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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虫小巷  作者:克莉丝汀·汉娜

整整十六个小时,凯蒂的心情有如钟摆,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来回摆荡。一开始她尽力专注在每件小事上,例如联络父母、收拾玛拉的行李、填写文件,忙乱的工作有如救生索,一旦放开她就只能烦恼担心了。在飞机上,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服用安眠药,虽然药效造成的睡眠很不舒服,感觉湿软、黑暗又不安,但总比醒着好。

现在,她在护送下前往医院。一接近门口,她就看到大批记者聚集在外面,其中一定有人认出她了,因为他们全体同时转身,有如被惊醒的野兽,争先恐后地挤过来。

“雷恩太太,请问你知道他的状况吗?”

“头部有受伤吗?”

“他有没有说话——”

“——或睁开眼睛?”

她没有放慢脚步。身为制作人的妻子,她至少知道该如何闪避媒体。以这些人的职业而言,这样已经算是很客气了,虽然强尼是他们的同行,他们很清楚这种事情也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新闻就是新闻。

“不予置评。”她在人群中推挤进入医院。无论在哪里,医院的感觉都差不多——毫无装饰的墙壁,朴实的地板,穿着整洁制服的人在宽敞走廊上忙碌。

院方显然知道她来了,因为一个穿着白色制服、头戴护士帽的粗壮妇人走过来,对她露出同情的笑容。

“你想必是雷恩太太吧?”她的口音很重。

“没错。”

“我带你去雷恩先生的病房,医生很快会来解释病况。”

凯蒂点头。

她们搭电梯上楼,幸好护士没有和她闲聊。到了三楼,她们经过护理站,转进他的病房。

他的模样虚弱无力,像躺在父母大床上的小孩。她停下脚步,这时才意识到她之前一直想象大团圆的场面,以至于没有做好接受现实的心理准备。她的丈夫活力十足、挺拔俊美,床上这个人虽然很像他,但只是最表层像而已。

他的头上缠满绷带,左脸整个红肿,两只眼睛都蒙着纱布,身边满是机器、管线与点滴。

护士拍拍她的肩膀,轻柔地将她往病床方向一推。“他活着,”她说,“虽然伤势严重,但你应该感到庆幸。”

凯蒂迈出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步,之前她完全没发现自己停下了脚步:“他平常很坚强。”

“现在他需要你坚强起来。”

这就是凯蒂需要听到的话。她身负重责大任,此时此地不适合感情用事、哭泣崩溃,等她一个人的时候再慢慢发泄。“谢谢。”她对护士说,然后走向了病床。

房门轻轻关上,她知道现在只剩下她和这个既是强尼也不是他的人。

“我们不是说好了?”她说,“我记得很清楚,你保证过会平安无事,我还以为你说得出就做得到。”她抹去眼泪,弯腰亲吻他红肿的脸,“爸妈都在为你祈祷,玛拉托给他们照顾。塔莉很快就会过来陪我们,你应该很清楚,要是胆敢不理她,她绝对会大发脾气,所以你最好快点醒过来,不然她会把你骂死。”最后那个字使她哽咽,险些失控,但她凭着意志力重新振作起来。“我说错话了。”她低语,轻轻握住病床栏杆,“强尼·雷恩,你有没有听见?让我知道你在。”她向下握住他的手,“捏我的手,宝贝,你一定能做到。”然后又说,“可恶,快说话呀!虽然你害我吓得半死,但我不会凶你——至少现在不会。”

“雷恩太太?”

凯蒂没听见开门声,她转过身,距离她不到三米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我是卡尔·施密特医生,负责照料您丈夫。”

她知道应该放开强尼的手,过去和医生握手问候,这样才合乎礼仪。凯蒂这一生总是循规蹈矩,但现在她动不了,也无法假装若无其事。“然后呢?”她只能挤出这句话。

“相信你应该知道,他的头部伤势相当严重。目前他打了很重的镇静剂,所以我们无法彻底检查他的脑部功能。他在巴格达受到很好的医疗照护,那里的医生移除了一块颅骨——”

“什么?”

