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直吉再度遭遇奇祸 耕助获赠铁质小匣

医院坡血案  作者:横沟正史

如今,金田一耕助早已搬离了昭和二十八年案发当时蛰居的大森松月旅馆,迁到了绿丘町一处名为绿丘庄的公寓二楼。有关这一点,想必众位读者也早已知晓了。

日本经济的高速发展,使得一切事物都改换一新,甚至就连绿丘庄这处先前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木造二层公寓,如今也改建成了钢筋混凝土的五层公寓楼,名称也改成了“绿丘高级公寓”。因为改建前金田一耕助就住在绿丘庄里,所以改建后,他自然有着优先入住的权利,再加上建造这栋公寓楼的正是风间建设,因此风间俊六便把这栋公寓楼最好的一个房间赠给了金田一耕助。在世人看来,金田一耕助的身份确实令人羡慕不已,但最近一段时间,耕助却感觉到,这位好友对自己展现出的好意,已经渐渐成为自己身上的一副重担。

昭和四十八年四月一日星期天,天空一片阴霾,但气温依旧很高,让人有了一丝初夏的感觉。在金田一耕助的房间里,管理人山崎吉江夫人正忙着为金田一耕助收拾出门远行用的行李。

“太太,行啦。其实不需要准备这么多。我也就是出去散散心罢了。”

“嗯,我知道的。但先生您这人实在太健忘了。您看好了,这里塞的是洗漱用具、毛巾和手帕之类的东西。”

“哦,谢谢。”和吉江干脆利落的态度相比,金田一耕助看起来似乎有些慵懒。吉江很清楚其中的原因,金田一耕助大概又侦破了一起疑难案件了吧。

众位读者都很清楚,每次侦破了疑难案件,金田一耕助都会感到一种无可救药的孤独感。每次破案的过程中,都会出现几名牺牲者。如果他这个堂吉诃德没有插手,想必法律的惩处铁锤就不会落到那些装模作样的绅士淑女头上了。金田一耕助一直坚信,这就是所谓的正义。

但是,成功后的金田一耕助却丝毫没有半点得意的感觉。别说得意,他对自己的厌恶感反而在不断地加深。因此,每次这种无可救药的独孤感袭上心头时,他都会自我放逐般出门旅行。此刻的他正处在如此心境之中。

耕助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山崎夫妇了。尽管这里已经从先前破烂的二层公寓变成了五层高级公寓,但他们夫妻俩依旧是这里的管理人。风间俊六希望,在做管理人的同时,吉江还能顺带照顾一下金田一耕助的生活起居。

“我差不多也该出门了。”

尽管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次耕助出门,吉江的心中都不免会有些感伤。一想起耕助至今独身一人,老来依旧无依无靠,山崎夫妇都会抛开利害关系,为他未来的生活感到担忧。

“现在是三点整,麻烦您叫辆出租车来吧。我准备去一趟上野。至于是要坐上越线、信越线还是东北线,那就得由列车的时刻表来定了。反正我这趟出门只是去散散心罢了,哈哈。”金田一耕助故意表现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但依旧无法掩饰笑声中那种干巴巴的寂寥。

“好的。”

就在吉江准备拿起电话的时候,电话铃反而先响了。吉江拿起了话筒。

“对,这里是金田一耕助事务所……嗯,但先生他正准备出门去旅行呢……您说什么?您说您是医院坡一案的相关人员,名叫本条直吉?”

金田一耕助把波士顿手提包往地上一放,使了个眼色,从吉江手里接过了话筒。吉江深深地叹了口气,往后退开一步,远离了电话。刚一听到本条直吉的名字,先前笼罩在金田一耕助全身的那种虚脱、倦怠和孤独的阴影,就如同海潮退去般变淡。此时他的眼眸中亮起了充满生气的灯火。

“嗯,我是金田一耕助……什么,您是直吉先生?失敬失敬,嗯,我也不是因为什么要事而出门旅行。我只是因为刚解决了一起案件,打算找个地方静养一段时间……嗯,您的话,那可是非常欢迎啊。那您现在人在哪儿呢?您说什么?绿丘公交车站旁的公用电话?那不是很近吗?嗯,那我等您。从正面玄关上楼,二楼走廊的最里边就是我的房间了。那就一会儿见了。”

