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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cumenta 文献展一首小夜曲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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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杯四年一次,信州诹访市的御柱祭六年一次,生日一年一次,那五年一次的是什么呢?藤间坐在独栋公寓的餐桌边,一边喝着罐装啤酒,一边在脑海中提着虚幻的问题——五年一次的是什么? 以前,他曾向公司的后辈提出过同样的问题,后辈自信满满地回答:“藤间先生,是Documenta吧?”藤间又问他:“毒什么?你说的那个词是什么意思?”随后后辈有些骄傲地向他解释,那是每五年举行一次,在德国举办的现代美术展览会。不过他对详细情况也一无所知,只能随便地胡乱猜测说:“名字大概是从document之类的词汇衍生出来的吧。”还说,“反正肯定是记录或者文件的意思。” “‘反正肯定是’,这说法可真过分啊。”藤间笑着说道。 但是,答案跟文件展之类的海外活动无关。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还有一项五年一次的活动。 那就是汽车驾照的更新。 藤间看向桌子上的驾驶证。 照片上是五年前的自己,虽然表情冷淡,但并没有愤怒或不满。那时——他不得不开始回忆,那时妻子还在,女儿应该一岁了吧。那时的他仍然与家人们一起,在这个家里生活。只要一这样想,他便有些嫉妒五年前的自己。“你还不知道吧?”他好想告诉相片中的自己,“下次更新驾照的时候,你就成了一个独自寂寞地喝着啤酒,反反复复地查看手机,就为了确认有没有妻子发来的短信的男人啊。” 桌子上摆着一年前一家人在动物园拍的照片,是女儿把这张照片放进她在幼儿园亲手制作的相框里的。站在大象前面的女儿伸长右臂模仿象鼻做怪相,而分站在两边夹着女儿的正是藤间和妻子。为他们拍照的,是另一位恰好在场的年轻女人。藤间突然记起来,当时那名少妇带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婴儿背带里还有一个婴儿。“我就是讨厌你这一点。”那天晚上,妻子等女儿睡着后说道,“那位妈妈那么辛苦,带着小孩和婴儿,你居然还满不在乎地问人家能不能给我们拍照,真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她投来轻蔑的目光,“让人家拍完照后,你连一句谢谢都没说。” “是吗?”面对她的指责,藤间只得茫然地回应。他不记得了,但是可以推测,她说的应该是事实。 “你这个人总是这么少根筋,对,就是不太那个什么。” “什么?”在反问的同时,他自己也想到了。 “敏感。”妻子说道。 同时藤间问道:“是敏感吗?” 妻子做事一丝不苟,对自己的行为举止在意到了有些神经质的地步,随时四处留心,为确保不出任何差错。即使犯了个极其细小的错误也会不停地反省,还总是想不开。对这样的妻子来说,少根筋又毫不体贴的藤间恐怕经常惹她发怒吧。然而,藤间对这个问题也不太上心,反而乐天地觉得“她以后会慢慢地习惯我的性格的”。 藤间曾经想过,如果有了孩子后,事情将会如何变化。照顾婴儿想必是件辛苦的事情,到时妻子应该也无法再维持她的无微不至和小心谨慎了。她应该也会学会偷懒,也就能够理解藤间的粗枝大叶了。还是说她会发挥天生的较真性格与洁癖,一边照顾婴儿一边把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从而对少根筋的藤间更加生气呢?我到底该期望哪一种发展呢?藤间像在想象远方国家的战争走向一般。 结果,事情走向了藤间所不希望的那个方向。 “我这么努力,想要好好地做下去。” “你做得很好。” “我做的根本不够完美。” “够完美了。” “虽然不够完美,但我有想要努力的心。而与我相比,你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想要努力,没有想要做好的心,对不对?” “不是的……”实际上,不是这样的。藤间也有心想要在自己所能意识到的范围里尽量做好,只是他的心网织得太不细密了。 “你说你会去扔垃圾,结果还不是忘了?说好了要是加班晚回家要给我打电话,也忘得一干二净。” “如果突然需要加班,一般情况下真的非常忙乱,根本没时间联系你啊。” “但是我们说好了啊,说好了你还忘,说明你觉得无关紧要,只要毁约就行了,对不对?上次你说过要收拾储藏室的,这都一年了,还是那样。” 妻子指向走廊,储藏室在北边,里面全是钓具、滑雪用具和电吉他之类的属于藤间的杂物。 “什么事都只做到一半,你还真是不会把一件事踏踏实实地做到最后啊。”妻子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大呼小叫,反而像是看开了,就像在说“今年冬天真冷啊”这种凭一己之力无法改变的天气状况一样。