习过的境界——” 她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拽过去:“真是够了,你再说一次呼吸,我会把你打得四脚朝天。我要麻醉——” 阵痛又来了,痉挛、撕扯、扭绞,传遍整个身体,她忍不住尖叫。刚开始的六个小时感觉还不错,她专注呼吸,老公弯腰关心时她会吻他,他拿湿布帮她冷敷前额时她会道谢,但接下来的六个小时,她丧失了天生的乐观。残酷无情的噬骨剧痛有如恐怖怪物一口口啃咬,她残存的部分越来越少。 到了第十七个小时,她彻彻底底变成疯狂泼妇,连护士都来去匆匆。 “来嘛,宝贝,呼吸,现在已经不能打麻醉了。刚才医生说的话你也听见啦,很快就会生了。” 她发觉虽然强尼努力安抚她,但始终躲得远远的。他仿佛站在地雷区的士兵,刚刚目睹最要好的朋友被炸死,所以一动也不敢动。 “妈呢?” “她好像又下楼去打电话给塔莉了。” 凯蒂努力专注呼吸,但完全没用,疼痛再度激升,达到最高点。她汗湿的双手握住产床栏杆。“我……要……冰……块!”她尖叫着喊出最后一个字。强尼拔腿冲出去的样子应该很好笑,可惜她实在没心情笑,现在的她感觉有如电影《大白鲨》中独自被鲨鱼攻击的女生。 病房的门砰的一声被打开。 “听说有人一直闹腾哦。” 凯蒂努力挤出笑容,但另一波收缩又开始了:“我不……要……再……生了。” “改变主意啦?时机选得很好。”塔莉来到床边。 阵痛再次来袭。 “尽量叫吧。”塔莉抚摩她的额头。 “我……应该……要靠呼吸撑过去。” “去他的,叫吧。” 于是她叫了,感觉非常痛快,疼痛减轻之后,她无力地笑了笑:“看来你是反拉梅兹派。” “我自认不是崇尚自然产的那种。”她看着凯蒂的大腹便便与惨白汗湿的脸庞,“这绝对是我看过最有效的节育倡导。从今天开始,我每次都要用三层保险套。”塔莉微笑,但眼神很担忧,“你真的没事吗?要不要叫医生?” 凯蒂虚弱地摇头:“跟我说说话就好,让我分心。” “上个月我认识了一个男的。” “叫什么名字?” “我就知道你第一句肯定会问这个——葛兰。我晓得你一定又要搬出《时尚》杂志那一套,来场‘你多了解男友’小测验,我自己先招认,我对他一无所知,只知道他的吻功像天神,床功像魔鬼。” 又一阵收缩,凯蒂拱起背再次尖叫。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她听见塔莉的声音,感觉她轻抚自己的前额,但疼痛实在太过强烈,她只能拼命喘气。疼痛结束之后,她说:“可恶,下次强尼敢碰我,我一定会揍他一顿。” “想要小孩的人是你。” “我要换朋友,找个记性不好的人。” “我的记性很差啊。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有交往的对象了?他非常适合我。” “为什么?”凯蒂喘着气问。 “他住在伦敦,我们只有周末才见面。顺便补充一下,每次都爽翻天。” “妈之前打电话你没接,就是在忙这个?” “刚好忙到一半,可是一结束我就立刻打包出发了。” “真高兴你懂得分辨轻重——噢,妈的——缓急。”子宫收缩到一半时,病房门又开了,护士先进来,后面跟着妈妈和强尼,塔莉后退,让他们能靠近病床。护士检查凯蒂的子宫颈,然后出去叫医生。医生急忙进来戴上手套,满脸笑容的模样仿佛在超市与她巧遇。脚架立了起来,重头戏要开始了。 “用力。”医生的语气全然镇定、毫无痛苦,凯蒂好想戳出他的眼球。 她尖叫、用力、呐喊,疼痛瞬间结束,就像开始时一样突然。 “很健康的女宝宝,”医生说,“爸爸,你想帮忙剪脐带吗?” 凯蒂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实在没体力。不久,强尼来到她身边,交给她一个包在粉红色毯子里的小玩意儿,她将刚出生的女儿抱在怀中,低头看着那张心形小脸。她有一头湿答答、乱糟糟的黑色鬈发,像妈妈一样极度白皙的肌肤,以及凯蒂见过的最最完美的小嘴。她的心瞬间充满了爱,强烈到无法形容。“嘿,玛拉·萝丝。”她低语,握住宝宝葡萄般娇小的拳头,“欢迎加入这个家,宝贝女儿。” 她抬起头,发现强尼在哭,他弯腰亲吻她,犹如蝴蝶般轻柔:“我爱你,凯蒂。” 