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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萤火虫小巷 作者:克莉丝汀·汉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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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为人母的第一年,感觉有如波涛汹涌的黑暗大海,不断将凯蒂往下拖。 她从小就偷偷憧憬为人母,当这神奇的时刻终于到来时,她却发现自己力有未逮,这实在很丢人,因为觉得太没面子,所以即使应付不来她也没有对任何人说。有人表示关心时,她总是露出灿烂的笑容,回答说当妈妈是她人生中最棒的一件事,绝对没说谎。 然而也有不太美好的时候。 老实说,这个雪肤、黑发、棕眸的漂亮女儿非常难带。玛拉一回家就开始生病,耳道感染不断复发,治好了又来,腹绞痛让她一哭就好几个小时不停。数不清有多少次,凯蒂半夜抱着尖声哭喊到小脸涨红的女儿坐在客厅里,自己也跟着偷哭起来。 再过三天,玛拉便满一岁了,但到现在她还没安稳睡过一整夜,最高纪录顶多四个小时。因此过去一年中,凯蒂不曾有过一夜好眠,强尼每次都会主动说要起床去哄女儿,一开始甚至真的掀开被子,但凯蒂每次都说不用了。她不是想扮演烈士,虽然她经常有这种感觉。 强尼要上班,事情就这么简单。凯蒂放弃事业全心当妈妈,因此夜里起床是她的工作,一开始她心甘情愿,后来至少会挤出笑容,然而最近当玛拉在深夜十一点哭起来时,她发现自己祈求上帝赐予勇气。 她的烦恼不止这个。首先,她的模样糟透了,她猜想是长期无法安睡的结果,再多化妆品、保养品都无法改善,她的肤色原本就白,最近更是像小丑的白粉脸,只剩下两个黑眼圈。她的体重大致恢复了,只剩最后九斤,但她的身高才一米六二,九斤等于衣服大两号,所以这一年来她每天都穿运动服。 她计划运动甩肉。上星期,她挖出以前买的有氧舞蹈教学带、韵律服和泡泡袜,万事俱备,只欠按下播放键开始跳。 “今天就开始。”她边宣示边将女儿抱回床上盖好小毯子。这是塔莉送的礼物,粉红与雪白相间的克什米尔羊毛材质,价格非常惊人,触感极为柔软,这是玛拉睡觉时少不了的宝贝。凯蒂试过换其他玩具或毛毯,但她只要塔莉送的这个。“拜托你乖乖睡到七点,妈妈需要休息。” 凯蒂打着哈欠回床上窝在老公身边。 他亲吻她的嘴唇,留恋不去,似乎暗示着接下来的好戏,他呢喃:“你真美。” 她睁开眼睛,迷蒙地望着他:“老实招吧,你搞上了哪个女人?大半夜里说我美,一定是因为心里有鬼。” “别傻了,最近你的情绪大起大落,感觉像同时拥有三个老婆,我才不想再招惹其他女人呢。” “不过能做爱也不错。” “能做爱的确很不错。真妙,你竟然会提起这件事。” “真妙?是好笑的意思?还是在抱怨太久没做,你已经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了?” “是因为这个周末你要转运了。” “哦?怎么说?” “我已经联络过你妈了。玛拉的生日派对结束之后她会帮忙带孩子,我们两个去西雅图市区享受浪漫夜晚。” “可是我的衣服都穿不下了。” “放心,我不介意你脱光。我们可以待在房间不出去,叫客房服务就好。