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与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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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华译

一生 皮埃尔与让  作者:莫泊桑

罗朗老爹突然大叫了一声:“该死!”有一刻钟的工夫,他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两眼盯着水面,时不时地轻轻挑起下到海里的鱼线。

船尾坐着被请来一同钓鱼的罗泽米丽夫人;紧挨着她,罗朗夫人在那里昏昏欲睡,这会儿她睁开了眼睛,转头冲她丈夫喊去:

“怎么啦?……怎么啦,热罗姆?”

这位先生怒气冲冲地答道:

“一条也不肯上钩了。一下午什么也没钓到。再来钓鱼,只许男人来。女人一插手,就别想早点儿上岸。”

他的两个儿子,皮埃尔和让,左舷一个,右舷一个,每人食指绕着一把鱼线,这时不约而同地笑了;让回敬了父亲一句:

“爸爸,你对我们的客人太失礼了。”

罗朗先生面带愧色,连忙道歉:

“罗泽米丽夫人,请您原谅,我就是这么个人。我邀请女人来,那是我喜欢和她们待在一起;过后儿,一到水上,心里就只琢磨着鱼了。”

罗朗夫人已是睡意全无,神情激动地眺望着辽阔的大海,无崖的峭壁,讷讷而语:

“不管怎么说,你们这次钓鱼干得挺漂亮。”

可她丈夫摇头表示否定,一边却慈爱地朝篓子瞟了一眼;三个男人钓来的那些鱼还在隐约抽动着,黏糊糊的鱼鳞,吃力地、虚弱地一掀一掀的鳍,垂死的喘息一同在轻声作响。

罗朗老爹两腿夹住篓筐,用手指稍微一翻,一大堆银色的鱼儿便从篓子里滑到甲板上,这回再看篓底,鱼儿们开始拼命挣扎,鱼身上那股刺鼻的气味,新鲜的腥味从印满篓筐花纹的肚腹处冲天而起。

老渔夫贪婪地闻来闻去,那神态就像人们吸玫瑰花时一样,而后他高声宣布:

“见鬼!它们倒还新鲜!”

接着又说:

“你钓到多少条,医生?”

皮埃尔回答说:“噢,没多少,三四条。”他是长子,年方三十,留着法官们留的黑黑的、齐茬儿的络腮胡,嘴唇上、下颔底剃得干干净净。

当父亲的转身问儿子:

“你呢,让?”

让是个头发金黄、胡子很重的小伙子,比他哥哥小得多。他笑了笑,嗫嚅道:

“和皮埃尔差不多,四五条。”

他们哥儿俩每次都编出同样的谎话,好让罗朗老爹高兴高兴。

罗朗老爹把鱼线绕在桨耳上,然后交叉着两臂发话了:

“我以后再不下午钓鱼了。十点钟一过就收摊。这群无赖,不肯上钩,倒晒太阳,午睡去了。”

这位先生向四周环顾着大海,显露出主人翁的心满意足的样子。

以前,他是巴黎的珠宝商,因为执着地喜好航海和钓鱼,所以一旦能悠闲自在地靠着利息过起马马虎虎的日子,便马上从柜台后面逃了出来。

这样,他隐退到阿弗尔,买了一只小船,当上了业余水手。他那两个儿子,皮埃尔和让,仍旧留在巴黎读书,经常是假期回来同他们的父亲共享欢乐。

老大皮埃尔,比让年长五岁,刚从中学毕业的时候,朝三暮四,五花八门的职业试了一种又一种,足有半打之多,等到哪一种都令他感到厌烦了,他又马上另寻新路。

最后,他对医学入了迷,学习中倾注了全部热情,结果经过短时间的学习,由部长特许提前获得医生职衔。

他这个人容易激动,有股子聪明劲儿,性情无常而且执拗顽固,满脑子空洞的理想和哲学观念。

弟弟让,哥哥的头发有多黑,他的头发就有多黄;哥哥有多么暴躁,他就有多么冷静;哥哥有多么怨天尤人,他就有多么心平气和。让悄声无息地修完了法律课;在不久前皮埃尔获得医学学士学位的同时,他也获得了同等学位。