“做什么事都粗心大意,你对扫除和整理这类事根本就没有兴趣。” “工作太忙,我想做做其他的事,来转换一下心情。”藤间坦诚地回答道。 藤间所在的那家公司的主要业务是接受委托进行市场调查,让注册会员回答问卷并回收,最后上报分析结果。大部分职员是负责调查或分析工作的,藤间则负责管理公司的内部系统,像是管理员工使用的电脑,以及维护那些用来保管数据的服务器之类的。 妻子自结婚前就苦笑着说:“电脑只要出点小差错就会造成大事故,不是吗?亏你还能胜任这份工作啊。”其实连藤间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生来怕麻烦、没耐心、讨厌拘泥于小节的自己,会做系统管理员这样的工作呢?而且他极少犯错。公司里的藤间和生活中的藤间就像是两个人,性格差异极大,甚至可以说是表里不一的两个人格。“大概是因为知道自己的性格,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才会在公司拼命地集中精力吧。”他以前曾这样解释过,并且觉得这就是事实。 然而妻子却冷淡地回了一句:“是吗。”她会不高兴也是理所当然的,她肯定很想说“你的意思是,在家里就可以给别人添麻烦了,对吧”? “大概因为我是AB型血吧。你看,不是都说AB型血的人拥有双重人格吗?”藤间被迫为自己申辩。 妻子的眼神却更冷了。“血型什么的又没有科学依据。而且要是真那样,麻烦你在家里也发挥出细心严谨的A型血那一面好吗?” 不管怎样,在公司里,大家确实都认为藤间是一名一丝不苟、极少犯错的员工,对他十分信赖。 然而,这份信赖也在半年前土崩瓦解。妻子只留下了一条写着“再见”的短信,就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了。藤间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脑海中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困惑与愤怒。那时他的精神状况已经不适合与服务器打交道了,却还要熬夜维护服务器。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大叫着把眼前的桌子踢飞了。虽然他完全不记得当时的情况,但那时与他一起工作的后辈职员告诉了他。 他那一脚造成的震动弄塌了架子,又使后辈手里拿着的咖啡洒了出来,导致备份数据损毁得一干二净。 藤间非常沮丧,向公司请了长假。他甚至在烦恼是否该引咎辞职。不过最后还是回到了公司。 周围的同事们都很和善,然而,由于自己散漫的一面已经暴露,藤间十分害怕其他人会和妻子一样对他产生厌恶感。于是他像刚学会开车的司机停车时一般小心,提心吊胆地与同事们接触,战战兢兢地工作,不知不觉又过了半年。 他翻开手边的日历,又看着驾驶证。 藤间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托着腮开始想象。她今年也会在星期日来吗? 自己居然在期待与妻子之外的女人相遇,真是太罪过了。罪恶感隐隐袭上他的心头,又立刻消失了。他们不是那种关系。 事实上,藤间和那个女人完全不是那种关系。 藤间第一次遇到她是在十年前。那时,她向二十九岁、刚刚新婚的藤间说了句:“不好意思。” 正在排队的藤间眼睁睁地看着这名从面前的小亭子里出来的矮个儿女子冲着自己的脸伸出了手,他急忙后仰着闪开。“您到底有什么事啊?” “对不起,能借我用一下眼镜吗?”说这句话时,她已经把藤间的眼镜拿走了。她的身上包着个布带一样的东西,里面有个婴儿,那个婴儿也瞪大了眼睛。 “那个,我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视力下降了,所以没通过检查。但是驾照更新的期限就到今天为止,而我下午还有事,来不及去配眼镜了。” 藤间身子前倾,看向前方的小屋子。 那是汽车驾照中心里的视力检查所。接待时间已过,多数来更新驾照的人都已完成了视力检查,正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等待负责拍照的工作人员叫自己的名字。 几乎没什么人在排队等待接受视力检查了,就剩藤间和排在藤间后面的这几个了。 屋里的工作人员问:“你在干什么?” 拿着藤间的眼镜的女性回答:“您好,请让我戴着这副眼镜再测一次。”说着直接回到了屋子里。 “别人的眼镜怎么可能合适啊。”藤间冲她说道。但抱着婴儿的她却说“没事的”,随即像要奔赴战场一般勇猛地冲进了屋子。 “非常感谢你。”检查出来后,她把眼镜递给了藤间,“多亏了你,我才合格了。” “啊,是吗……”藤间呆呆地回答。由于接下来就被叫了名字,他便走进屋子,接受了检查。 “为什么大家不到更新期限的最后一刻就不行动呢?”检查视力的负责人说道,看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于是藤间没有回答。“以前是以生日为更新期限,现在又延长了一个月,竟然还是一样。懒散的人到头来怎么都改不了啊。” 