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樱桃(九)

一日三秋  作者:刘震云

为了能及早赶到武汉,李延生带樱桃坐的这趟车,终点站是武昌。本来想坐去汉口的火车,陈长杰家在汉口,但在汉口停靠的火车,都是五六个小时之后,才从新乡路过,李延生只好买了这趟火车的车票。因是过路车,李延生带樱桃上了火车,火车上已是人山人海,过道里都是人,哪里还有座位?李延生挤过五六节车厢,看找座位无望,见两节车厢连接处,还能挤下一个人,便靠着车壁坐下,把提包抱到怀里;也是一天累了,在火车轮子“咔嚓”“咔嚓”轧着铁轨的声音中,转眼就睡着了。樱桃在他身体里也睡着了。

一路无话。从武昌火车站出来,已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半。一出火车站,李延生拎着提包,急忙跑到广场对面的电报大楼,给延津糖果厂打了一个长途。当时延津糖果厂就一部电话,由传达室的老张看着;上班时间,职工不准接电话,电话里说的事,由老张回头转告。李延生在电话里跟老张说,他来洛阳订酱菜,今天一大早,在旅馆发烧了,下不来床,需要在洛阳养两天病,待病好了,马上回延津,让他转告胡小凤;电话那头的老张也没当回事,说,“知道了。”就把电话挂了。放下电话,李延生觉出延津糖果厂对电话规定的好处,胡小凤不能接电话,就省去她问东问西,问他是不是犯了烦心病等麻烦。

一个多月前陈长杰来信,邀请李延生来武汉参加他的婚礼,信封上写着他家在武汉的地址,汉口京汉路大智门信义巷7号楼3单元4楼433室。出了电报大楼,李延生从身上掏出这信封,带樱桃去找陈长杰的家。由武昌到汉口,要过长江;武昌火车站旁边,有一轮渡口。李延生带樱桃来到轮渡口,便去买船票。这天风和日丽,但长江的浪还很大,波浪“哗哗”地拍着岸堤。李延生买过船票,拎着提包上船,踏板和船,在浪的涌动下左右摇晃,他突然听到樱桃说:

“延生,且慢。”

“咋了?”

“这船坐不得。”

李延生一愣:“为啥?”

“我命里犯水,一见这水,心里慌得如万马奔腾。”用的还是戏里的文词。

李延生有些气恼:“你咋不早说?”

“我也没想到,长江上风浪会这么大呀。”

“可不过长江,我们就找不到陈长杰呀。”

“我们可以走旱路,从长江大桥过去。”

李延生抖着手:“我刚才已经打听了,坐公交车走长江大桥,得多绕出几十里路,你就在船上忍忍吧。”

又说,“把你交给陈长杰,我还急着赶回延津呢,晚了,在胡小凤那里,怕就露出马脚了。”樱桃:“可因为坐船,我慌死在船上咋办?”

又说,“魂魄本来就弱,经不起风浪啊。”

又说,“我死过一回了,再死一回也无所谓了,但我这回要是死在你身体里,怕就永远出不来了。”

李延生倒慌了:“樱桃,你说走旱路,我们就走旱路,用不着这么吓人。”

又叹口气,“我算犯到你手里了。”

李延生带着樱桃,重新上岸,退了船票,去找公交车站。两人坐上公交车,公交车逢站必停,路上自行车又多,不时有人横穿马路,公交车不时刹车,这车兜兜转转,两个钟头之后,才上了长江大桥。李延生怀抱提包,拉着吊环,在心里又叹了口气。樱桃觉出李延生有些不高兴,便说:

“延生,别生气了,我知道这回来武汉,你白花了不少工夫,也白花了不少钱。”

又说,“我知道你想早回延津,可我也想早回延津呀,等找到陈长杰,咱们也就前后脚回去了。”

李延生:“樱桃,咱丑话说前头,以后你在延津再遇到啥事,就不要再找我了,毕竟阴阳相隔。”

樱桃:“放心,麻烦你就这一回。”

到了汉口,李延生带樱桃下车,拿着信封,见人就问,待找到信义巷,已是中午时分。一个多月前,李延生没来参加陈长杰的婚礼,在回信中假说他的脚崴了,待一进信义巷,李延生走起路来,装出一瘸一拐的样子,担心在巷子里碰到陈长杰。

在一群高矮不一的楼房中,李延生查对着楼房一侧标出的楼号,左拐右拐,找到了7号楼;又查对门洞上标出的单元号,找到了3单元;李延生进门洞,爬楼,到了4楼,查对住家门牌号,看到楼层右侧门上,标着433的字码,便上去敲门。敲了半天,屋里没人回应。李延生又看信封,屋门上的号码也没错;便去敲对面的门打问。敲了半天,门开了,一中年人满头乱发,睡眼惺忪,待看到是不认识的人,急了:

“乱敲什么,夜班,正睡觉呢。”

李延生忙说:“对不住大哥,麻烦问一下,对面是陈长杰家吗?”