哥弟两个于是都回到家里小憩一段时间,如果一切都能称心如意的话,他们都打算在阿弗尔安定下来。

不过,所有的兄弟、姐妹之间都潜在着一种不易察觉却与日俱增的嫉妒心理,一旦哪一方成家娶亲或吉事临门,它便暴露无遗。皮埃尔和让兄弟俩之间也存在着这类模糊不清的嫉妒心,所以不免引起一种手足间的、不含恶意的敌对情绪,这么一来,他们就开始互相戒备了。当然啦,他们彼此相爱,不过,就是你监视我,我监视你。让出生的时候,皮埃尔已经五岁,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家伙眼睁睁看着父母怀里一下子又冒出个小不点儿,且是那么受宠,总是被抱了又抱,心里老大的不高兴。

让从小就是一个温顺、善良、大度的乖孩子;渐渐地,皮埃尔一听到别人没完没了地夸奖这个大胖孩子就感到不自在,他觉得让那副和和气气的样子是软弱无能的表现,心地善良则说明他呆头呆脑,待人厚道又显示出他缺少主见。他们的父母都是心平气和的人,幻想着两个儿子能过上既体面又平常的日子,所以见大儿子总是犹豫不决,极易冲动,做事情向来半途而废,而且一次次不自量力地痴心狂想,专求堂而皇之的职业,老伴儿俩没法不责怪。

自从皮埃尔成人后,就没有人再跟他讲“瞧瞧让,好好学学”这类话了,但每次总听到旁边人一遍遍地唠叨:让干了这,让干了那。他明白那意思,也听得出弦外之音。

母亲是个井井有条的女人,属于那种有点多情善感,节俭的资产阶级妇女,生就一副女收款员特有的温和心肠,每当两个儿子因为家常中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产生摩擦时,她总要扮演息事宁人的角色。尤其是眼下,一点点小风波也会使她心烦意乱,并且提心吊胆,生怕引起什么纠纷,这都是因为冬天里,孩子们陆续完成专科学业后,她结识了他们的一个邻居,两年前担任远洋轮船长的丈夫在海上遇难后至今孤寡一人的罗泽米丽夫人。她年岁不大,只有二十三岁,是个能干的女人,像只无忧无虑的动物,全凭天性活着,仿佛眼见、承受、意会、权衡过一切可能的事情,并对此保持着健全的、有局限性的、宽厚的判断力。年轻寡妇晚上经常到这个可亲的邻人家里,绣一段绒线,聊一阵天儿,喝上主人准备的一杯茶,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罗朗老爹受着航海癖好的不断鼓动,一时按捺不住,便向他们刚刚结识的朋友打听已故船长的故事。罗泽米丽夫人也就讲起了他,讲到他的出航,他的那些见闻,自自然然,俨然一个热爱生活、敬畏死亡、理智而又颇有涵养的女人。

两个儿子回到家里,发现屋子里坐着这么一个美貌寡妇,不由分说,立刻大献殷勤。取悦讨好倒是次要的,真正的目的是互相排挤。

做母亲的,在这上面显得既慎重又实惠,一心巴望着某个儿子有朝一日征服这个腰缠万贯的寡妇,但绝不希望另外一个因此而伤心难过。

罗泽米丽夫人是个金发碧眼的美人儿,后颈处有一圈绒绒毛发,稍一有风就飘舞起来,那副勇敢、大胆、好斗的小模样怎么也同她的老好哲学联系不上。

物以类聚,还没怎么着,罗泽米丽夫人就显出对让的偏爱了。不过表现得极不明显,只是声音、眼神有些异样,此外也不过是附和了让几次。

她觉得好像自己的观点总归会从让的想法中得到确证,而皮埃尔肯定是要同她唱反调的,当她谈起自己对幸福,对政治、艺术、哲学、道德的看法时,他时常冒出一句:“一堆废话!”于是,皮埃尔便用法官预审妇女——所有可怜的妇女——时的那种冰冷的目光注视她。

儿子们回家以前,罗朗老爹从来没有邀请过罗泽米丽夫人一同出来钓鱼,也没有带过他妻子,因为他喜欢和潮汛期在港口结识的一位朋友、退休远洋船长博齐尔,还有被叫作“让-巴尔”的管着船的老水手帕帕格里做伴同往,不等天亮就登船出海了。

可就在上星期的某个晚上,罗泽米丽夫人与这一家共进晚餐之后,问罗朗老爹说:“钓鱼一定是桩很有趣的事情吧?”老珠宝商见她这么有兴致,宛若受了恭维,立即打定主意对她进行言传身教,像教士那样把她培养成信徒,并大声问道:

“你愿意来看看吗?”

“那太好了。”

“下星期二,怎么样?”

“好,就下星期二吧。”

“早晨五点出发,受得了吗?”

