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耕助探索缢首之家 美丽少女大嚼蛆虫

医院坡血案  作者:横沟正史

在品川站下了国电之后,金田一耕助便打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说去鱼篮坡。时间是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七日下午六点二十分,即耕助在大森的松月旅馆的玄关口送走本条直吉不到半小时后。

“司机,去鱼篮坡的路上会经过高轮台町吗?”

“不经过。我准备经过泉岳寺,然后经伊皿子前往鱼篮坡……”

“哦,这样啊。你稍微绕一点路,顺道经过一下高轮台町吧。不需要倒车吧?”

“没事,不用。在高轮北町左转就行了。”

“那就这样吧。”

高轮北町其实近在咫尺。左转之后,很快便到了高轮警局。前不久,经由等等力警部介绍,金田一耕助来到高轮警局,见过了那位加纳刑警。在警局门前右转,就是高轮台町的大街。依照本条直吉的说法,本条照相馆就在这条街的右侧。

不久之后,一座看似照相馆的小楼出现在了金田一耕助眼前。 虽然两层高的主楼还算正规,但旁边却是一栋用涂着蓝漆的板子搭 成的粗陋建筑。建筑二楼正面悬挂着一块横向写有“本条照相馆” 字样的招牌,颇煞风景。门旁是和店门宽度极不相称的硕大橱窗, 展示着许多照片,但因为尚未到掌灯时分,周围一片黄昏时刻的昏黑, 橱窗反而给人一种阴森之感。

“离开松月旅馆后,那家伙大概就直接回这里了吧?还是说,他 又跑到别的什么地方瞎逛了?看他钱夹鼓鼓囊囊的,不会是在搞什 么违法的勾当吧?”

就在金田一耕助暗自嘀咕的时候,只听驾驶席上传来了说话声:“先生,您是要顺路到这附近的什么地方去吗?”

“不,没事,没事,你就一路往鱼篮坡去吧。”

之后,出租车一路向着鱼篮坡驶去。金田一耕助刚一下车,一 阵风嗖地吹来,掀起了他的裙裤。他赶忙用手杖柄按住帽子。

金田一耕助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周围。确认没人跟踪自己之后, 他轻轻地甩动手杖,向着目的地迈步走去。东京都的任何地方都是 一片破坏与建设同时进行的景象,这里也不例外。一栋宽阔的宅邸 刚刚消失,另一栋高大的建筑便会立刻出现,黑沉沉的钢筋铁架耸 立在微暗的暮色天空下。走在街上,道路施工的标志灯随处可见, 只留下极小的空间供人走动。往来的车辆就在这狭小的空间中川流 而过。每当车辆驶过,步行者就会靠到标志灯旁,忍受着扑面而来 的沙尘的洗礼。

金田一耕助稍稍绕了几步路,来到阿里坡的坡脚下。虽然周围 已经彻底陷入暮色,但正如本条直吉先前讲述的那样,坡脚下亮着灯, 所以并不算特别昏暗。右侧是一处宽阔的学校操场,操场对面黑沉 沉地盘踞着用作临时校舍的楼房。坡的左侧虽然是一道急坡,向着 外边那条大致平行的医院坡延伸而去,但四周依旧是一片烧焦的废 墟景象。尽管医院坡已经大致呈现出复兴之貌,但这条坡的进度似乎迟缓了许多。抬头望去,坡上几乎都看不到人影。

金田一耕助缓缓地爬上那条里坡。果然,坡的半道上出现了一处丁字路口,电线杆上也亮着路灯。往左侧的岔路口看去,只见路上有一处崩塌过的痕迹,砂土遮盖了一半路面,堆起了一座小山。看样子,本条直吉所说的并非假话。

走过那地方之后,金田一耕助便立刻来到了法眼旧宅门前。这时候,他突然一愣,停下脚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之前,金田一耕助也曾来过一次。