还没等金田一耕助挂断电话,吉江的人影就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五分钟后,金田一耕助在会客室迎接了来访的本条直吉。刚一看到直吉,金田一耕助便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直吉头上缠着绷带,左腕吊挂在胸前。不光脸上贴着一个偌大的创可贴,走路时还拖着右腿,看起来似乎挺疼,精神也有些恍惚。

“您这伤是怎么弄的啊?”也难怪金田一耕助会脱口而出。

直吉用惺忪蒙的目光看了看金田一耕助,微微一笑。“我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遍体鳞伤了吧。嗯,其实我就是为了这事来找您的。”

“嗯,确实。好了,快请进吧。”金田一耕助搀着直吉在安乐椅上坐下。

直吉把右手提着的文件箱往桌上一放。“金田一先生,真是好久没见了啊。和先前相比,您似乎没什么变化啊。”

“呃,其实我也上年纪了啊。您倒是变了不少,感觉变得更有气质了呢。”

金田一耕助的话并非完全是恭维,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虽然体形变胖了一些,但直吉身上已经感受不到先前那种桀骜不驯了。虽然带着些许醉意,但此刻出现在金田一耕助眼前的是一位真挚诚实的中年绅士。也难怪,毕竟如今直吉也已经年过五旬了。

“话说,令尊近来可好?”

“您真不知道我老爸的情况吗?”

“此话怎讲?”

“自打那起案件发生之后,您不是一直都在暗中监视着我们家的一举一动吗?”

“谁跟您说我在监视你们家的?”

“我老爸。最近,听我老爸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也大吃一惊呢。说句老实话,其实我已经把老师您的事都忘了。虽然我老爸也曾苦口婆心地不断告诫我,让我留心金田一耕助此人,但我根本没把您当成问题。所以,今天我也是听从了老爸的建议才来找您的。因为我至今还在怀疑,您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说的那么厉害。”

“呃,这个嘛,本条先生,自打那起案件发生之后,我也确实一直都很关心您家的情况。毕竟在那之后,本条照相馆迅速发展,而在背后支持您家的,就是五十岚产业。所以,我一直怀疑这其中有什么问题。但我平日里也很忙,也不能成天把全副精力都灌注到您一家身上。因此,我也不大清楚令尊最近的情况。”

“我老爸已经快死了。唉,是真的,他患了直肠癌,住进了庆应医院。据医生说,他大概只剩一个星期的时间了,但我老爸根本不相信医生的话。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老爸的情况还算凑合吧。”

金田一耕助一脸受伤的表情。“那么,令尊让您来找我,到底是有什么事呢?”

“呃,在我道明来意之前,我还想问一句:关于我老爸,您到底都知道些什么呢?其实,我老爸一直都对您心怀戒备。但他并不恨您,相反还很尊敬您。他说,或许您其实早已洞察了一切,但您一直隐忍不发,什么也没说。那么,您到底都知道些什么呢?”

“哈哈,这就是所谓的英雄惜英雄了吧。呃,本条先生,或许令尊还并未将事情的真相告知过您,但您也不是傻子。您难道就从来没有感觉到令尊和五十岚产业的会长法眼弥生的关系有些不大对劲?”

“您的意思是说,我老爸勒索了法眼家的老夫人……”

“哈哈,您这可是不打自招啊。如此说来,您应该也隐隐觉察到这一点了吧?”

“这个嘛……如果说我完全没有觉察到,那是在说瞎话。确实,我也稍微感觉到有些不大对劲,毕竟法眼老夫人一直都对我老爸有求必应……但是我老爸是个精明能干的人,而我们家也是自曾祖父那一辈起就和法眼家扯上关系了。因此我老爸出面恳求,而法眼老夫人也支援了我们家不少资金。凭借那笔资金,我老爸扩展了事业,之后又连本带利地还清了那笔钱。在这一点上,我老爸向来都很注重诚信。因此第二次开口恳求时,法眼老夫人也爽快地为我们家融了资。后来,这样的事反复出现了几次,融资的金额也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因为事态越演越烈,我心里也感觉到有些奇怪,但我真的没有想过我老爸竟然会勒索法眼老夫人。”

“那么,这事您又是听谁说的呢?”