藤间在等待区的椅子上坐下后,刚才那个带着小孩的女子走了过来。“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她的头发梳成马尾,脸上几乎没有化妆,可以说成淳朴,也可以认为是无趣。然而她的鼻梁高挺,又是大眼睛、双眼皮,让人觉得像小鸟般可爱。她的头发染成茶色,但已长出一截黑色的新发。大概是没时间去美发店吧,藤间想象着。 “我平时实在是没时间休息。” “我也是。” “除了今天,我根本没时间来更新。所以只能在这周日,也就是更新的最后期限来。” “啊,是吗……”藤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应声附和,“你是不被逼到极限就不做作业的类型吗?” 她开心地笑着说:“是啊,是啊。连贺年卡都要等到大年三十才写,最近干脆等过了年才寄出去。” “你丈夫对你这点很宽容吗?”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藤间就意识到自己不该毫不顾忌地谈到人家的家庭,不由地有些紧张,害怕对方对自己产生防备心理,于是赶忙辩解般地说道,“我啊,我总是被妻子骂。” “嗯?” “今天对我来说也是最后期限,最后的周日啊。” 她“啊”了一声,表情明朗起来。小婴儿依旧闭着眼,眼睑上的睫毛仿佛是这世上最纤细的东西。“平时没有休假时间吗?” “是啊,很难有。”藤间在回答之后产生了一些罪恶感,坦白道,“不,其实可以休假。只要我坚持请假,并在事前提出申请,但我很不擅长这么做。” “你也是在大年三十才写贺年卡吗?” “最近是在新年那天写。大概是因为我太怕麻烦了吧,做什么都喜欢拖延。” “我们真是志同道合啊。”她在笑,脸上却浮现出一丝阴云,“但是,男人还好说,像我这样的女人如果不勤快点儿,就太糟糕了。不擅长打扫,不会及时洗碗,有时还得让工作回来的丈夫干这些事。” “你们可要小心,不要离婚啊。”藤间说道。当然,他说的时候只是想开个玩笑,然而那时的她却露出一脸严肃的神情,回答“是啊”。藤间觉得有些抱歉,急忙补充道:“但是,现在你有了小宝宝,忙不过来家事也是应该的啊。虽然我家没有孩子,对你的状况也不太了解。” “可在这个孩子出生之前,我就很怕麻烦了。贺年卡不拖到最后一刻就不写,驾照也赶在最后期限更新。大概我的性格就是这样吧。” 藤间自己也有同样的问题,所以很赞同她的说法。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说“是啊,这是你性格的问题”。 她低头看向胸前婴儿的睡脸,那极度温柔的眼神让藤间吃了一惊。面对她那自然流露的、超越了意志和感情的温柔,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这位母亲的目光,似乎使婴儿的睡脸更加恬静了。 “真可爱啊。”藤间说道,这话有一半是为了让她打起精神才说的。 “是啊。”她笑了起来,又说道,“但是,育儿果然很辛苦啊。” 那是她发自内心的真心话。 之后,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在发现彼此的生日只差一天后,藤间被叫到名字要去拍照了。他站起身来,说道:“那再见了。”后来他突然想到,哪怕问一问那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也好啊。 “藤间,你离婚了吗?怎么离的?”课长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问。 豪放磊落且独断专行的课长似乎认为公司与学生时代的运动社团是一样的地方。对下属来说,比起上司,他更像是个净出难题的前辈。但他也因此很会为部下着想。不过,现在他两眼放光地问“你离婚了吗”,恐怕仅仅是出于好奇吧。 “课长,一般很少有人问‘怎么离的’,都是问‘为什么’吧?” “听好了,解决对外问题,重要的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做’啊。” “夫妇关系和外交又不一样。” 犯下服务器的错误后,精神十分疲惫的藤间请了一段长假。课长也说“情绪低落的时候,只能先睡一觉再说”。藤间回公司之后过了几天,课长对他说“藤间,去喝酒的日子就定在今天吧”。明明他们从来没约好过,课长却说得好像“反正要去喝一杯”一样,藤间只得苦笑。课长经常会在快下班的时候展开地毯式轰炸,约部下一起去居酒屋。即使被年轻员工无情地拒绝,他也绝对不会不满,非常爽快。出于这个原因,几乎没人反感他。只要来了兴致,愿意跟课长两个人去喝酒的员工也不在少数。 藤间与课长来到公司附近的居酒屋单间里,面对面坐下。一开始两人聊的都是工作上的事,渐渐地,话题就转移到了家庭上。最后,藤间迫不得已,说出了妻子离家出走的事。 “听好了藤间,这就是外交啊。妻子可是与自己宗教不同、历史不同的另一个国家啊。你们要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外交技巧是必须掌握的。第一,态度要坚决;第二,要保全对方的面子;第三,不能做出任何保证;第四,要守住国土。就是这么回事。离婚也是个伟大的选择。