“移除了一块颅骨让大脑有肿胀的空间。请不用担心,这是一般程序,此类创伤经常以这种方式处置。”

她很想说切除盲肠才叫一般程序,但又怕惹恼医生:“为什么他的眼睛被蒙住?”

“我们还不确定——”

他身后的门被用力打开,打到墙壁发出砰的一声,塔莉冲进病房——没有其他词语可以形容——又硬生生停下脚步。她的呼吸很急促,脸色明亮得有些奇怪。“凯蒂,抱歉我来迟了,没有人肯告诉我你在哪里。”

医生说:“抱歉,这里只有家属能进来。”

“她是家属。”凯蒂对塔莉伸出手,塔莉拍开那只手将她拥入怀中,两人抱在一起痛哭,最后是凯蒂先放开并擦干眼泪。

医生接着说:“我们还不确定他是否会失明,要等他醒来才能确定。”

“他一定会醒来。”塔莉说,但声音有点抖。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是关键。”医生接得很自然,仿佛没有被打断。

四十八小时,感觉像一辈子。

“请一直对他说话,这样做只有好处,明白吗?”医生说。

凯蒂点头,退开让医生到病床边帮强尼做检查,他在病历表上做了一些笔记之后便离开了。

他一出去,塔莉便抓住凯蒂的两边肩膀轻轻一摇:“不要相信那些不好的话,医生不认识强尼·雷恩,可是我们很了解他。他答应过会平安回到你和玛拉身边,他就一定会遵守承诺。”

塔莉就像救生圈,就算她什么也不做也能让凯蒂有勇气撑下去,凯蒂刚才瞬间抽离的力量又回来了:“强尼,你最好乖乖照她的意思做,你也知道她从不认错,而且面子挂不住的时候超爱耍无赖。”

接下来的六个小时,她们一直守在病床边。凯蒂尽可能和他说话,当她找不出话题或哭出来时,便换塔莉过去接着说。

半夜里的某个时候,凯蒂不知道几点,她已经无法分辨时间了,她们下楼到空无一人的餐厅,买了贩卖机里的食物坐在窗边的位子吃着。

餐厅里除了她们只有空桌椅,两个好友四目相对。

“你打算怎么处理媒体?”

凯蒂抬起视线:“什么意思?”

塔莉耸肩,喝了口咖啡:“你也看到了,大门外有那么多记者守候。凯蒂,他是条大新闻。”

“护士说他被送进来的时候,记者抢拍他的照片,还有记者收买看护企图取得他头部被包扎起来的照片。记者都是下三烂——抱歉,我不是在骂你。”

“我知道,但不是每个记者都那样,凯蒂。”

“他一定不想让记者知道。”

“怎么可能?他是记者呢,他一定会主张将他的故事告诉同行,至少告诉其中一个。”

“他可能会瞎掉或脑部受创,你觉得他会希望全世界知道?以后他要怎么工作?不可以,在确认他的状况之前不能报道。”

“医生说他可能脑部受创?”

“他的头骨都被拿掉一块了,你觉得呢?”凯蒂哆嗦了下,“世人不需要窥探他绷带下的模样。”

“这是新闻,凯蒂。”塔莉柔声说,“如果你给我独家,我可以保护你们。”

“要不是为了该死的新闻,他现在也不会在鬼门关前挣扎。”

“不止我一个人对新闻怀抱信念。”

这句话让凯蒂想起强尼与塔莉之间的共通处,总是将凯蒂排除在外的那份默契。她想说句讽刺的酸话,但她太累了,几个星期没睡好,全身每块肌肉都酸痛不已。

塔莉覆住凯蒂的手:“让我帮你应付媒体,由我来报道,这样你就不必烦心了。”

近二十四小时以来,凯蒂第一次绽放微笑:“塔莉,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你说什么?我等了整整三天,你大小姐一直不打电话回来,现在竟然说还要一点时间?”

塔莉紧靠着公用电话,试图在这个非常公开的地点挤出一些隐私:“摩利,家属还没准备好公开,医生尊重他们的选择,你应该可以理解吧?”

