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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虫小巷  作者:克莉丝汀·汉娜

塔莉应该直接回家,努力忘记这件事,但是当渡轮在西雅图靠岸时,她一肚子愤愤不平。她应该左转开上阿拉斯加路,结果却临时起意右转,猛踩油门。

她以破纪录的时间抵达斯诺霍米什。少年时的地标很多都变了样,现在这个小镇是热门观光景点,到处是时髦咖啡馆与高级古董店。

她不在乎哪些东西变了、哪些东西没变,对她而言……都没差。即使心情好的时候她也很少缅怀过去,更别说今晚她的心情糟透了,然而,当车子开进萤火虫小巷时,感觉依然有如驾驶火箭回到旧时光。

她开上车道,来到有着光亮的黑色门窗的白色小农庄前。穆勒齐伯母花了几年的工夫,将原本不起眼的前院变成英式花园,在这个晚秋时节,整个花园仿佛镀上一层金,花圃与悬挂式花盆开满艳红的天竺葵,在门廊的橘色灯光下争奇斗艳。

塔莉将车停好,上前按门铃。

穆勒齐伯父来开门,塔莉站在门廊上抬头看他,刹那间,人生闪过她眼前。他虽然老了,发际线后退,腰围增加,但那身白T恤配旧牛仔裤的装扮和当年如出一辙,塔莉觉得自己也回到了从前:“嗨,伯父。”

“你这么晚跑来,该不会出事了吧?”

“我只是想找伯母聊聊,不会耽搁太久。”

“你想待多久都没问题。”他后退,让她进去,接着走到楼梯底对着上面大喊,“玛吉,快下来,麻烦人物来了。”他对塔莉俏皮一笑,逗得她也跟着笑出来。

没多久,穆勒齐伯母下楼来,边走边拉起睡袍的拉链,打从塔莉认识她起,这件红丝绒睡袍便一直都在。塔莉这些年送了不少高级睡衣、睡袍,穆勒齐伯母却始终最爱这一件。“塔莉。”她摘下米白框的双焦距大眼镜,“你没事吧?”

塔莉没必要撒谎:“其实有点事。”

穆勒齐伯母直接走向客厅的小酒吧倒了两杯红酒,这是八十年代末期增添的小花样。她将一杯递给塔莉,带头走向客厅,坐在豹纹新沙发上。她们身后的墙上挂满了家族照片,耶稣与猫王依然占据中心位置,但旁边围绕着数十张照片:玛拉和双胞胎、强尼与凯蒂的婚礼、尚恩的研究所毕业照,还有几张塔莉的照片穿插其中。

“好了,究竟怎么回事?”

穆勒齐伯父心爱的懒人椅换了很多次,塔莉坐在新买的那张上面:“凯蒂在生我的气。”

“为什么?”

“上星期玛拉打电话给我,她说想去纽约参加模特儿选秀活动——”

“噢,老天。”

“我答应帮她游说父母,可是凯蒂一听到就大抓狂,根本不肯听玛拉解释。”

“玛拉才十三岁。”

“已经够大了——”

“不。”穆勒齐伯母斩钉截铁地说,而后露出温柔的笑容,“塔莉,我知道你只是想帮忙,可是凯蒂做得很对,她要保护玛拉。”

“玛拉讨厌她。”

“十三岁的小女生总是和妈妈不和。你大概不知道,因为白云太特别。不过女儿和妈妈经常发生摩擦,不能因为想改善关系就凡事顺着孩子。”

“我不是说要凡事顺着她,而是她真的很有天分,我认为她能成为超级模特儿。”

“假使她真的成了超级模特儿,接下来会怎样?”

“她能得到财富与名声,十七岁就赚进百万。”

穆勒齐伯母靠向前:“你超级有钱,对吧?”

“对。”

“你有因此感到美满吗?那些成就真的值得让玛拉放弃童年、纯真与家庭吗?我在电视上看过,模特儿的世界很乱,毒品、性行为,一大堆恶习。”

“我会照顾她。重点是她找到了兴趣所在,应该加以培养,而不是忽视。我担心玛拉和凯蒂的关系无法恢复了,你真该听听玛拉怎么说她的。”

穆勒齐伯母由眼镜上缘打量塔莉:“你担心玛拉。我觉得你这个啦啦队站错边了,现在凯蒂才最需要你。”

“凯蒂?”