“是我老爸亲口告诉我的。”

“令尊是何时跟您提起此事的呢?”

“今天是四月一日,算来是上个月告诉我这事的。上个月的十五日,我老爸已经知道自己患病的事了,就把这当成了遗言。不过,您知道我老爸是以什么把柄来要挟勒索法眼老夫人的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我也有过一些猜测。”

“那就说说您的猜测吧?”

“想来应该是老照片的干板之类的东西吧?”

直吉盯着金田一耕助看了一阵,之后便彻底放弃般长舒一口气,打开先前放到桌上的文件箱,拿出一只长二十厘米,宽十五厘米,高八厘米左右的旧铁匣。“金田一先生,那东西就装在这只匣子里。”

“您这么说的意思是……”

“据说,这只匣子一共有两把钥匙。我老爸手上之前也有一把钥匙,但他早就扔了,如今就只剩下法眼老夫人手里的那把了。而我老爸交代我的,就是让我在他死后第二个月的忌日到田园调布的法眼家去一趟,当着少奶奶由香利的面,把这只匣子还给法眼老夫人,然后再让法眼家无偿地把法眼弥生名下的一半股票转划到本条家名下。”

“您有没有看过这只匣子里装的东西呢?”

“金田一先生,您先检查一下这只匣子吧。”

金田一耕助把匣子拿到面前,仔细检查了一下。匣子牢牢地上着锁。

“我老爸并不希望我重蹈他的覆辙。您对犯罪行为了解很深,想必您也知道,所谓的恐吓者,其实时刻伴随着生命危险。”

“嗯,是这样的。”

“我老爸说,虽然对方不是那样的人,想来应该也不会做出什么违法的事,但即便如此,他的后半生也始终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危险。所以,他不希望我再走他的老路。而如果这笔交易能够成功,我也就不必再做他曾经做过的那些危险的事了。”

“那么,您应该也打算按照令尊说的去做吧?”

“嗯。”

“那您为什么又来找我呢?刚才您好像说过,这似乎也是令尊的建议?”

突然间,直吉露出一脸要哭的表情,感觉就像是在紧咬牙关,拼命抑制着心中涌起的战栗。金田一耕助睁大眼睛,不由得喘起了粗气。“本条先生,您的这伤……”

“金田一先生!”直吉高声叫嚷了一声,之后就重重地坐到椅子里,一脸像哭又像笑的表情。之后,他把头扭向一边,如同着了魔一般讲述起来:“我似乎被人盯上了,有人想要我的命。听到一个年过五十、两鬓斑白的人说这样的话,想必您也会觉得好笑。刚开始的时候,我老爸也觉得这事挺可笑的。但类似的事情接连发生了两次之后,我老爸开始认真起来了。想了许久之后,他昨天突然跟我说,让我来找金田一先生您,把一切都跟您说清楚。您很清楚我老爸曾经恐吓过他人,所以他让我把所有的事情都照实和您说一遍,然后再请您帮忙出出主意。他跟我详细地讲述了有关您的事,虽然当时我还有些半信半疑,但现在看来,您确实是像我老爸说的那样。我不说请您救救我之类的话。凡事都是有了第一次,就还有第二次、第三次。话说三遍,方显真心。如果我说父债子还,或许您会笑我太古板,但如今,我已经不再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很重了。只不过,如果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希望您能为我复仇,报复一下那个下手害我的人。”

