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若青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就是看中旅的戏,认识了唐若青。她爸爸就是唐槐秋,剧团的团长,母亲吴静也是剧团的。在天津演的第一出戏是《梅萝香》,她演的是配角。后来演《雷雨》,她还是配角,繁漪是赵慧琛演的,陶金演周萍,章曼苹演四凤,她演鲁妈,演得真好。《雷雨》让中旅在天津出名了。我那时十六岁,写了一篇《评中旅剧团的演出》,投到《庸报》,结果登出来了。我的十八叔(爷爷的老姨太的孩子,大排行是十八)因属狗,我们都叫“狗叔”,比我大不了几岁,正好在《庸报》当摄影记者,跑新闻,拍过中旅剧团的演出的照片,认识剧团的人,看到我的文章很得意,跟他们说,是我侄女写的。他问我要不要去中旅剧团见识见识,我说好啊,就和同学桂慧君一起去了。

中旅的人住在惠中饭店。我没想到那么破那么简陋,连会客的地方也没有。这之前我去过的酒店都是“国民大饭店”“利顺德”那样的,高级多了。他们在惠中是几人一间,只有唐槐秋一家,住了个——算是套间吧,外面的一间很小,没地方会客,就把我们领到那里。团里人都知道我写的那篇文章,唱戏的有人捧,话剧没人搭理呀,这次报上文章赞了,当然高兴。听说写文章的人来了,就过来看。门开着,老有人进来,一看就说,是个小孩嘛(他们以为是个年纪大的人),弄得我很窘,不知道说什么。

就这么认识了,唐若青对我很好,我很喜欢她的戏。她演《茶花女》里的主角,我就让花店给她送花。我可不是捧角,也没那么多钱,每次只送一朵白茶花,她就戴在身上。外面就传了,说杨家小姐每天送花给唐若青,传得像过去的捧戏子。其实不是每天,只是演《茶花女》的几天。我母亲倒没怎么说我,只说了一句,送花送一朵花?新鲜!

中旅最忠实的观众,大概就是像我这样的了。我的同学、朋友里因中旅剧团迷上话剧的,不在少数。孙以藻就要算一个。她是冯骥才的岳母,上的是法国天主教办的圣功女校,但她姐姐孙贤芳是中西的,与我姐同班,关系很好。孙家在天津挺有名的,家族里有大名鼎鼎的清末状元孙家鼐,北京大学前身京师大学堂的创办人,孙父孙多鑫办过中孚银行,属于最早一批的民族资本家——这些若不是有人查了告诉我,我也闹不清,我只知道他们家很有钱,我姐跟我说,孙贤芳的爸爸好像什么也不做,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钱。我父亲办银行,大概两家也是有些来往的,要不大人怎么会玩笑地说起我和孙以藻的弟弟孙以葵可以成一对?孙以葵和我差不多大,小时候在什么场合一起玩过,有段时间他打电话到我们家找我,我一接他就说我,小狗!小狗!我就说你是小猴!小猴!打一通电话就这么骂过来骂过去,吵成一团。

孙以藻看话剧特别投入。有一次看《茶花女》,里面有一幕是阿芒收到了玛格丽特的信,她因为阿芒父亲的干涉,不得已不告而别,留下这么一封信,说她自己不好,配不上他。阿芒读了信很伤心,两手掩面痛哭起来。孙以藻看到这儿已经很动情了,等后面玛格丽特再出现,她坐在下面泪流满面冲着台上喊:“你哪里不好?——你好,你配的!”我并不在场,听人说的,熟人朋友间当笑话传遍了。这也可见唐若青、陶金他们演得很成功的。

那时唐若青已经有未婚夫了,也是剧团里的,家里给订的,可她喜欢上了陶金。陶金在《茶花女》里是男一号,演阿芒,她演女一号,玛格丽特。有一场宴饮狂欢的戏,台上弄一只烧鸡,这是平时吃不起的,每次她都撕下一只鸡腿来给陶金。陶金不喜欢她,他爱上的是章曼苹,他认为她脾气好,肯做事,是一起过日子的人,他都是把鸡腿留着给章曼苹吃。

