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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 皮埃尔与让  作者:莫泊桑

皮埃尔一跨出家门便朝巴黎大街走去,这是阿弗尔的主街,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一派闹市景象。从海边吹来的略微清爽的空气拂到他的脸上,他夹着手杖,两手操后,款款行去。

皮埃尔心里很不是滋味,胸口发闷。人们听到什么坏消息的时候就是他这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只是泛泛地感到伤心,首先他无从说起自己为何心情沉重,四肢麻木。他搞不清身体的哪个部位在作怪,有一处在隐隐作痛。他的愁绪无所确指,那是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创伤,踪迹全无,却捉弄人,消耗人,令人沮丧,惹人气恼,表现为无以名状的淡淡的伤感,宛若一粒痛苦的种子。

走到剧场广场的时候,受托尔托尼咖啡馆灯光的吸引,他踱步走近了这灯火辉煌的店门;可到了门口,他想起在那里会遇到一些朋友、相识,一些必然要攀谈一番的人,陡然间对这种半杯茶、半杯酒的平平之交感到彻底的厌烦。于是,他回转身,重又踏上这条把他带到港口的中央大街。

他自忖道:“到哪儿去好呢?”要找一个可心的、适合心境的地方。他一无所获,因为他既恼恨自己一人独处,又不想与人相逢。

到了大码头,他再次踌躇一番,然后转身向海堤走去;他宁愿孤单一人。

他路过防波堤上的一条长椅时坐了下来,已是疲于步行,再无兴致走下去了。

他问自己:“今晚我这是怎么啦?”他开始在记忆里搜寻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恼人的事,就像为了找到发烧的起因而询问病人一样。

他的大脑极易亢奋,同时也善于思考;他冲动激进,随后又安妥、许可或是指责自己的一时兴起。不过他的第一种天性终归要得势,他的智慧总是受控于感情的冲动。

因此,他思寻着自己为什么神经紧张,为什么无所企图而非得走动走动,为什么企盼着遇到谁,与他争执,为什么又对可能见到的人,可能听到的话感到厌恶。

一个问号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是因为让所继承的财产吗?”

是的,总之,有可能是这样的。公证人通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就感到有些心跳了。的确,人总有失控的时候,自发的、持续的高涨情绪扼制着人们,一切挣扎都无济于事。

他极力想象着一个儿子继承了大宗财产后的心境,有了它,他将享受到盼望已久却被一个吝啬的父亲,一个又疼爱又可气的父亲扼杀继承的乐趣。

他站起身,重又向海堤的尽头走去。他的心情有所好转,使他感到满意的是,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对自己感到惊诧,并且发现了人的另一个侧面。

“那么,是我在嫉妒让,”他想,“这可真够卑下的,这种事!现在我可以肯定事情就是如此,因为我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他将同罗泽米丽夫人结婚。但我并不爱这个愚蠢、理智的小女人,天生一副令人讨厌的,通情达理,沉着稳重的样子。看来,我对他的嫉妒毫无来由,是嫉妒自身的本性在作怪,它如何如何,因为它天生如此。该当心了!”

他走至港口指示水位的信号杆前,上面贴着一张标记下次潮汛前从四面八方进港的船只的名单,他划亮一根火柴,读了起来。尚未抵达的有来自巴西、普拉塔、智利和日本的汽船,有两艘丹麦双桅横帆船,一艘挪威纵帆船,还有一艘土耳其火轮,它使皮埃尔感到异常惊讶,就像发现有“瑞士火轮”写在上面一样;一种奇怪的幻想使他眼前出现一艘巨轮,载满了头饰围巾的男人,他们高悬在那些缆绳上,鼓着肥肥的裤腿。

“真傻气,”他想,“不过土耳其民族是热爱航海的民族。”

又向前走了几步,他停下来,谛视着停泊场。在他的右侧,圣·阿德莱斯镇上方,爱娃海角的两座电灯塔仿若两个庞大、孪生的独眼巨人,向海上投去它们深远、锋利的目光。从两幢临近的房子里射出两道平行的光柱,宛如彗星的两条长尾,从视野尽头的巅峰处,沿着笔直的、开阔的斜坡,倾泻而下。而两侧的堤岸上,另有两簇灯光,那是巨人们的孩子,指示着阿弗尔的入口;在那边,塞纳河的对岸,还可以看到另外一些灯光,繁星般,有的一动不动,有的一闪一闪,有的光芒耀眼,有的时明时暗,一张一合,眼睛似的,那是港口的眼睛;有黄的,红的,绿的,凝望着满是船只的幽暗的大海,那是热情的土地动人的眸子,只想以不变地、规律地眨动眼睛的机械运动表白:“是我。我是图韦勒,我是匈弗勒尔,我是桥——欧得麦尔河。”而埃杜韦勒的空中灯塔,力挫群芳,高高在上,仿佛行星一颗,指引着横贯大河入口沙洲的、通往鲁昂的大道。