“和玛拉不和的问题快把她折磨死了。她们两个得想办法沟通,不能每次都吼叫、哭泣。”她看着塔莉,“你应该做凯蒂的好朋友。”

“难道是我的错?”

“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凯蒂需要好友的支持,你们两个一直是对方的盔甲与利剑。我知道玛拉有多么崇拜你,我也知道你多喜欢受人崇拜。”她露出了然的笑容,“可是这件事你不能选边站,要选也只能选凯蒂那边。”

“我只是想——”

“她不是你的女儿。”

之前她没看透,这一瞬间她才终于醒悟,她如此积极介入原来是因为这个。当然,她很爱玛拉,不过不只如此,对吧?穆勒齐伯母看得很清楚。玛拉是塔莉心中的理想女儿,有容貌,有抱负,有一点自私,而且她认为塔莉完美无瑕。“我该怎么对玛拉说?”

“就说她还小,未来的路很长。如果她真的像你所说的那么出色、那么有才华,等她长大足以应付时再起步一样能成功。”

塔莉往后靠,叹了口气:“你觉得凯蒂会气多久?”

穆勒齐伯母大笑:“你们之间吵架和好的次数比网络股的股价暴涨暴跌更频繁。不会有事的,你只要记住,你不该抢着做玛拉的好朋友,而是要做凯蒂的好朋友。”

自家后门廊的景色令凯蒂百看不厌。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十月傍晚,西雅图上空的无垠夜空满是点点星光;在灿亮月光下,每栋摩天高楼都显得无比清晰,甚至让人觉得能看见每一扇窗户、每一块大理石与钢铁。

连海的声音也格外清晰。枫叶转黄落在泥泞地上,发出如同匆匆脚步的声响;松鼠在枝丫间奔窜,显然是察觉冬季将近,所以忙着储存粮食;此外还有永不止息的浪潮声,波涛来回拍岸,节奏呼应着遥远天边的月亮。这里,在她家的门廊上,只有季节流转,赋予景色不同的精彩美丽。

然而,在她身后那扇古董木门后,变化来得迅速猛烈,令人无法喘息。女儿进入青春期之后像树一样抽长,每天都绽放出新面貌,预示着她未来的模样。情绪使她心烦意乱,让她有时看起来像溺水被冲上岸的女孩,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凯蒂的双胞胎宝宝也长得很快。现在上了幼儿园,他们开始交自己的朋友、选自己的衣服,有时候也会拒绝回答她的问题。一转眼他们也会进入青春期,在卧房墙上贴杂志图片,要求个人隐私。

太快了……

她在门廊多待了一下,远方城市上方的天空变成深灰色,星星一一冒出,这时她才回到屋里,锁上了门。

家里很安静,一楼完全没人。她穿过客厅,捡起乱丢在电视机前的几只恐龙。

上楼之后,她轻轻转动门把手,打开双胞胎的卧房门,心中希望他们已经睡着了,然而她看到威廉的被单像帐篷一样立起,手电筒的光线照亮红蓝相间的《星球大战》图案。

“有两个小朋友应该睡觉了却还在玩。”

简易帐篷里传出咯咯笑声。

路卡先钻出来,他的黑发根根竖立,咧嘴笑着露出齿缝很大的一口牙,宛如被温迪逮到的彼得·潘:“嗨,妈妈。”

威廉在里面嘶声说:“路卡,快点装睡。”

凯蒂走到床边掀起被单。

威廉往上看,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抓着灰色塑料暴龙。“惨了。”他说完便大笑起来。

凯蒂张开双臂:“来给妈妈抱抱。”

他们扑上来,总是这么热情洋溢。她紧紧抱住他们,嗅着他们头上婴儿洗发精的熟悉甜美香气:“你们想再听一个故事吗?”

“说麦克斯的故事,妈妈。”路卡说。

凯蒂拿起那本书,以平常的姿势坐下——背靠着床头板,双腿往前伸直,双胞胎一人一边偎靠着她。她打开童书《野兽国》开始读。麦克斯的冒险才进行到一半,双胞胎已经睡着了。

她帮威廉盖好被子,亲一下脸颊,接着抱起路卡放到他的床上,他喃喃道:“晚安,妈妈。”

“晚安。”她关掉手电筒,离开房间,关上门。

玛拉的房间就在对面,门关着,门缝透出灯光。

她停下脚步,虽然很想进去,但她知道又会和女儿吵起来。最近无论凯蒂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对,自从几周前的模特儿选秀会事件之后,更是每况愈下,于是她只敲了敲门说:“玛拉,关灯睡觉。”等灯光确实暗了,她才离开。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

强尼已经上床了,正在看资料。她一进房,他便抬起头说:“你好像很累。”

“玛拉。”她简单地说,不需要多解释。

“我觉得应该没这么单纯。”

“什么意思?”