“如此说来,本条直吉先后遭到过两次袭击?”等等力前警部用试探的目光盯着金田一耕助。

“应该是的。第一次是在户外,第二次则是在本条会馆。我曾经到本条直吉说的他遭人袭击的两处地方去过,询问过一些情况,直吉所说的话似乎是真的。在讲述有关遇袭的情况之前,我还是先跟您讲述一下有关本条家的情况吧。”金田一耕助翻开笔记本,“本条家地处经堂赤堤。昭和四十年前后,本条家购入了一处原属日本一流大公司要员的居所,对该居所加以翻修,整座宅邸极为豪华富丽。常住的人有本条德兵卫、德兵卫的独生子直吉,还有直吉的妻子文子。文子是德兵卫看中的儿媳妇,不但气质不错,还是贤妻良母。文子娘家也是本条家的同行,而直吉和文子两人是在案件发生的昭和二十八年年底结的婚。”

“这些情况,你都提前调查好了吗?”

“嗯,这些情况都是我当时调查到的。毕竟发生了那起案件之后,直吉整个人都变了,引起了我的好奇。换作是案件发生前的直吉,大概早已蹲了一两次警局了吧。直吉先前一直很看不起他老爸,觉得德兵卫是个不懂灵活处事的老古板,而直吉自己则整天沉浸在走私和赌博这类违法的勾当中。自打那起案件发生之后,他也变得乖巧老实起来,对德兵卫说的话唯命是从。为了弄清楚其间的经过,我曾经秘密展开过一些调查工作。”

“呃,这可真是惭愧啊。我虽然是那起案件的调查主任,却从未想到这些事呢。”

“这个嘛,毕竟您也不能整天只管那起案子,其他的什么都不管啊。何况战后初期是大案奇案频发的时期。而这些事对我来说,感觉就像是在打发闲暇时间一样。”金田一耕助安慰道,“好了,咱们还是继续聊有关本条家的事吧。直吉和文子膝下有一子一女,分别是昭和二十九年生的德彦和三十一年生的直子。这两个子女中,值得注意的是长子德彦。德彦今年从私立高中毕业,念了私立大学的艺术科,以摄影为专业。据说德彦品学兼优,算是个好青年呢。”

“金田一先生,你甚至连这些都查清了?”

“嗯,我确实算是个执着纠缠的人。”金田一耕助露齿一笑,“话说,那起人头风铃杀人案是在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二十日晚上发现的吧?那天正好是法眼弥生女士的外孙女由香利和五十岚家的孙子阿滋结婚的日子,婚礼之后,两人当晚便乘坐美国的军用飞机去了洛杉矶。第二年,夫妻俩在洛杉矶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铁也。铁也这个名字,是‘铁马’的‘铁’和‘琢也’的‘也’凑成的,所以想来应该是弥生女士定的。算起来,铁也和先前提到的德彦出生在同一年。铁也生在洛杉矶、长在洛杉矶,到了学龄之后,他跟着父母回到了日本,暂时在日本的小学念了几年书。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又跟着父母离开了日本,去了西德的杜塞尔多夫。对于这座城市,您应该也有所耳闻吧?在西德,它可是各国商社竞争激烈的一座都市啊。弥生女士似乎是把由香利看作继承人,一直在锻炼她。如今,五十岚产业在洛杉矶和杜塞尔多夫似乎都开设了分社。到了上初中的时候,铁也又跟着父母回到日本。刚才我之所以说德彦此人值得关注,原因就在于我听直吉说,德彦和铁也两人当时念的是同一所初中,而且关系还很不错。初三时,德彦和铁也都在学校的足球部,当时主将是铁也,而副主将就是德彦。因此,直吉也时常能见到铁也。值得一提的是铁也的父亲法眼滋,此人当年是由香利招进家里的夫婿,在本条会馆担任要职,所以也时常会出现。毕竟本条会馆和位于茅场町的五十岚产业的综合本社不同,感觉气氛要奢华许多,年轻的铁也也经常会去本条会馆。因此,直吉在本条会馆也时常有机会遇到铁也。前不久,我听直吉说,虽然铁也也算得上是个不错的好青年,但今年春天,他接连参加了三所大学的入学考试,却都没考上,只得继续补习。直吉还说,因为铁也报考的三所大学都是难度最大的学校,所以参加补习也是迫不得已的事。”

金田一耕助的讲述刚一停顿,等等力前警部便立刻插嘴说道:“金田一先生,如此说来,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吧?恐吓者的孙子和被恐吓者的曾外孙念的是同一所高中,而且两人还是好友,是吧?”

