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学校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中西的校园漂亮极了,设施也相当完备。校门就很别致,很厚实的门洞,有一个尖顶。进去迎面是一座狭长的教学楼,一层二层都有长长的过道,很宽敞,铺着大块方瓷砖,敞亮洁净。楼上楼下都有大讲堂,里面一排排的桌椅都是固定在地板上的,桌椅连在一起,是一体的,像好多教堂里的那样。桌子可以从上面掀开,墨盒、尺子什么的往里放。楼下有大的图书室,中英文图书都有,暑假可从这里借英文小说看。又设有几排长桌,比课桌宽绰多了,要画地图或为恳亲会写供展出的书法什么的,我们也会到这里。三层有化学、物理、生物实验室。那些玻璃试管、器皿什么的很齐备不用说了,上生物课,每人有一架显微镜可用,那个年头,挺奢侈的。手工、图画有专门的课室,都在三楼。三楼最吸引人的是琴室,几架钢琴分别放在几间小室里,供学生练琴,轮流着用。教学楼的右侧是大操场,从为小学生准备的转盘、跷跷板、秋千到排球场、篮球场、田径场,应有尽有。

和前面提到的教会做慈善的“慈佑”相比,差别很明显。那所学校我去过一次(中西的学生会到那边去做义工,也算是实习),校舍和一般公立学校差不多,比中西简陋。单说冬天,中西有暖气(烧水汀的那种),就没有几所学校比得了。

当然,中西是要交学费的,加上书籍一学期八十几大洋,这是走读的,要是住堂就要一百多了。这可是够贵的,当时一袋洋面两元钱,我们家女用人的月钱也才两元钱。学费贵,娘说过,我母亲也嘀咕过:“怎么那么贵?!”但我们这种家庭,只能上这样的学校。像南开中学那样的,都是男女同校,娘和母亲都认为,男男女女在一起,成什么样子?那就只能上女校了,天津的女校,只有数得过来的几所,所以选择中西几乎是自然而然的。

这些年老有记者采访,写了登出来,喜欢拿“贵族”说事儿,很烦。不过现在我想想,中西倒的确是一所比较贵族化的学校。顾维钧大使的女儿是我姐姐好朋友。颜惠庆的二女儿是我好朋友,大女儿是我姐同学,三女儿前两年我们还聚了,现在去世了。反正都是这一类的,还有朱启钤的女儿,朱当过北洋政府交通部总长、代理国务总理,也做过督军、开滦矿务局的头儿……多了。九一八事变后马君武有首讽刺张学良不抵抗的诗“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最当行。温柔乡是英雄冢,哪管东师入沈阳”,广为传诵,里面说的“朱五”就是朱启钤家的五小姐,她和赵四小姐都是上过中西的。

上中西的,家大都在租界,上学就有车接送。放学的时候,各式各样的车在校门口候着。有小汽车、马车,还有黄包车。我和我姐都是坐家里的黄包车,从八岁到中学毕业,只要去学校,从不让自己走了去。黄包车天津人叫“胶皮”,也叫“洋车”。“胶皮”指有橡胶轮胎的人力车,车轮上用的充气的橡胶轮胎是从外国人进来以后有的,所以也叫“洋车”。

我记得同学里只有一个叫冯德福的,家是在“中国地”,就在学校那一带。她一开口就是天津土话,我们都觉得挺好玩的。天津话我们当然懂,也都会说,但平时不大讲,在学校就更不会讲,都是说国语。除了一口天津话,冯德福的穿着在同学中也显得特别,尤其是冬天,她穿件大棉袄,紫红的——我记得只有她一个人穿棉袄。

教学楼的楼下有个衣帽间,天冷了穿来的大衣、戴的帽子都先脱下挂在那里,还有雨伞什么的,门房给发个铜牌,放学时再取。我姐记得张勋复辟那阵,他的辫子兵要抓剪了辫子的女生,于是衣帽间各种花色的帽檐下面,都多出或一根或两根光溜溜的假小辫来。我上学迟,没见过这个。印象深的是各种样式、各种衣料的大衣,有呢子的,有皮的。大多是呢子的。我母亲给我做了件皮的,父亲虽然去世了,老底子还在,各种皮子有好多,又不用专门去买,母亲还说别显得特别,用一般的皮子得了,她以为不用狐皮、貂皮,就算普通了。

大衣都挂在那里,冯德福的紫红大棉袄在中间就很抢眼了。大家都觉得稀奇,她的家境从这棉袄也就看出来了。我现在想想,我们也没有瞧不起她。她经常跟我们在一起,小女孩嘛,都爱在一起玩儿。她总是从家里带很多小玩意儿分给大家,比如我们叫“便条本儿”的,就是notebook,她就送我们很多,她家里好像就卖这个。她家好像是小业主吧,开小铺子的。只上了一年,她就没再来了,可能还是学费太贵,家里供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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