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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萤火虫小巷 作者:克莉丝汀·汉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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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会当天,玛拉既紧张又兴奋,几乎无法控制情绪。因为压力,她变得任性无比,一点小事都会大发脾气,她总是这样。此刻她站在餐桌旁,一只手叉着腰,身上穿着褪色低腰牛仔裤和粉红色T恤,上面用水钻排出“Baby One More Time”字样,裤腰与衣摆之间露出三厘米肚皮:“你把我的蝴蝶发卡放哪里了?” 凯蒂在缝纫机前拼命赶工,连头都没抬:“在你的浴室抽屉里,最上层。还有,不准穿那件衣服出门。” 玛拉张大了嘴:“这是我的生日礼物耶。” “对,你的塔莉阿姨是白痴。” “别人都可以穿这样。” “哦,那只好委屈你了。快去换掉,我没时间跟你吵。” 玛拉夸张地叹息,重重跺着脚回楼上。 凯蒂摇头。不只是因为发表会,最近玛拉总是这么夸张,情绪非常两极,高兴起来就笑个不停,一生气便没完没了。妈妈每次看到外孙女,都会大笑着点起一支烟说:“噢,青春期最精彩,你最好趁早养成酗酒的习惯。” 凯蒂弯下腰,脚放在踏板上,继续努力工作。 她再次停下来时,已经过了两个小时。做好舞衣之后,她急忙赶着做其他杂事:找衣架、把东西搬上车、帮双胞胎刷牙、制止他们打架。幸好强尼帮忙煮饭、洗碗。 六点一到,她把所有人赶上车,将双胞胎放进儿童安全座椅,自己也上了车:“我有没有忘记什么?” 强尼看她一眼:“你的额头沾到了意大利面酱。” 她打开座位上方的四方形小镜子检查。没错,她的眉毛上有一抹红。 “我忘记洗澡了。”她惊呼。 “我也觉得奇怪。”强尼说。 她转向他:“你知道?” “五点的时候我去提醒你,结果你吼我,要我去弄晚餐。” 她哀叹一声。因为太过忙乱,她忘记打扮了,身上还穿着旧牛仔裤、宽松的华盛顿大学运动衫与破球鞋:“我的样子简直像游民。” “而且是上过大学的游民。” 她不理会强尼的风凉话,以最快的速度冲下车,身后传来玛拉的高声喊叫:“妈,记得化妆!” 凯蒂翻乱抽屉,找出一条不算太旧的绒布黑色踩脚裤,搭配黑白相间的V领长版上衣。这年头还有人穿踩脚裤吗?她不晓得。她将头发抓成马尾用白色大肠圈绑好,刷过牙,刷上睫毛膏与腮红。 外面传来催促的喇叭声。 她抓起黑色短丝袜与麂皮平底鞋冲回车上。 “快迟到了啦!”玛拉抱怨,“其他人说不定都到了。” “一定来得及。”凯蒂回答,只是呼吸有点喘。 车子驶过市中心,停在岛上的演艺厅外。里面乱得天翻地覆,有年龄介于七岁到十一岁的十二个女孩、焦头烂额的家长,还有几十个对发表会毫无兴趣的手足在一旁打打闹闹。舞蹈老师帕克小姐高龄七十了,仪态总是那么严谨端庄,她指挥若定,始终保持轻声细语。凯蒂将舞衣搬进休息室,帮小舞者更衣打扮,帮她们上发卡、绑马尾、喷发胶,最后刷上一些睫毛膏和唇蜜。 完工后,她跪下来看着女儿:“准备好了吗?” “你们有带摄影机吧?” “当然有。” 玛拉开心地笑了,露出歪歪扭扭的大板牙:“妈妈,真高兴有你在。” 一瞬间,所有辛苦都值得了。紧凑疯狂的进度,熬夜做衣服、熨烫,手指酸痛受伤,这些都不算什么。为了这一秒钟的母女连心,她心甘情愿:“我也是。” 玛拉拥抱她:“我爱你,妈妈。” 凯蒂紧紧抱住她,嗅着她身上甜蜜的香粉气味。这一刻,她想着女儿的童年就快结束了,青春期即将到来,于是久久不肯放手。最近这样的时刻已经变得很稀有。 玛拉挣脱,再次露出笑容,跟着朋友跑向后台:“拜!” 凯蒂缓缓站起来,离开休息室走进观众席。