只有你自己觉得身材还没恢复,试穿一下以前的衣服,你一定会吓一跳。” “难怪我这么爱你。” “我是神,不用怀疑。” 她微笑着搂住他,送上温柔的热吻。 他们才刚闭上眼,电话就响了,凯蒂慢吞吞地坐起来看时钟,才五点四十七分。 铃声响第二声时她接起来:“嘿,塔莉。” “嘿,凯蒂,”塔莉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碰巧猜到。”凯蒂揉揉鼻梁,觉得头隐隐作痛。强尼含糊抱怨有人不会看时间。 “就是今天,记得吧?布什征召后备军人的新闻,这是第一次由我负责报道真正的国家大事。” “噢,对哦。” “凯蒂,你怎么这么冷淡?” “现在是凌晨五点半。” “噢,我以为你会想看播出,对不起,吵醒你了,拜。” “塔莉,等一下——” 太迟了,话筒传来嘟嘟声。 凯蒂低声骂了一句之后挂上电话,最近她好像做什么都不对。她和塔莉的交集越来越少,根本没什么话可聊。塔莉不想听没完没了的妈妈经,凯蒂也很难忍受塔莉总是将她的人生与事业放在第一位。从遥远国度打来的电话、寄来的明信片,这些都让凯蒂觉得有点烦。 “她今天要上《破晓新闻》,记得吗?”凯蒂说,“她想提醒我们。” 强尼掀起被子,打开电视,他们一起坐在床上,听记者报道伊拉克敌意日深,以及总统的响应。 这时塔莉忽然出现在屏幕上。她站在一栋破旧的水泥建筑前访问一个长相稚嫩的士兵。他满脸雀斑,浓密的红发剃成平头,感觉十秒前才拆掉牙套、脱下高中校队制服。 塔莉抢尽风头,她的模样利落又极为专业,且艳光照人。她将红棕色鬈发拉直并剪成风韵十足的波波头,浓淡合宜的妆容勾勒出灵动眼眸。 “哇!”凯蒂低低出声。这样的转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塔莉的打扮不再夸张绚丽,挥别了属于可卡因与亮片的八十年代,她是记者塔露拉·哈特,美色可比超级名模,专业不输大牌主播。 “哇得对,”强尼说,“她美呆了。” 他们将报道看完,他亲吻凯蒂的脸颊,进入浴室,而后她听见淋浴的声音。 “她美呆了。”凯蒂嘀咕着侧身拿电话。 她拨打塔莉的号码却被转到总机,对方要求她留言。 看来塔莉真的生气了。 “就说凯蒂找她,她的报道非常出色。” 塔莉很可能就站在电话旁边,一身高级名牌服饰,翻着菱格纹名牌包,看着电话上的红灯闪烁。 凯蒂下床进入浴室,现在躺回去也睡不了多久,玛拉随时可能醒来。她老公在淋浴间里唱着滚石乐队的老歌,走音很严重。 她虽然知道不该看,但还是瞥了一眼镜子,蒸汽让人影模糊不清,但还是看得见。 她的头发乱七八糟且太长,发根露出一大段深金色,昭告她很久没染发了,她的眼袋尺寸有如撑开的雨伞,胸部大到可以分给两个女人。 难怪她一直躲避任何反光面。她叹着气拿出牙膏开始刷牙,还没刷完就感觉到玛拉醒了。 她关水,开门。 果然没错,玛拉哭得很大声。 凯蒂的一天开始了。 大日子终于来临,凯蒂纳闷自己怎么会给女儿办这么荒唐的生日派对。她一夜没睡好,清晨起床就开始准备,完成粉红色芭比娃娃蛋糕的装饰,包装好剩下的几份礼物。她当初一时失心疯,邀请了亲子教室的所有小朋友,还有姐妹会的两个老朋友,她们各自有年纪与玛拉相仿的女儿,此外也邀请了她的爸妈。因为活动太盛大,连强尼都特地请了半天假。当所有宾客带着礼物准时抵达时,凯蒂立刻头痛起来,而玛拉选在这一刻哭叫更使得状况雪上加霜。 