“理解?我理解有个屁用?塔莉,这是世界关注的大新闻,不是他妈的姐妹会聊八卦。CNN报道他头部受伤——”

“这个消息未获证实。”

“去你的,塔莉,你害我很为难,高层非常火大,今天早上他们说要把这则新闻交给别人,迪克想派——”

“我会交出成果。”

“弄到这条新闻,下星期你就可以上头条播报台。”

这句话太震撼,塔莉一时以为是自己的想象:“真的?”

“塔莉,你还有二十四小时,这段时间将决定你会成为英雄或狗熊,你自己看着办吧。”

塔莉听见他摔了电话。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她看见玻璃墙外有大批记者挤在人行道上,三天来,他们一直等候医院正式公布强尼的病况,消息出炉之前他们只能以资料填补时段,例如导致爆炸发生的前因后果、战地医院的伤势报告,以及他以前在中美洲的经历。此外,他们也借此引出一些相关的话题,像是战地记者面临的危险、沙漠风暴独特的考验,以及爆炸事件中常见的外伤种类。

她站在原地,考虑着到底该怎么做。她必须面面俱到,让摩利和凯蒂都得到想要的结果,她必须满足双方的需求,如果处理得当,她的事业可能从此扶摇直上。她宁死也不想辜负爱德娜的栽培,爱德娜说得没错,她可以在抢独家的同时保护凯蒂。她必须率先报道,但一定得想出好办法。

要慎重,要委婉,不能提及脑部受创或可能失明,只要这样就能满足各方的需求。

头条播报台。

那是她毕生的梦想,也是她飞黄腾达的起点。她不能错过这次机会,凯蒂一定能理解这对她有多重要。

一定。

她微笑着去找摄影师,先拍摄一些远镜头,如背景画面、医院内外之类的,必要时可以先藏起摄影机。幸好,当家主事的人都知道凯蒂允许塔莉随时去探望强尼。

她走出大门,午后的天气阴冷灰暗。她的摄影师在远离那批记者的地方待命,看到她打手势,他将摄影机藏在羽绒大衣下朝她走去。

凯蒂坐在施密特医生的办公室听他说明。“那么,大脑还没有消肿。”她极力控制想紧握冒汗双手的冲动。她好累,光是撑着不闭上眼睛都很难。

“恐怕没有我们希望中那么快,假使短时间内没有好转,那么就得考虑再次进行手术。”

她点头。

“先别担心,雷恩太太,你先生非常坚强,我们看得出来他很努力在奋斗。”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还活着啊,不够坚强的人恐怕已经走了。”

她尽可能从中汲取勇气,尽可能真心相信,然而希望变得很难抓住。随着每一天过去,她的身心都在消耗,她越来越难否认现实,恐惧挂上事实的名号,戳穿她筑起的抗拒之墙。

施密特医生站起身:“我要去探视病患了,顺路陪你回雷恩先生的病房。”

她点头跟上。一路上医生以轻柔但权威的语气说着话,这样的气氛让她忽然好想念爸爸。

“好了,我要在这里转弯。”施密特医生指了指放射科的方向。

凯蒂点头。她很想说再见,但又怕哽咽,她不希望暴露自己的软弱。

她站在走廊上看医生走远,直至走廊尽头他融入白袍人海中消失不见。

她叹口气往强尼的病房走去。如果运气不错,说不定塔莉正在里头,光是看到好友就能给她莫大的助力。老实说,过去这三天幸亏有塔莉在,否则她不知道怎么撑过去。她们一起玩牌、聊天,甚至唱了几首老歌,希望强尼会被吵醒叫她们闭嘴。昨天晚上,塔莉在电视上发现德文配音的老剧《欢乐满人间》,她乱编台词让男主角暗恋戏里的妹妹,逗得凯蒂笑个不停,甚至惊动护士进来叫她们小声点。