她惊叫起来:

“啊,那可不成。”

他很失望,心凉了半截,顿时对她的志趣产生了怀疑;但还是问她:

“您几点钟走得了?”

“得……九点钟!”

“早点儿不行吗?”

“不,这已经够早的了,不能再提前了!”

这位先生犹豫起来。鱼肯定是钓不着了,因为太阳一晒,它们就不上钩了,无奈,兄弟俩踊跃筹划、安排,并且当机立断:下星期二出海。

于是,这一天,“珍珠号”的铁锚被抛进爱娃角的白色岩石下;钓了一上午,后来就成了钓了睡,睡了钓,总算钓到那么几条。这回罗朗老爹看出来了,罗泽米丽夫人实际上是喜欢、高兴到海上散散心,所以一见鱼线停在那儿不动了,他就抑制不住内心的烦躁,高声骂了一句:“该死!”一方面是骂给没事儿一样的寡妇听,另一方面也是冲着不上钩的鱼发火。

这会儿,他贪婪而激动地端详着自己钓到的鱼,满怀欣喜;而后抬头望望天,发觉已是夕阳西下,吆喝道:

“我说,孩子们,该准备撤退了吧?”

哥俩放开手里的线,把它们缠绕到洗净变软的鱼钩的软木塞上。

罗朗站起身来,学着船长的姿势极目瞭望,然后说:

“不会刮风了,小伙子们,划船吧!”

突然他向北方指去,接着说:

“快看,快看,‘苏当东号’!”

海面平静、舒展,有如一面蓝莹莹的织锦,茫茫无际,闪烁不定,缀满了点点金光。朝着所指的方向望去,漫天彩霞中织出一片黑黑的云朵,黑云下一艘轮船隐约可见,那么渺小,那么遥远。

南边也冒起了丛丛黑烟,大批的轮船向阿弗尔海堤驶去,那里只微微露出白白的一线,耸立着一座灯塔,加犄角尖一般锋利。

罗朗问:“大概是‘诺曼底号’今天入港吧?”

让回答说:“是的,爸爸。”

“把望远镜给我,我看那一艘便是。”

老爹亮出铜管,对准眼睛,调了调焦距,突然兴奋地叫起来,他看到了:

“对,对,就是它,我认出它的两条烟囱了。您想瞧一眼吗,罗泽米丽夫人?”

她接过那东西,朝远处的远洋客轮望去,肯定是方向没有对准,因为她什么也没发现,眼前只是蓝蓝的一片,罩着一个色彩斑斓的光圈,恰似一圈圆圆的彩虹,剩下就是类似日食一样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了,晃得她头晕目眩。

一边收回望远镜,她一边说:

“我也的确是从来不会使用这种仪器。我丈夫甚至为此大动肝火,因为他总是站在窗前观望过往的船只,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

罗朗老爹听了这话,心里闷闷不乐,反驳道:

“那一定是您的目力不行,因为我的镜子是无可挑剔的。”

然后,他又把望远镜递给他妻子:

“你想看看吗?”

“不了,谢谢。没等看我就知道自己什么也看不到。”

四十八岁的罗朗夫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些,她似乎比所有的人都更加喜欢这趟出海和这日暮时分。

她的满头褐发刚刚有些泛白。神情安详、理智,人人都爱看她这副幸福、善良的模样。用她儿子皮埃尔的话说,她晓得金钱的价值,却不因此而妨碍她耽于幻想。她喜欢读小说、诗歌,倒不是因为其艺术价值如何,而是因为它们引起了她忧郁、温馨的遐想。一首诗,通常并不出色,甚至很糟糕,却使她感觉仿佛抵近一个神秘的企盼,如她所说:“撩人心弦。”她喜欢沉醉于这些细微的感情波动,好让她那一如账簿般严谨的内心世界微微泛起浪花。

自从来到阿弗尔,她比较明显地发胖了,原来那么柔软、纤细的体态现在已显得笨重了。

这次出海使她格外欢喜。丈夫对她粗暴,那也不是出于恶意,就像专横的店主说哪个好就哪个好,但并未粗暴到发火和发恨的地步一样。当着外人的面,他装得挺含蓄,可一到了家里,他就恣意起来,做出骇人的样子,其实谁都不怕他。罗朗太太唯恐引起口角和争吵,引起不必要的解释,一贯忍让,也从不提出任何要求;同样,长时间以来,她一直不敢请求罗朗带她出海。所以,她庆幸自己抓到了这样一次机会,便尽情享受这少有而又新奇的欢乐。

