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2 二〇〇三年六月三十日

遗忘,刑警  作者:陈浩基

大部分病人第一次见白芳华医生时,会感到讶异。白医生不是个容貌丑陋的大婶,亦不是有什么三头六臂,她只是一个正常的五十三岁女士,态度亲切温文,不过她拥有一头红色的头发、一双碧蓝色的眼珠、一个中国化的名字以及一口流利的广东话。

白医生原名Flora Brown,她在英国出生,因为父亲被派到香港殖民地政府担任公职,她三岁时便跟家人一起从位于英国东南面的老家移居到这个位于亚洲东南面的小城市。她在香港长大,自小习惯这个华洋杂处、中西合璧的环境,所以她十八岁离开香港,在英国修毕精神科医学博士学位后,还是回到香港这个第二故乡,开展她的事业。

白医生很喜欢自己的中文名字。虽然香港人习惯按照音译,替英国人姓氏配上中式的单姓,将“棕色Brown”译作“白”令她觉得有点可笑,但她对名字“芳华”有说不出的满意。“Flora”来自拉丁语“flos”,意思是花朵,“Flora”更是罗马神祇中花之女神的名字;而她的中文名字不但在粤音上接近,连意义上也如出一辙──“芳香的花”。她很喜欢跟欧美的朋友解释这个中文名字的由来,甚至念上像“爽垲三秦地,芳华二月初”这些她不太懂意思的古老诗句。“白色的香花”,比起“弗罗娜·布朗”有诗意得多了。

巧合的是,她的丈夫是位华人,就是姓“白”。二人相识时以名字聊了不少话题,结果撮合了一段姻缘。白医生常打趣说她婚后其实冠上了夫姓,只是没有人察觉。

白医生在香港回归后,仍没有离开。她继续在自己的诊所工作,亦在公立的精神康复中心任职,为香港的市民服务。她没想过退休,即使年过五十,她仍关心每一个来求诊的病人。在华人的社会,心理和精神疾病往往被忽略,白医生希望让更多人了解种种精神疾病的细节。香港是个节奏急促的社会,在这个高密度、高压力的环境下,心理疾病可以造成很大的伤害。白医生不认为自己一个人可以改变什么,但她知道,再微小的力量还是有其作用,对一个病态的社会来说,减少一个病人效果并不显著,但对那位康复的病人而言,获得重生的价值是无法估量的。

“许先生,下星期同样的时段,即星期一下午三点至三点五十分,没有问题吧?”

“没问题,谢谢你,白医生。”

白医生从容地微笑。这儿是西区精神科中心七楼的三号诊疗室,她每星期有两天在此上班。病人离去后,她再一次审阅对方的病历记录。

目睹亲近的同僚被杀,在千钧一发之际制住悍匪,在死亡边缘搏斗一分钟;调职后遇上十年难见的血腥凶案,在组里又得不到比自己低级的同事的尊重,这样的压力和创伤,足以把一个正常人推往绝路。

“表面看进展不错,但我有点怀疑实际上的康复程度。”白医生在文件上写下评估,“如果处理不好,很可能会变成长期病患,甚至隐藏到意识的底层。一旦遇上什么外部刺激便会引致发病……保险起见,建议把疗程延长半年至一年。”

白医生放下笔杆,揉了揉被老花眼镜压得酸软的鼻梁。

“他应该没异议吧,反正是公务员,政府有医疗福利,他不用担心诊金。警务工作压力大,即使他康复,我仍觉得长期接受心理治疗较好。”白医生心想。

不少人觉得每星期接受一次心理治疗是很严重的事情,更遑论为期一年,可是换个角度去想,每星期跟医生交谈五十分钟至一小时,一年合起来也只是五十个钟头,一个人真的可以在两天多一点的时间里,充分了解、改变、治疗另一个人的心理疾病吗?一星期一次的治疗,其实只是很基本的诊治而已。