凯蒂一转弯就看见一个人站在强尼的病房门口,他个子很高,一头长发,穿着蓬蓬的蓝色外套和破旧牛仔裤,肩膀上驾着摄影机。他正在拍摄,她看到摄影机上的红灯亮着。

她冲过去揪住那个人的外套袖子,用力将他转过来。“你在做什么?”她用力一推,他踉跄后退,差点跌倒。感觉很痛快,她有点遗憾没往他脸上揍一拳。“没人性的东西。”她嘶声骂道,伸手关掉摄影机。

这时候她看到了塔莉。她最好的朋友站在强尼的床尾,穿着红色V领毛衣配黑长裤,发型与妆容完美无瑕,一看就是准备上镜头的模样,手里还拿着麦克风。

“噢,我的天。”凯蒂低声说。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难道你不是在报道强尼的病况?”

“没错,的确是,我原本想先跟你商量、解释,我上楼来问你——”

“带着摄影师?”凯蒂后退一步。

塔莉跑过去哀求:“我的上司打电话来了,要是采访不到这则新闻我会被炒鱿鱼。我知道只要老实说,你一定能体谅。你知道这是条大新闻,也明白这个机会对我有多重要,但我绝不会做任何伤害你或强尼的事。”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应该是我的朋友。”

“我的确是你的朋友。”塔莉的语气里多了分慌乱,她的眼神如此陌生,以至于凯蒂花了一些时间才辨认出是害怕,“我承认,我不该先开始拍摄,可是我以为你不会介意,我晓得强尼绝对不会介意,他是新闻界的人,像我一样,你以前也是。他知道报道——”

凯蒂用尽全身的力量打了塔莉一耳光。“他不是你的报道,他是我的丈夫。”说到最后一个字,凯蒂哽咽不成声,“滚,滚出去。”塔莉没有动,凯蒂厉声大吼:“立刻给我滚出病房!只有家属能进来。”

强尼床边的仪器铃声大作。

大批穿着白制服的护士鱼贯而入,将凯蒂和塔莉推到一边,他们将强尼抬上轮床推出病房。

凯蒂站在原处,呆望着空空的被单。

“凯蒂——”

“滚。”她木然地说。

塔莉抓住她的衣袖:“别这样,凯蒂,我们是永远的好姐妹,无论发生什么事,记得吗?你现在需要我。”

“我不需要你这种朋友。”她扯开袖子冲出病房。

她一路跑到二楼,独自在女厕望着绿色隔断门,这才终于哭了出来。

几个小时后,凯蒂独自坐在家属等候室。一整天之中,许多人来来去去,一群群眼神茫然的家属抱在一块儿等候亲人的消息,然而现在连柜台志愿者都回家了,只剩空荡荡的等候室。

时间从来没有流逝得这么慢过。她没事可做,无法转移心思。她翻了翻杂志,但内容全是德文,图片也不够有趣,就连打电话回家也没有帮助。少了塔莉在一旁支持,她觉得自己渐渐沉入绝望深渊。

“雷恩太太?”

凯蒂急忙站起来:“医生你好,手术成功吗?”

“他的状况很好。他的脑部大量出血,我们认为这就是无法消肿的主因,现在血止住了,说不定病情有希望好转。我陪你回病房好吗?”

只要他还活着就好。

“谢谢。”

经过护理站时,医生问:“要我帮忙呼叫你的好朋友塔露拉吗?你现在应该不想一个人吧?”

“我确实不想一个人,”凯蒂说,“但是我不欢迎塔露拉再来这里。”

“啊,好吧。请保持信心,相信他一定会醒来。我当医生这么多年,见识过不少所谓的奇迹,我认为信念很有帮助。”

“我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她低声说。

他在关闭的病房前停下脚步,低头对她说:“虽然保持信念不容易,但绝对有必要。况且你在这里陪伴他,不是吗?这么做也需要很大的勇气,对吧?”他拍拍她的肩膀,留下她独自站在门外。

独自站在凄凉的白色医院里,她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但终究她还是进去坐下,闭上眼睛断断续续低声对他说话,说了些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声音能在黑暗的世界点亮一道光,而那道光能带他回来。