船一起锚,她就全身心地陶醉在水波荡漾的感觉之中。她什么也不想,既不徜徉于往事,也不幻想未来,她的心仿佛也像身体一样浮动在一种柔软、流动、美妙的东西上,整个人就这么摇荡着,昏昏沉沉。

孩子们的父亲发出回程的命令:“来吧,划船喽!”这时,望着儿子,两个高大的儿子,脱掉礼服,在光洁的臂膀上卷起衬衣袖子,罗朗夫人微微地笑了。

最靠近两位夫人的是皮埃尔,他手持右舷桨,让持左舷桨,两个人等待船老大一声令下:“出发!”因为他坚持要使操作规范化。

他们齐心一用力,双桨便插进了水里,随即猛劲一拉,两人同时后仰;这场显示他们臂力的搏斗开始了。他们朝着帆船方向缓缓驶去,不料,起风了,兄弟二人想到将要面临的一场相互较量,顿时焕发出勃勃雄姿。

每次单独和父亲出来钓鱼,他们这副姿态没被注意,因为罗朗又要准备鱼线,又要监视行船情况,他常打手势,或直接说:“让,轻点儿。”——“你,皮埃尔,使劲。”有时他说:“一号走,二号走,加把手劲。”浮想联翩的这一个用力较大,怒气冲冲的那一个不怎么热心,于是,小船来来回回地调整。

今天,他们却要亮亮自己的二头肌。皮埃尔的两只胳膊毛毛茸茸,略显瘦削,但是健壮有力;让的胳膊白白胖胖,透着粉红,皮肤下面隆起一块肌肉,滚来滚去。

皮埃尔首先占了上风。他咬住牙关,蹙着眉头,紧绷双脚,两手攥住船桨,每次用力全身都弯曲下来;“珍珠号”就这样偏航而行。罗朗老爹为了把船尾的座位让给两位夫人单独坐,自己坐到船头,他高声大喊:“一号轻点儿——二号用力。”一号愈加疯狂,船走得七扭八歪,二号无法配合。

船老大终于下令:“停船!”两只桨一起升出水面,让在父亲的指挥下,一个人划了一阵子。从此他倒占了上风;他兴奋起来,激动异常,而皮埃尔则气喘吁吁,因为用力过猛而精疲力竭,身子发虚,上气不接下气。罗朗老爹接连四次叫停,为的让大儿子喘口气,纠正偏航的小船。这位医生已是汗流满面,脸色苍白,竟至恼羞成怒,结结巴巴地说:

“不知是怎么搞的,胸口感到一阵抽紧,开头还好好的,这会儿手上一点儿劲都没有了。”

让问他:“我一个人用双桨划好吗?”

“不,谢谢,等一会儿就好了。”

母亲心里感到厌烦,说道:

“瞧你,皮埃尔,这样做有什么意思,你又不是小孩子啦。”

他耸耸肩,继续摇桨。

罗泽米丽夫人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明白,也没听到。船身每动一下,她那金发脑袋就猛地、姿势优美地向后一倾,额角掀起精美的头发。

罗朗老爹大叫起来:“瞧啊,‘阿贝尔王子号’追上我们了。”大家一起张望。“苏当东号”轮船全速驶来,船身修长、扁低,尾部立着两根倾斜的烟囱,放着两面圆如脸盘的黄色大鼓,船上载满了游客,浮动着撑起的朵朵阳伞。齿轮急速地、嗡嗡地旋转,水面上溅起层层泡沫,看上去仿若一位火急的使者,行色匆忙;船头笔直地劈向大海,一时掀起的两片薄薄的、透明的海水沿两侧船帮冲泄而过。

轮船擦过“珍珠号”的时候,罗朗老爹举高帽子,两个女人扬起手帕,一同向它挥舞致意,船上五六把小阳伞使劲地呼应着摇动起来。庞大的轮船走远了,给身后平静、晶莹的海面留下一起一伏的涌动。

又有另外一些汽船,头顶冒着烟,从四面八方驶向短短的白色海堤,那里像张着一个大口,将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吞噬掉。所有的渔船,所有空中滑动着桅杆、靠不易察觉的拖轮带动的大帆船一律或紧或慢地靠近这个贪馋的妖魔,间或地,它像是吃饱了,朝向茫茫大海吐出另一批巨轮,双桅横帆、双桅纵帆和载着乱糟糟枝叶的三桅帆船。一艘艘来去匆忙的汽轮在平缓的大西洋上左一个,右一个,消失远去了,留下的是被客轮拖离港口的帆船,它们静卧在那里,一身大大小小的桅杆,或是白色风帆,或是被夕阳映红的褐色风帆。

罗朗夫人眯起眼睛,喃喃地说:

“天哪,多美的大海!”