除了到过惠中饭店,我还去过他们住地一次。那时剧团已住不起饭店,租房子住了。不大好的房子,上海说的弄堂房子那样的,两层,楼上住女的,楼下住男的,好多人在一起,像睡大通铺。只有唐槐秋夫妇单独住很小的一间。那时有个叫程辰的女演员得了猩红热,是会传染的,大家乱成一团,楼上楼下,乌七八糟的。演员的住处我算是见识了。也不光是因为有病人,要隔离,他们相互之间还在闹意见。陶金因为章曼苹不舒服,要照顾她,住楼上去了,戴涯跟他吵成一团。这时唐槐秋到上海跑演出业务去了,戴涯是副团长,管着事。那边唐若青又跑楼下住了,怕被传染。唐若青成了剧团的台柱子,又是唐槐秋的女儿,有点特殊,她还嫌团里的伙食不好,不肯吃。他们的饭都是从外面叫来的,的确不好,剧团穷嘛。他们的演出服装都不齐,经常上台就是穿自己的衣服。

出名以后,我觉得唐若青变了,喜欢热闹、奢华的生活。有个有钱的朱太太捧她,收她做干女儿,她就认了干妈。经常演出一完,朱太太的汽车就把她接走了。接到哪儿?酒楼饭馆,舞场,时髦地方,吃喝玩乐呗。有时不卸装就直接去。有一次我在国民大饭店里看到她在舞池里跳舞。那种地方母亲是不许我去的。偶尔她去吃点心、瞧新鲜,才让我跟着去。跳舞这些,她也不全反对,照她的规矩,样样都可以学,要会。但有舞女的地方只能看,绝对不能下去跳,跳了不是跟舞女混在一起了?那次我们坐那儿看到了唐若青。像陶金、章曼苹他们,戏演完了看书、琢磨戏,用功极了,那是把演话剧当career的,她这样下去不是堕落了吗?——我是受巴金这样的作家影响的,当时就这么想。

我给她写了一封长信,说一些奋斗求上进的意思和希望。她没回信,到快走时派人到我家里来说,晚上的火车,剧团要去上海了,让我到火车站去见一面。我跟母亲说了,母亲回说,大晚上的,到火车站去干什么?车站乱哄哄的,不许去。要去的话,肯定是坐家里的黄包车去,哪会一个人?但母亲发了话了,就没去。让下人去送信,说来不了了。后来唐若青送了我一张六寸的大照片,还写“别了,亲爱的小妹妹”一些话,肉麻兮兮的,就是女生之间那种调调。其实好像她不过比我大一岁,只是她戴耳环,穿高跟鞋,看起来成熟得多。

她离开天津后就再没联系了。三八年我去昆明上西南联大,经过香港时住了十天,当时中旅在香港,我看了《日出》,唐若青演陈白露,我只是看戏,并没有找她。

再后来,还是从陶金、章曼苹那儿知道一些她的消息。陶金、章曼苹我也是在天津时认识的,他们和唐若青是一道的嘛。要说当年那样就叫追星,那时候我追的是唐若青,没想到后来保持着友情的是陶金和章曼苹,他们俩后来成了夫妻,直到晚年,我们两家都一直有来往,孩子也成了朋友。现在提到陶金,大概没几个年轻人知道,三四十年代他是货真价实的当红小生,抗战胜利后他演的《一江春水向东流》《八千里路云和月》都是轰动一时的。

四六年我随赵瑞蕻从重庆到南京,赵瑞蕻在中央大学当助教。陶金他们正在南京演戏,我告诉他们我在南京了,晩上他们就到学校分配的宿舍里来,聊了好久,说到唐若青,都觉得她当年没有去重庆大后方,是走错了道。

在重庆时陶金他们演话剧火得很,我倒没去找过。听说我那时也在重庆,便问怎么不来看戏?我说没钱看戏呀,学校在沙坪坝,进趟城也不容易。那时真是穷得看不起戏。陶金说,找我们啊,我们是什么交情?请你看戏还不应该?!的确,年轻时就交上的朋友是不一样的。

陶金告诉我唐若青后来很惨。最糟糕的是,她抽上了鸦片。《清宫秘史》里她演慈禧太后,起初大家都不知道她吸鸦片,电影公司汇了钱让她快来拍,她迟迟不来,这戏慈禧是大主角,她不来怎么拍?又汇钱去,催她。最后终于来了,拍戏又常迟到。后来才知道,是起不来,起来了也没精打采。之前给她当路费的钱,还不是抽鸦片抽掉了?她在香港,越往后越潦倒,住在了贫民窟里,跟过去的熟人朋友也不联系。后来她住的那一带失火,烧了许多房子,火灭了以后有人看到她坐在街边,蓬头垢面,夹着个小包袱。再往后就没什么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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