“叩叩。”两声敲门声传来。

“医生,下一位病人已到了。”护士拿着文件,对白医生说。

“哦?他早到了?请他进来吧。”白医生瞥了案头的时钟一眼。

相比起前一个病患,这案子才棘手。

病人叫阎志诚,二十一岁,是个特技演员,亦即坊间称为“替身”或“龙虎武师”的职业。虽然叫作“演员”,实际上没有演出的机会,因为他们的工作只是代替主角演出危险的场面,从爆炸中的房子破窗而出,或是饰演被主角打飞、从十多米的高台掉下的混混,观众不会留意他们的存在,对这些真正卖命冒险的工作人员一无所知。

和之前的病人不同,阎志诚并不是主动求医的。他只是被法律所限,不得不见白芳华医生,每星期跟对方待上一个钟头。

两个月前,阎志诚在街上跟人发生争执,原因好像只是走路不小心撞到肩膀之类。可是当对方亮出警员证,表示自己是休班警员时,阎志诚不但没有退缩,更一拳往对方的鼻子揍过去,将对方按倒在地,不断痛殴。受害者被打掉三颗门牙,鼻梁缝了十二针,结果阎志诚被控袭警罪,给送上法庭。

然而,经过精神科医生诊断后,阎志诚被判定为患有轻微的精神问题,加上有证人指出是肇事警员挑起事端,当时表明身份亦非执行职务,有滥用职权之嫌,律政司放弃检控阎志诚,改为“不提证据起诉”。在香港,检察官可以选择这一种类似和解的手段跟被告达成协议,只要被告接受条件──多数是罚款和守行为,即在一段时间内不再犯事便会撤销所有犯事记录。阎志诚被法官判守行为一年,但附上额外的条件──阎志诚必须接受为期一年的精神科治疗。

白医生起初以为阎志诚是因为躁郁症、暴力倾向或类似的疾病而被法院的医生判定有精神障碍,可是她详细阅读过病人的心理报告和个人记录,才发觉未必是那回事。

阎志诚可能因为童年的精神创伤,令他的行为出现异常。

白医生从阎志诚的个人资料中,知道他在十二岁时因为严重的交通意外失去家人,自此便要孤独地面对这个严苛的成人世界。白医生本来认为阎志诚的问题不大,至少他熬过了那段日子,今天有一份工作,也有正常的社交生活。可是第一次见面后,她推翻了原来的想法。

阎志诚默不作声,在诊疗室里坐了一个小时。

在那节治疗时段里,阎志诚对白医生说的话充耳不闻,唯一说过的话,便是“法官没有规定我必须回答你的问题吧”。白医生心想,法院的医生有法院做后盾,所以阎志诚才会合作进行心理检查。换到这所康复中心,阎志诚便恢复了本来的面貌。

白医生目前跟阎志诚进行了三节的治疗,每次他都默然地坐在椅子上,跟白医生对望。白医生几乎无法发现他的脸上有任何表情,平板、木然,就像雕刻一样,犹如死物。白医生试过以不同的态度提问,可是对方完全没有反应,不论是善意还是恶意的回应。

容易发怒、暴力、愤世嫉俗、疏离、情感局限……加上小时候的创伤,差不多可以判断成PTSD了。白医生甚至有点怀疑,阎志诚当上特技演员是因为他有自毁倾向,面对极端的情况也不当作一回事。如果这是事实,那么他的病况可以说相当严重。

一个有自毁倾向的愤世嫉俗青年,不单会危害自己的身体,更可能危及他人的性命。外国有部分研究针对PTSD和谋杀之间的关系,在个别案例中,患者会不自觉地杀害他人──只要患者认为理由合乎他们的常识,便会动手。这情形多数发生在军人身上,像从越战归国的美国军人,当中有不少人患上PTSD,导致种种社会问题。可惜的是,在那个年代根本没有“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这个名词,PTSD这个名称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正式确立,在那之前,精神科医生只是以传统的方法去了解和治疗这些“失常”的病人。

