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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月夜一生悬命 作者:陆春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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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徐庆利。 因着包德盛的死,他困在这群山之间,转眼已是数月。 不敢见光,不敢生火,只能捡果子,吃生食,破衣烂衫,孤魂野鬼般残喘。 直到命运悲悯,赏了他个还魂的机会。 那是一个郁热的夜晚,古铜色的圆月,蔽在椰树叶片之后,一草一木,皆宛若画布上的静物,一动不动,天地间没有一丝风,耳畔充斥着躁动的蛙鸣。 徐庆利藏在溶洞深处。 抱着膝,侧身卧在崎岖潮湿的石面,钟乳石上的水,一滴滴落下来,划过面颊,像是泪。 他腕上还戴着那块表。 尽管表面蒙污,早已看不清指针上的时间,尽管在这广袤的原始丛林中,人类设定的二十四个小时完全失去了功用,可他仍旧戴着那块表。 这只老校长赠予的手表,是他最后的尊严与体面,是他短暂的顺遂人生的见证,是他晦暗记忆里唯一的华光,每每站在疯癫的边缘摇摇欲坠,只消看见这只表,就仿佛重新看见了暖融喧闹的人世间。 终有一天会回去,他一次次地告诉自己,终有一天。 人是需要一些谎言的,唯有欺骗,才能让他活下去。 徐庆利换了个姿势,仰面躺着,听秒针滴答,听洞穴深处暗河的奔腾,听林海间仓鸮沙哑断续的悲鸣。 月亮越升越高,村落里的灯,一盏盏暗下去。 当四野的活人全部沉入梦乡时,他爬出洞口,披着月色,饿鬼般四处游荡觅食。 饥火烧肠,树下散发着甜腻香气的腐败果子只会让他更加疯狂。 他渴望肉,渴望盐巴,渴望一点点的干粮,今夜他决定往远处走走,去相邻的村子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寻到些食物,哪怕是一丁点碎肉,一小袋孩童吃剩的零食,甚至是泔水桶里的残羹汤汁。 徐庆利扶着树干,蹑手蹑脚地前进,穿行在树影之间。 在一片灌木丛中,他听到低声嘀咕,一男一女。 徐庆利住了脚,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听到同类的话语,让他有些恍惚,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他立起耳朵,却依旧听不真切,来人同样隐身于夜色之中,似是同样见不得光。 他移近了几步。 空气凝滞的夏夜,只听得阵阵气喘吁吁。 多半是撞上了荒野里的苟合,徐庆利当即心下了然,呵,长夜漫漫,这也是常有的事情。 他忽然起了兴致,循着声响,悄悄扒开一条缝,偷眼观瞧。 果然,男人赤裸着脊背,旁边是个娇小的女子,衣着单薄,正抓着男人胳膊,慌乱地四下张望,他连忙躲回树丛,匆忙之下,只瞥见男人背上的刺青,是尊半身关公,怒目圆睁。 他觉得不吉利。 观音闭眼不救世,关羽睁眼必杀人,虽然徐庆利不文身,但多少也听说过这样的讲头,文身若是文了关老爷,那断然是不能文睁眼的,因为睁眼的关老爷是要大杀四方的,一般命格弱点的根本扛不住,往往给自身招致血光之灾。 他禁不住又多看了几眼,这一看才发现男女身后的地上,丢着一只黑色皮革包,大开着口子,像是某种诱惑。 他不愿偷。 可如今他是一个饿疯了的野人。 徐庆利犹豫再三,还是伸出了手,只取一样,他告诫自己,不可以贪,无论抓到什么,只要是能果腹的东西,见好就收,绝不再伸第二次。 男女哼哧哼哧忙活得热火朝天,自然没人注意到树丛中伸出的那只手。 摸摸索索,手探进了敞开的口子,探入未知的漆黑。 徐庆利缩回来一看,掌上摊着张百元钞票,崭新的,右下角溅着几滴褐色污渍。 他挪动屁股,换了个角度,抻长脖子再次朝皮包里张望,发现里面盛着满满一兜子的钞票。 仔细一听,发现声音也不太对劲,并非是男女偷欢,更像是某种劳作,两个人咬着牙忍耐,强抑的静默,暗含着不可言喻的悲苦。 他壮着胆子探出脑袋,发现男人弓身立在那里,一铲子一铲子地往下锄,背上的肌肉裹着汗,在月色下泛起一层银光,女人也脱了外衣,苍白的身子,跪在旁边,两条长胳膊向前探,一捧捧地配合着男人的动作,麻利地朝外舀土。 二人脚底似乎还搁着什么,黑黝黝的,看不清楚。 “够了吗?” 沉默,女人前倾着身子朝里探,半晌,颤着声回答: “够了。” 他们在挖坑。 徐庆利明白了,也许是二人得了笔不义之财,想要暂时埋在这深山之中。 他转身想走,毕竟钞票填不饱肚皮,他要的是吃食,可转念一想,一个崭新的世界在眼前炸开:他可以用这笔钱买通村人,也可以改头换面,甚至,远走他乡,将这笔钱用作投资的第一桶金,余生享受荣华富贵。 