罗泽米丽夫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却并非伤感地应声道:

“不错,但它有时也是祸害。”

罗朗大声叫喊:

“瞧,‘诺曼底号’要进港了。好大的一艘船啊,你们说是不是?”

接着,他讲解起对岸,那边,那边,塞纳河口的另一岸,他说,河口长达二十公里。他列举出维莱维勒、图韦勒、乌勒嘎特、吕柯、阿豪芒什、卡昂河以及夏尔瓦多的岩石,直到舍尔布尔,这些石头一路上威胁着航运。随后他又讲起,塞纳河的片片沙洲每次潮汐一来都要迁移,若非每天巡视一番航道,吉耶勃夫导航员自己也会误入歧途。他着重讲解阿弗尔如何将诺曼底低地与高地分开。诺曼底低地,连绵的牧场、草地和农田,缓缓而下,一直伸向大海。相反,高地的海滨地带,海岸线笔直,一面大断崖巍峨耸立,状如锯齿,犬牙交错,形成一堵直达敦刻尔克的白色长城,每一处凹口隐藏着一个山村或一个港埠:埃特达、菲岗、圣-瓦勒里、勒·忒保尔、迪蒲,等等。

两个女人一句也没听,显出慵倦的样子,望着海面上的船只像洞穴周围的走兽似的来回奔忙,都神情激动起来;她们默不作声,浩渺的大海、空阔的苍穹和辉煌的落日早已使她们目瞪口呆了。只有罗朗一人滔滔不绝;他是那种刀枪不入的人。女人们是比较爱激动的,经常莫名其妙地把一句废话与一句粗语同样憎恨。

皮埃尔和让已经恢复了平静,手里的桨慢慢地划动着;“珍珠号”朝向港口挺进,行到汽轮下面时,显得那么渺小。

小船靠岸的时候,水手帕帕格里正等在那里,他牵着女人们的手,帮她们跳下船;人们一起向城里走去。一大群每天到岸边观看涨潮的人也安安静静地踏上了归程。

罗朗夫人和罗泽米丽夫人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三个男子。走上巴黎街后,她们有时就停在时装店、金银品店前不动步了,对着一顶帽子或者一个首饰顾盼流连;等到相互交换了看法,才又接着赶路。

在布尔斯广场前,罗朗像每天一样出神地望着挤满了各色船只的“商业”船坞;与它相连的还有另外一些船坞,那里密密地排着四五排底朝天的圆鼓鼓的船壳。连绵几公里的码头桅杆林立,加上横桁、顶桅、缆绳,使得市中心的这个敞口有如一大片沉寂的森林。在这片光秃秃的森林上空,海鸥在盘旋窥视着进发的时机,一有碎屑残物落水,便石头般地俯冲直下;一个在帆顶拴绑滑轮的小水手仿佛是爬到上面寻找鸟窝似的。

“您愿意和我们共进这个随便的晚餐吗?那样才算是我们一起度过一整天呀!”罗朗夫人问罗泽米丽夫人。

“当然了,非常愿意;那我就不客气了。今晚要是独自回家,该有多凄凉啊。”

皮埃尔听了这话,被小妇人满不在乎的样子惹得心中不快,咕哝道:

“好啊,这回小寡妇算是赖在家里了。”几天以来他就叫她“小寡妇”。听到这个带刺儿的词,让只是受不了它的语调,那语调总像是不怀好意,恶语伤人。

直到家门口,三个男人没再说什么。这幢房子建在白尔-诺曼德街上,面积狭小,由底层和楼上两层组成。女仆约瑟芬是个十九岁的丫头,一个廉价的乡下来的仆人,带着农民脸上呆愣愣的、兽性的表情,她出来开门,又把门关上,跟着主人们上了二楼,进到客厅,这才开口说:

“一个先生来了三趟。”

罗朗老爹只要跟她讲话就吼叫、咒骂,大喝一声:

“见鬼!是谁?”

对主人哇里哇啦的叫喊,她一向不慌不忙,接着说:

“从公证人家里来的一位先生。”

“哪个公证人?”

“是从勒卡尼先生家。”

“那么,他说了些什么,那位先生?”