他摘掉眼镜放在床头柜上,收拾好散布四周的纸张,低着头说:“塔莉说你还在生她的气。”

他的语调很谨慎,加上刻意小心不看她,凯蒂感觉得出来这件事闷在他心里很久了。男人就是这样,她想着,非得像人类学家一样仔细观察才能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她也没有打电话给我。”

“生气的人是你。”

凯蒂无法否认:“不是真的气到抓狂或不爽,只是有点不高兴。玛拉吵着当模特儿,她竟然暗中推波助澜……她至少应该承认她做错了。”

“你期待塔莉道歉?”

凯蒂不禁莞尔:“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为什么永远是我让步?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先打电话求和?”

“因为一直是这样。”

的确,一直都是如此。在这方面,友谊很类似婚姻,习惯与模式从早期就固定下来,像水泥一样难以打破。

凯蒂进浴室刷牙,上床躺在他身边。

他关了灯,翻身面向她,透过窗户洒落的月光照亮他的侧脸,他伸出一只手臂,等着她窝进怀中。她心中涌出一股强烈的爱意,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毕竟他们是老夫老妻了。他是如此了解她,那种慰藉的感觉有如柔软的克什米尔羊毛,包裹着她、温暖着她。

难怪塔莉总是那么锐利多刺,被爱拥抱才会变得柔软,但她从不坦然接受爱。缺乏孩子、丈夫和母亲的爱,她才会变得越来越自私,因为如此,即使塔莉没道歉,凯蒂决定再一次放下愤怒。她不该怄气这么久,时间快得令人心惊,有时她觉得那场争执仿佛才刚发生。无论她们说了什么、没说什么,现在都无所谓了,多年的友谊才重要。

“谢谢。”她低语。明天她要打电话邀塔莉来家里吃饭,一如往常,两人之间的摩擦到此落幕,她们会再次顺利回到友谊的道路上。

“为什么?”

她温柔地亲吻他,摸摸他的脸颊。她喜欢的风景很多,但这个男人的脸是她的最爱:“所有事情。”

十一月中旬,一个细雨纷纷的灰暗早晨,凯蒂转弯驶进中学停车场,加入大排长龙的休旅车与厢型车。走走停停的过程中,她转头看向女儿。

玛拉懒懒地坐在前座,表情很阴沉。自从上次不准她去纽约参加模特儿选拔,她到现在还在闹情绪、摆脸色。

以前她们母女之间或许只有一些砖块挡路,但最近竖起了一面高墙。

每当家人的关系出现摩擦时,通常都由凯蒂出面缓解。她扮演和平部队、裁判与中间人,但无论她对女儿说什么都没用。玛拉怄气好几个星期了。凯蒂饱受折磨,睡也睡不好,这种冷战招数也让她很火大,她知道玛拉的盘算,是想借此消耗她的决心。

“你很期待宴会吧?”她强迫自己开口,至少现在有话题可说。初二的所有学生都为了冬季宴会而兴奋不已,这是理所当然的,包括凯蒂在内的所有家长都投入大量心力,希望给孩子们一个最神奇的夜晚。

“随便啦。”玛拉望着窗外,显然想从挤在校门口的人群中找到她的朋友,“你该不会也要去吧?”

这句话很伤人,但凯蒂不想因此感到难过,她告诉自己这样很正常,最近这句话重复的概率越来越高:“你也知道,我是场地布置委员会的主席,我为了这次的活动忙了两个月,当然想亲眼看到成果。”

“也就是说你会去。”玛拉木然地说。

“我和爸爸都会去,但你还是可以尽情地玩。”

“随便啦。”

到了接送区,凯蒂停车。“穆勒齐家庭校车到站喽。”这个老笑话逗得后座的双胞胎一阵咯咯笑。

“无聊。”玛拉翻了个白眼。

凯蒂转向女儿:“拜,亲爱的,祝你今天一切顺利。社会科的考试加油。”