与无法合作的国家保持距离,那是为了彼此的国民好啊。” 藤间不知道该作何回答,但他很庆幸课长说出的是这种轻佻又荒谬的理论。 “是不是你或你的妻子有了外遇啊?” “您不是说理由是什么都无所谓吗?”藤间脱口而出,不过他还是认真地回答,“不是的。起码我没有外遇。”。 “那是因为什么?” “不知道,她只是突然带着女儿走了,所以我才感到非常吃惊,才做出了给公司带来麻烦的事。” “你看吧。”课长不知为何张大了鼻孔,显得很兴奋,“要是搞砸了外交问题,连第三国也会受牵连的。” “但是后来,我有点明白妻子生气的原因了。” “哦,快说,说出来我听听。原因是什么?”课长身子后仰,靠在椅子上。 “简单来说,”说到这里藤间感到有些羞愧,“比如有一次,我在大减价时买了一件毛衣,把它摊放在起居室里。刚买的衣服上不是会有标签吗?上面写着尺码之类的。小小的,拴着根绳子。我就用剪刀把那个给剪下来了。” “这么小的事啊?” “然后我就把毛衣收到了我的衣柜里。”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啊。” “过了一会儿,我妻子看见了扔在那里的标签,问我:‘这个可以扔吗?’我当然回答可以。她说:‘那你负责把剪刀放回去哦。’就把标签扔到了垃圾桶里。” “然后呢?” “然后……我给忘了。” “忘了什么?” “忘了把剪刀收起来。” “不是吧?”课长瞪大了双眼,嘴角上扬,好像惊讶得快要笑出来了。 “是真的。我没把剪刀收起来。当然不是出于恶意,我在这种事上总是这样。” “我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你该不会是说,这就是你们离婚的原因吧?” 藤间耸了耸肩。那一次,过了一段时间后他看到妻子把剪刀收了起来,心里暗想“完了”,赶忙道歉说:“我忘了把剪刀收起来了。”妻子却面无表情地说:“常有的事。”之后再想想,那时她的侧脸上已透出了几分决心。 “因为没收拾剪刀这种小事就离家出走,你妻子是有多在乎细节啊?” “不,不是的。”为了强调,藤间稍稍提高了音量,“是长期积累而成的。是负面事物的长期积累。刚才我也说过,我真的总干这种事。我既懒散又不认真,总忘事,还总干蠢事。我妻子对我这些毛病早就很不满了。她一直在忍耐,就在她的忍耐气球膨胀到快要爆炸的时候,出了剪刀这件事。” “剪刀还是尖的,用来捅破气球真是再好不过了。”课长说道。 藤间无法判断这句话是不是一句恰当的评论。 “即便如此,就因为这点小事吗?人总会犯错的啊。” “可我的犯错频率太高了。而且我心里可能也在想‘这点小事有什么关系啊’,在外交中,不知反省的对象一定会被讨厌的,对吧?” “你都这么清楚了,还是改不了?”课长十分惊讶,“嗯……可能确实改不了吧,性格这种东西……”他喝干了啤酒,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不过,藤间你是这种性格的人吗?在我眼中你可是个一丝不苟、非常擅长处理琐碎事情的人啊。所以我才会提拔你为系统管理负责人。” 藤间挠了挠眉心,用筷子夹起炸鸡,自暴自弃地说道:“我这人有两面性,血型又是AB型。” “我不讨厌把所有事都推给血型的人哦。”课长开心地点了点头,“不过居然会因为这种事离婚,藤间你也真够受的了。” “还没有正式离婚呢。只是离家出走而已。” “现在你们都住在哪里啊?” “我现在一个人寂寞地住在我们原来的家里。要是问我妻子和女儿去哪儿了……大概是回老家了吧。” “老家在哪儿?” “东京。” 藤间没有联系妻子的老家。不,确切地说,他打过一次电话,然而对方说“我不知道女儿和外孙女在哪里”,随后砰地撂下了电话。原本藤间和岳父岳母的关系就不好,便也无从得知他们是不是在知晓了事情的原委之后故意这样冷淡。女儿还小,即使换个幼儿园也不会有什么大影响,这也是促使妻子离家出走的原因之一吧。 “真是一个麻烦的外交问题啊。” “我该怎么做才好啊,课长?” 课长把嘴抿成一字,发出了呻吟一般的声音。随后他开口说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过,要是非让我提个建议的话……”他喝了一口啤酒,然后咬住烤鸡肉串,把签子拔了出来,“前一阵子我和家人一起去了迪士尼乐园。最近那里是不是改叫迪士尼度假区了?反正我的妻子和女儿都很喜欢那里,我就带她们去了。” “您真是顾家啊。” “这也是外交。”课长说道,“然后,那儿不是有什么游行吗?就是最后米奇会从大家面前经过,挥手的那个。” “啊,有的。” “我也无意识地挥手来着。在米奇挥手的时候,我也跟着一直挥。” “什么意思?” “米奇会向四面八方一直挥手啊。不过那可真够累的,这样挥手可是非常累的。你来试试。” 藤间听到“你来试试”时有些困惑,但在他试着将右手挥了十秒钟后,确实感到手腕酸疼。 “那家伙可是要一直那样挥手啊,真是太厉害了,可是很累的。虽说是工作,一般人也办不到吧。” “不要把米奇挥手说成是工作啊。” “可是啊,米奇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 “米奇哪有什么脸色……”藤间盯着课长的脸,然而课长好像打算就此终止这个话题。 