不过派对还是顺利进行下去,所有妈妈聚在客厅,小孩在地上玩耍,场面比谢尔曼将军[谢尔曼将军(General Sherman):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北军名将,于一八六四年攻陷亚特兰大时实施焦土战略,不顾仍有市民居住,纵火焚毁整座城市,造成市民慌乱窜逃、互相践踏。]攻入亚特兰大更喧闹。 “前几天凌晨时我起床照顾丹尼,刚好在新闻上看到塔莉。”玛莉凯说。 “我也看到了。”夏绿蒂端起咖啡,“她很漂亮,对吧?” “那是因为她晚上能睡觉,”维基一针见血地说,“衣服也不会弄到呕吐物。” 凯蒂很想加入,但没有力气。她头痛欲裂,有种莫名的不祥预感,那种感觉太强烈,甚至当强尼一点出门去上班时,她几乎想叫他别去。 送走客人后,妈妈问:“你今天怎么都没说话?” “昨天晚上玛拉又闹了一整夜。” “她一直没办法睡到天亮,为什么呢?因为——” “我知道,我知道,我应该让她哭到累。”凯蒂将最后一个脏纸盘扔进垃圾桶,“可我就是狠不下心。” “以前我不哄你,过个三天你就不会半夜醒来了。” “那是因为我是天才,我女儿显然没那么聪明。” “错,我才是天才,我女儿显然没那么聪明。”妈妈搂着凯蒂的肩膀,带她去沙发坐下。 她们并肩坐着,凯蒂靠在妈妈身上,妈妈摸着她的头发,那温柔安抚的动作让凯蒂觉得自己变回了小孩。“记得吗?小时候我说想当航天员,你说我很幸运,因为我这一辈的女人可以同时拥有事业和家庭。我可以有丈夫和三个小孩,依然有余裕上月球,真是骗死人不偿命。”她叹息,“当个好妈妈非常辛苦。” “不仅当妈妈,做什么都是这样。” “感谢上帝。”凯蒂说。她真的很爱女儿,那份爱有时强烈到令她心痛,但是为人母的责任实在太沉重,生活步调令人精疲力竭。 “我知道你有多累,不过慢慢就会好了,我保证。” 妈妈才刚说完,便见爸爸走进客厅,他几乎整天都躲在起居室看体育比赛转播。 “玛吉,我们该出发了,我不想碰上堵车。去帮玛拉准备一下。” 凯蒂感到一阵恐慌。她真的准备好离开女儿一整夜了吗?“我不知道欸,妈妈。” 妈妈温柔地摸摸她的手:“凯蒂,我和你爸养大了两个小孩,照顾外孙女一个晚上不会有问题的。和你老公去约会吧,穿上高跟鞋,好好开心一下。有我们在,玛拉不会有事的。” 凯蒂知道妈妈说得对,知道这样做只有好处,但为什么她会觉得胃部纠结? “这辈子你要担惊受怕的机会多得很,”爸爸说,“为人父母就是这样,学着适应吧,丫头。” 凯蒂努力挤出笑容:“我们小时候你们的心情就像这样吧?” “现在也没变。”老爸说,妈妈则握住她的手,“我们去收拾玛拉的东西吧,再过两个钟头强尼就要回来接你了。” 凯蒂打包好玛拉的衣物,确定粉红色毛毯、奶嘴和她最爱的小熊维尼玩偶都放进去了,然后收拾好奶粉、奶瓶、小罐水果泥与蔬菜泥,写好喂奶和睡觉的时间,安排得滴水不漏,连航空管制员都会甘拜下风。 凯蒂最后一次抱着玛拉亲吻她柔嫩的小脸蛋,眼泪差点夺眶而出,虽然可笑又丢人,但她实在忍不住。即使当妈妈让她备受煎熬、信心全失,但也让她心中充满了爱,没有女儿在身边她仿佛只剩半个人。 她站在班布里奇岛海滨新居的门廊上,一只手放在前额上遮阳,目送车子离开车道渐渐走远,直到看不见。 她回到屋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了片刻,不知道一个人该做什么。 她再次打给塔莉,同样只能留言。 终于,她来到衣橱前,望着怀孕前穿的衣物,努力找出性感成熟又能塞得进去的。她收拾好行李时,楼下传来开门又关上的声音,硬木地板响起老公的脚步声。 她下楼去会合:“雷恩先生,我们要去哪里呀?” “你等一下就知道了。”