八月二十一日下午,金田一耕助应邀前往田园调布,接受了对方提出的帮助寻找由香利下落的委托。当时,作为工作费用,对方不但提供了一百张崭新的千元大钞,更承诺说如果能安然救出由香利,还将支付数倍于工作费用的酬金。面对如此丰厚的报酬,耕助也自然充满干劲。离开田园调布之后,耕助便立刻来到了这处法眼家的老宅。那天他来到这里的时间大致要比今天早一个小时,当时太阳还高悬在天空中。附近依旧保留着遭遇空袭后的惨状,整座宅子完全就是一片废墟。大谷石组合而成的两根门柱还尚存在,尽管上面缠绕着藤蔓。但围绕在宅子四周的大谷石围墙已经出现了龟裂和崩塌,人们可以自由地进出,院子的大门也早已形同虚设。

宅子背靠山崖,形成了阶梯式格局。但左侧深处的洋馆早已损毁无形,建成平房的日式家宅一部分屋顶也已经毁坏,摇摇欲坠。

玄关处镶着风雅的格子门窗的两扇拉门依旧不可思议地残留着,大概没有寻常人家会用如此宽大的拉门。轻轻推开拉门走进屋里,里边是一幅嵌满小石子的泥金画,一块巨大的三波石被当作脱鞋处。玄关处没有榻榻米,或许榻榻米已经被人拿走,地板裸露在外。

金田一耕助穿着草鞋走进玄关,里边是一条四尺宽的纵向外廊。左侧的防雨门不可思议地关着,右侧却已经不剩一片隔扇,各房间里的榻榻米也一块都不剩了。那些榻榻米大概是被人趁着战后的混乱拿走了。

但是,金田一耕助来这里的目的并非探险。他之前已经听弥生说过,所以脑海里已经描绘出了这宅子大致的平面图。走到走廊尽头后往右一转,前方有一扇门。打开门,里面是一间十叠的西式房间。与它相隔一门的,则是比它还要宽一倍的另一间西式房间。

这个房间恐怕就处在日式家宅和洋房之间,面积约莫二十叠,或者更大。高高的格子天花板中央,有一个直径五尺左右的圆形框架。先前,那里肯定挂着一盏无比豪华的吊灯。尽管吊灯已经不在了,但天花板的正中央依旧钉着一只乳房般的圆形金属吊钩,上面还挂着一条粗粗的金属链子。金属链上的每个扣子都粗得足以穿过宽幅的腰带。阿冬当时大概就是在最下边的吊扣上穿上一条腰带,系成绳环,套上脖子,然后踢开了脚下的木箱。据说人们发现阿冬的尸体时,她的脚边就滚落着一大一小的两只木箱。

没过多久,金田一耕助便离开了那处宅子。回头一看,虽然整座宅子全都由平房构成,但那层层叠叠的脊瓦依旧展现着当年大户人家的风范。如果能够完整地保存下来,想必这宅子的气势足以震慑周围所有人家。

金田一耕助缓步走上坡。突然间,他发现医院坡上有一处派出所,而派出所旁边则是一个电话亭。他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冲进电话亭,拨通了警视厅搜查一科等等力警部的电话。

警部接起了电话。金田一耕助告诉警部,自己此刻就在高轮警局附近,打算前去拜访一下该警局的加纳,希望警部能事先给加纳打个电话联系一下。警部答应了,并问联系到加纳后该打电话到哪里告知耕助。耕助说此刻他人在电话亭里,三十分钟后,他会再次打电话给警部,询问警部和加纳联系的结果。

走出电话亭后,金田一耕助继续甩着手杖,沿着坡道向下走去,来到了医院坡的中途。与里坡不同,这里早已恢复了昔日的繁荣景象,且坡道似乎已经拓宽过,右侧的住宅后退了约莫三米的距离。虽然道路的补修还不完善,但坡道旁已经开了不少洋品店和书店兼文具店,店门口还亮着灯。

坡道的左侧,法眼医院的地盘一直延伸到坡底。虽然坡上三分之一全是医院的临时建筑,但下边的三分之二似乎正在筑建正式的大楼,混凝土高塔耸立半空,眼下正处于基础建设阶段。用钢筋撑开、面朝街道的宽幅麻布上,浑圆的字体写着“风间建设”的字样。