藤间急忙追问:“课长,您刚才说的这件事,我该得出什么结论才对?” “别问我啊。” 第一次在驾照中心相遇时,那位少妇抱着一个孩子。藤间在五年后——从现在来看是五年前——知道了那个孩子的性别。也就是说,在下一次驾照更新的时候,他们又碰巧相遇了。藤间那时已经完全忘记了她的事。想必对方也是如此。 最先发现对方的是藤间。当他在周日来到拥挤的驾照中心,排在视力检查的队伍中时,突然想起五年前发生的那件事,不由得自言自语:“说起来,上次在这里,我的眼镜被一个带着小孩的女人抢走了啊。”就在这时,他的眼中出现了一个孩子的身影。小孩穿着印有电视节目里出现的英雄角色的上衣,好奇又有些戒备地看着周围。藤间看向他的右手,发现他正牢牢地牵着妈妈的左手。之后他看到了孩子妈妈的脸,发现就是当年的那个女人。她似乎已经完成了视力检查,正在等候室附近呆站着。 藤间苦笑起来。这次她又是在生日过后一个月,临近截止期的最后一个周日才来。 他没想上去搭话。隔了五年的再会,确实有一些“偶然的喜悦”,但他并不知道对方是否记得他,所以觉得以过分亲昵的态度去接近人家似乎不太好。 因此,当对方说“哎呀,真巧”的时候,藤间突然心生感激。那是在藤间做完视力检查,正漫不经心地走着时,她从后面走了过来。旁边的男孩子不停地问:“喂,妈妈,这是谁啊?” “五年,真是转眼就过去了啊。”刚坐在椅子上,她就开口说道,“我都三十岁了。” “不是才刚三十岁吗?”藤间发自内心地表示羡慕。那时的藤间已经三十四了,开始在意腰上堆起的赘肉来。 “我五岁。”男孩张开了手。 “是吗?”藤间眯起了眼睛。 “莫非你有孩子了?” “咦?” “没有吗?我只是凭经验瞎猜的。一旦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会觉得别人的孩子看起来也格外可爱。你现在的表情很温柔。” 原来如此。藤间点了点头。“嗯,我在一年前有了孩子。” 他叹了口气,其中既包含到了这把年纪却突然报名书法教室般的害羞之情,也包含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被任性并以自我为中心的一岁孩童所折腾出的疲惫。 “是男孩吗?” “是女儿。”藤间边说边有些害羞地皱起了眉,又叹了一口气,“育儿真是辛苦啊。” 她笑了出来。“不过你看,等她长到像我们家的孩子这么大的时候,就会很轻松了。”她一边抚摸着男孩的头一边说,“对吧?” 藤间重新看向她的脸。和五年前相比,先不管变老的程度,作为一名母亲,确实可以看出她变得更强大了,而且一点儿也不显老。藤间开口说:“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你好像比五年前更年轻了。” “真的吗?”她神情夸张地表达了喜悦。 “妈妈,他只是在说客套话,你可别真信了。”男孩立刻说道,“别在我爸不在的时候让别人有机可乘啊。” 藤间寻找着合适的语言。“莫非?” “我们家那位,离家出走了。” 是出轨了吗?这话就快脱口而出,又因顾及孩子而忍了下来。 然而那个孩子却抢先说道:“不是出轨哦。”把藤间吓得不禁后仰。 “你知道什么叫出轨吗?” “不知道。跟‘把大家都杀光’的意思差不多吧?” 孩子说出的话太危险,藤间困惑地“咦”了一声。 “啊,那是我向他解释的时候说的。你看,不是说出轨会使所有人都变得不幸吗?所以,我就告诉他,‘跟把大家都杀光差不多’。”她咧开嘴笑着,“实际上,我丈夫确实没有出轨,又或者只是我没发现而已。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他果然受不了我的粗心大意和得过且过的性格了吧。” “这么说来,实在让我无法觉得与自己无关啊。”藤间说道。然而那个时候,这确实还只是别人的事。虽然妻子在女儿出生后显得很疲惫,但也许是对孩子的爱战胜了一切,她几乎没在藤间面前表现出生气或不满,至于离婚,更是想都没想过。之后想一想,恐怕那时妻子已经放弃了与藤间沟通,认为即使跟神经大条的藤间商量,结果也只有生气的份吧。那时又正赶上公司大批更换服务器客户端,藤间在公司里消耗了大量的精力,对家里的气氛更加迟钝。 “藤间先生,你也是那种不会记录存折账目的人吗?”她突然问道。 藤间吃了一惊,猜不透她意图何在。“是啊。”他姑且先回答道,“我觉得太麻烦了。总是攒了好多记录,等到想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存折里已经没钱了。” 结婚后,工资还是会打到藤间的账户上,然后他再打给妻子。虽然妻子曾提出由她来管账,这样肯定不会出错,但藤间很怕被夺去自由。所以他小小地坚持了一下,拒绝了妻子的要求。这是他唯一拒绝过的妻子的要求。 “我那个做事认真的丈夫迄今为止一直对我心怀不满,终于,某一天,我们大吵了一架。” 在察觉到母亲说的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之后,她的儿子开始兴趣索然地环视四周。 “我觉得你们吵架的理由并不是什么大事啊。” “都是积累而成的。”她点了点头,“积累也分为正面事物的积累和负面事物的积累,而我们之间就是负面事物的积累。”