于是,深水面上,浩渺的、比天色更昏黑的水面上,人们还以为见到了散落的点点繁星。夜雾中,它们瑟缩发抖,那么微小,或远或近,或白,或绿,也或红。几乎都是不动的,然而有几个却似乎在匆忙赶路;它们是等候下次潮汛的抛锚巨轮,或是寻找锚地的行船点燃的灯火。

恰在此时,月亮从城市背后升起;有如神奇的巨型灯塔,它燃亮在苍穹中,指引着浩瀚的真正的星海。

皮埃尔喃喃自语,声音近乎响亮:“啊,我们却为区区小事感到烦恼!”

突然,紧挨着他,两堤之间暴露出的宽阔、漆黑的水濠中,一个阴影,一个虚幻似的、庞大的阴影悠悠滑来。皮埃尔从花岗岩栏杆处探身望去,那是一只归岸的渔船,没有人声,没有水声,没有桨声,高高的褐色风帆在大海的微风中紧紧绷起,推动船身,缓缓前移。

他想:“如能生活在风帆下,大概会蛮悠闲的!”接着,他又前行了几步,发现防波堤的尽头坐着一个人。

一个幻想者,一个恋爱的人,一个智者,一个兴奋抑或忧伤的人?那是谁?他走近去,好奇地想看看这位孤独者的面孔;他认出,是他的弟弟。

“哦,是你,让。”

“哦,皮埃尔……你来这儿做什么?”

“来换换空气。那么,你呢?”

让笑了:“我也换换空气。”

皮埃尔在他兄弟的身旁坐下来。

“这儿美极了,是吗?”

“不错。”

听他说话的音儿,皮埃尔知道让什么也没看;他接着又说:

“我么,一到了这里,就没命地想远去他乡,和这些船一起去北方,去南方。那边的那些点点灯光使我想到它们来自世界各个角落,来自那些盛开着硕大的花朵,满是皮肤苍白或赤褐的美丽姑娘的国家,那些有着蜂鸟、大象、无拘无束的狮子,黑人做国王的国家,所有那些同我们编织出的童话一样的国家,而我们却不再相信‘小白猫’也不再相信‘睡美人’了。若是能去那边周游一遭该有多美啊;可是需要钱,很多的钱……”

他突然止住话题,想起了他的弟弟如今已是有钱的人了,无忧无虑,不必每日劳作,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幸福,快乐,喜欢去哪儿就去哪儿,去找瑞典金发女郎,哈瓦那褐肤姑娘。

随即,一种不自觉的,时常出现在脑海里的念头又闪现出来,意外,迅急,使他既无法预料,也无法制止,无法改变,仿佛来自另一个独立自在、强烈震撼的灵魂:“啊!他太幼稚了,他竟要娶小女人罗泽米丽。”

他站起身,说道:“你在这儿幻想未来吧;我么,我需要走走。”

他握住弟弟的手,语气真诚地又补充了几句:“瞧,我的小让,你发财了!今晚我真高兴单独和你相遇,真高兴能对你说我多么为你感到欣慰,多么真心地祝贺你,爱你。”

天性温良的让深为感动,吃吃地说:“谢谢……谢谢……我的好皮埃尔,谢谢。”

皮埃尔转身慢步离去,夹着手杖,两手操后。

进了城里,他再次琢磨着找点事干,散步未能善始善终,弟弟的出现夺走了大海,这使他感到扫兴。

他灵机一动:“我就去马罗夫斯科老爹的店里喝杯利口酒。”于是他重新向着高坡处的安古维勒区走去。

他是在巴黎的医院里结识马罗夫斯科老爹的。这是个波兰老头儿,政治避难者,据说在那边闯了不少祸,经过重新考试来到法国从事他的药剂师行当。虽然有关他的前半生,人们一无所知,但住院实习生之间,不住院的实习生之间,以至左邻右舍照样遍布了对他的传言。他荣膺了令人生畏的密谋者、虚无主义者、弑君者、甘洒热血的爱国主义者、创造死里逃生之奇迹者等等美名,激发了想象力惊险、活跃的皮埃尔·罗朗的兴趣;他便成了波兰老头儿的朋友,并非从无收获,也了解到一点儿他的过去。还是在这位年轻医生的帮助下,老人家来到阿弗尔定居,指望这位新任医生带给他兴隆的生意。