风间建设如今已经发展成为一家大企业。完工之后,想必这家医院的规模也会很大。在这里,破坏与建设在同时进行。部分区域中,铲土机正在挖掘地上的泥土,而另一部分区域,搅拌机在往钢筋搭成的框架中灌注混凝土。

三十分钟后,金田一耕助返回了电话亭。等等力警部接起电话,告诉他说加纳恰巧就在警局,让他立刻前去。耕助连声感谢。他走出电话亭时,一辆空着的出租车刚好从电话亭前驶过。

加纳年纪三十出头。后来升任警部补,他也在“恶魔的百唇谱”和“暗夜里的黑豹”等案件中与金田一耕助共同展开行动。但在昭和二十八年,加纳还只是一名寻常的刑警。

见到加纳之后,金田一耕助便告诉他说自己受法眼弥生之托,正在四处探寻山内敏男和小雪的行踪,因而想打听一下阿冬上吊自杀前后的情况。

“哦,您要问那件案子啊……”加纳微微一笑。“那件案子的情况我还记得。如此说来,那对兄妹至今依旧下落不明?”

“是的,法眼家的老夫人一直对此痛心不已,向我委托了此事。他们自己是否知道,他们虽互称兄妹,但实际上根本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他们应该知道。这事我也是在询问情况的时候才查明的。而且,就算说他们是一对真正的兄妹,估计也没人会怀疑。他们兄妹俩的感情确实很好,哥哥疼爱妹妹,妹妹仰慕哥哥……”加纳随口吐出一句打油诗般的句子,苦笑着说道,“嗯,他们兄妹的感情确实不错,连我也被他们打动了呢。”

“此话怎讲?”

“我就觉得,只要有哥哥在,小雪就不会有事。毕竟,当时的雪儿……敏男就是这么叫她的,当时雪儿还只有十六岁。敏男似乎已经二十了,身强力壮,话不多,但看起来很可靠。那青年不但能够承受住战后的风雪,同时也能守护好妹妹。毕竟法眼家那么冷酷地拒绝了他们,兄妹俩也落入了举目无亲的境地。”

“据说当时您主要接触的人,是法眼家的少奶奶万里子女士?”

“那女人相当过分。啊,失礼了,其实我也没资格对您的委托人说三道四……”

“不,没关系的。委托我的人是法眼家的老夫人,她似乎也很不赞同万里子女士的做法。”

“对,后来我也曾见过法眼家的老夫人。但不幸的是,案发当时老夫人不在家中。老夫人不愧是个大人物,聪明讲礼,而法眼家的少奶奶就……”

“老夫人告诉我,您说小雪似乎是个不错的姑娘呢。”

“对。老夫人听我说起之后,也不可思议地接连确认了好几次。这其中莫非存在什么理由?”

金田一耕助简要地把其中的原因说明了一番。

“被诅咒的孩子……生得那样一副模样……法眼医生居然说过这种话?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小雪那姑娘长得可漂亮呢,清爽自然……只不过因为所处境遇的关系,她的身上倒是也存在一些阴暗的地方。”

到最后,金田一耕助依旧未能从加纳那里获得任何情报。但他还是诚挚地致谢了一番,并留下了松月旅馆的地址和电话。他告诉加纳,如果之后警方查到有关兄妹俩的消息,希望加纳能够通知他一声。

离开警局之后,金田一耕助便踏访了赤坂的K. K. K. 夜总会。他叫出了在这里做保镖的多门修,带着对方走进附近一家咖啡厅,提出寻找一个名叫“天竺浪人”的诗人的委托。虽然耕助说神田神保町一丁目七番地的松山书店或许会是一条线索,但他故意没提有关山内兄妹的事。因为他担心会累及法眼家,而且他还并未找到任何能够证明天竺浪人就是山内敏男的证据。如果这两个名字确属同一个人,那么阿修自然也会发现这个问题。目前,耕助希望阿修暂不要对此抱有任何先入为主的观念。