她自嘲地说道,“造成那次吵架的原因,大概是我说了要打扫却没做,或是说了要做便当却睡懒觉忘记了之类的事。要是只犯一次,他顶多也就说声‘真拿你没办法’,我却犯了一次又一次。” 藤间一边听,一边想着明明知道客户要求改善功能,却依然没有在新产品中反映出客户要求的客户端。恐怕无论是谁,都会失去耐心地想“喂,你没听到我们提出的意见吗?那我们去找别的厂商做生意了”。 “那次大吵一架之后,我丈夫就不太回家了,貌似住去了离公司很近的廉价旅馆里。” “没有‘把大家都杀光’?” “这点可以肯定,没有。”她似乎有确信丈夫没有出轨的理由,藤间也觉得没有必要再在这点上追问。她继续说道:“他有时会打来电话,有时还会回来拿内衣。后来,有次临近记账日的时候,他说起有没有记账的事。” “然后就聊到记账了?” “大概那时我的丈夫就对我的懒散感到无法容忍了吧。” “但是,记账这么点小事……” “都是日积月累造成的,负面事物的积累。我也有些意气用事,尽管我丈夫说他想知道进账的情况,让我记账,可我完全不想去做。大概他还想调查我有没有乱花钱吧。” 执拗到这个份上了啊。藤间仿佛切身感受到了一般,胃都疼了起来,只能说道:“是这样啊……” 这时她儿子说:“那个,我肚子饿了。”更像在问“说完了没有”? “时隔五年再相见,好像不应该聊这种沉重的话题。”她的笑容中没有一丝阴影,显得满不在乎。藤间知道那并不是因为她很乐观,而是因为她已经度过了最消沉的时期。 被叫去拍照的藤间与她分别,后来的优秀司机讲座上也没能坐在一起。 不过,当藤间在驾照中心的食堂吸着乌冬面的时候,她和男孩突然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说:“难得遇见,一起吃顿饭吧?” “花了这么长时间陪妈妈办事,真棒啊。”藤间说道。 男孩噘起嘴来,用大人般的口气说:“这点事是应该的。”佯装成熟的样子反而让他显得更加稚嫩。 “下次更新驾照是在五年后吗?”藤间随便问了句。 她点了点头。“我在开车这件事上还是很认真的,没有出过事故,也没有违反过交规,每次驾照都是金色级别(日本的驾照上有一条色带,有绿色、蓝色和金色三种颜色。新手第一次考取驾照时拿的是绿色驾照,第一次更新驾照之后变为最常见的蓝色驾照。如果持蓝色驾照的三年之内没有发生事故或违章,会更新为五年有效的黄金驾照。如果持黄金驾照期间发生了事故或违章,会在下次更新时被降为蓝色驾照。)的。” “下次更新驾照时,你要上小学了啊。”藤间看着男孩。 小男孩似乎没什么概念,或者根本不想聊关于小学这个完全未知的世界,所以没有回答藤间的话。“感觉既像是一瞬间的事,又像是很遥远的事。”她说道。比起孩子的成长和驾照的更新,她似乎更关心接下来这五年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在停车场分开的时候,她说:“对了,上次更新驾照之后,我立刻换了隐形眼镜哦。”并指了指眼睛。 “啊,是吗?这么说来好像是啊。” “因为不一定每次更新时都有藤间先生你在啊。” 第一次的偶然可以原谅,第二次的偶然则不能原谅——藤间曾经在阅读一本旧书的时候看见过这句话,是一位推理小说家说的。在现实当中,偶然无论重复发生多少次都有可能。然而,从推理小说的写法来说,似乎就行不通了。 这次出门之前,藤间看着挂在玄关的日历想着,这次不要再期待偶然的发生,而是有意地试着与那位女士再会吧。 生日已过,藤间却还没完成驾照更新手续。部分原因还和以往一样,是因为懒得动。还没等意识到,就已经又大了一岁。 反正也是要去驾照中心,不如像上次和上上次一样,等到快到更新期限的周日再去吧。下定决心之后,藤间突然觉得一片黑暗中出现了虽然只有指尖大小、却确实存在的亮光。那位女士不一定还在这个县里。即使还在,也可能已经完成更新手续了。但就算见不到她,也不会让他过于困扰。 “藤间先生,你还好吗?”藤间正坐在电脑前,后辈佐藤不知何时站在了一旁。他是藤间把桌子踢飞导致数据损毁时唯一在场的人类。后来藤间向公司请假休息时,是佐藤一个人忍耐着课长的刁难,完成了工作。不仅如此,为了鼓励情绪低落的藤间,他还拿到了刚刚成为世界重量级拳击赛冠军的温斯顿·小野的签名,似乎是把藤间曾说过的那句“看到他得到拳王腰带后,我也跟着精神了起来”放在了心上。真是难能可贵的后辈啊。 “您还是向您妻子道歉,让她回来比较好。” “道歉啊……”藤间望着显示器,反应明显慢了半拍,“其实我已经没有道歉的力气了。” “这是什么意思,藤间先生?” “与她交往后,我一直在道歉。唉,确实是我总犯错或不小心,道歉也是应该的。但我也累了。”藤间感觉这话不是为自己说的,更像是在为一个熟悉的友人辩护。 “我懂的。”佐藤一脸认真地说道,“我在公司也总是道歉,也觉得很累。” “是吧?” “您的妻子或女儿有时不时地联系您吗?您不是说她曾经打来过一次电话吗?就是说了钱包的事的那次。” “啊,确实有。”藤间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松弛了下来,他想起了女儿前天晚上打来的电话。“爸爸,一个人是不是很寂寞?”她用大人的口吻表示了担心。“当然很寂寞了。”藤间如此回答后她又说:“不好好打扫房间可不行啊。”“我好好打扫了。”藤间说道。妻子刚离家出走的时候,他任由自己过着死气沉沉的生活,无论是打扫还是洗衣服都随便糊弄。