他牵起她的手,接过行李,将门窗关好。他们来到他的车子旁,音响开得很大声,就像年轻时那样,斯普林斯汀唱着:“嘿,小女孩,爸爸在家吗……”[此句歌词来自布鲁斯·斯普林斯汀一九八四年的热门歌曲《欲火焚身》(I'm On Fire)。] 凯蒂大笑,感觉仿佛回到青春岁月。车子开到渡轮码头上了船,平常他们会坐在车里等,但今天他们裹着大衣和帽子站在船舷边,和观光客一起看风景。寒冷一月的傍晚五点,天空与运河有如莫奈的画作,满是浅紫与粉红,远方的西雅图闪烁着千万光点。 “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目的地是哪里?” “这是秘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今晚要做什么。” 她大笑:“我知道今晚要做什么。” 渡轮轧轧进港,他们回到车上。下船后,强尼将车驶进走走停停的市中心车阵,最后停在帕克市场附近的一家饭店前,制服笔挺的门房为她开车门、拿行李。 强尼由驾驶座下车,绕过来牵起她的手。“我们已经登记好了。”他对行李员说,“四一六号房。” 他们漫步走过安静的红砖庭院进入欧式大厅,上到四楼进入房间。这是间位于转角处的高级套房,海湾风光一览无余,班布里奇岛几乎是一片深紫。窗前桌上的银色冰桶里摆着一瓶香槟,旁边有一盘草莓。 凯蒂微笑:“看来有人为了上床用尽手段哦。” “这是男人爱老婆的表现。”他将她揽入怀中热情亲吻。 有人敲门,他们像青少年般急忙分开,互相取笑对方猴急。 凯蒂耐着性子等行李员离开,门一关上,她立刻动手解开上衣纽扣。“我一直无法决定该穿什么。”强尼看着她,他没有笑,表情像她一样饥渴。她拉下拉链让长裤落在地上。几个月来第一次,她不再担心身材问题,以他的眼神为镜。 她解开胸罩,先是挂在指尖挑逗,然后扔在地上。 “不公平,你怎么可以先偷跑?”他扯下衬衫扔在地上,接着脱掉长裤。 他们一起倒在床上热情缠绵,感觉仿佛他们好几个月没做爱了,但其实才几星期而已。太多欠缺激情的夜晚让他累积了浓浓渴望,他进入的瞬间,她发出欢愉的呐喊,体内的一切,全身每个部位都与这个她爱之胜过自己生命的男人合二为一。她达到高潮,全身剧烈颤抖,抱紧他,贴着他汗湿的身躯,整个人瘫软无力。 他将她拉进怀中,两人全身赤裸、气息粗重,四肢交缠躺在一块儿,饭店的高级床单缠在腿上。 “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吧?”他轻声说。这句话他说过好几百次,她非常熟悉,所以能听出这次的语气不太对劲。 她立刻担心起来,翻身侧躺看着他:“究竟怎么回事?” “什么意思?”他从容地离开她,走到窗边的桌前倒了两杯香槟。 “要吃草莓吗?” 他缓缓地转过身,感觉有点太过谨慎,也不肯看她的眼睛。 “你这样我很害怕。” 他走到窗前往外望,侧脸忽然显得消沉遥远,汗湿纠结的发丝遮住面颊,她无法判断他是否有笑容。 “凯蒂,现在先别说这些。我们有一整夜加上明天,慢慢再说就好,现在我们先——” “快说。” 他将酒杯放在窗台上转过身,视线终于对上她的双眼,她看出那双蓝眸中有着忧伤,她的呼吸不禁屏住。他走过来跪坐在床边,抬头看着她:“你知道中东的状况吧?” 这句话实在太出乎意料,她只能呆望着他:“什么?” “凯蒂,你知道很快就要开战了,全世界都知道。” 战争。 这个词纠结成一片巨大漆黑的乌云,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要去。”