两天后,金田一耕助到成城来拜访了我。之后,他有关这起案件的活动也暂时停滞下来。他心中也同样焦急。晚一天破案,由香利所受的伤害也就越深。话虽如此,但这事是一件连法眼家的人都不了解的机密,所以耕助也不能整天往法眼家跑。

为了从诗集中寻找些线索,金田一耕助读过无数次《医院坡缢首之家》。读的次数越多,他就越从字里行间中体会到可怕的恨意和妖气,并为之栗然。但故事的构想其实极为单纯。

一个薄命的红颜与一个比她年纪大许多的男子坠入了爱河,成为了男子的情妇。虽然男子早已另有妻室,但女子依旧无怨无悔,全身心地爱着男子。后来,两人生下了一个女孩。

一次,男子买来了一只南部风铃,挂在屋檐下。此后那只风铃就一直那样挂在那里,所以逐渐长大、已成为少女的女孩便把那只风铃当作父亲的象征。

父亲很少在情妇家过夜。每到夜里十一点,他就会推开怀里的情妇,换上衣服离开。长大成人之后,女孩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境遇。

女孩得知父亲其实还有另一个家,而那个家里也同样有一个继承了父亲血缘的女孩。在听说父亲另一个家中的女孩和自己同岁之后,她的心中有时倾慕,有时羡慕,有时甚至还会忌妒对方。

但是,女孩并不觉得自己很不幸。父亲一直深爱着女孩,女孩也同样对父亲倾慕不已。父亲并非每天都来,而且不来的日子更多。

每次父亲到来时,母亲都会欣喜无比。而屋檐下的风铃,也像是在表明母亲的心迹一般不住地鸣响。而父亲不来的夜晚,母亲则会意志消沉,甚至就连一举一动中都带着深深的忧伤。在这样的夜晚,那只风铃也悄无声息,低垂不动。

以上就是诗集的第一部《青楼中的风铃》描述的大致内容。尽管就像先前说明过的那样,诗集中随处可见那些露骨的字眼,但整个基调颇为恬淡平稳,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恻隐和哀伤。

而到了第二部《医院坡缢首之家》里,笔调突然改变,诗句也变得粗野蛮横起来。

战事进入白热化,母女两人的生活逐渐变得贫困,诗句的用词也干涩起来。虽然女孩的父亲经营着一家大医院,但医院的一部分被军队接管,父亲身边的事务也突然变得繁杂,导致他在女孩家露面的日子渐渐少了。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美军的B29轰炸机如同秋天的蜻蜓一般突然覆盖了整个夜空,整个街镇也化作一片火海。高射炮的隆隆声响彻夜空,人们在火海般的街镇中四处奔逃。女孩的家也未能在空袭中幸免于难,但从废墟灰烬中发现的那只风铃却完好无损。女子一手提着风铃,一手牵着女孩,拖着伤痛的双腿,前往心爱的男子经营的那家医院。

到达目的地后,女子茫然若失,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双眼。先前那家庄严的医院已在战火中崩塌殆尽,只剩下烧黑的扭曲钢筋竖立在余烬未熄的废墟之中。而且她的情人—这家医院的院长,也已遭遇和医院一样的命运。

三天后,一手提风铃一手牵女孩的女子坐上小船,被疏散到了南方的农家。每当微风吹过农家的屋檐,那只风铃就会发出叮叮的清脆响声。

不久,战争结束了。一年,两年,时间匆匆流逝。没有心爱的男子可供依靠,女子不知自己该如何度日,母女两人陷入了贫困的深渊。

一天,女子痛下决心,毅然离开农家,敲响了亡故情人的家门。然而,女子在那里得到的只有痛骂、侮辱和精神上的拷打。看到女子之后,那位自称是情人女儿的贵妇唾骂不已,说女子是在设法蒙骗、勒索。末了,贵妇还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嘲弄女子是个卖淫女,毫无顾忌地说女子就是人世间的疠疫。

女子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悲痛,一路狂奔到心爱的男子当年住的宅子中上吊自杀,结束了她的一生。