她的世界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如此美好,她知道未来无论有多少考验,她会永远记得在这璀璨的一刻,她接触到了天堂。 塔莉苦苦哀求多请了两天假,帮凯蒂回家安顿。打电话时,感觉事关生死,毫无疑虑。 但现在塔莉终于看清现实。凯蒂和玛拉出院才几个小时,塔莉就像支没电的麦克风一样毫无用处。穆勒齐伯母如机器般效率十足,凯蒂还没喊饿她就先送上吃的,像魔术师般瞬间换好手帕大小的尿布,指导凯蒂如何哺乳,塔莉一直以为那是女人天生的本能,但显然不是。 她有什么贡献?运气好的时候,她可以逗凯蒂笑,但大部分的时间凯蒂只是温柔叹息,脸上满是疲惫以及对女儿的深情。此刻凯蒂躺在床上,宝宝抱在怀里。“她很美吧?” 塔莉看着那粉红色的小小包:“真的很美。” 凯蒂摸摸女儿的小脸颊,低头微笑:“塔莉,你先回纽约吧,真的,等我可以下床再来就好了。” 塔莉努力不表现出松了口气:“摄影棚确实少不了我,我不在,他们八成已经乱成一团了。” 凯蒂露出体贴的笑容:“你知道,没有你我真的撑不过去。” “真的?” “真的。快过来亲一下你的干女儿,然后回去上班吧。” “她受洗的时候,我一定会到。”塔莉弯腰亲吻玛拉细嫩的小脸蛋,再吻一下凯蒂的前额,她低声道别走出卧房时,凯蒂似乎已经完全忘记她了。 一下楼,她看见强尼萎靡地坐在壁炉边,头发凌乱纠结,衬衫穿反了,两只脚的袜子不一样,而且上午十一点就在喝啤酒。 “你气色很差。”她在他身边坐下。 “昨天晚上她每个小时醒来一次,连在萨尔瓦多的时候都没这么惨。”他喝了一口酒,“不过她真美,对吧?” “美呆了。” “现在凯蒂想搬去郊区了,她发现船屋四周都是水,所以我们得搬去温馨小区,和邻居一起烘焙募款、带小孩互串门子。”他做了个苦脸,“你能想象我和那些雅痞住在郊区吗?”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她能想象:“那工作怎么办?” “我要回KILO上班,负责制作政治与国际新闻。” “感觉不像你。” 他似乎有些意外。当他看着她时,她察觉一缕回忆闪过,她勾起了他们的过去。 “塔莉,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有妻有女,以后我必须满足于不同的成就。” 她忍不住留意到他所说的“以后”二字:“可是你热爱疯狂的记者工作,你喜欢战场、燃烧弹,甚至喜欢有人对你开枪。我们都很清楚,你无法永远放弃。” “塔莉,其实你没有那么了解我,我们并没有互相倾诉秘密。” 早该遗忘的那段记忆骤然袭上塔莉心头。 “你尝试过。” “的确。”他附和道。 “凯蒂一定希望你能开心,你去CNN绝对可以大展身手。” “亚特兰大?”他大笑,“有一天你会懂。” “我结婚生子的那天?” “我说的是你坠入爱河的那天,爱情会改变一个人。” “就像你这样?有一天我会生小孩,然后就会想走回头路,跑去报道蜜蜂的新闻?” “首先你要先去爱,对吧?”强尼看她的眼神如此理解、如此透彻,仿佛将她刺穿。回想起过去的人不止她一个。 她站起来:“我要回曼哈顿了,你也知道,新闻不等人。” 强尼放下啤酒,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塔莉,替我完成梦想,报道整个世界。” 他的语气是如此惆怅,她不晓得他是对自己感到后悔,还是为她感到悲哀。 她强迫自己微笑:“没问题。” 塔莉离开西雅图回到纽约两个星期后,一场暴风雪冰封曼哈顿,让这个活力十足的城市停下来——至少几个钟头。平常车满为患的街道此时一片空荡,洁净的白雪笼罩马路和人行道,中央公园变成冬季乐园。 塔莉照常四点抵达办公室。她住的公寓很老旧,没有电梯,暖气咔咔作响,单薄的古董窗户上积了一层霜。她穿上紧身裤、黑色丝绒踩脚裤、雪靴、两件毛衣,最后套上深蓝色羊毛大衣与灰色连指手套。她在街头奋力与气候对抗,弯着腰逆风而行。大雪使得她视线不清、脸颊刺痛,但她不在乎,她热爱工作,只要能早点到办公室,她什么都愿意忍受。 她在大厅跺脚清掉靴子上的雪,签到,上楼。