她再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对外的窗户透进日光,照亮米色合成地板与灰白墙面。

她慢慢离开椅子站在病床边,感觉全身僵硬酸痛。“嗨,帅哥。”她低喃,弯腰亲吻强尼的脸颊。他眼睛上的绷带已经拆除了,现在她能看清他的左眼严重瘀血红肿。“不准再脑出血了,知道吗?如果你想撒娇,用老派的方法就可以了,像是闹脾气或吻我。”

她一直说下去,直到想不出该说什么,最后她打开放在角落的电视机,屏幕啪的一声亮起,接着是一阵沙沙杂音,才出现画质很差的黑白画面。“你最爱的机器。”她带着酸楚说,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指感觉干枯无力。她依偎在他身旁,弯腰亲吻他的脸颊,留恋不忍离去。虽然他身上散发着浓浓的医院消毒水气味与药味,但只要她闻得够认真、信心够坚定,依然能捕捉到一丝他的气息。

“电视开了,你是头条。”

没有回答。

她茫然随手转台,寻找着英文节目。

塔莉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她站在医院前对着麦克风说话,下方的字幕打出德文翻译。“几天来,全世界都在关注、担忧电视新闻制作人约翰·派崔克·雷恩的病况,他在拉希德饭店附近发生的爆炸事件中不幸受到波及而身受重伤。事件中身亡的记者阿瑟·顾尔德已于昨日举行葬礼,但雷恩的家属与德国医院方面依然拒绝接受采访。我们又怎么能责怪他们?对家属而言,这起事件是难以承受的悲剧。约翰的亲友都昵称他为强尼,他的头部在爆炸中受到严重外伤,巴格达的战地医院进行了很复杂的医疗程序。根据专家的说法,若不是当场动了这项手术,雷恩先生恐怕将性命不保。”

画面一转,塔莉站在强尼的病床边。他动也不动地躺在白床单上,头部和眼睛都包着纱布,虽然镜头只稍微带了一下就回到塔莉身上,但他的模样依然令人不忍直视。

“雷恩先生的病况尚不明朗。接受访问的专家指出,现在只能等候,若是他的脑部能够消肿,那么便有很高的生存机会,如若不然……”她没有说完,转身走向床尾,直视着摄影机,“目前一切都是未知数,只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故事属于海内外所有英勇的记者。约翰·雷恩希望将前线的消息带给美国大众,以我个人对他的了解,他十分清楚此行有多危险。尽管如此,他依旧义无反顾。当他在战场报道时,他的妻子凯瑟琳在家中照顾一岁的女儿,心中笃信丈夫的贡献极为伟大,就像所有士兵的妻子一样,因为有她的牺牲付出,约翰·雷恩才得以完成他的工作。”画面再次切换,这次塔莉站在医院门前的阶梯上。“塔露拉·哈特在德国报道。布莱恩,我相信今天所有人都将为雷恩一家祈祷。”

报道结束后过了很久,凯蒂依然呆望着电视机。“她把我们形容成英雄。”她对着空荡荡的病房说,“连我也一样。”

她感觉掌心有轻微瘙痒,因为太微弱,一开始她几乎没察觉。她蹙眉,低下头。

强尼缓缓地睁开双眼。

“强尼?”她低语,有些害怕只是幻觉,她终于因为压力而精神崩溃了,“你能看见我吗?”

他捏一下她的手,动作非常轻,在正常状况下甚至算不上是触摸,但现在却让她激动得又哭又笑。

“你能看见我吗?”她弯下腰重复,“如果能看见就闭一下眼睛。”

他用慢动作闭上眼睛。

她亲吻他的脸颊、前额、干裂的嘴唇。“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她终于放开他,按铃叫护士。

他的眼神很困惑,她不禁害怕起来:“那我呢?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往上看着她,用力咽了一下口水,才慢慢张嘴说:“我的……凯蒂。”

“对,”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是你的凯蒂。”

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如旋风扫过,安排了无数会议、疗程、检验与药物调整。凯蒂陪强尼走访眼科、精神科、物理治疗科、语言与职能治疗科,当然,最后还有施密特医生,感觉好像要整家医院每个人都签名认同强尼大有起色,她才能带他回家,转往附近的复健中心。

会议结束时,施密特医生说:“他很幸运能有你这样的妻子。”

凯蒂微笑:“我也很幸运能有他这样的丈夫。”

“是啊。我建议你去餐厅吃点东西,这个星期你一下子瘦了太多。”

“真的?”