以上就是这部诗集第二部的主要内容。尽管诗人在创作过程中尝试运用冷静的笔调来叙述事实,但诗篇中依旧有不少激越的地方。或许是因为诗人创作时还很年轻,无法驾驭心中的感情。

在诗集第三部《蛆虫》中,之前诗人一直潜藏着的愤怒似乎一下子爆发出来。这一部篇幅很短。

被留在乡下农家的年幼女孩为了寻找母亲,彷徨来到了街市中。等她找到母亲时,母亲的肉体早已腐烂,全身上下被无数蛆虫覆盖着。成群的蛆虫不断蠕动着,四处乱爬,感觉就像是母亲的肉体依旧还活着。女孩一边呜咽,一边一条条地拈起那些蛆虫,放到自己嘴里。女孩把那些蛆虫看作母亲的分身,同时也看作是母亲心中的怨念。她一边呜咽,一边咀嚼。

不久后,女孩火葬了母亲的尸身,抱着骨灰回到乡下。虽然她把那只风铃挂到了母亲的骨灰坛上,但如今那已不再是爱情的象征,反而成了一团黑色的诅咒。

每次读到这最后的章节,金田一耕助就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一阵战栗从他的全身划过。在这里,诗人毫不掩饰地展现出了内心的情感,除去那无数的感叹词和咏叹词,还使用了不少“诅咒”、“怨恨”之类的字眼。

整部诗集中,诗人一直都没有露面。或许,诗人是想尽可能客观地去叙述这对母女的命运。正因为如此,每次感受到潜藏在诗句背后的、已然化作黑色火焰的诅咒和怨念时,金田一耕助都会感到不寒而栗。

这时,床边的电话铃响了。金田一耕助一脸噩梦初醒的表情,凑到电话机旁,伸手拿起话筒。

电话里传来了阿清的声音:“一位妇人给您打来电话。”

“是谁?”

“呃,对方没有说自己的名字,只说让我转接一下……我听对方说话措辞彬彬有礼,感觉应该是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吧……”

金田一耕助立刻便明白了对方是谁。果不其然,打来电话的正是法眼弥生。

“是金田一先生吧?不用我自报姓名,估计您也已经猜出我是谁了吧……”弥生的声音听起来依旧那样的沉静,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来,带着一股较之平日更加高贵的气息。

“啊,是的……老夫人,您是从哪儿打来电话的?”

“嗯,这个您就不必担心了。我是用某家百货公司的公用电话打给您的。有件事,金田一先生。”

“怎么?”

“先前我和您商量的那件事,能不能就当我没说过呢?换句话说,就是我打算取消先前的委托。”

“这话又从何说起……”

“那孩子今天已经平安回到家里了。”

“哎?由香利小姐她……”话说到一半,金田一耕助赶忙咽了口唾沫,“如此说来,她应该毫发无伤吧?”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对于她的事,我也不想过分深究。那孩子……她自己似乎也不愿跟我说些什么。所以我想,或许目前最好还是不要太过纠结此事……”

“您这话说得没错。不过,您是否能让我见她一面呢?我也希望看一看平安无事的由香利小姐……”

“这事您还是暂且先忍耐一下吧。我甚至都没有跟她提起过我委托您去找她的事。而且,眼下我还准备让她先躲藏一阵子。碰巧,我在美国有个熟人。”

“嗯,这倒也是个办法。”

“因此,我想请您暂时就别再插手这件事了。请您原谅我的无礼。”

“不,您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的。既然您的外孙女已经回家了,那也确实没我什么事了。”

“感谢您的理解。为了以防万一,我想请问一句,您之后是否曾跟谁提起过我的委托呢?”

“不,我没在其他人面前提起过。有关这一点,就请您放心好了。”

“谢谢。另外,先前和您约定的后续酬金,我今天已经用挂号包裹寄出去了,还请笑纳。您如果不收也没关系。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弥生的声音十分沉静,丝毫听不出半点慌乱。但是,这会不会是她在刻意掩饰内心的慌乱呢?