她一进办公室就发现一堆人请病假,只剩下维持运作的基本人手。 就座之后,她立刻着手进行昨天分配给她的报道,研究西北地区斑点鹗的争议,她决心要为内容增色,忙着阅读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包括参议院的委员会报告、环境评估数据、伐木产业的经济统计与原生林的生物繁衍。 “你很认真嘛。” 塔莉猛地抬起头,因为太专注于读资料,以至于没察觉有人接近。 这个人可不是普通人。 爱德娜·古柏,一身招牌黑色斜纹羊毛裤装,三七步站在她的办公桌旁抽烟,蓝黑色齐刘海下,一双敏锐的灰眸看着她。爱德娜在新闻圈很出名,在那个女性顶多只能当秘书的年代,她一路爬上了最高层。她一向单以“爱德娜”这名号行走业界,一说出来大家都知道。据说她有一本写满名人联络资料的电话簿,从古巴主席卡斯特罗到性格影星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全都在里面,她想访问的人一定能访问到,只要她想要的,走遍全世界也非得找到。 “变哑巴啦?”她呼出一口烟。 塔莉连忙站起来:“对不起,爱德娜·古柏女士,您好。” “我最讨厌人家用‘您’称呼我,会让我觉得很老。你觉得我很老吗?” “不,您——” “很好。你怎么来的?今天路上连半辆出租车和公交车都没有。” “走路。” “叫什么名字?” “塔莉·哈特,塔露拉。” 爱德娜眯起眼将塔莉上下打量一圈:“跟我来。”她的黑色靴跟一转,大步走向位于大楼转角的办公室。 见鬼了。 塔莉的心怦怦直跳,她从来没进过这间办公室,从来没见过晨间新闻的大总管摩利·史坦。 这间办公室非常大,两面墙有着大窗户,降雪让外面的万物显得灰白诡异。站在这个景观极佳的地点,感觉很像由雪球往外看。 “这孩子可以用。”爱德娜朝塔莉一撇头。 摩利正在忙,他抬起头,只瞄了塔莉一眼,便点头说:“好。” 爱德娜离开办公室。 塔莉迷糊地站在那里,然后听见爱德娜说:“你有什么毛病?癫痫症?昏睡症?” 塔莉连忙跟着回到走廊。 “你有纸笔吧?” “有。” “不必回答,只要做好我交代的事,而且动作要快。” 塔莉慌张地由口袋中找出笔,从旁边的办公桌随手拿了一张纸:“好了。” “首先,尼加拉瓜即将举行总统大选,给我一份详细的报告。你应该知道那里的状况吧?” “当然。”她回答。 “我要知道关于‘桑解阵’[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Sandinista National Liberation Front)为尼加拉瓜左派政治党,简称为“桑解阵”,名称来自抗美成功却遭同志暗杀的英雄桑地诺(Sandino),此党于一九七九年发起革命取得政权,美国为抗议其社会政策而于一九八五年实施贸易禁运。一九九〇年总统大选中,全国反对派联盟候选人比奥莱塔·查莫罗(Violeta Chamorro)获胜,结束“桑解阵”政权。]的一切,布什的尼加拉瓜政策、贸易禁运的状况、当地民众的生活,甚至比奥莱塔·查莫罗何时失去处女身。给你十二天时间。” “是——”这次她实时打住,没有说出“您”。 爱德娜停在塔莉的办公桌旁:“你有护照吧?” “有。到职的时候公司要我去办了。” “也对。我们十六日出发,走之前——” “我们?” “你以为我为什么找你说话?有问题吗?” “没有,没问题。谢谢,我真的——” “需要预防注射,找个医生帮我们和组员处理一下,然后你开始着手准备采访会议,懂吗?”她看看表,“会议一点开始。星期五早上来报告进度,五点可以吗?” “马上办。再次谢谢你,爱德娜。” “不用谢,哈特。只要做好你的工作,而且要比所有人做得更好。” “没问题。”塔莉回到办公桌拿起话筒,号码还没拨完,爱德娜已经不见了。 “喂?”凯蒂的声音有气无力。 塔莉看看时间,现在是九点,换言之西雅图才六点:“哎呀,我又太早打,对不起。” “你的干女儿不用睡觉,她是自然界的怪胎。过几个小时我再打给你好吗?” “其实我要找强尼。” “强尼?”这个问题传来前的一瞬沉默中,塔莉听见了婴儿哭声。 “爱德娜·古柏打算带我去尼加拉瓜,我想请教一些背景资料。” “等一下。”