“拜。”玛拉用力甩门。

凯蒂叹口气,抬头看后视镜。双胞胎在后座玩得不亦乐乎,恐龙满天飞。“女生真麻烦。”她低声说,纳闷为何青春期的女孩总是对妈妈特别坏。这显然是普遍的行为,她和女儿的朋友与同学相处的时间够多,所以知道大家都有这种问题,如此普遍,甚至可视为进化的过程。或许为了某种诡异神秘的原因,人类这个种族需要十三岁的少女自以为是大人。

几分钟后,她送双胞胎到幼儿园(当众跟他们吻别),然后开始一天的忙碌生活。第一站先去面包店买杯拿铁,接着去图书馆还书,之后去超市,十点半回到家,进厨房收拾刚才买的东西。

关上冰箱门时,客厅的电视传来《私房话时间》熟悉的主题曲,她走进客厅。因为事情太多,她很少有机会看完一整集,但她一定会按时打开电视,知道一下播出的内容是什么,强尼和塔莉有时候会抽考。

凯蒂跨过沙发扶手坐下。

节目的布景走家居风,营造出一种好姐妹在家中起居室闲聊的气氛。塔莉走上舞台,还是一样漂亮。去年她决定将头发留长,发型换成长度及肩的柔顺波波头,颜色也恢复自然的红棕色调。这发型有种邻家女孩的调调却又不失韵味,凸显颧骨的高耸线条,也强调眼眸的巧克力色调。在恰到好处的位置打上几针胶原蛋白,制造出完美唇形,再涂上几乎没有颜色的唇蜜增添光泽。

“欢迎收看《私房话时间》。”她提高音量,努力压过如雷的掌声。粉丝昵称这个节目为“私房话”,现在媒体也这样用了。凯蒂知道有些观众为了入场不惜排队六个小时,那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节目内容轻松有趣,偶尔也能发人深省。塔莉总是出人意料,没人猜得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做什么,这是吸引观众每天收看的因素之一。在强尼的努力下,节目运作如同上足了油的机器般顺畅。塔莉说过会让所有人发财,她确实做到了,而强尼的回报则是永远让塔莉光鲜靓丽。

塔莉坐在专属的米色扶手椅上,浅色让她看起来更加活力四射。她倾身向前,以亲热的姿势对现场及电视机前的观众说话。

凯蒂立刻看得入迷了。她一边听塔莉向全国观众分享化妆与发型秘诀,一边支付账单、擦百叶窗的灰尘、将洗干净的衣物折好。节目结束后,她关掉电视,开始列圣诞礼物清单,因为太投入,以至于电话铃响时她没有立刻察觉。她四处寻找,终于在一堆乐高积木下面找到无线电话机,她按下通话键:“喂?”

“你是凯蒂吗?”

“对。”

“感谢老天。我是伍华德中学的艾伦,我打电话来通知你玛拉第四节课缺席,如果是你带走了她,只是忘记帮她请假,那就没问题——”

“不是我带走的。”凯蒂知道自己的语气有多冲,“抱歉,艾伦。玛拉应该要在学校才对。我猜猜,艾米丽·亚兰和雪柔·波顿也缺席了。”

“噢,老天。”艾伦说,“你知道她们会去哪里吗?”

“我大概猜得出来,等我找到她们再联络你。谢谢,艾伦。”

“抱歉,凯蒂。”

她挂断电话时看了一下时间,十二点四十二分。

不必是天才也能猜到那三个丫头去哪里了。今天是星期四,电影院上新片的日子,热门少女偶像的新片今天上映,凯蒂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

凯蒂抓起皮包往外冲,抵达电影院停车场时还不到一点。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控制脾气,找经理说明状况,走过一间间黑暗的放映厅找人,将她们赶到大厅,这时她再也无法忍耐了。

但是比起女儿的火气,她只是小巫见大巫。

到了停车场,玛拉说:“真不敢相信你竟然这样。”

凯蒂不理会她恶劣的语气,只是紧绷地说:“我说过你可以和朋友来看周末下午场。”

“条件是要打扫房间。”

凯蒂懒得回答:“你们两个,快点上车,你们的父母在学校等。”

另外两个女生默默上了后座,讷讷说着道歉的话。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玛拉用力关上门,扯过安全带扣好,“反正只是无聊的代数课。”

凯蒂发动引擎,离开停车场,驶上马路:“你们应该在学校,就这么简单。”

“噢,你以前还不是让我请假去看电影?”玛拉说,“我记得曾经在上课日去看《哈利·波特》,看来是梦里发生的。”