强尼坐在第三排中间,双胞胎一左一右坐在两边,她看着附近的座位寻找塔莉:“她还没到?” “还没,她也没有打电话,大概临时有事吧。”他笑道,“例如和乔治·克鲁尼约会。” 凯蒂微笑着坐在路卡旁边,其他小舞者的父母、祖父母鱼贯入座,坐下之后纷纷拿出摄影机。 凯蒂的父母准时抵达,在她身边坐下。她妈妈的手腕上挂着黑色柯达老相机,这是她一贯的配备:“塔莉不是要来吗?” “她说要来,希望不是出了什么事。”凯蒂帮塔莉留了位子,但最后不得不让给别人。 灯光闪了几下,观众安静下来,帕克小姐走到舞台中央,穿着粉红色紧身衣与及膝芭蕾舞裙,虽然青春不再,但无损名伶风范。“大家好。”她的声音轻柔但音调略微刺耳,“如各位所知,我——” 演艺厅的门砰的一声被打开,全体观众一起回头。 塔莉站在门口,模样仿佛刚离开格莱美颁奖典礼,金色挑染的短发让她显得妩媚妖艳,笑容更加灿烂。她穿着深绿色丝质洋装,单肩斜斜垂坠,收拢在依然纤细的腰肢上。 观众纷纷耳语:“塔露拉·哈特……本人比电视上更漂亮……”没有人在听帕克小姐的开场介绍。 “她怎么有办法维持得那么好?”妈妈靠过来问。 “整形加化妆师军团。” 妈妈大笑几声捏捏她的手,借此告诉凯蒂她也很漂亮。 塔莉向凯蒂的父母挥挥手,走到最前排靠走道的位子坐下。 剧场灯光转暗,玛吉·勒凡一身蓝仙子打扮上了舞台,她妹妹克洛伊和其他女生跟着上台旋转、跳跃,动作有些不整齐。几个舞者年纪太小,只能看着姐姐们的动作有样学样,因此总是慢半拍。 笨拙的可爱模样让表演显得更梦幻。玛拉旋转上台,凯蒂勉强忍住眼泪,强尼越过路卡握住她的手,不过她跳到一半时发现了塔莉,便在舞台中央停止了舞步疯狂挥手。 塔莉也对她挥手,全场回荡着欢笑。 表演结束后,热烈的掌声久久不断,舞者出来谢幕几次,然后咯咯笑着跑去找家人。 玛拉直接奔向干妈,由舞台往下一跳,落在塔莉怀中。一群人围住她们自我介绍和要签名,玛拉跟着沾光,笑得非常灿烂。 人群散开后,塔莉走向凯蒂一家人,分别拥抱每个人。她一只手搭着凯蒂的肩膀,另一只手搂着玛拉,大声说:“我为干女儿准备了大惊喜。” 玛拉开心地笑着上下蹦跳:“是什么?” “你马上就知道了。”塔莉对凯蒂眨一下眼睛,全家人一起由走道往门口移动。 演艺厅外停着一辆粉红色加长礼车。 玛拉兴奋地尖叫。 凯蒂转向塔莉:“有没有搞错?” “很酷吧?你绝对想不到有多难找。大家快上车吧。”她打开车门,他们挤进车里,黑色内装非常奢华,车顶有着红蓝两色小灯。 玛拉紧黏着塔莉,握住她的手。“这是天下最棒的惊喜。”她说,“你觉得我跳得好吗?” “非常完美。”塔莉回答。 他们坐在车里搭渡轮到对岸,玛拉对塔莉说个不停。 抵达西雅图后,礼车重新发动,带他们在市区兜风,像是来度假的观光客,最后车子停在灯火通明的饭店雨棚下,门房过来迎接。他打开车门,弯腰问:“各位美丽的女士,请问哪位是玛拉·萝丝?” 玛拉立刻举手,哧哧地笑着说:“我。” 他由身后拿出一朵粉红玫瑰献上。 玛拉的表情又惊又喜:“哇!” “玛拉,快说谢谢。”凯蒂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太冲。 玛拉不爽地瞥她一眼:“谢谢你。” 塔莉带他们进饭店。到了顶楼,她打开门,走进一间占地宽广的套房,里面有各种游戏区:跳跳屋、电玩和迷你碰碰车。发表会的所有舞者和家人都来了,房间中央铺着白桌巾的台子上放着一个多层大蛋糕,点缀着许多芭蕾舞伶造型的糖人偶。 “塔莉阿姨,”玛拉尖叫着抱住她,“太酷了。我爱你。” “我也爱你,小公主,去找朋友玩吧。” 他们所有人因为太过震惊而一时呆住了,强尼率先回过神,他抱着威廉悄悄走向塔莉:“这样会宠坏她。” “我本来想弄匹小马,但又觉得好像太过了一点。” 妈妈放声大笑,爸爸直摇头,说:“来吧,老婆、强尼,我们去吧台看看。” 只剩下她和塔莉时,凯蒂说:“你确实很善于华丽登场,今天的事玛拉会说上一整年。” “太过了吗?”塔莉问。 “好像有一点。” 