不过渐渐地,他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于是开始打起精神,像在公司里做事一样做起了家事。女儿又说:“那存折记账什么的有没有好好在做啊?估计都攒了几年了吧?这是妈妈曾经说过的话。” 居然还知道记账这种词啊,藤间感慨地想着,同时又想起与那位在驾照中心偶遇的女士进行过的“懒人对话”。 听了藤间的回答,佐藤的表情变得明朗起来。“您的女儿会打电话过来,就说明还有可能啊。这不是证明您的妻子也没那么生气吗?” “我也想这么想,但女儿似乎是背着她给我打电话的。” “要是让妈妈知道了,她会生气的,所以不能聊太久,抱歉啊。”说完后,女儿又淡淡地说,“妈妈是真的想和爸爸离婚了,所以你最好做好准备哦。” “这也可能是您妻子的策略啊,让女儿威胁您,好让您得到教训。” “要真是那样就好了。”藤间很悲观。妻子大概已经出离了愤怒,他觉得妻子是在冷静地判断该怎样做才能让彼此心平气和地生活下去之后,得出了要毫不犹豫地离家出走这样的结论。 “我听说太过固执有百害而无一利啊。” “是吗……” “这是上次去喝酒的时候课长对我说的。后来他还跟我提到了挥手的米奇是多么辛苦……”佐藤越说声音越小,眉间浮现出困惑之色。 “完全不知道那个话题能得出什么结论啊。”藤间苦笑着说道。 新驾驶证上的自己微微地笑着,以往藤间总是压抑住感情、面无表情地拍照。但这次他决定即使勉强,也要留下一丝轻松的神情,所以有意识地上扬了嘴角。表情明显有些僵硬,不太自然。 完成了更新手续,就在他来到驾照中心的出入口,即将走出自动门时,他突然站住了,低头看向自己的驾照。一想到接下来的五年将要和眼前的这个自己一起度过,藤间不由得有些忧郁。 不用说,五年前驾照上的那个与妻子生活在一起,只用操心工作的自己已经消失了。而下次更新驾照时,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他觉得无意识中发出的叹息全部堆在脚边,很害怕会就此迈不开步子。 眼前走过了几个人。 藤间在找那位女士,那个曾在十年前和五年前在此处相遇过的年轻母亲。也许这次能够和她第三次相遇。他眺望着周围。 完成更新手续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她这次也许转换了心情,提早完成了手续。又或者她在这五年内违反了交规,要参加针对违反交规者的讲座。违反交规者会与优秀司机分在不同的房间,需要听很长时间的讲座。藤间突然想去看看那层楼的情况,于是转过身,穿过了门;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便停住脚步,转身向外面走去。 自己竟然会在意一个只见过两次、仅仅是生日与自己离得很近的陌生人的人生。他觉得自己是个愚蠢的男人。明明现在最应该操心的是自己的人生,他却想要逃避现实。 先出声搭话的是她。“啊,又见到你了。”听到声音后藤间马上抬起头,发现她就站在眼前。藤间感到有些害羞,同时发现明明自己在等的人就一直在附近,却因为她的气质过于沉稳而没认出来。她的头发变短了,衣服的造型成熟、颜色雅致。“你还记得我吗?”她指着自己问道。 “当然了。”藤间答道。 “一上了年纪,就会担心别人能不能认出自己了啊。” “我们又都不长记性地选择了最后的周日啊。”藤间挠了挠头,心里却在辩解“准确来说,我是为了见到你才选择这一天的,并不是因为怕麻烦而拖延”。 她却突然说出他的心声,说道:“你可不要把我跟你相提并论啊。”声音夸张而自豪,“我可是在生日之前就办完手续了。” “啊?那你……”藤间指着她问道,“那你为什么今天会在这里?来办别的手续?” 她摇了摇头,指向身后的停车场。“我刚从那边的奥特莱斯商场购物回来,正好经过这里,想着也许藤间先生你会在,就顺路过来看看。” “特意过来的?” “是特意的啊。”听她的口气,藤间不禁觉得自己欠她一份人情。女士咧开嘴笑了起来,继续道:“而且我看了看表,发现正好是上午的工作时间快要结束的时候。不过我一直记得今天是更新期限之前的最后一个周日。” 藤间仿佛收到了转校后的朋友寄来的信一样开心。“你还记得我,真令我感到荣幸。”他边说边看向她的身后。 “孩子去朋友家了。他现在上小学五年级。” “都这么大了?”上次见面时,那孩子还在上幼儿园,学着大人的说话方式围在她身边,像一只以母爱为原动力的小动物。现在即使母亲说他已经上小学高年级了,藤间却还是很难想象。 “托他的福,我也老啦。” 在藤间眼里,她比以前更活泼了。虽然是与十年前和五年前的朦胧记忆相比,而且也许会因为自己的成见而有些偏颇。总之,她比以前显得更有精神了。记得上次藤间就觉得她变年轻了,这次则是更加年轻了。 “哦,对了,我一直有件事想向藤间先生报告。” “报告?”脑海中首先出现的是和她的婚姻有关。藤间想起五年前她的丈夫离家出走一事,小声地说道:“如果是好事就好了。”再一想想,她似乎总是走在自己脚下这条路的前方。无论是生孩子,还是夫妇中的一方离家出走,她都比自己提前体验,就像是一名提示未来将会如何的使者一样。因此,她的现状对藤间来说也不算外人的事。