他简洁平静的语气比大吼大叫更可怕。 “你不是说失去勇气了吗?” “真的很讽刺,是你让我找了回来。凯蒂,我不想继续做个窝囊废,我需要证明这次我能成功。” “你希望我赞同。”她讷讷地说。 “我需要你赞同。” “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去,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工夫?” 他跪直,双手牢牢捧着她的脸,她想挣脱,但他不肯放手:“那里需要我,我有经验。” “我需要你,玛拉也需要你,这难道毫无意义?” “当然有。” 她感觉热泪盈眶,模糊了视线。 “如果你要我别去,我就不去。” “好,别去,不准去,我不让你去。我爱你,强尼,这次你可能会赔上性命。” 他放开她,往后跪坐凝望着她:“这就是你的回答?” 泪水终于落下,沿着脸颊流淌,她愤愤抹去,很想说:对,去你的,对。这就是我的回答。 但她怎么能阻止?一方面,因为这是他想做的事情;另一方面,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她心中始终残留着恐惧的丑陋碎片,不时会浮现出来,提醒着他原本爱的人是塔莉,因此凯蒂不敢拒绝他的任何要求。她再次抹去眼泪:“强尼,发誓你一定会活着回来。” 他爬上床将她拥入怀中,她用尽全部的力气抱紧他,心中已经开始感到彷徨忐忑,仿佛他在她怀中融解,一点一滴消失。 “我发誓会活着回来。” 这句话只是空言,他热切的语气更显虚假。 她忍不住想起早上起床时就有的不祥预感:“我说真的,强尼,假使你死在那里,我会恨你一辈子。我对上帝发誓,绝对会。” “你很清楚你会爱我一辈子。” 这句话加上他轻松得意的语气,害得她又开始想哭。他们在房里享用浪漫的晚餐,再次温存,依偎在对方怀中。她再次想起说过的话,这才体会到她的威胁是多么残忍可怕,几乎像是挑衅上帝。 塔莉离开葛兰赤裸的怀抱,翻身躺在床上,气息依然粗重。“哇!”她闭起双眼,“太棒了。” “确实没错。” “真高兴这个周末你来了,我刚好需要这个。” “我也一样,宝贝。” 她很爱听他的腔调,也喜欢感觉两人的裸体相贴。她希望这一刻无限延长,因为当他一离开她的床时,不快的心情又会回来。自从打过电话给凯蒂之后,她整天一直在纠结,和好友怄气总是让她意志消沉、心烦意乱。 葛兰在床上坐起来。 她摸摸他的背,想要求他将会议改期,今晚留下来陪她,但他们不是那样的关系。他们是床伴,每次相聚几个小时寻欢作乐,然后各自分飞。 他身边的电话响了,他伸手去接。 “别接,我没心情跟别人说话。” “我给了秘书这里的电话。”他拿起话筒接听,“喂?……我是葛兰。”他说,“你是哪位?哦,我知道了。”他停顿一下,先是蹙眉,然后大笑。“没问题。”他将话筒按在赤裸的胸膛上,转身对塔莉说,“你的好姐妹要我代为转告,所以我直接引用她的原话:快点带着你雪白的屁股滚下床来接该死的电话。她还说这是有史以来最需要你的一天,假使你敢不接,她会揍得你跪地求饶。”他再次轻笑出声,“她好像是认真的。” “电话给我。” 葛兰将话筒交给她后光着身子走向浴室。他关上门后,塔莉将话筒放在耳边,说:“哪位?” “真好笑。” “我原本有个永远的好姐妹,可是她对我很坏,所以我——” “听着,塔莉,平常我或许会磨上一个小时,缠着你赔礼道歉,但是现在我没空来那套。对不起,虽然你在一个很不体贴的时间打来电话,但我的语气太冲了,可以了吧?” “怎么了?” “强尼明天要去巴格达。” 