塔莉对她灿烂一笑,但并非发自内心,凯蒂一眼就看出她在假装:“怎么了?” 塔莉还来不及回答,就见玛拉蹦蹦跳跳地回来,小脸绽放光彩:“塔莉阿姨,我们大家想和你合照。” 凯蒂站在那儿,看着女儿对干妈崇拜至极的模样,虽然不想承认,但她感到一丝揪心的嫉妒。这个晚上原本应该属于她和玛拉。 塔莉坐在礼车里,玛拉躺在她腿上,她抚摩干女儿丝缎般的黑发。 凯蒂坐在对面,靠在强尼身上睡着了,他的眼睛也闭着,两个儿子分别偎靠在爸妈身边。如此完美的一家人,简直像卡片上的图案。 礼车转向海岸道路。 塔莉亲吻玛拉柔嫩的脸颊:“小公主,快到家喽。” 玛拉缓缓眨着眼睛醒来:“我爱你,塔莉阿姨。” 塔莉的心像拳头般紧抓住这句话,涌出一股接近痛苦的情绪。她原本以为成就像黄金一样,值得在泥泞中辛勤寻觅,而爱则会永远在河岸上守候,等着她捞够之后上岸回头,但现在的她不懂当初自己怎么会那么想,以她童年的经历,她应该比任何人更清楚状况。倘若成就是河水中的金沙,那么爱就是钻石,藏在数百米下的地底深处,天然原貌难以看出璀璨本质。难怪当玛拉说出那句话时她竟如此感动,因为在她的生命中太少听到。“我也爱你,玛拉·萝丝。” 礼车开进车道,轮胎轧过砾石发出咔咔声响,最后终于停了下来。全家人花了好长的时间下车、进屋,所有人一进门立刻上楼。 塔莉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不知道该怎么办。楼上传来脚步声,以前她会去帮忙做就寝准备,但反而让他们觉得碍手碍脚,于是最后她放弃了。 凯蒂先下楼来,抱着一堆织毯,疲倦地叹了口气:“快说,塔莉,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意思?” 凯蒂抓住她的手臂,拉着她穿过到处是玩具的房子。到了厨房,凯蒂暂时停下脚步倒了两杯白酒,然后她们走出后门,来到摆着躺椅的草坪上。平静的海潮声让塔莉觉得仿佛回到二十年前,当时她们经常半夜溜到河边聊男生、偷抽烟。 塔莉坐在旧旧的躺椅上,摊开一条织毯盖在身上。这些毯子用了很多年,肯定经过无数次清洗,但依然带着穆勒齐伯母的薄荷香烟与香水味。 凯蒂在毯子下屈起膝,下巴搁在不平的膝盖上转头看塔莉:“快说吧。” “要说什么?” “我们当好姐妹多久了?” “从大卫·卡西迪当红的年代开始。”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有心事?” 塔莉往后靠,喝了一口酒。她其实很想说,聊这件事也是她大老远飞来这里的部分原因,但现在她坐在好友身边,反而不晓得从何说起。不只如此,抱怨生命中的缺憾让她觉得自己很白痴,她已经拥有这么多了还不知足。 “你放弃事业的时候,我觉得你疯了。整整四年的时间,每次我打电话来都会听见玛拉哭闹的声音,我一直觉得要过那种日子不如杀了我算了,可是你感觉起来疲惫、沮丧却又无比幸福,我一直不明白。” “有一天你能体会的。” “不,不可能。凯蒂,我已经快四十岁了。”她终于直视凯蒂,“看来疯的人是我,竟然为了事业放弃一切。” “可是你的事业非常了不起。” “对啦,可是有时候……还是不够。我知道这样说很贪心,但我不想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回家只能面对空荡荡的屋子。” “你知道,你可以改变生活,但必须真心想要改变。” “多谢大师开示。” 凯蒂望着拍岸的波浪:“上个星期的八卦杂志上说,有个六十岁的女人生了孩子。” 塔莉大笑:“你太讨厌了。” “我知道。来吧,可怜的超级富婆,我带你去房间。” “我一定会后悔抱怨这些,对吧?” “噢,没错。” 她们摸黑穿过房子,到了客房门口,凯蒂对她说:“不准再那样宠玛拉了,知道吗?她已经觉得月亮是你挂上去的了。” “拜托,凯蒂,我去年赚了超过两百万美元,你要我用在哪里?” “捐给慈善机构。总之,不准再搞粉红礼车这一套,知道了吗?” “你知道你是个超级大闷蛋吗?” 