由香利回来了,但她的身体恐怕已不再是过去的身体,由香利自己不愿说什么,弥生也避免询问。对于身边的众人,弥生大概还想继续用“由香利到白马去了”的谎言来敷衍一阵子吧。

抬头看看桌上的台历,今天是八月二十九日,正是由香利遭绑架后的第十一天。如果是疑犯主动放走了由香利,那么他想必已经达成了目的。一想到这一点,金田一耕助就感到不寒而栗。

第三天,一只挂号包裹递到了金田一耕助手中。寄件人姓名一栏里写的是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名字。拆开包裹,里面是一沓崭新的钞票,共计二十万元。站在弥生的角度来说,她大概是想用这些钱来做金田一耕助的封口费。

虽然金田一耕助并不想辜负对方对自己的信任,但他也不想让之前的调查工作彻底白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负责调查天竺浪人相关情报的多门修据说近日也会为他带来好消息。

金田一耕助很想见一见这个名叫由香利的少女,而他这个愿望最终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实现了。

九月四日傍晚五时许,金田一耕助到银座去办事。回程中,他从日本剧场前的高架桥下穿过,向着日比谷方向走去。左侧是以东宝剧场为首的几家电影院。此刻,某家电影院似乎刚放映完不知今天的第几场电影,潮水般的人群从电影院中不断拥出。人群中出现了胖子滋的身影。正是因为肥胖,所以即便身处人群中,也能一眼就认出他来。滋似乎并未认出金田一耕助,他的身旁还有一个人,是一名年轻女子。虽然女子脸上架着一副太阳镜,但金田一耕助还是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身份。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法眼由香利。耕助还清楚地记得她那张手握皮鞭的照片。

由香利个头很高,约莫五尺四寸。大概是穿着高跟鞋的缘故,她甚至比滋还高出一截。由香利自然不会认出金田一耕助。双方在人群中擦身而过时,金田一耕助听到由香利一脸不快地说道:“阿滋,我明白你说的意思。但在那之前,我想要好好做个了断。”

她的脸上早已看不到那张骑马照上的幸福笑容,声音中蕴藏着一种既冰冷,又坚固得有如金属一般的决心,听起来就像齿间在滴血一般。

九月七日傍晚,金田一耕助刚来到里坡法眼家老宅门前,便不由得大吃一惊。与上次来的时候相较,法眼家老宅的模样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八月二十一日傍晚,金田一耕助潜入这座宅子时,宅子周围还没有任何障碍物。而如今,整座宅子周围全都筑起了障碍物,甚至就连先前能够供人自由出入的大谷石围墙的缺口也被人从墙内的两侧竖起木桩,在木桩之间严丝合缝地填上粗陋的板子,又在板子上端拉起了铁丝网。宅子的大门也同样如此。

金田一耕助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惊人的变化,快步走过宅子大门外,向着坡顶走去。既然没法进去,那就不必硬闯了。先前,耕助已经到宅子里打探过情形了,可是……没过多久,金田一耕助便一脸疑惑地偏起了头,因为他发现宅子周围的障碍物似乎只完工了一半。从宅子大门外经过,一路向着坡顶而去,走不了几步,就会发现左侧的大谷石围墙上还留下了一处缺口,没有堵上任何障碍物。由那处缺口向着坡顶一路而去,途中还有几处同样的缺口,而且同样尚未被封堵。如此看来,估计这些障碍物也是今天才动手修筑的。想要把围墙上的所有缺口都堵上,大概还需要一段时间。

这时候,金田一耕助突然明白了那个胡子新郎阿敏当时特意请来专业摄影师拍摄结婚纪念照的原因。或许,新郎已经把那张照片送到弥生手中了吧。

据说胡须男是在九月三日下午四点到本条照相馆取照片的。如果第二天就寄出,那么最迟六日上午也应该寄到法眼家了。就连金田一耕助都立刻觉察到照片里的房间就是当时阿冬上吊的那间房间,那么弥生也绝不会没有觉察到这一点。或许她也已经猜测到拍下那张纪念照之后,这座宅子里又发生了些什么事。虽然没人知道弥生是否曾到这处老宅子来看过,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也难怪她会想要亡羊补牢,立刻派人过来修筑障碍物。