塔莉早该想到会这样。中东情势让电视台忙翻天,所有记者和整个世界都在猜布什总统何时会投下第一枚炸弹。 “凯蒂,很多记者都要去,他不会有事的。” “塔莉,我很害怕,万一——” “别怕,”塔莉急忙说,“别往坏处想。我会从电视台追踪他的动向,大部分的消息我们都会第一手得到,我帮你留意。” “你保证一定会告诉我实情,无论发生什么事?” 塔莉叹息,这种话她们常常说,但这次与平常不同,感觉沉重而绝望,她强迫自己装作没察觉那种阴暗不祥的气氛。 “无论发生什么事,凯蒂。但你真的不用操心,这场战争会很快结束,玛拉还没走第一步他就回家了。” “我祈求你说得没错。” “我永远不会错,你知道的。” 塔莉挂断电话,听见葛兰开水淋浴,平常听到他哼歌时她总会忍不住笑出来,但这次却失去了效果。她很久没感觉到害怕了,这是许久以来第一次。 强尼要去巴格达。 强尼出发两天后,凯蒂收到第一封信。在他来信之前,她整天像游魂一样在家里飘荡,总是守在厨房附近,因为新装的传真电话机放在那里。她忙着日常琐事,换尿布、读故事书、看玛拉在各种可能造成危险的家具间爬来爬去,心中一直想着:快啊,强尼,让我知道你平安无事。他说过只有发生危急状况才能打电话(她争辩说她的心情也很急,为什么不算数?),不过发传真没问题,且相对容易。 于是她只能等。 电话在凌晨四点响起,她掀起毯子翻身离开沙发,蹒跚着走向厨房,等候传真打印出来。 还没看到内容,她就哭了出来,光是他粗黑的字迹就让思念排山倒海而来。 亲爱的凯蒂: 这里的状况很乱,简直疯了。我们无法确切掌握情势,现在只能干等。所有记者都聚集在巴格达中部的拉希德饭店,对战双方都积极接受采访,这是前所未见的状况。这场战争的报道将改变一切。明天我们将首度离开市区。别担心,我会保重。 我得走了,帮我亲女儿一下。 ---爱你的 ---强 之后大约一星期会来一封传真,对她而言远远不够。凯: 昨晚开始轰炸了,还是该说今天凌晨?我们从饭店可以鸟瞰现场,那场面令人揪心不忍又无比神奇。昨晚的巴格达繁星点点,非常美丽,飞弹将整座城市化为地狱。饭店附近的一栋办公大楼爆炸了,传来的热流像烤箱一样。 我会当心。 ---爱你的 ---强 凯: 轰炸十七个小时了,依然持续中。结束之后恐怕将只剩一片焦土。我回去工作了。 凯: 抱歉这么久没写信。采访的行程一个接一个,我连五秒的空闲都没有。不过我很平安,只是有一点累,其实不止一点,我快累死了。昨晚第一次发生美国女性沦为战俘,这件事对我们所有人造成极大的冲击。希望有一天能告诉你目睹这一切的感受,可是现在我不能想那些,不然我会睡不着。总之,听说伊拉克军队打算引燃科威特的油田,我们要出发去采访了。给玛拉无数的吻,给你更多。 凯蒂呆望着最后一次收到的传真,日期是一九九一年二月二十一日,将近一个星期前了。 她坐在客厅收看战争报道。过去六周是她一生中最漫长艰辛的时光。她殷殷盼望他的电话,期待听到他说要回国制作预告战争结束的特别报道。据说盟军随时会发动最后攻势,进行地面扫荡,这比任何事情更令她害怕,因为她了解她的强尼,他一定会设法登上战车,记录别人无法采访到的新闻。 等待使她形销骨立。她瘦了七八公斤,从饭店那次之后再也没有安睡过。 她将那张传真对折和其他几张放在一起。每天她都告诉自己不可以再拿出来重复看,但最后总是做不到。 今天有一堆家务,每件她都只做到一半,最后又坐下来看新闻,她已经在电视机前耗了超过两个小时。 