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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医生说的故事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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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了兼善中学的教职,我又回到柏溪住中大的宿舍,本来是要在柏溪生赵蘅的,因津南村我姐那儿实在住不下。医生都找好了。柏溪的条件不能和沙坪坝比,更像是乡下,没有像样的医院,我说的医生也不是什么妇产科的专科医生,只是能够接生而已,而且还是个男的。我在这些事情上面是比较木的,也没觉条件差到没法接受。我母亲知道了,很不放心。有天夜里她做了个梦,梦里我因为难产死掉了。第二天她就打定主意,不管怎样,住得再挤她也要我回沙坪坝去生产。毕竟那里有沙磁医院,比较正规化的。 这样我就又住到了津南村我姐、我母亲那儿。过去的习俗,生产、坐月子必须在夫家,嫁出去不能回娘家生孩子的,那是不体面的事。母亲怕人家说闲话,逢人就解释,拿她的梦说事,说多么可怕:不管怎么说,她是我生出来的,我不能不管她的死活呀。好像归在梦上面,回娘家生产的理由就成立了。 赵蘅是清明节出生的,在我肚子里只待了八个多月,羊水破了,罗沛霖正好在家,赶紧跑出去叫滑竿,抬着我就去了沙磁医院。沙磁医院的吕医生和我已是熟人了,前一天我还来做过检查,都挺好的。她奇怪,好好的怎么羊水破了?以为肯定是没好好休息,累着了。再一查,发现还出了别的问题,位置不对了,原来是头朝下,结果是手先出来了,医生把手塞回去,再挪位置,费了好多周折,离预产期早着哩,应该是顺产的,结果变成了难产。那个时候因难产死人的事很多的,当时我有个中大同学也在沙磁医院待产,就在隔壁的房间里,听到我前面疼得喊叫,后来没声了,心里想,坏了,杨静如死了。 幸亏吕医生医术高明,救了我们母女的命。她是妇产科的头牌,湘雅毕业的,山东人。要谢她,我们请她吃饭,也没在馆子里,就是在家请的——那时穷了,真也请不起。到那天,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到了好迟才终于出现。那时候没电话,说好了的,我们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吕医生到了就道歉,说是碰到十万火急的事,不得不出诊。究竟什么事,她先一直忍着没说,后来憋不住,还是说了。叮嘱我们,千万别说出去,上面给她交代的,不许说。原来是一个美国大兵和中国女子野合,不知是因为女的紧张还是别的原因,反正两人分不开了。那个美国大兵不管不顾的,就大叫“Help!”,七转八转,最后找到吕医生,连催着奔过去。真是叫人哭笑不得。官方怕传出去,大概是这事说不定会牵扯出中美关系吧。美国大兵和中国妇女发生关系,不止一桩,的确挺敏感的。 当时有“吉普女郎”一说,是指美国兵会开着吉普车招摇过市,车上坐着时髦的中国女子。有些为美军工作的中国女性也算在里面了,她们穿美军军服,戴着船形帽。不像上海、天津,那时大后方还很闭塞,其实为美军工作的人不少,联大外文系就去了很多人当翻译,但是见了女性这样,老百姓的感觉就不一样了,美国大兵随便惯了,又是在帮中国打仗,中国又落后,他们趾高气扬的,哪管中国的习俗?有件出在我熟人身上的事,也与此有关。 罗沛霖的表弟媳,就是前面说的在丁家花园闹出捉特务笑话的那个汪小姐,汪之敬,嫁过来就应该叫太太了,她在美军基地工作,平时也是穿美军军服的。因有次被看到和一个美国兵双双从一家旅馆里出来,她被认定出轨了。夫妻俩大闹。他们都跟我通过信。说到这事他们各执一词。汪在信里跟我说,那次是她的美国同事听说中国人喜欢算命,不知怎么个算法,很好奇,她就带那美国人去看,有个算命的在旅馆里包了个小房间,就在里面给人算命,这样才去的那家旅馆。不管实情是怎样,二人最后是离掉了。真是个悲剧。 赵蘅出生后,杨宪益先给起了个名,叫“茝”。赵苡的名字就是他起的,出处是《诗经·苤苡》,女孩子嘛,花草为名,“茝”还是草头,《诗经》《楚辞》里都有这字。但是“茝”太不常见了,没几个人知道应该念“chǎi”,后来就没用作学名,但在家里叫小名,都是喊她“小chǎi”,外人不知,都以为是“小采”或“小彩”。她出生后母亲很失望,母亲还是老观念,指望这次是个男孩。她觉得赵蘅是多余的,就叫她“小多”“多多”。后来用的“赵蘅”这个名字,是胡小石先生起的。 前面说过的,胡小石、唐圭璋、华粹深、吴伯匋、陶光、陶强等人,星期天常来我姐家唱昆曲,到时候就带着胡琴、箫来了。我母亲帮着我姐张罗,和这些人都熟,还有她的好恶,比如她喜欢胡小石、唐圭璋,觉得他们是真正的读书人,对吴伯匋就有点不以为然,说他一天到晚打麻将,有时在家门口看着那边山上有个人影提着红灯笼在移动,另一人在后面跟着,她就会说,你看,那个吴伯匋又去打麻将了。胡小石给小孩起名字,她当然赞同。胡先生喜欢赵蘅,每次来都要抱她,让她坐自己膝盖上。有次问叫什么名字,母亲就抱怨我哥起的名怎么难念,胡小石说,我给她起个名,就叫“蘅”吧。在古书上,蘅是一种香草。上小学时,“赵蘅”就成正式的名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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