那人点点头。

“他家的人呢?”

“这还用问,没人,就是上班去了。”

“啥时候回来呢?”

“他们走时,不跟我商量呀。”

便嘭的一声,把门关上了;边关门边加了一句:“讨厌。”

李延生没敢回应那人,待他把门关上,对樱桃说:

“樱桃,我把你也送到陈长杰家门口了,接着你一个人在这儿等,我就回去了。”

谁知樱桃不从他身体里出来:“延生,我也想让你走,可你走了,让我的魂附到哪里呢?”又说,“再说,不见到真人,我也不放心呀。”

事已至此,李延生只好跟樱桃一起在楼道里等着。李延生一会儿看看表,一会儿看看表。到了十二点半,突然听到楼底下传来脚步声。李延生急忙看楼梯,一时三刻,爬上来一个人,呼哧带喘,肩上扛着一煤气罐,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陈长杰。陈长杰见到李延生,有些吃惊:“延生,你咋来了?”

李延生当然不能说他把樱桃带来了,便说:“我替副食品公司到武汉出差,过来看看你。”又说,“一个多月前,你的婚礼没来参加,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陈长杰放下煤气罐:“正要做饭,煤气没了。”打开屋门,“快进来,咋也没想到是你。”

进屋,李延生发现是个小两居,门厅很小。两人相互打量,“嘿嘿”笑了:

“三年没见了。”

“可说呢。”

李延生打开提包:“来时没给你带啥好东西,带了几只‘天蓬元帅’的猪蹄。”

陈长杰忙接过这包猪蹄:“太好了,我在武汉也吃过猪蹄,都没有‘天蓬元帅’炖得有滋味。”又问,“你在信上说脚崴了,现在好了没有?”

李延生坐到沙发上,伸脚让陈长杰看:“你看,不肿了,还没好透,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路走近了不疼,走远了,还是不行。”

接着感到,进了陈长杰的家,李延生身上马上轻松了,李延生又成了一个多月前的李延生,便知道樱桃离开了他。但他不敢跟陈长杰说这些,开始问别的事:

“嫂子呢?”指的是陈长杰新婚的妻子。

“上班去了。”

迎头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镜框里有一张四人的合影,两个大人,两个孩子,陈长杰看李延生端详照片,便指着照片上的人说,这个就是你嫂子,荆州人,在汉口搪瓷厂上班;这是明亮;这个女孩是你嫂子带过来的,比明亮小一个月。李延生这才知道陈长杰新娶的老婆是二婚,还带一个孩子。陈长杰看李延生脸上有些错愕,忙解释:

“人家是二婚,我不也是二婚吗?人家带一孩子,我不也带一个孩子吗?咱得明白自个儿的条件,不能太挑剔。”

李延生:“就是,啥事都是讲个合适。”细看照片上的明亮,三年前,李延生在樱桃的丧事上见过他,明亮胳膊上还戴着黑箍;现在的明亮,比过去长高了一头;便问:“明亮呢?”

“上学去了。”

“我记得他才六岁呀,上学这么早?”

“我老出车,没人照看他,放到学校,叫人放心。”

“你今天咋没去上班?”