“说是勒卡尼先生晚上亲自来家里。”

勒卡尼先生是罗朗老爹的公证人,经管他的事务,也有点朋友关系。他既是通知晚上登门拜访,必有要紧的急事;罗朗一家四口人面面相觑,被这个消息搞得坐立不安,像所有小户人家的人一样,公证人的登门拜访总要引起他们种种有关契约、遗产、诉讼以及一些令人向往或叫人起疑之事的猜想。父亲沉默片刻,咕哝道:

“该是咋回事呢?”

罗泽米丽夫人笑了起来。

“瞧吧,是桩遗产的事。我敢肯定。我是你们的福星。”

但是,他们并不希望哪个能够给他们留下点东西的人死去。

罗朗夫人凭着对亲戚们一清二楚的记忆,马上开始搜寻丈夫那边和自己这边所有的姻亲关系,顺着血统亲缘追溯上去,沿着姑表关系攀附而上。

连帽子还没来得及脱掉,她便问:

“喂,爹爹(她在家里称她丈夫为‘爹爹’,客人面前有时称他‘罗朗先生’),喂,爹爹,你还记得罗斯富·勒布吕的二婚娶的是谁吗?”

“记得,小杜梅尼尔,纸商的女儿。”

“他们有孩子吗?”

“我想肯定有,至少四五个。”

“那就不是他们,从那儿什么也得不到。”

她已经是越找越起劲儿了,一心盼望着老天赐福给他们。但是皮埃尔很爱他母亲,知道她有点想入非非,他怕这个消息不但不吉利,反而不妙,使得她幻想破灭,悲伤难过一阵,于是制止她说:

“别激动了,妈妈,再也没有‘美国舅舅’了!我看啊,更可能是关于让的婚事。”

这个想法使大家都吃了一惊,让则因为哥哥当着罗泽米丽的面儿这么说,有些恼怒。

“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你呢?这么猜想太不着边际了。你是长子,当然应该先考虑你了。而我呢,我不想结婚。”

皮埃尔冷笑道:

“这么说你已经有所爱了?”

这一位悻悻地回答:

“必须有所爱才能说还不想结婚吗?”

“啊!好了,一个‘还’字把意思整个颠倒了;你在等待。”

“说我等待好了,随你的便。”

而这时,罗朗老爹听了他们的话,想了想,顿开茅塞,找到了最有可能性的答案:

“没错!咱们这么绞尽脑汁真是太蠢了。勒卡尼先生是我的朋友,他知道皮埃尔要找一处医疗室,让要找一处律师所,他给你们两人中的某一个安顿好了。”

问题这么简单明了,大家都同意了这种看法。

“开饭了。”女仆通知说。

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洗手准备吃饭。

十分钟后,他们来到底层的小饭厅,晚餐开始。

起初大家一言不发,可没过几分钟,罗朗又对公证人的来访感到纳闷了。

“总而言之,他为什么不写信?为什么派他的书记来了三次?为什么亲自登门?”

皮埃尔认为这很自然。

“大概需要马上做出回答;还有,他可能要转告我们一些秘密的不宜写信通知的条款。”

但是,一家四口因为邀请了这个外人不便当场商量和做出决定,都显露出几分不安的神情。

他们刚一上楼回到客厅,仆人就通报说公证人到了。

罗朗扑将上去。

“您好,亲爱的大人。”

他给勒卡尼先生加上“大人”这个头衔,高于一切对公证人的称呼。

罗泽米丽夫人起身告辞:

“我太累了,该走了。”

人们还做出样子要挽留她;但她推辞了,走的时候三个男人谁也没像以往那样相送于她。

罗朗热心招待新来的客人:

“来杯咖啡吧,先生!”

“不,谢谢了,我刚吃过饭。”

“那就来杯茶?”

“可以的,不过等一会儿,我们先把事情讲了。”

他这么一说,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吊钟有规律地响着,另外从楼下传来蠢笨无比的女仆刷锅的声音,这没准儿是为了在门缝偷听做掩护用的。

公证人接着说:

“你们在巴黎时认识一个叫作马雷夏尔先生,莱昂·马雷夏尔的吗?”

罗朗夫妇异口同声地回答:“当然认识!”

“他是你们的一个朋友吗?”

罗朗回话说:

“最好的朋友,先生,不过他是个脾气暴躁的巴黎人;寸步不离巴黎。他是财政局的局长。自从离开首都,我再也没见到过他。我们之间的通信也中断了。您知道,一旦大家天各一方……”

公证人严肃地把话说下去:

“马雷夏尔先生去世了!”