过了很久之后,塔莉躺在凹凸不平的沙发床上,听着大海的声音,这才想到她忘记关心凯蒂过得好不好。 凯蒂看着挂在冰箱旁的月历,很难相信时间过得这么快,但证据就在眼前。现在是二〇〇二年十一月,过去的十四个月里,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去年九月,恐怖分子驾机冲撞世贸大楼与五角大厦,数千人罹难;另一架被劫的飞机最后坠落,机上所有人无一幸免。每天的新闻都少不了汽车炸弹、自杀炸弹,军方开始搜查大规模毁灭武器,“盖达”“塔利班”“巴基斯坦”这些字眼经常出现在对话中,每节新闻都会提到好几次。 恐惧让所有人、所有事都变了,但日子还是一样过。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天又一天,当政客与军方忙着寻找炸弹与恐怖分子,司法部忙着拆解美国史上最大企业弊案——安隆的文件壁垒,一般家庭依然照常过着平凡的生活。凯蒂的生活还是一样,忙不完的杂事、养儿育女、深爱丈夫,或许她更黏着家人,更希望他们待在家里。大家都能理解,因为外面的世界不像从前那么安全了。 再过一个星期就是感恩节了,圣诞节紧随在后。 每当佳节来临,主妇就分裂成两个人格。过节虽然欢乐,但随之而来的工作却令人焦头烂额,凯蒂经常忙得忘记停下来享受珍贵时刻。她有一大堆烘焙工作——学校派对用的、给芭蕾教室义卖,还要捐赠给妇女之家,当然,还得购物。虽然岛上的生活很便利,但是每当需要认真买礼物的时候,居民就会深刻体会到他们所住的地方四面都是海,购物中心与百货公司都在遥远的对岸。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很像在登山,没带氧气筒就攀上垂直峭壁,而山顶则是诺斯庄百货公司。家里有三个孩子,选礼物是项大工程,而时间永远不够。 此刻,凯蒂将车停在家长接送区最前面的位置,然后坐在驾驶座上列圣诞礼物清单。她才刚写好几样,放学钟声便响起,大批中学生倾巢而出。 通常玛拉会和一大群女同学一起出来,十来岁的女生就像杀人鲸一样,喜欢成群结队,但今天她独自快步走过来,低着头,双手紧抱胸口。 凯蒂知道苗头不对,问题在于有多严重。她女儿今年十二岁,体内的激素正经历急遽变化,所以情绪像巫婆的大鼎一样沸腾不休,最近所有的小事都是大事。 “嗨。”凯蒂小心翼翼地试探,她知道只要说错一个字就会引发争吵。 “嗨。”玛拉上了前座,拉起安全带扣好,“那两个小鬼呢?” “去参加伊凡的生日派对了,爸爸下班回家的时候会顺便去接他们。” “哦。” 凯蒂将车驶出停车格,进入走走停停的车阵中。一路上她想尽办法搭话,但所有努力都白费,玛拉心情好的时候回她一个字,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翻个白眼或夸张叹息。回到家,进了车库,凯蒂决定再试一次:“弟弟的学校明天要办感恩节派对,我要帮忙烤饼干,你想帮忙吗?” 玛拉终于正眼看她了:“南瓜形状,有橘色糖霜和绿色巧克力米的那种?” 一瞬间,她女儿仿佛变回了小孩,深色眼眸满是期盼,嘴角扬起迟疑的笑。她们一同想起这么多年来办过的派对,共同拥有的回忆编织成网。 “当然喽。”凯蒂说。 “我好喜欢那种饼干。” 凯蒂算准了她喜欢:“你还记得吗?有一年诺曼太太带了一模一样的饼干来,你很生气,为了证明我们家的比较好吃,你硬要大家试吃两种。” 玛拉终于笑了:“那次我惹火了老师,被罚派对结束之后留下来打扫。” “那次艾米丽也留下来帮忙了。” 玛拉的笑容消失了:“嗯。” “那么……你要帮忙吗?” “当然要。” 凯蒂谨慎克制,不做出太兴奋的反应。虽然她很想笑着说她有多开心,但她只是点点头,跟着女儿进屋,然后去厨房。过去一年冲突不断,她学到了一些诀窍,知道该如何应付即将进入青春期的玛拉——当女儿的情绪如云霄飞车般大起大落时,妈妈就必须不动如山。