“我在货车上当司炉,今天倒班,所以在家里。”

“幸亏你今天倒班,你要出车了,我就白来了。”

“可不。”

接着陈长杰要带李延生去街上饭馆吃午饭,李延生惦着早回延津,便说:

“家里有啥吃啥吧,我买好了下午三点多的火车票,急着赶回去。”

“既然来了,就不能着急走,在武汉多住几天,我带你去黄鹤楼看一看。”陈长杰又说,“我这两天倒休,正好没事。”

李延生心想,你怎么能没事呢,我把樱桃带过来了,她马上就会让你回延津帮她迁坟,还要让你教她说笑话。但他不能把这话说给陈长杰,只好又撒了一个谎:“本来我也想趁着出差,在武汉多玩几天,可我刚才给老家打长途,胡小凤在家里发烧了,快四十度了,下不了床。”见李延生这么说,陈长杰不再坚持:“既然小凤病了,我就不拦你了。”又说,“可家里啥吃的都没有,就剩热干面了。”

李延生:“热干面好,湖北特产,早想尝尝了。”

陈长杰把煤气罐接到灶上,开始做热干面。这时有人敲门,李延生替陈长杰打开门,撞进来一个头上冒着热气的男孩,背着书包,衣服前襟上都是饭点子,见家里有客人,也没打招呼,李延生主动说:

“是明亮吧,中午放学了?”

陈长杰从厨房探出头:“是明亮。明亮,叫延生叔,老家来的。”

明亮又看了李延生一眼,嘴里喊了一声:“叔。”把书包放到橱柜上,拉开抽屉,掏出一块方便面,倚在沙发上啃起来。

陈长杰把热干面做好,盛了三碗端上桌;又把李延生带来的猪蹄掏出三只,每只用刀劈成四瓣,装到一个盘子里:

“主要是时间来不及,就着你的猪蹄,凑合吃点吧。”

又对明亮说:“明亮,别吃方便面了,吃饭。”

李延生:“吃饭,不等嫂子吗?”

“她中午不回来,在搪瓷厂吃,厂里有食堂。”

李延生指指镜框:“那女儿呢?”

“她学校离搪瓷厂近,中午也去她妈那儿吃。”

三人吃过饭,李延生看看手腕上的表:

“快两点了,我得赶紧赶火车。”

“这回太赶了,不是小凤发烧,说啥也不让你走。”

李延生:“日子还长着呢,我以后再来。”

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明亮:

“叔来时没给你买啥东西,你自个儿买个学习用具吧。”

陈长杰阻住李延生:“家里有钱,不用给他。”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是给孩子,又不是给你。”

见李延生这么说,陈长杰不再推拦,对明亮说:“叔给你,你就拿着吧。”

明亮接过钱,跑到橱柜前,把钱放到了自己书包里。

李延生一瘸一拐,陈长杰把李延生送到巷子口。李延生:

“长杰,回去吧,孩子还在家呢。”

“你轻易不来,我再送送你。”

李延生用当年戏里的文词:“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陈长杰:“延生,谢谢你瘸着腿还来看我。”接着也用戏里的文词,“此次一别,不知何时还能相见?”

说过,还有些伤感。李延生却知道,也许他们前后脚,陈长杰就随樱桃回延津了,两人又能见面了。但他不能把这话说给陈长杰,便说:“有机会,一定有机会。”便让陈长杰止步,他一瘸一拐往前走;走出半里路往回看,陈长杰还站在巷子口看着他。他向陈长杰挥挥手,陈长杰也向他挥挥手;李延生转弯向右,到了另一条街上,也就不再装作一瘸一拐,拽开大步,去江边赶轮渡。

到了火车站,回新乡的火车票只剩半夜十二点的。买过火车票,李延生看看手腕上的表,下午三点十五,离上火车还有八个多钟头。李延生想起陈长杰要带他去看黄鹤楼的话,便打问着,坐公交车去了黄鹤楼。当时黄鹤楼的门票是一毛五,李延生买了门票,进了大门,顺着山坡往上爬,到了黄鹤楼前,看到黄鹤楼两侧柱子上,写着两行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李延生不懂其中的典故,也没在意;倒是揣测几天之后,陈长杰能否随樱桃回延津。但想起樱桃在新乡火车站说过的话,如果陈长杰不随她回去,她就跟陈长杰闹,这也是她非来武汉的目的;人怎么能闹得过一个鬼呢?李延生一个外人,从延津到武汉,都闹不过她,陈长杰是她前夫,就更拗不过樱桃了。如此说来,几天之后,陈长杰必回延津无疑。突然又想起,一个月前,陈长杰给李延生写信,邀请他来武汉参加婚礼,信的末尾有“余言面叙”几个字,中午吃热干面的时候,忘了问这个“余言”是什么了;这“余言”,也只能等几天后,陈长杰回到延津,李延生再当面问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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