四周已经彻底一片昏黑。金田一耕助从怀里掏出一支钢笔大小的手电筒,毅然踏入了这片废墟。与上次来的时候不同,这一次感觉极其困难。院内长着齐膝高的茂密杂草,杂草根旁到处散落着混凝土和砖瓦的碎片。好不容易来到房屋门前,却发现门上已被人用木板钉上了一个偌大的十字,上面还围上了一层铁丝网。

金田一耕助早已想到这一点,所以看到门上的木板和铁丝网后也并未表现得太过吃惊。他打着手电筒绕到房屋左侧,虽然所有的防雨窗上都钉着木板,但他还是发现了一处可以勉强钻进去的缝隙。

尽管衣角被缝隙上的钉子撕开了口子,但金田一耕助毫不在乎,径自从那条缝隙钻进屋里。走到一间宽敞的大厅后,他用手电筒照射着天花板和四面的墙壁,确认了当时举行那场婚礼的房间就是这里。房间并非正方形,而是长宽比三比二的竖长方形,其中宽边上开着一扇双开大门,是房间的正面入口,左右两侧的长边深处则彼此对着开了两扇房门,刚才耕助就是由右侧长边上的那扇门进入房间的。

金田一耕助用手电筒照亮天花板,来到房间中央那条悬挂吊灯用的铁链下边。没错,问题就在这条锁链上了。先前,阿冬就是在这条锁链的环扣上穿过腰带,上吊自杀的。之后,阿冬生前最爱的那只风铃也被挂到了同一只环扣上,拍下了那张充满诅咒的结婚纪念照。只要在锁链稍稍靠后的位置上竖起一块金屏风,就是照片拍摄时的背景了。

这间大厅的情况金田一耕助已经彻底调查清楚了,但是他还必须确认另外一个问题,即由大厅正门进入后,左侧墙上的那扇门到底通向何处?八月二十一日晚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并未确认过这一点。

打开那扇门,金田一耕助发现门后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尽头可以看到一间拉门半开的日式房间。

金田一耕助不快地咂了咂舌。八月二十一日晚上,那里应该是没有榻榻米的。二十八日晚上,为了筹备那场奇怪的婚礼,有人准备了那块榻榻米。虽然其他的物品都已经在二十九日早上撤走了,但因为榻榻米太沉,就直接扔在那里了。那么,当时房间里的寝具又上哪儿去了呢?

金田一耕助走进房间,用手电筒照了照四面的墙壁和拉门。不出所料,那是一间粗陋的六叠间。房间的一角上有个不到一米宽的壁柜,侧开式的柜门半开着,上层和下层都空无一物。

“不要,不要,不要!”

金田一耕助突然倒退了一步。之后,他稍稍向前屈身,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壁柜的下层。那里似乎有人,正蜷缩在壁柜下层的角落里。他身上穿着一件皱巴巴脏兮兮的夏季和服,系着一条结成狗尾草状的兵儿带[男人或小孩系用的整幅腰带。],弓着背,两手死死地握住夹在膝间的手杖,蹲在地上。

“是、是谁……谁在那里……”

对方身上只穿了一件夏季和服,除了那根手杖之外,就再没有什么可用作凶器的东西了。听到对方的声音中透着一丝畏惧,金田一耕助突然间变得强势起来。他用尽可能温柔的语调说道:“好了,请你出来吧。如果你没有加害我的意思,那么我也不会加害于你……哎?!”

听到金田一耕助的声音,男子似乎愣了一下。他扭过头,整张脸彻底暴露在手电筒的灯光中,随即眼前一阵眩晕,赶忙抬起一只手遮住脸,两只眼睛不停地眨动。弄明白对方是谁之后,金田一耕助险些笑出声来。他在黑暗中挠着鸟窝般的头发,语调彬彬有礼:“这不是成城的老师吗?您怎么会到这地方来?这里可是人称‘医院坡缢首之家’的宅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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