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她们在宽敞的乡村风厨房里并肩忙碌。凯蒂提醒女儿如何将干粉过筛混合,教她怎么用旧式的方法在烤盘上抹油。她们聊些琐碎小事,东拉西扯,全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凯蒂像猎人一样步步为营,凭本能判断出正确的时机,在她们将最后一盘饼干撒上糖霜,把脏碗盘放进水槽里时,凯蒂开口说:“想不想再烤一盘送给阿什莉?” 玛拉瞬间僵住。“不要。”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可是阿什莉很喜欢这种饼干,我记得上次——” “她讨厌我。”玛拉一说出这句话,仿佛水库闸门开启,泪水立刻涌进眼眶。 “你们吵架了?” “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啦!”玛拉大哭起来,转过身欲离开。 凯蒂连忙扑过去抓住她的袖子,紧紧抱住她。“玛拉,有我在。”她低语。 玛拉用力抱着她。“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她啜泣哭喊。 “嘘。”凯蒂喃喃安慰,抚摩女儿的头发,仿佛她还是个小孩。玛拉的哭声终于平息了,凯蒂后退一些低头看她:“有时候人生——” 她们身后的门砰的一声打开,双胞胎冲进来,互相大吼大叫,拿着恐龙打来打去,强尼在后面追,威廉撞到桌子,打翻了一杯不该放在那里的水,玻璃破碎的声音响彻整个家。 “啊哦。”威廉抬头看着凯蒂。 路卡大笑:“威廉完蛋了。”他幸灾乐祸地欢呼。 玛拉挣脱她的怀抱冲上楼,进房间,甩上门。 “路卡,”强尼说,“不要欺负威廉。小心别碰到地上的碎玻璃。” 凯蒂叹口气,拿起抹布。 第二天,凯蒂开车到学校,距离午休时间还有三分钟。她违规临时停车,快步去办公室帮玛拉请假,然后到教室找她。昨天的谈心交流被打断之后,整个晚上玛拉再次将凯蒂封锁在外,无论她如何循循善诱始终无法重新让玛拉开口,于是凯蒂只好启动备用计划,来个攻其不备。 她在长方形的玻璃窗外探头探脑,然后敲了一下门,看到老师挥手之后开门进去。 大部分的学生都微笑着对她打招呼,这就是经常当义工的好处:所有人都认识她。所有学生都很高兴见到她,至少很高兴可以暂时不用上课。 除了她女儿。 玛拉摆出尴尬的臭脸,好像在质问她跑来学校做什么,凯蒂早就习惯了。她知道中学生的规矩:绝不能让同学看见爸妈。 午休铃声响了,所有学生吵吵闹闹冲出教室。 终于只剩下玛拉一个人,她过去找女儿。 “你来做什么?”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收拾书包,我们要走了。” 玛拉抬头看向她,显然正以所有社交角度考虑这个状况:“好吧,你先走,我去车上找你。” 通常凯蒂会训玛拉一顿,强迫她一起走,但现在女儿的心情很低落,凯蒂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而来的:“好。” 玛拉吃了一惊,没想到凯蒂会如此轻易让步。凯蒂对她微笑,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车上见。” 凯蒂先回车上,没有等太久,玛拉很快便上了前座,扣好安全带:“我们要去哪里?” “先去吃饭。” “你帮我请假只为了带我去吃饭?” “还有别的,我准备了惊喜。”凯蒂开车去一家旧式小馆风格的餐厅,旁边就是岛上新开的大型电影院。 入座之后,凯蒂说:“我要奶酪汉堡、薯条和草莓奶昔。” “我也是。” 服务生点完菜后离开,凯蒂看着女儿。她弯腰驼背坐在蓝色人造皮座位上,显得单薄瘦削,还是个小女孩的模样,但即将绽放青春。她的黑发现在看来凌乱邋遢,但有一天将会变得柔顺亮丽,那双棕眸显露出她所有的心情,此刻的她一脸怅然若失。 服务生送来奶昔,凯蒂喝了一口。