目前,他还是靠简陋的药店马虎度日,卖一些药给小资产者和本区的工人。

皮埃尔经常晚饭后去看他,和他聊上一个钟头,因为他很喜欢马罗夫斯科安详的面孔和他的少言寡语,他觉得那些长时间的沉默很有深度。

摆着小药瓶的柜台上,一盏孤灯独明。橱窗上的那些煤气灯为了节约起见都没点亮。柜台后面的椅子上,双腿伸直交叉坐着一个秃头老人,鸟一样的大鼻子连着光秃秃的前额,使他看上去一副鹦鹉的苦相。他睡得正香,脑袋耷拉在胸前。

听到铃响,他醒来了。他站起身,认出了医生,伸出手走到他面前。

他的黑色礼服被酸水、糖浆弄得斑斑点点,这么肥大的衣服套在他瘦小的身体上就像旧式的长袍一样;他说起话来一口浓浓的波兰口音,给他那细弱的声音添加几分稚气,掺进了“滋”“知”不分的错误和牙牙学语的幼童的腔调。

皮埃尔坐下来,马罗夫斯科问他:“有什么新鲜事,我亲爱的医生?”

“没有。一切照常。”

“今晚上你看上去不高兴。”

“我不常高兴。”

“好了,好了,应当振作起来。来杯利口酒吗?”

“好的,就来杯吧。”

“我要让您尝尝一种新型的配方。两个月来我一直在努力从醋栗中提取些啥来,人们至今只提出了糖浆……好么!我发现了……我发现了……一种美味的利口酒,味道很美,很美。”

他兴冲冲地朝柜子走去,打开后,找出一只烧瓶拿了过来。举手投足,动作短促,从不放开手脚,从来不伸直长臂,分开两腿,从来没有完整、果断地完成过一个动作。他的大脑似乎与他的行动保持一致;他指示、批准、草拟、建议自己的思想,但却不加表述。

他生活中最为关切的事恐怕就是制糖浆和甜酒了。他常讲一句话:“有了美味糖和可口酒,万事亨通。”

他发明了几百种提糖的配方,一种也未能推广出去。皮埃尔确认马罗夫斯科使他想起了马拉。

两个小杯从店铺后间拿了出来,搁置在配制板上;接着,两人对着煤气灯观察起液体的颜色。

“美丽的红宝石!”皮埃尔脱口而出。

“是吗?”波兰人鹦鹉式的苍老的面孔透出了喜悦。

医生呷了一口,品品,想想,再呷一口,再想想,而后说道:

“妙极了,妙极了,味道蛮清爽;亲爱的,你发现了新大陆!”

“啊,的确,我十分得意。”

马罗夫斯科便请他为新制的甜酒命名;他本人的意思是取名为“浓缩醋栗汁”,或者“精制醋栗汁”,或者“醋栗饮料”,或者就叫“醋栗可乐”。

皮埃尔逐一摇头否决。

老头儿又一闪念:“你刚才说的好极了,太棒了——美丽的红宝石。”

医生对这个名字的价值仍持怀疑态度,尽管是他自己发明的,他建议简单地叫之“醋栗琼浆”好了,马罗夫斯科连连叫好。

接下来,皮埃尔默默无语,枯坐了几分钟,一句话也没有,头顶上一盏孤独的煤气灯。

终于,几乎不由自主地,他说:“瞧,今晚我们家出了一桩怪事。我父亲的一个朋友临死前把他的财产留给了我弟弟。”

药剂师似乎没有马上明白过来,想了一阵,心里希望医生能继承一半。事情一经详细解释,他显出了惊讶的表情;为了表达见到朋友被人宰割的悲愤,他再三地说:“不会有什么好报应的。”

皮埃尔重新感到焦躁不已,很想知道马罗夫斯科这句话的含义。“为什么不会有好报应?”他弟弟继承了家里一个朋友的财产可能会有什么恶报呢?

然而,谨小慎微的老好先生不做进一步的解释。

“这种情况下,人们让兄弟俩均分一半,我跟您说,不会有好结局的。”

医生被搞得失去了耐心,走出小店,返回父母家,躺下睡觉。

有几刻钟的时间,他听到让在隔壁房间里轻轻走动,而后,他喝了两杯水,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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