“是这样的。这也算是一段奇妙的缘分呢……”

“法眼弥生女士那边的情况又怎么样呢?算起来,她如今大概也已经八十了吧……”

“今年她应该有八十二三了。虽然依旧担任五十岚产业会长的职务,但据说最近两三年里,她几乎谁都不见,因此目前她的外孙女由香利暂时担任代理会长。或许是自小便受到弥生女士熏陶培养的缘故,由香利小姐经营得也很得当。”

“那么,社长又由谁来担任呢?”

“由香利小姐的丈夫阿滋。不过,他们两口子之间的关系完全就是世人说的阴盛阳衰。”

“对了,你提到的那个叫兵头房太郎的毛头小子又怎样了呢?”

“哦,那小子嘛。”金田一耕助一笑,“说起来,那小子如今也已经是四十二三的年纪了呢。大概十年前吧,那小子说他不想再在照相馆里干了,辞掉了本条会馆的职务,跑去做摄影家了。最近热卖的杂志上,不是时常会刊登一些女性的裸照吗?其中部分照片就是那小子拍的。只不过,据说那小子至今还时常出入本条会馆。”

“如此一来,演员大致都到齐了啊。那你就给我说说本条直吉两次遇袭的前后经过吧?”

“好的。第一次是上个月的十七日,也就是德兵卫留下遗言的两天后。对了,刚才我忘了说了,留下遗言并将那只铁匣子交给直吉后的第二天,德兵卫就住进庆应医院了。”

“你难道不觉得他刻意避开法眼医院的行为似乎有什么深意吗?”

“其实直吉也曾说过,近来他老爸对食物之类的东西似乎很敏感。或许德兵卫觉得,如果死于直肠癌那倒也罢了,但他不愿意死在他人手里。”

“这话倒也没错。那么,三月十七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最近,直吉找了个情妇,据说就住在成城。我也曾去那里调查过,发现那地方是一处下坡地段,街道的右侧有许多建在大谷石上的住宅,左侧则是一处坡度很大的断崖,下边是一家电影公司的摄影棚。近来,人们在断崖上边花了不少功夫,沿街建造了一排气派的宅子,而直吉的情妇就住在那些宅子中的一座。说到那条街道,一般的小型汽车能够通行,但换作大型车辆就不行了。直吉有辆林肯,虽然也配有专职司机,但因为对方是最近才结识的情妇,所以直吉不希望这事被其他人知道。再加上那地方道路狭窄,所以直吉一般都是乘坐小田急电铁到成城站,再步行过去。从今年二月起,直吉每个星期六晚上都会去情妇家一趟,每次都九点进门,十一点出门。好了,接下来就说到他遇袭的三月十七日了。当天晚上九点不到,直吉走到那条街上时……对了,刚才我忘了说了,那条街稍稍有些弯曲,长度约莫二百米,下坡之后就是一条大路,街上亮着两盏路灯,所以夜里也恍如白昼。直吉走在那条狭窄的街道上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他无意间扭头一看,只见一辆摩托车正全速冲来,而目标似乎就是他……这是直吉的原话。当时直吉立刻觉察到了自身的危险。那地方恰巧是一处住户分散的地方,左侧是险峻的山崖,崖上长满了灌木和杂草,路边围着低矮的栅栏,栅栏间拉着铁丝网。当时直吉拼命越过铁丝网,一路滑到崖下。他蜷身在那里听了一阵,只听轰鸣声沿着坡道而下,岔到大路上,之后便渐渐远去了。”

“也就是说,那个驾驶摩托车的人是想撞死直吉?”

“直吉本人就是这么说的。”

“但是,金田一先生,这种事几乎是不可能的啊。四轮车辆姑且不论,两轮车的稳定性是很差的。不信你可以找辆两轮车来,全速撞击一下障碍物试试。最后被撞飞的肯定是自己,运气不好还会把脖颈弄折呢。”

“我也和直吉说过这些,但直吉完全听不进去。他说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躬身骑在摩托车上的男子身上的杀气呢。”

“那男子的长相呢?我记得你说那条街上亮着两盏路灯,光线明亮,是吧?”