自从生下双胞胎,她一直怕胖不敢吃冰激凌,这一口的滋味让她感觉上了天堂。“阿什莉还是对你很不好?”她终于开口问。 “她讨厌我,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对她做了什么。” 凯蒂想了很久,琢磨着该如何安慰女儿第一次心碎的痛苦。天下的妈妈都愿意不计一切代价保护孩子,她也不例外,但有些危险无从预防,只能让孩子去经历,学习理解。今年整个国家都学到了这一课,即使有些事情再难恢复以往,但也有些事情始终不曾改变。 “我在五年级的时候失去了两个好朋友。我们原本做什么都在一起,一起参加游园会的马术比赛,一起办睡衣派对,夏天一起去湖边玩,很多年都这样,你外婆说我们是三剑客。后来在我快满十四岁那年的夏天,她们忽然不喜欢我了,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原因。她们开始和男生鬼混、参加派对,再也不打电话给我,每天我都一个人坐校车、吃午餐,每天晚上哭到睡着。” “真的?” 凯蒂点头:“我还记得那时候有多伤心。” “后来呢?” “在我最悲惨的时候,那时候真的很惨,你该看看我戴着牙套和老土大眼镜的样子——” 玛拉咯咯笑了。 “有一天,我去上学。” “然后呢?” “塔莉阿姨在等校车。她是我见过的最酷的女生,我以为她绝不可能和我交朋友,猜猜看后来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 “在内心真正重要的地方,她像我一样畏缩又孤单。那一年我们变成好朋友,真正的朋友,不会故意害你伤心,也不会莫名其妙讨厌你的那种。” “怎样才能交到那种朋友?” “这才是最难的部分,玛拉。要交到真正的朋友,你必须先交出自己的心。有时候难免会遭遇失望,尤其女生会对其他女生非常坏,但是你不可以因此放弃。万一受伤了,只要重新站起来,拍掉心灵上的灰尘,重新再试一次。你的班上肯定有一个女生可以变成你的好朋友,到高中感情都不会变。我保证绝对有,你只需要找出来。” 玛拉蹙眉思索。 服务生送餐过来,放下账单之后走开。 她拿起汉堡正要咬,玛拉说:“艾米丽还不错。” 凯蒂正希望玛拉会想起艾米丽。她们两个小学的时候形影不离,但最近几年渐渐疏远了。“的确。” 看到女儿终于展露笑容,这小小的变化让凯蒂的心明亮起来。午餐时,她们聊些琐事,大部分是时尚话题,在这方面玛拉已经非常沉迷了,而凯蒂却近乎一无所知。付完账准备离开时,凯蒂说:“还有一件事。”她由皮包中拿出一份小礼物。“送你。” 玛拉拆开亮晶晶的包装纸,里面是一本小说。 “《霍比特人》。”玛拉抬头看她。 “那一年我虽然没有朋友,但也不是完全孤单。我有书本做伴,第一次读到我最喜欢的一本书《魔戒》,我这辈子至少看过十次。你的年纪可能还不适合看《霍比特人》,但说不定几年后又发生让你伤心的事,也许你会觉得世界上只有悲伤与你为伴,也不想告诉我或爸爸,当那一天来到时,你要想起放在床头柜的这本书。拿出来读,让它带你离开现实。我知道感觉很傻,但我十三岁那年确实因此得到了很大的帮助。” 收到一份现在无法使用的礼物,玛拉似乎有些不解,但她还是道谢收下。 凯蒂凝视着女儿,心头一阵刺痛。时间过得好快,女儿的童年已经到了尾声。 “我爱你,妈妈。”玛拉说。 对世人而言,这只是平凡一天中的平凡时刻,但对凯蒂而言却意义非凡,这就是她放弃事业选择当全职妈妈的原因。她也许太过放大人生中的微小片段,但这一刻在她心中永远无法被取代:“我也爱你。所以今天我们一起逃课,去看下午场的《哈利波特与密室》。” 玛拉笑嘻嘻离开座位:“你是全天下最棒的妈妈。” 凯蒂大笑:“希望你进入青春期之后还记得这句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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