“这就叫好心没好报。”凯蒂努力不大吼。

玛拉双手交叉环在胸前:“塔莉一定会理解。”

凯蒂把车开进学校前的弧形车道停好:“好了,你们两个快去办公室,你们的父母在等。”

艾米丽咕哝:“我妈一定气炸了。”

她们下车之后,凯蒂转头看着女儿。

“爸爸一定会理解。”玛拉说,“他知道看电影和当模特儿对我有多重要。”

“你这么觉得?”凯蒂拿出手机,按下速播键后递给她,“你跟他说。”

“你……你跟他说。”

“逃课去看电影的人不是我。”她将手机塞过去。

玛拉拿过去放在耳边。“爸爸?”玛拉的声音立刻变得温柔,泪水盈眶。

凯蒂感到一阵嫉妒。为什么强尼有办法和女儿维持如此温馨的关系,而她却像这丫头的奴隶?

“跟你说,爸爸,你记得我之前提过的那部电影吧?就是有个女生发现她阿姨其实是她妈妈的那部?我今天去看了,真的好……什么?噢。”她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第四节课的时候,可是……我知道。”她听了几分钟,接着叹气,“好啦,拜。”玛拉挂断电话,将手机还给凯蒂,一瞬间她仿佛变回了小孩,“这个周末我不能去看电影了。”

凯蒂多么想把握这一刻的机会将玛拉拥入怀中,多抱一下她的小女儿,跟她说“我爱你”,可是她不敢。妈妈的责任就是在这种时候硬起心肠不让步,或者该说,所有时候。

“或许你会学到做事之前先想想后果。”

“有一天我会成为知名演员,到时候我会在电视上说你没有半点贡献,完全没有。我会说都要感谢塔莉阿姨,因为她对我有信心。”她下车,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凯蒂追上去,跟在她身边:“我对你有信心。”

玛拉嗤之以鼻:“哼,你什么都不让我做。等我可以搬出去,我就要去跟塔莉阿姨住。”

“等地狱结冰吧。”她低声嘀咕。幸好接下来她和女儿没有机会说话了,一进学校,校长就在门口等着她们。

玛拉上高中之前的那个暑假是凯蒂一生中最痛苦的夏天。女儿十三岁念初中时虽然很难应付,但过了一段时间再回头看,她才发现那些都不算什么。女儿十四岁准备上高中时才真的够呛。

过去一年,强尼每周工作六十个小时,使得她更孤立无援。

“不准穿露股沟的牛仔裤去上学。”凯蒂拼命保持语气冷静。暑假快结束了,她忙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挤出四个小时带玛拉去买上高中穿的新衣服,但她们在购物中心耗了两个钟头,什么都没买到,只积了一肚子怨气。

“高中生都穿这种裤子。”

“那你只好当异类了。”凯蒂按住抽痛的太阳穴。她隐约知道双胞胎像野人一样在店里乱跑,但她现在没空管他们。如果她走运,保安或许会来抓走她,以放任孩子的罪名将她关起来。现在的她觉得独自被监禁是一种享受。

玛拉将牛仔裤扔在旋转架上,跺着脚离开店里。

“你不会好好走路吗?”凯蒂嘀咕着跟上。

采购结束之后,凯蒂感觉有如电影《神鬼战士》的男主角,惨兮兮,血淋淋,但没死。所有人都不高兴。双胞胎想要《魔戒》中的公仔,她不肯买,所以他们在闹脾气;玛拉则因为不能买那条牛仔裤和一件半透明上衣而气呼呼;凯蒂也在生气,开学采购竟让她如此精疲力竭。至少还有一件事可以告慰:她表明底线并坚守到底,凯蒂没有大获全胜,但玛拉也一样。

自购物商场回家的路上,车子里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阵地,后座喧闹嘈杂,前座则冰冷沉默。凯蒂不断找话跟女儿说,但她一概不理不睬。车子开上家门前的砾石车道时,凯蒂觉得灰心至极。虽然她成功坚守底线,善尽母亲的职责而不是扮演女儿的朋友,但连这一点点胜利也失去了光彩。

后座的双胞胎解开安全带,因为抢着下车而挤成一团。凯蒂知道他们的规矩,先进客厅的人可以拿遥控器。

她从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别急。”

他们缠在一块儿,活像努力爬出洞穴的小狮子。

她转向玛拉:“今天买到不少漂亮衣服。”

玛拉耸肩:“嗯。”

“你知道,玛拉,人生充满——”她说到一半停住,差点笑出来。这是妈妈以前爱说的人生大道理。

“什么啦?”