原本只想寻求一碗饭,如今面前却搁着座金山,徐庆利心脏咚咚擂着腔子,屏着呼吸往后退,不料,踩到了树枝。 咔嚓的脆响,在这惊心动魄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谁?” 自然是没有回应。 心虚的三人同时僵在原地,乌云遮月,他们都没有看清彼此的脸。 男人撂下铲子,从裤兜掏出刀,一步步朝他逼近,徐庆利闻到了血与汗的腥气,男人沉重灼热的呼吸,晃动着他面前的叶片,他忘了跑,只闭着眼睛等死。 就在男人即将拨开树丛的一瞬,女人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腕子。 “许是野物,这深山老林的,不会有别人。” “我去看看——” “别走,我不想自己在这儿——”女人的声音在抖,半是啜泣,半是哀求,“不知怎么,心里慌得厉害,咱赶紧埋上,走吧。” 男人抿着嘴,重将刀别回后腰。 “听你的。” 二人重新开始劳作,又是一阵泥土的窸窣,可徐庆利早已没了偷看的胆量,捂住嘴,连滚带爬地,一路窜回远处的树上。 他趴在枝丫上等了许久,直看着两人打眼底下路过,匆匆忙忙朝山下奔,直等到脚步与喘息远得听不清楚,才提心吊胆地,抱着树干,一点点蹭下来。 他在月色下寻找,鼻腔满灌青草与泥土的味道,远处蛙鸣轰响,更衬得眼前的静。 他找到了,那块的底色,明显与别处不同。 徐庆利蹲下来,抖着手,拂去浅坑里的土。他满心期待着钱财,不料,却看见了一张脸。 一张男人的脸。 双目紧闭,泡在血渍里。 徐庆利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他想要嚎叫,想要报警,但又想起今时今日自己的身份,涌到嗓子眼儿的惊叫,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手撑在屁股后面,张大眼睛瞪着尸体。 男尸僵直地躺在坑里,闭着眼,并不看他。 月色如水,旷野之中,他和这具无名男尸,共守着同一桩秘密。 十来分钟后,他终于缓过神来,怕什么,时至今日他与死人又有什么分别?找不到食物,下一个死的人就是他。这么想来,便对眼前的死人少了几分恐惧,多了几分好奇。 这个男人是谁? 他身上会不会有什么能吃的东西?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去掏男尸的裤兜,翻出了一盒压瘪的香烟,一只打火机,一只皮夹子。 皮夹子里钱不多,零星不过百十块,还有一张身份证。 月明之下,身份证上的男人阴郁地乜着他,似曾相似的刮骨脸,细长眼,只是男人的左眉有道疤,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左脸,搓着脸上的胎记。 若没有这个印记,两人也算得上七八成的相似。 徐庆利定在原地,捏着身份证,久久地看着。 蛙鸣停歇,一个想法,落地生了根。 他被自己的大胆惊了一跳,嗤嗤笑起来,接着,又开始呜呜地哭。 他突然意识到命运终于手下留情,而这张身份证,便是他重返人间的车票。 只是—— 他瞥了眼男人,又抬起手腕,几个月来第一次看起时间。 天亮之前,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黎明前夕,万物静寂,天地间只剩下秒针的声响。 滴答,滴答。 属于徐庆利的时间,开始倒数。 他先是剥去男人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又选中了一间空屋,将赤裸的男人拖了进去,临窗放着,如此一来,焦尸更容易被及时发现,是的,这具尸体必须被人发现。 然后,他和着自己的血,在破汗衫上,写下徐庆利此生最后的一封信。 他将手表摘下,小心翼翼地搁在最上面。他希望乡亲看在往日情分,能将表交给阿爸,给他晚年留一个念想。 滴答,滴答。 天色逐渐明亮。 他并不抽烟,所以打火机用得也不算熟练,哆嗦着,将茅草靠近火焰。 先是呛鼻的烟,接着是猩红的点,哔啵作响,天干物燥,火舌很快张狂起来,肆意吞噬,拂面的烘热。 他首先处理好男人的尸体,烧得焦黑,看不清面貌,然后,便轮到了自己。 他下不去手。 他必须下手。 他颤抖着,牙齿咬得格格响,发着狠,一头栽进烈焰。 “啊——” 惨叫响彻山谷。 在远处的南岭村,一个外号叫麻仔的男人,从睡梦中惊醒。 他搓着眼睛踱到后院,远远望见一团白烟,自对岸的空屋升起。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个名叫倪向东的男人,捂着烧伤的面颊,跌跌撞撞,重返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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