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不是关于离婚的报告。正好相反,后来我丈夫回家了,我们过着平静的生活。” 藤间眼前豁然开朗,像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开心。“真的?那可太好了!”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开心。”她有些惊讶,却也很高兴。 “你这是要下定决心从我们这个粗心大意党里脱离出去了啊。” “藤间先生你呢?” “我也开始觉得不改变不行了,趁着还不算太晚。”藤间很害怕她会质问“不是已经晚了吗”,但她并没有问。 “那,我们俩来建立一个新的党派怎么样?‘懒人新党’之类的?” 藤间被这个随便的名字逗得笑出了声。 “但我想报告的并不是这件事。” “不是你丈夫回来了的事?” “有一点关系而已。你还记得五年前我们聊到过存折的事吗?” 一开始听到“存折”的时候,藤间还没有反应过来。但他马上记起前几天与女儿的那段通话,便问道:“是说你一直没有记录存折账目的事?” 她像孩子一样两眼放光地“嗯嗯”两声,点了点头。“五年前,我那个离家出走了的丈夫总是冲我喊着‘记账啊记账啊’,催促个不停,然而……” 藤间从起床那一刻起就一直关注着时钟,坐立不安,心想怎么还不到九点。桌子上放着他昨天从房间抽屉里翻出来的存折和印章。 其实藤间原本打算从驾照中心出来后就立刻去银行的,但银行窗口周日不办理业务。ATM机也许也可以,但考虑到可能会涉及需要到窗口办理的业务,藤间便劝自己等到了周一。 快要出门的时候他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说“我迟到一会儿”。虽说只是去趟银行,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但他不想慌慌张张地办事,干脆请了一个上午的带薪假。 考虑到停车可能需要花费时间,藤间把自行车拽了出来。坐上去时才发现车座有些矮,但他连调整座椅都觉得不耐烦了,直接站着踩起了踏板。 到了银行,他连车都没锁就走向ATM机。似乎正好刚到营业时间,他站在了五台机器中最右边那台的前面。 他按下记账按钮,打开了存折。存折几乎没用过,还是崭新的。 前一天在驾照中心遇到的那位女士的话掠过藤间的脑海。 “上次跟你见面后没几天我去办理了存折记账。记录攒了很多,花了不少时间。在我使用记账机时,后面排起了长队,让我感到很尴尬。办好后,我想着‘终于办完了’,快速浏览了一下那长长的记录。” 藤间边听边从“记录”一词联想到英语里的document,脑海中还浮现出这个单词的拼写。 “然后,我发现了几次只汇入了一百日元的记录。” “一百日元?” “有好几次。存折上有好几行都印着汇入了一百日元。” “汇款人呢?” “‘我也有错’。” “啊?” “汇款人的名字那里印着‘我也有错’。” “是你丈夫啊。” “我慌忙给丈夫打了电话,道了歉。” “你丈夫说了什么?” “他说你终于发现了啊。”她笑着耸了耸肩,“还说他以为要来不及了。” “直接向你道歉不就好了?”藤间说道。用假名汇款,想必是通过网上银行之类的途径,这样光是手续费就要花不少钱吧,“要是你还是一直没记账,他打算怎么办?” “我丈夫似乎打算赌一把来着。” “赌一把?” “他似乎决定,如果我开始记账,并发现了他留下的信息,他就回来。” 从她的性格来看,她丈夫认为自己的妻子会去记账的概率有多大呢? 藤间突然屏住了呼吸。他想起了自己的情况和女儿打来的电话。意识到藤间的表情变化后,对面的她眯起眼睛,说道:“如果你也总被妻子催着记账的话,最好也留意一下。如果未记账的记录积攒到了一定程度,有些银行会进行汇总,就看不到明细了。不过就算是那样,只要你要求,银行还是会把明细给你的,只是没办法立刻看到而已。” 等待存折从机器里出来的这段时间对藤间来说异常漫长。终于,机器运转的声音停止,存折快速滑了出来。藤间像要把存折抢过来一般取回,翻开。不出所料。“汇总记账”一词映人眼帘,他顿时觉得眼前一片灰暗。 藤间已无暇冷静地思考妻子究竟会不会往自己的账户里汇进附有留言的款项,他完全不管这种可能性是高是低,只是神志不清地拿着存折,摇摇晃晃地走到服务窗口,喘息般地说:“请帮我想想办法。” 窗口里的年轻女性回答道:“请您取张号码,排队等待。” 藤间坐在等待区的椅子上,拿过放在一旁的周刊杂志翻了起来,手上在翻,眼睛却只是滑过页面。就算她没有这样做,他对自己说道,即使,账目里并没有妻子的留言,我也可以给她发条信息啊。想要表达自己的歉意,表达妻子和女儿对自己来说有多重要,需要用多少字呢?要加油啊。他暗暗想着。要在发送之前好好组织语言,聚精会神,不要犯无聊的错误。他不知道日后会怎样发展,但在这件充满了不确定性的事情中,有且仅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我的妻子,跟我不同,她记账非常认真。 藤间的号码被叫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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