“妥协。你可以学着欣赏得到的东西,也可以为没有得到的东西懊恼不已,你所做的选择将决定你长大后的性格。”

“我只是想和别人一样。”玛拉的声音意外细微。凯蒂想起女儿其实还很小,开始上高中是多么令人不安。

凯蒂伸出手,温柔地将玛拉的头发塞到耳后:“相信我,我体会过那种感觉。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上学穿的衣服都是便宜货或别人不要的,所以常被同学笑。”

“那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我懂你的意思,可是你想要的东西不一定能得到。人生就是这样。”

“妈,那只是一条牛仔裤,又不是世界和平。”

凯蒂看着女儿,难得一次她没有摆臭脸或转过身:“最近我们动不动就吵架,我真的很难过。”

“嗯。”

“我考虑让你参加新的模特儿训练班,西雅图那个。”

这个小惠让玛拉兴奋不已,好比看到厨余的饥犬。“你终于肯让我去市区了?我查过了,下个梯次星期二开课。塔莉说她会去渡轮码头接我。”玛拉露出心虚的笑容,“我们一直在讨论这件事。”

“是吗?”

“爸爸说只要我保持好成绩就没问题。”

“他也知道?为什么没人告诉我?难道我会吃人吗?”

“最近你很容易抓狂。”

“那是谁的错?”

“我可以去吗?”

凯蒂其实没有选择:“好吧,可是万一成绩下滑——”

玛拉扑进凯蒂怀中。凯蒂紧紧抱住女儿,细细品味这一刻。玛拉很久没有主动拥抱她,她已经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了。

玛拉奔进屋里,凯蒂依旧坐在车上望着女儿离去的方向,质疑让她参加模特儿训练班究竟有没有做错。妈妈的心里都有一种狡猾的破坏力量,让人因为内疚而过意不去,以致改变心意或降低标准——投降比较轻松。

其实她并不反对玛拉去上训练班,她只是觉得女儿还很小,不想让她这么早踏上那条崎岖道路。被拒绝、被带坏,仅止于外在的美丽,毒品、厌食症,模特儿世界光鲜亮丽的表面下藏着太多不堪,而青春少女的自尊与身体意识都还太脆弱,很容易误入歧途,而被人不断挑剔批评容貌只会加重心理负担。

简单地说,凯蒂知道女儿很漂亮,在那个以胶带固定衣物走伸展台的世界,她一定能发光发热。凯蒂担心的是女儿太早爆红,因而失去童年。

终于,她下车走进屋里,嘀咕着:“我应该坚守立场才对。”

做妈妈的悲哀。虽然已经太迟了,但她绞尽脑汁设法反悔。电话在这时响起,凯蒂根本懒得去接。暑假的最后这几个星期,她认识到青春期的少女离不开电话。

“妈!外婆找你。”玛拉在楼上大喊,“不要说太久哦,我在等嘉碧的电话。”

她拿起话筒,听到另一头呼烟的声音。她原本正在整理刚买回来的东西,此时放下工作,拿着电话倒在沙发上,蜷起身体,用依然有妈妈香味的织毯盖住。“嗨,妈妈。”

“你感觉不太好。”

“你光从我的呼吸就能听出来?”

“你有个青春期的女儿,不是吗?”

“相信我,我从来没有这么悲惨过。”

妈妈大笑,笑声沙哑带着呛咳:“你以前还不是经常叫我别管你,当着我的面甩上门,你都不记得了吗?”

回忆虽然模糊,但并非全然想不起来:“对不起,妈妈。”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接着妈说:“三十年。”

“什么三十年?”

“你也要等上三十年才能听到女儿道歉,不过至少还有一件好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凯蒂唉声叹气地说:“我可能活不到那时候。”

“她还不晓得该道歉的时候,你就明白她知错了。”妈妈大笑,“还有,等她需要你帮忙带孩子的时候,她真的会爱死你。”

凯蒂敲敲玛拉的房门,听到闷闷的一声:“进来。”

她进去,尽可能不去看四处散落的衣服、书本与垃圾,她小心不踩到东西,走向白色四柱大床。玛拉抱膝坐在床上讲电话。

“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玛拉翻了个白眼。“嘉碧,我要挂电话了,我妈有话跟我说,晚点再聊。”接着她对凯蒂说,“干吗?”