“因为事出突然,对方又戴着头盔和一副偌大的防风眼镜,所以直吉也没能看清。他的记忆也很模糊,只记得对方一身普通的暴走族衣装,上身皮夹克下身皮裤,似乎还穿着长靴。”

“那么,身高和体形呢?”

“这些直吉就完全不记得了。他只说对方躬着背,全身上下迸发出杀气。而当时的情况也确实如此。这个月的二日,我曾经到他说的这处现场去看过,发现他滑落山崖的地方旁边就有一户人家,住的似乎是一名画家。那名画家每星期六晚上八点到九点都会观看电视里播放的推理电影。那天晚上,画家看完电影,电视上开始播广告。画家刚一关掉电视,就听到屋外先是传来一阵剧烈的轰鸣声,之后又是一阵哀号。画家和妻子出门一看,发现哀号是从山崖下边传来的。幸好画家家里备有绳索,夫妻俩把绳索扔下山崖,之后就拽上来一位年约五旬的绅士。绅士向画家夫妻郑重地道了谢,之后就一瘸一拐地向成城站走去。但从模样来看,感觉绅士似乎还心有余悸、惊魂未定。那位画家就是这样对我讲述的。而站在直吉的角度看,不久前才听他老爸说了一番可怕的话,之后立刻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心中自然会感到害怕,也再没有心思去找女人,当晚就坐小田急回去了。或许是心理作用吧,当时他扭到了脚,之后他就一直一瘸一拐的,甚至还让我看了他腿上的擦伤痕迹。”

“那么,他的那个情妇呢?”

“我也去找过那女人,结果却被她劈头盖脸地骂走了。那女人在赤坂的夜总会上班,两人只是约定,只有星期六的晚上才做直吉的女人。也就是说,那女人其实就是一个‘星期六情妇’。因为自那之后,直吉就再没有出现过,也没有联系过夜总会那边,所以那女人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直吉本人则说,经过那次的事件,他就彻底害怕了,再也不敢到那边去了,还说最近他准备找个机会和那女人谈谈,和她彻底分手。直吉如今似乎已经彻底相信了那句‘恐吓者时常都冒着生命危险’,成为被害妄想狂了。”

“照这么说,那女人本身没有什么问题?”

“嗯。只不过以防万一,还是请您稍微调查一下吧。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那女人身边是否有骑摩托车的男子,还有就是对方是否有杀害直吉的动机。”

“好的。那么那女人的名字、地址和工作的夜总会在哪儿呢?”

金田一耕助对着笔记本念了一遍,等等力前警部赶紧记录下来。

“好了,接下来我就来说说第二起案件吧。虽然第一起案件也可以说是直吉自己疑心生暗鬼,但第二起案件就纯粹是有人在暗中捣鬼了。第二起案件发生的地点就在本条会馆的最上层——九楼的套房里。我也到那套房里看过,发现那套房通向走廊的房门是朝里开的。进去就是西式风格的房间,里边的空间足够两三个人围着桌子喝个茶什么的,而且还放着电视机。从房门的右侧迈上二十厘米高的地板后就是一间日式房间,足够容纳五六个人围着桌子用餐。另外一边则是一间带壁龛和壁柜的八叠大的日式房间,还备有浴室和卫生间。也就是说,本条会馆的一楼到七楼都是婚礼会场和宴会厅、新郎新娘和双方亲属的休息室,还有出租给新娘的更衣化妆室,以及摄影室、大食堂等,这些地方都包围在一种奢华富贵的气氛之中,八楼和九楼则是宾馆,走廊极为安静。大宴宾朋之后,有些新婚夫妇会选择立刻动身去度蜜月,而有些夫妇则会选择先在东京过一夜,之后再起程。八楼九楼的宾馆就是为后者准备的,但据说也会接纳一些与婚礼无关的普通旅客。”

