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三倒四派”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联大各种政治立场的人都有,我是不关心政治的,哪一派我都不是,哪一边都有朋友,不过还是和偏“左”的人关系更好。其实“左”、右也没分那么清,大多数人都比较讨厌国民党而已。

有一次联大剧团改选,张定华喊我和赵瑞蕻去参加,我对话剧一向是热心的,就跟了去。那一次好像是选剧团团长。我们到了就随便找个地方一坐,最后是表决,大家举手,前面有人看着举起的手计数。整个过程已经记不大清了,反正最后张定华这边失败了,她是地下党,选出来的是“三青团”的。

张后来对我说,你们坐错地方了。原来同样立场的人是坐一起的,这一片是“左”的,那一片是右的,我哪闹得清?起先一起唱歌的时候都挺起劲,唱抗日歌曲,那时有集会都这样,后来我就头昏了,没注意坐在哪边。我和赵瑞蕻离开得也早,回去的路上经过“新教室”(联大盖了两排铁皮屋顶的平房做教室,我们称为“新教室”,就是现在云南师大校园里的“西南联大遗址”),里面也有活动,我好奇,就凑到窗户跟前看,看到训导长查良钊领着一些人举着拳头在宣誓——是“三青团”在搞加入的仪式。里面有我认识的王祖德,他和赵瑞蕻熟,我也就认识了。

我这人是不严肃的,第二天遇到王祖德,我就开他玩笑,大嚷:“你参加‘三青团’了?昨天看见你们宣誓了!”周围都是人,弄得他不好意思。在联大,大多数人对国民党、“三青团”是没什么好感的,说起来都是取笑的口吻。训导长查良钊是国民党的人,其实也不怎么坏,因为经常代表国民党立场说话,就让人反感,被看成“党棍”。“党棍”是指搞党务的那些人,没本事、没学问,属于“吃党饭”的。查良钊和穆旦(查良铮)都是浙江海宁查家后人,有亲戚关系,查良钊是穆旦的堂兄,同学提到这层关系,穆旦就不高兴,一是他希望一切靠自己,二是查良钊在同学中被嘲笑,他不愿沾上。同学之间喜欢开玩笑,只要一提这个,他马上脸就一绷。

我的感觉,大多数同学都是中间派。联大不是有个民主墙吗?各种倾向的报和画都在墙报上贴出来。有一幅漫画,上面画了三个学生模样的人,左边一个说,我是“左派”,右边一个说,我是“右派”,中间一个表情最滑稽,说,我是“颠三倒四派”。画得很传神。不知谁画的,我觉得是黎锦扬。黎锦扬高我两班,和赵瑞蕻一个班的,他们在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就是同学,很熟。黎锦晖是他哥哥——黎锦晖三四十年代写过很多流行歌曲,《桃花江》《毛毛雨》什么的,到处都能听到。黎锦扬后来到美国,用英语写小说,《花鼓歌》成了畅销书,在联大时没听说过他写小说,倒是知道他调皮得很,喜欢画漫画。他在我的纪念册上留下的就是一幅漫画,填色的,墨笔勾的边,画得好极了。那时我已结婚了,他画的是带孩子的情景,一个穿着老式裙袄,梳个巴巴头,保姆模样的人在哄孩子,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脸上架一副眼镜,在大哭,眼泪纷飞,喷射状飙出来,旁边还写了一行英文:“I don't want you,I want my poetess,I want my poets!”。保姆模样的人是我,赵瑞蕻外号young poet,书生模样的当然画的是他了。大家看了都笑,赵瑞蕻认为讥讽他,很恼火。他有点小心眼,觉得丑化他了。缺少幽默感,这也是大家不大喜欢跟他玩的一个原因。

我估计民主墙上的画是黎锦扬画的,一是因他喜欢乱涂乱抹,一是他自己就是“颠三倒四派”。我也应该算是“颠三倒四派”。不过我和左派的同学比较接近,从联大到中大,都是这样。关系特别好的朋友,陈蕴珍、王树藏,都“左”倾,陶琴薰她们虽是国民党高官的子女,也都是进步的,有的还是地下党。在联大时,好朋友中李之楠、张定华都是C.P.,我当时就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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