凯蒂坐在床边,忽然想起自己十几岁时这一幕上演过无数次。妈妈每次求和都会先来段人生大道理。

回忆令她微笑。

“干吗?”

“我知道最近我们经常吵架,我真的很难过。大部分的时候是因为我爱你,我的出发点是为你好。”

“其他时候呢?”

“因为你让我很抓狂。”

玛拉露出浅浅的笑容,往左让出空间给凯蒂,就像凯蒂以前让位给妈妈那样。

她往里面坐一些,小心翼翼地握住女儿的手。此时此刻她有很多话可以说,也可以试着和女儿对话,但她只是握着女儿的手。这些年来,她们第一次有机会静静交心,她内心充满了希望。“我爱你,玛拉,”她终于开口说,“是你让我见识到爱能有多深刻,不是其他任何人。当医生第一次将你放在我怀中时……”她停顿,感觉喉咙缩紧。她对这孩子的爱是如此强烈,在日复一日的青春期战场上,有时候她会忘记。她微笑道:“总之,我在想,我们可以一起去做些特别的事。”

“例如?”

“例如爸爸节目的周年庆派对。”

“真的?”玛拉为了参加派对哀求了好几个星期,但凯蒂总是说她还太小。

“我们可以一起去逛街、做头发、买漂亮礼服——”

“我爱你。”玛拉抱住她。

她抱着女儿享受这一刻。

“我可以告诉艾米丽吗?”

凯蒂还没答应,玛拉已经拿起电话拨号了。她走出房间,关门时听到玛拉说:“小艾,你一定不会相信,猜猜我这个星期六要去做什么——”

凯蒂关上门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想着孩子真是说变就变,前一刻她还是个坐在冰块上越漂越远的因纽特老太婆,下一刻她便登上高峰在雪地插上胜利的旗帜。有时候这样的变化会让人眩晕,而克服的秘诀则是享受美好的时刻,切莫执着于不好的时刻。

一进房间,强尼看到她就说:“你在笑。”他坐在床上,戴着老花眼镜,他可是抗拒了好久才勉强去药房买了一副。

“很稀奇吗?”

“老实说,没错。”

她大笑:“我想也是。这个星期玛拉和我闹得很不愉快。有朋友邀请她参加派对,要在那里过夜,但是竟然有男生参加,我到现在还是觉得很难以置信,所以我不准她去。”

“那你为什么笑?”

“我答应带她去周年庆派对。我们要来段母女时光,逛街、修指甲、剪头发与全套保养。我们得在会场的饭店租间套房,不然就要弄辆保姆车。”

“我绝对会是全场最幸运的男人。”强尼说。

凯蒂对他微笑,心中满怀希望,她不知道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她和玛拉可以有个完美的母女之夜,或许终于可以拆除两人之间的那道墙。

塔莉应该感觉身在云端。今晚将举办节目的周年庆派对,几十个人筹备了好几个月,打算让这场活动成为西雅图今年最受瞩目的社交盛事,不只当地名流抢着参加,许多巨星也已经回函接受邀请,现场绝对是大牌云集。简单地说,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出席,他们特地来为她祝贺,欢庆她无与伦比的成就。

她环顾四周,奥林匹克饭店的宴会厅老派而璀璨。饭店最近好像改名字了,但她记不得新名称。这些连锁饭店买卖太频繁,反正对西雅图居民而言,这里永远是奥林匹克饭店。

宴会厅中满是她的同行、同事与伙伴,以及许多上过节目的一线巨星,几个重要的员工。无论她往哪里看,所有人全都在举杯庆祝,大家都爱她。

却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她。

事实如此。爱德娜没空,葛兰根本不回电话。八卦杂志最近报道他即将迎娶一个小明星,塔莉知道不该在意,但她做不到,这件事让她觉得自己衰老寂寞,尤其是在这个夜晚。她怎么会活到这把岁数还孤独一人?怎么会身边没有半个人可以分享生活?