“原来如此。这生意倒是做得不错呢。”

“毕竟,设计经营本条会馆的人可是德兵卫啊。只不过,刚才我和您提起的套房虽然位于宾馆的一角,但它并不对外出租,而是专门给本条一家人休息用的。因此,德兵卫病倒之后,套房就基本成为直吉的专属房间了。尽管总务室在一楼,直吉自己也在一楼办公,但在休息时抽根烟,或者和熟客一起进餐时,再或者是宾馆满员,不得已提供给一些客人时……”

“再或者,是直吉带女人过去的时候……”

“哈哈,您可真是犀利敏锐啊。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了。”

“你的意思是说……”

“本条直吉虽然是个顾家的人,但在如今,五十岁左右也正是男子性欲旺盛的年纪。正如您说的那样,直吉也时常会把成城那女人带到套房去。上个月二十六日星期日的晚八点,第二起案件便发生了。”

“然后呢?”

“当晚八点,直吉正在一楼的总务室里。当时,馆内专用的呼叫器响了起来。一看呼叫器的小灯,直吉发现呼叫的来源是那套房。令他感到惊讶的是,那天的那个时间里,套房里应该没人才对。但以防万一,他还是拿起话筒。只听话筒里传来一个甜腻低沉的女声:‘你快来呀,还要让人家等多久……’”

“莫非这是个陷阱?”

“您说的一点没错。放下话筒后,直吉便立刻飞奔上了九楼。虽说一楼到九楼距离很远,但乘坐电梯,也是转瞬的事。据说当时套房的房门上着锁。直吉打开门锁,向里推开房门后,便一个箭步向房间的左边冲去,而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有人叫他的声音。叫他的只是一个恰巧路过的服务生罢了,其实也没什么要事。直吉当时穿着一套黑色洋装,背上粘着一条尼龙带。服务生就是为了提醒这一点,才叫住他的。直吉刚一停步,立刻就有件重物从他头上落下,擦过他的头部左侧和左脸颊落到地上,发出了沉重的声响……”

“是什么东西?”

“南部风铃。就是用模子铸造出来的那种大家伙。当时,直吉也让我看了一下那东西……”

“是凶手弄到套房里去的吗?”

“不。据说德兵卫本来就很喜欢风铃,所以套房里先前就挂着几只。”

“照这么说,如果当时那服务生没有叫住直吉,估计那风铃就直接砸到直吉的头上了,是吗?”

“我去见那服务生的时候,他吓得脸色苍白、全身发颤,说当时要是那东西直直地砸到直吉头上……之后我也确认过,那机关其实很简单,就是用绳索和剃刀组合成的。只要有人从门外推门,剃刀就会在一瞬间切断绳索。在听说那只又大又沉的南部风铃落到地上发出闷响的时候,我自己也吓得全身发凉呢。”

“金田一先生,凶手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呢?”

“不知道。我也是一头雾水。”

“摩托车的事也好,风铃的事也好,你不感觉这一切都有些类似最近时兴的那些推理小说的情节吗?”

“警部,您也这么认为吗?”

“是啊。所以说,这会不会是哪个狂热的推理小说爱好者干的呢?”

“那么,动机呢?”

“推理小说中经常会有一个套路,就是凶手假装自己也是受害人之一,暗中动手杀人……”

“赌上铁匣子和一百万元吗?”

“金田一先生,此话怎讲?”

“这个嘛,警部。”金田一耕助从桌上探出身,“本条直吉跟我说:‘金田一先生也并非万能。不管是老爸还是我,都根本想不出凶手这样做的动机,所以也就彻底没办法了。而金田一先生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的。当然了,如果您能在我遇害前想到凶手和动机,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如果无法做到这一点,希望您在我遇害后能替我报仇。在我被杀之后,您可以设法打开匣子,调查一下里面的东西。如果能从中发现什么指明凶手和动机的物品,那么请您务必亲手揪出凶手。当然了,我自己也会日夜防备的,但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之后他递给我那只铁匣子和一百张崭新的万元大钞,说是给我的调查费。所以说,他并非在和我开愚人节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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