玛拉站在茶几旁,粉红色的胖小手抓着桌面,身体像跳霹雳舞般动个不停,嘴里叽里咕噜说着宝宝话,最后她包着尿布的小屁股往后跌坐在地上,但又立刻爬行离开沙发处。 “来妈妈这里。”凯蒂习惯性地叫唤。电视上,油井燃烧,空气中满是浓浓黑烟。 玛拉在客厅另一头发现了好玩的东西,因为太安静,凯蒂感觉不对劲,于是连忙跳起来冲向壁炉边的椅子。 强尼的椅子。 别想了,她告诉自己。他很快就会回来,下班后坐在那里看报纸。 她弯腰抱起好奇的女儿。玛拉睁着晶莹的棕色大眼看着她,又开始叽里咕噜。凯蒂忍不住笑了。玛拉很努力想沟通,女儿快乐的模样让她振作起来。“嘿,小宝贝,你找到了什么?”她抱着女儿回到沙发,经过电视机时顺手关上——她受够了。她打开收音机,刚好是一个老歌节目,她每次听到都直摇头,因为在她心中,七十年代没那么遥远。现在正在播放老鹰乐队的《亡命之徒》[老鹰乐队(Eagles):一九七一年成立的美国知名摇滚乐队。《亡命之徒》(Desperado)为其一九七三年的作品。]。 凯蒂跟着唱,抱着女儿在客厅跳舞,让音乐带她回到无忧无虑的时光。玛拉咯咯笑着在她怀里上下跃动,几天来凯蒂第一次笑了出来。她亲吻女儿圆嘟嘟的脸蛋,用鼻子磨蹭她柔嫩的脖子,搔她的小肚子让她开心得又叫又笑。 母女俩玩得不亦乐乎,电话响了好几声凯蒂才留意到。她连忙跑去将收音机的音量调小,接起电话。 “请问强尼·雷恩的夫人在吗?”噪声很重,显然是长途电话。只有危急状况才能打电话。 她一怔,抱紧玛拉,女儿在她怀中不停挣扎:“我就是。” “我是你先生的朋友,我叫兰尼·葛立贺,我和他一起来巴格达。雷恩夫人,很遗憾通知你,昨天在轰炸中……” 餐厅领班带爱德娜前往她固定的位子,塔莉跟在后面,尽可能不露出瞠目结舌的蠢样,因为有很多大人物和名流来这里吃午餐。很显然,“二十一餐厅”是曼哈顿最适合露脸的地点。几乎每经过一张桌子,爱德娜都会停下来打招呼,然后介绍塔莉给对方认识:“留意这个小鬼,她未来的发展不可限量。” 终于坐下时,塔莉觉得自己快飞起来了。她等不及想打电话告诉凯蒂她见到了小肯尼迪。 她很清楚刚才的机会有多可贵,爱德娜送了她一份大礼,让那些人对她留下印象。服务生离开之后,她问:“为什么是我?” 爱德娜点燃香烟,往后靠,对餐厅另一头的某个人颔首致意,似乎没听见她的问题。塔莉正准备重新问一次,便听见爱德娜轻声说:“你很像当年的我。看得出来你很惊讶。” “我觉得很荣幸。” “我的故乡是一个小镇,位于俄克拉何马州。我带着新闻学位来到纽约从事秘书工作,发现了这一行的丑陋真面目。每个人都有背景,有关系,无名小卒只能卖命工作,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我没有一天睡觉超过五个小时,假期也不能回家团圆,更没有性生活。” 服务生来上菜,放下盘子后,若有似无地一点头便离开了。爱德娜夹着烟切牛排:“一看到你,我就想我要拉这个小鬼一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唯一的理由就是我刚才说的,你很像以前的我。” “看来那天是我的幸运日。” 爱德娜点点头,继续切牛排。 “古柏小姐?”领班拿着电话过来,“找您的,对方说很紧急。” 她接起电话。“快说。”然后听了很长一段时间,“叫什么名字?怎么回事?轰炸?”她开始写笔记,“西雅图记者身亡,制作人重伤。” “制作人”三个字之后的内容,塔莉完全听不见,爱德娜的声音变得毫无意义,她靠过去问:“是谁?” 爱德娜将话筒压在胸口。