凯蒂将电话拿开,接着传来一阵像是揉皱蜡纸的声音,然后是含糊低语,最后强尼接起电话。 “嗨,塔莉,你走运了,爱德娜是传奇人物。” “强尼,这是我出头的大好机会,我不想搞砸了,所以想直接借用你的头脑。” “我一整个月没睡了,不确定头脑还能不能用,不过我会尽力。”他停顿一下,“你知道那里很危险吧?根本是个火药桶,死了很多人。” “你好像很担心我。” “我当然会担心。好了,从相关的历史开始吧,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成立于一九六〇年或一九六一年,也称为‘桑解阵’……”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塔莉拼了命工作,一天花十八到二十个小时阅读、写作、打电话和安排会议。除了工作与试着入睡之外,她还抽出时间跑了几家不曾去过的商店,像露营用品店、军用品批发行之类。她买了折叠小刀、附防虫网的探险帽、健行靴,总之,所有她能想到的东西都买了。若是她们身陷丛林,而爱德娜想要苍蝇拍,塔莉也绝对拿得出来。 真的出发时,她非常紧张。爱德娜抵达机场时一身轻便装扮,笔挺的亚麻裤配棉质白上衣,她看了一眼塔莉身上那套口袋一堆的丛林行头,立刻放声狂笑。 旅途非常漫长,在达拉斯与墨西哥城转机之后,终于抵达尼加拉瓜的首都马那瓜。一路上,爱德娜不停发问考塔莉。 飞机降落的地方感觉像某户人家的后院,一身迷彩军服的年轻士兵拿着来复枪在四周戒备。丛林里跑出一堆小孩,在飞机螺旋桨激起的气流中玩耍。塔莉知道她永远忘不了这对比强烈的画面,但是下飞机后到重新登机回家的这五天中,她忙到没时间去想。 爱德娜是行动派。 她们在游击队四伏的丛林中跋涉,听吼猴的凄厉叫声,拼命打蚊子,在满是鳄鱼的河流中航行,有时被蒙住眼睛,有时可以看。深入丛林之后,爱德娜访问将领,塔莉负责采访士兵。 这趟旅程扩展了她的眼界,让她看见原本不知道的世界,更看清自己的本质。恐惧、肾上腺素狂飙与采访,这种种都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亢奋。 采访结束后,她们回到墨西哥城的酒店,坐在爱德娜房间外的阳台上喝着纯龙舌兰酒。塔莉说:“我真不知道要如何感谢你。” 爱德娜又喝了一杯,往后靠在椅背上。这个夜晚很安静,好几天来第一次没有听见枪响。 “你表现得不错,小鬼。” 塔莉得意到心都要胀痛了:“谢谢你。过去几个星期跟着你学到的东西,胜过我念四年大学。” “那下次采访你想跟吗?” “去哪里都行,我随时待命。” “我要去访问南非的纳尔逊·曼德拉。” “我加入。” 爱德娜转向她,阳台上只有一个光秃秃的灯泡提供照明,黏糊糊的橘黄光线突出她的皱纹,让她显得眼袋很重,看起来比平时老了十岁,而且非常疲惫,此外还有一些醉意:“你有男朋友吗?” “我整天工作,恐怕很难吧?”塔莉笑了一声,重新斟满一杯。 “是啊,”爱德娜说,“我人生的写照。” “选择这种人生,你后悔吗?”若不是仗着酒胆,塔莉绝不敢问这么私人的事,但此刻酒精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界限。塔莉可以假装她们是同事,而不是传奇与菜鸟。 “确实得付出代价,至少我这一代的女人不可能兼顾家庭和这样的工作。想结婚当然可以,我结过三次,可是很难维持下去。小孩更是想都别想,一有大事发生,我就得立刻赶往现场,没得商量,即使是孩子婚礼当天,我一样会走,所以我一个人生活。”她看着塔莉,“我爱死这种人生了,每一秒都很痛快,就算我得在老人院孤独死去,那又怎样?我这一生每一秒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且我的工作非常有意义。” 塔莉感觉仿佛正式加入了一个宗教,虽然她一直笃信,但现在终于接受了洗礼:“阿门。” “好啦,你对南非了解多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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