夫妇俩同时做出痛苦、惊愕的表情,不管是真是假,反应迅速,说明接受了这一事实。

勒卡尼先生又接着说:

“我的巴黎同事刚刚向我转告了马雷夏尔先生遗嘱的主要条文,上面指定你们的儿子让,让·罗朗先生作为他的概括遗赠财产承受人。”

人们简直是目瞪口呆。

罗朗夫人最先清醒过来,语不成句地嘟囔道:

“我的天,可怜的莱昂……我们那可怜的朋友……我的天……他死了!……”

她的双眼蒙上了两汪泪水,女人的泪就是这样,默默地,饱含着来自心底的痛苦,涌流到两颊,那么悲伤,那么晶莹。

罗朗却没有太多地想到为失去朋友而感到难过,他更关心的是刚刚听到的好消息。可他还不敢即刻打听遗嘱的款项、财产的数目;为了得到有关回答,他先问道:

“他是怎么死的,这个可怜的马雷夏尔?”

勒卡尼先生对此一无所知,便说:

“我只知道他死后没有直接继承人,于是把全部财产,以百分之三入股的债券得来的大约两万法郎留给你们的二儿子,他眼见他出生,长大,并认为他配得上继承这份财产。如若让先生拒绝接受,遗产将赠给被遗弃的儿童。”

罗朗先生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提高了嗓门:

“见鬼!真是一副好心肠!我若是没有后代,肯定也会像他那样做的,真是个见义勇为的朋友!”

公证人笑道:

“我很高兴亲口告诉你们这件事。人们总是喜欢听好消息。”

他哪里料到,这个好消息竟是一个朋友,罗朗老爹最要好的朋友的死讯,转眼间罗朗老爹已经忘了自己刚刚表白的对这位朋友的坚贞友情。

唯独罗朗夫人和孩子们满脸悲痛的表情。她一直在落泪,用手帕擦着眼睛,又把它按在嘴上制止抽泣声。

医生低声唠叨说:

“这是个正直的人,非常可亲。过去他经常邀请我们,请我兄弟和我一起吃晚饭。”

让眼睛睁得大大的,明亮闪烁,右手习惯性地握住金色的美髯,向下捋着,直到胡梢,好像要拉长、揪细它一样。

他的嘴唇启动了两次,想像哥哥那样说些得体的话,寻思了好半天,终于吐出这么两句:

“其实,他很喜欢我,每次去看他时他都吻我。”

做父亲的却在神思遐想,幻想这笔遗产已经通知抵达,钱就藏在门后,不用多久,明天,只要答应一声接受,就破门进屋了。

他询问说:

“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吗?没有诉讼和争议吗?”

勒卡尼先生看似很坦然。

“没有,我那位巴黎同事跟我交代得非常明确。我们只需得到让先生的同意。”

“很好,那么……财产一清二楚吗?”

“非常清楚。”

“所有的手续单都填好了?”

“全部填好了。”

猛然间,旧珠宝商发觉自己太急于打听了,心里不自觉地隐约掠过一丝羞愧,于是口气一变,说道:

“您很清楚,我之所以这么急切地向您打听情况,无非是为了使我的儿子避免那些不测风云。有时需要还债,有时会遇到困难,我可说不准,到那时就束手无策了。总之,又不是我继承遗产,我不过是一切为了‘小不点儿’着想。”

在家里,大家总是把让称作“小不点儿”,虽然他比哥哥高得多。

罗朗夫人猛地好像从梦中醒来,想起了一件遥远的,几乎被遗忘了的,从前听说过却又不太肯定的事情,结结巴巴地问:

“你们不是在讲可怜的马雷夏尔把遗产留给了我的小让吧?”

“是的,夫人。”

她平淡地接着说:

“这使我很高兴,因为它说明他爱我们。”

罗朗站起身来。

“亲爱的大人您可否愿意我的儿子立刻签字接受?”

“不……不……罗朗先生。明天,明天,如果您方便的话,等到事务所开门的时候,两点钟。”

“可以,可以,没问题。”

这时罗朗夫人也站了起来,转忧为喜,两步走到公证人跟前,扶住椅背,注视着他,温柔的目光中充满了母亲的感激之情,她问道:

“还要喝杯茶吗,勒卡尼先生?”