“当然。去吧,检验结束之后我会送你先生回病房。”

凯蒂站起来:“施密特医生,谢谢你所有的帮助。”

他做了个手势表示没什么:“这是我的职责。”

她带着微笑走向门口,快出去时他叫住她,她转过身:“有什么事吗?”

“虽然现在剩下的记者不多了,但可以公开您丈夫的病情了吗?我们非常希望他们尽快离开。”

“我会考虑。”

“太好了。”

凯蒂离开诊间,前往走廊尽头的电梯。

现在是星期四下午,餐厅里几乎没有人。一些员工围坐在长桌旁,只有少数几个病患家属在点餐。不难分辨哪些是员工、哪些是家属,员工会边吃边嬉笑聊天,而家属则低头默默吃饭,每隔几分钟便抬头看时间。

凯蒂经过一排排桌子走到窗边,外面的天空满是深灰色乌云,随时可能下雨或落雪。

映在玻璃上的影像有些变形,但她依然能看出自己是多么疲惫憔悴。

虽然很奇怪,但现在松了一口气之后,她反而觉得一个人很难熬,比之前绝望焦急时更严重。之前她只想静静地坐着让头脑保持空白,只往好的方面想,现在她想找个人陪她一起欢笑,举杯庆贺,说她早就料到最后一定会没事。

不,不是随便一个人。

塔莉。

从小到大,塔莉永远是第一个陪她庆祝的人,像一场随时待命的派对。只要凯蒂想庆祝,就算只是为了安全过马路这种小事,塔莉也乐意奉陪。

她转身离开窗户,走到桌边坐下。

“你好像需要来一杯。”

凯蒂抬起头,塔莉站在她面前,穿着直挺的黑色牛仔裤搭配白色船形领安哥拉羊毛上衣。虽然发型与妆容都十分完美,但她的神情很疲累,也很紧张。

“你还没走?”

“你以为我会抛下你?”塔莉挤出笑容,但只是表面而已,“我帮你买了一杯茶。”

凯蒂望着塔莉手中的塑料杯,知道里面装着她最爱的伯爵茶,连糖的分量都恰到好处。

塔莉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她只懂得用这种方式道歉。倘若凯蒂接受这杯茶,就必须将这次的不愉快全抛在脑后,塔莉的背叛与那一耳光都会自动消失,她们俩将重新回到人生交会的道路上。不后悔,不怀恨,她们将重新成为分不开的好姐妹,至少在成年人所能做到的范围内。

“那则报道还不错。”她淡淡地说。

塔莉的眼中满是恳求,恳求着原谅,嘴上却说:“下星期我就要上头条播报台了,虽然只是代班,但总是个开始。”

凯蒂心中想,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出卖我,但她说不出口,只好改口说:“恭喜。”

塔莉递上那杯茶:“凯蒂,快拿去,拜托。”

凯蒂注视好友许久。她想听塔莉说对不起,但她知道塔莉永远说不出口,塔莉就是这样。凯蒂不清楚究竟是什么造成塔莉无法道歉,但她猜想应该与白云有关,她的好姐妹小时候受过无法弥补的伤害,而这就是当时留下的疤。终于,她伸手接过杯子:“谢谢。”

塔莉满脸笑容地在她身边坐下,屁股还没放好就开始说话了。

转眼间,塔莉与凯蒂一起开心欢笑起来。好朋友就是这样,像姐妹和妈妈一样,总是能惹你火大、哭泣、心碎,即便如此,当你遭遇困难时,她们仍会守在你身边,在最黑暗的时刻逗你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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