“西雅图加盟公司有两个人在轰炸中受到波及,记者身亡,制作人强尼·雷恩伤势危急。”她重新拿起电话,“记者叫什么名字?” 塔莉倒吸一口气,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强尼。她闭上双眼却无助于平静心情,黑暗中浮现出无数令她心痛的回忆:坐在船屋的甲板上聊她的未来……多年前在市中心不入流地带去那家可笑的夜店跳舞……他第一次看着玛拉时眼眶含泪的神情。“噢,我的天,”她站起来,“我得走了。” 爱德娜看着她,用口型问:怎么了? “强尼·雷恩是我好朋友的先生。”她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感觉像灼烧着她的嘴。 “真的?”爱德娜看看她,然后对着电话说,“摩利,让塔莉负责这条新闻,她有门路。我再打给你。”说完,她挂断电话,“塔莉,坐下。” 她呆滞地听令,反正她的腿也撑不住了,回忆不断来袭。“我要去帮凯蒂。”她低声喃语。 “塔莉,这是大新闻。”爱德娜说。 塔莉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在乎。她是我的好朋友。” “不在乎?”爱德娜愤慨地说,“噢,你当然在乎,所有人都想抢这条大新闻,但你有门路,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塔莉皱着眉头,尽可能暂时放下烦恼,利用这次事件拼事业似乎不太对:“我不知道。” “看来是我看走眼了,你不是我以为的那种人。难道你不能在安慰朋友的同时抢到独家?” 塔莉考虑了一下:“如果用这种方式说……” “还有别的方式吗?别人挤破头也抢不到的专访,你轻轻松松就能得到。把握这次机会,你很快就能打响名号,说不定还能将你推上头条播报台。” 塔莉禁不起诱惑。头条播报台是晨间新闻特别设的专区,报道一天的头条大新闻,只要能坐上那个位子,保证可以打开知名度,很多人以此作为跳板跃上主播大位。 “而且我可以保护凯蒂不受骚扰。” “对极了。”爱德娜拿起电话拨号,“摩利,哈特能拿到独家。绝对没问题,我替她担保。”挂断电话后,爱德娜的表情看起来很严厉,“不要让我失望。” 离开餐厅回办公室的路上,塔莉说服自己这样做没错。她回到座位,将大衣披在椅背上,拿起电话打给凯蒂。电话响了又响,最后被转到录音机:这里是雷恩家,强尼和凯蒂都暂时无法前来接听,若您不介意请留言,我们会尽快回电。 哔声响起,塔莉说:“嗨,凯蒂,是我。我刚听说——” 凯蒂接起电话,切断录音机。“嗨,”她的语气听起来非常茫然,“你收到我的留言了。对不起把你转到录音机,那些吸血鬼记者一直来烦我。” “凯蒂,状况——” “他在德国的一家医院,两个小时后我要搭军机过去,到了再打给你。” “不用了,我去医院跟你会合。” “你要去德国?” “当然,我不会让你独自面对这个难关。你妈会帮忙照顾玛拉吧?” “嗯。你真的会去吗,塔莉?”凯蒂的音调略微上扬,带着一丝希望。 “我们是永远的好朋友,对吧?” “无论发生什么事。”说到这里,凯蒂哽咽不成声,“谢谢你,塔莉。” 塔莉很想说“我们是好朋友,应该的”,可是那句话卡在喉咙出不来。她脑海中只想着答应爱德娜一定会抢到的独家专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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