服务生经过时,她点点他的肩膀,由他的托盘中拿了一杯香槟。“谢谢。”她秀出塔露拉·哈特的招牌笑容,四处寻找雷恩一家——他们还没到,她在如汪洋般的点头之交中漂流。

她喝光香槟,继续找下一杯。

和女儿一起去美容果然像凯蒂所希望的一样快乐。长久以来,这是她们第一次没有吵架,玛拉甚至愿意听凯蒂的意见。她们选好了礼服,凯蒂的是黑色丝质斜肩款式,玛拉的则是粉红雪纺平口款式,接下来她们去了吉恩·华雷斯美容中心,进行手脚指甲保养、剪头发与化妆。

她们入住奥林匹克饭店的套房,此刻母女俩在玛拉的房间里,一起挤在浴室照镜子。

凯蒂知道她永远忘不了和女儿站在一起的模样:女儿高挑苗条,漂亮脸蛋上满是笑容,连眼睛都笑成了一条斜线,纤瘦的手臂搂着凯蒂的裸肩。

“我们超酷。”玛拉说。

凯蒂微笑:“超酷。”

玛拉临时起意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妈,谢谢你。”她往外面走去,经过床铺时拎起珠珠晚宴包。“爸爸,我来了。”她打开门,走进起居室。

凯蒂听到他吹了声口哨,说:“玛拉,你真美。”

凯蒂跟着女儿过去。她知道自己的身材不如当年,容貌也不复青春,但是穿上这袭礼服,搭配强尼送的镶钻心形项链,她觉得自己很美。当她看见老公的笑容时,她也觉得自己很性感。

“哇!”他走过来弯腰吻她,“雷恩太太,你真性感。”

“彼此彼此,雷恩先生。”

一家三口笑着走出房间,下楼到宴会厅,好几百位宾客已经开始庆祝了。

“快看啊,妈,”玛拉凑过来低声说,“布拉德和詹妮弗,那边那个是歌手克莉丝汀。哇,我等不及要打电话告诉艾米丽了。”

强尼牵着凯蒂的手,带她穿过人群找到吧台,他们点了两杯酒,玛拉则喝可乐。

他们靠在吧台上,喝着酒看人。

塔莉穿着缅甸翡翠色调的飘逸丝质礼服,即使在如此众星云集的盛会中,她依旧独具魅力。她从容走来,礼服在身后飞扬。“你美呆了。”她惊呼道。

凯蒂察觉塔莉的脚步似乎有些不稳:“你还好吧?”

“好得不得了。强尼,晚餐之后我们要上台说几句话,然后你陪我开舞好吗?”

“你没有男伴吗?”强尼问。

塔莉的笑容淡去:“今天晚上玛拉就是我的伴。凯蒂,你应该不介意我借用你女儿吧?”

“这个嘛……”

“她怎么会介意?”玛拉以崇拜的眼神望着塔莉,“她每天都能看到我。”

塔莉靠向玛拉:“阿什顿·库彻在那里,你想见见他吗?”

玛拉差点昏倒:“怎么会不想?”

凯蒂看着她们走开,手牵着手、头靠在一起,像两个啦啦队女孩交头接耳说足球队队长有多帅。

对凯蒂而言,这一夜顿失光彩。她啜着香槟,跟随丈夫四处走动,应该微笑的时候微笑,可以大笑的时候大笑。有人问起她的职业时,她便回答:“我是家庭主妇。”这个让她万分自豪的头衔往往使场面立刻冷了下来。

整个晚上,她看着塔莉假装玛拉是她的女儿,带她认识一个又一个名人,让她尝几口香槟。

用餐时间终于到了,凯蒂坐在首桌,左右两边分别坐着强尼与分销公司的总裁。塔莉主控全场,没有其他方式可以形容,她活泼、慧黠、风趣。同桌的所有人似乎都非常崇拜她,玛拉更是如此。

凯蒂尽可能不让心情受影响。有几次她甚至努力挽回女儿的注意,但她实在没本事和塔莉竞争。

终于,她的忍耐到达极限,她跟强尼说了一声之后逃往洗手间。女厕里有很多人排队,每个人都在说塔莉的事,称赞她是多么美丽。

“你有没有看到和她在一起的小女生——”

“那好像是她女儿。”

“难怪她们这么亲。”

“真希望我的女儿也那样对我。”

“我也是。”凯蒂低喃,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她为了老公和女儿努力打扮,却在好友的光辉下变得如壁纸般不起眼。她感到受伤、被排挤,她知道这种感觉很可笑,毕竟她并非今晚的主角,不过……她原本抱着那么大的期望。

是她不好。

她竟然将欢乐寄托在十来岁的少女身上,大白痴。她想着,几乎笑了出来。她清楚知道不该这样,于是振作起来,控制住傻气的情绪,重新回到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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