“这会儿我非常乐意接受,夫人。”

应声而来的女仆先是端来了用高筒白铁皮盒盛装的干硬的糕点,是那种味如嚼蜡,容易碎裂的英国糕点,似乎是为鹦鹉嘴烤制的,又好像是为周游世界的旅行者着想粘成了金属盒子的块状。随后她又去拿粘成小方块形状的灰色餐巾,这种茶巾在贫困人家里是从来不洗的。第三趟她捧来了糖盒和杯子;而后她转身又去烧开水。大家便静坐等候。

人们无言以对;要想的太多,可说的没有。只有罗朗夫人一人搭讪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她絮叨起这次出海钓鱼的事,啧啧夸奖“珍珠号”、罗泽米丽夫人。

“太美了,太美了。”公证人迭迭称颂。

罗朗后腰靠在壁炉的大理石台上,像冬天里笼起火后,两手插兜,嘴唇收缩着做出打口哨的模样,这时他已是如坐针毡,煎熬难忍了,因为心里极想表露出一腔欢喜。

兄弟俩坐在两个相似的椅子里,以同样的姿势交叉双腿,一个坐在地中央小圆桌的右边,一个坐在左边,他们都定定地望着前方,一样的姿态,不同的表情。

茶终于端来了。公证人在杯子里弄碎一小块嚼也嚼不动的烤饼,而后端起杯子,加了糖,送到嘴边;完了,他便站起身,同大家握手、告辞。

“一言为定,”罗朗一再说,“明天两点在您那儿见。”

“一言为定,明天,两点。”

让一声没吭。

公证人走后仍有一段时间没人开口,之后罗朗老爹走过去用他那张开的两片手掌拍了拍小儿子的双肩,尖声说:

“怎么!你这有福之人,也不来拥抱我?”

于是让开颜一笑,一边拥抱他父亲,一边说:

“我并没觉得这有多么重要。”

老先生却再也抑制不住喜悦之情,他来回踱着步,在家具上用笨拙的手指弹奏钢琴,脚后跟旋来转去,连连说:

“太走运了!太走运了!终于碰到一桩幸事!”

皮埃尔问:“这么说,您从前同这位马雷夏尔很熟识了?”

父亲答道:“当然,每天晚上他都是在这个家里消磨时间的;你总该记得,一到放学的时候他就去接你,经常是吃过晚饭后再把你送回去。你忘了,让出生的那个早晨,正是他去找的医生!他刚在我们家吃过早饭,你母亲就疼痛发作了,我们马上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抬腿便跑了出去。匆忙中错把我的帽子当成他自己的戴走了。我之所以想起这些,是因为事后我们没少为此打趣。甚至有可能他在临终之际还回想过这桩小事;因为没有任何继承人,他于是说:‘瞧,我为这小家伙的降生出过力,我的财产就留给他吧。’”

罗朗夫人深陷在安乐椅里,像是一同沉于往事。她口中唠叨着,仿佛在自言自语:

“唉!这是位正直的朋友,忠心耿耿,赤诚相见,日久才看得出他是个多么难得的人。”

让站了起来,说:“我去散散步。”

他父亲吃了一惊,有意阻拦他,他们还有话要谈,还得做计划、做决定呢。但是小伙子执意要走,推说与人有约。真是不到继承遗产的时候也不会有互相摩擦的时候。

他还是走了,他希望一个人静下来,仔细想想。皮埃尔接着也说他要出去;让走了没几分钟,他便跟着出了家门。

等到剩下老夫妻两个人的时候,罗朗老爹抱住妻子,朝她的左右腮各吻了十次,这回他可有词儿反驳妻子常常提出的抱怨了:

“怎么样,亲爱的,有了这笔从天而降的财产,就用不着久留巴黎,为了孩子疲于奔波而不来此地休养身体了吧。”

她板起一副严肃的面孔,说道:

“对让来说是福从天降,可是皮埃尔呢?”

“皮埃尔?他不是医生吗?他会挣到……钱的……另外他弟弟也会对他有所表示的。”

“不,他不会接受。再说这笔财产归属让,只属于他一个人。皮埃尔肯定会感到亏待了他。”

这位先生显出不知所措的神情:“那么,我们在遗嘱上多留给他一些,我们。”

“不成。这也不很公道。”

他叫喊起来:“嗳!行了,去他的!你叫我怎么办,我?你总是不往好处想。你非得扫我的兴不可。噢,我去睡觉了。晚安。不管怎么着,交了一次好运,呱呱叫的好运!”

他走开了,无论如何心里高兴万分,连一句对慷慨大度的亡友表示难过的话也没有。

面对燃动着的灯盏,罗朗夫人又陷入了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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