白医生每次想到这里,都感到不安。香港没有越战军人问题,但阎志诚的工作经常面对打斗、爆炸或生命危险,万一他精神上的保险丝突然断掉,难保他不会做出像几个月前西区的通缉犯那样疯狂的车祸。

“啪。”诊疗室的木门打开,壮硕沉默的阎志诚走进房间。

“阎先生,请坐。”白医生把忧虑驱出脑海,微笑着对阎志诚说。

阎志诚一言不发,坐在白医生面前的粉蓝色沙发上。

白医生预计,这一节的治疗还是徒劳无功。可是她没打算放弃,即使每星期对望一小时,她也希望能在一年之内获得对方的一点回应。即使是再小的一步,也是不能替代的进步。

阎志诚直盯着白医生,白医生偶尔提起一些话题,尝试抓住阎志诚的注意。她曾聊过一些生活上的小事情,谈过像音乐或电影这些无意义的话题,也打过擦边球,谈到阎志诚之前跟警员的冲突和个人资料上所写的家庭背景。可是,阎志诚还是没有露出半点打开话匣子的意图。

谈了五分钟──是白医生自己独自说了五分钟──她突然有一个小发现。

阎志诚今天并不是空手而来,手边带了一个小小的纸袋,袋中冒出一扎小小的白菊花。

白医生知道这不会是给自己的礼物,但她察觉到这花束对阎志诚有特别的意义。

这束花似乎是拜祭用的──白医生暗忖。这一刻,她对此发现感到无比的惊喜,因为这代表阎志诚并不是个无血无泪的机器人,他还有感情。

白医生决定抓紧机会,尝试突破阎志诚的心房。“白芳华”……白医生期待这些白色小花为她带来运气。

“阎先生,你今天怎么带了束白色的花?是要送人吗?”白医生以从容的语气问道。

阎志诚没有回答,但白医生没有错过对方眼神中闪过的一丝动摇。

“是要拜祭亲人吗?”白医生再说。

阎志诚没有回应。

“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吧?”白医生稍稍倾前身子,让阎志诚感到她的诚意。

阎志诚突然微微点点头。

纵使是如此微小的动作,白医生也差点感动得掉下眼泪。这是一个缺口!

“是亲人吗?还是朋友?”白医生问。

“……是朋友。”这是阎志诚四个星期以来说的第二句话。

“是很要好的朋友吧?”白医生亲切地微笑,说道。

“我不想谈他的事。”阎志诚回答,语气却很柔和。

虽然阎志诚如此说,白医生知道这不是事实。他是很想谈及那位死去的朋友,所以才会开口,而这位朋友更是平日无人触及的话题,所以即使是白医生这位“敌人”,他也愿意接上一两句话。

不过,白医生明白她不可以追问下去,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昨天有朋友送我一包蓝山咖啡,听说很珍贵的,不如喝一杯?”白医生起身往咖啡机走过去,抓起两个杯子。她特意强调“朋友”两个字,让话题转变得不太突兀,也令对方不致退回本来的高墙之后。

白医生把冲泡好的咖啡递给阎志诚。阎志诚望向咖啡杯,停顿数秒,伸手接过。

这是很好的进展──白医生心里微笑着。

二人缓缓地品尝咖啡,白医生还特意把视线移开,让阎志诚有一个喘息的空间。喝过咖啡后,白医生再次不着边际地聊着不同的生活话题,和往日不同的,是阎志诚偶尔会点头回应。

“啊,今天的时间到了。”白医生望向时钟,“下星期同样时间,即星期一的四点至四点五十分,可以吗?”

阎志诚微微点头。

“下星期我们再喝咖啡。”白医生笑着说。

阎志诚离开后,白医生感到一份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这样子,一年的疗程至少可以减轻他的一些症状吧。”

白芳华医生对阎志诚这个案子拾回一点自信,心想这可以在一些无可挽回的情况出现前,让阎志诚回到人生的正常轨道上,再次融入社会。

可是,阎志诚不是这样想。

──我已经做出了无可挽救的事情。

鼻子被揍一拳,假以时日,伤口会愈合复原。

但死人不会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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