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关根美穗决意冒险 法眼弥生恼于心疾

医院坡血案  作者:横沟正史

法眼铁也身后左侧敏捷地伸出一只手,从凌乱不堪的桌上拿起一本书。铁也的神经不算迟钝。念高中的时候,他还是足球部的队长,反应神经应该比别人敏锐。尽管如此,他还是被身后的人悄悄地拿走了桌上的书,除了对方动作隐秘,同时也有铁也正全神贯注地抄写摊开在桌上的书里文章的缘故。

但是,在那条裹在羊毛衫长袖里的手臂再次伸来,想拿起摊开在桌上的书之前,铁也早已啪地合起了那本书,把圆珠笔夹到笔记本中,硬把本子和笔塞进了紧绷的牛仔裤裤兜里。即便不回头,铁也也能从那件羊毛衫的颜色和编织手法猜出身后站的女子究竟是谁。他不满地伸开包裹在牛仔裤里的双腿,把身体沉沉地放到椅子里。尽管他依旧没有转过头,脸上却充溢着愤怒、惊异和屈辱。

关根美穗左手拿着她最先拿走的那本书,右手则拿起了铁也刚刚合上的那本书。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而有话想问的表情。书桌上堆积着另外五册同样大小的书本。看到印在那些书封底上的文字,美穗的表情变得越发严肃,似乎随时都可能会忍不住问出口来。她轻轻地把手里的两本书放回桌上,突然伸出右手,想要抽出那本被铁也塞进裤兜里的小册子。铁也推开了她的手,承载着铁也的那把椅子也与地板摩擦发出了吱呀声。

“嘘。”

“安静点。”

听到椅子发出吱呀声后,周围响起了一阵低低的斥责声。铁也脸上的怒色越发加重,一张脸涨得通红。正因为这里是最需要安静的图书馆阅览室,铁也和美穗才会在发生争执时依旧默不作声。

四月八日,虽然期末考试已经结束,入学考试的成绩也已经公布,但日本的年轻一代似乎都很好学。尽管阅览室里还有一些座位空着,但由于是星期日下午,阅览室的人也算得上很多了。不过,借出去的书里小说还是要比学习参考书多得多。

铁也愤然起身,把借的七本书还给借书员,便离开了图书馆。他十八岁,身高已经很高了,估计有一米八出头。肩宽膀圆,体重应该也超过了七十五公斤。紧紧包裹在牛仔裤里的臀部仿佛完全塞满了裤腰,大步走动时,臀部甚至还会不住地晃动。

而紧跟在他身后的关根美穗也算不上体形娇小,她的身高大致有一米六四或者六五。尽管如此,她仍旧比铁也矮上一头还多。脚步匆忙的时候,螺旋裙的裙摆不住晃动,曳动着梦幻情调的罩衫外的那件粗针脚的开襟毛衫。美穗的年纪和铁也大致相仿,长发披肩,脸上的肌肤呈现出小麦色,眉清目秀。

图书馆外是一座公园。或许是因为今天是今年春天第一个晴朗的星期日,公园里到处都是带着家人来游玩的游客。

美穗快步追上铁也,右手钻到对方的左肘肘弯里。“铁也,等一下啊。你真的生气了?”

铁也确实很生气。不,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困惑。但即便如此,他似乎也不大忍心彻底甩脱少女的手。

“铁也,你倒是说句话啊?你真的生气了?”

“当然生气了。你居然对我做出这种跟间谍一样的事来……”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铁也还是从牛仔裤的前兜里抽出手,向着少女的手伸去。少女立刻明白了铁也的意思,伸直了插在铁也肘弯里的手,掌心对掌心,五指相扣,和铁也的手握到了一起。美穗的脸上泛起了幸福的红晕,她微微偏过头,靠到了少年的肩上。铁也的头发似乎是自然卷,脖颈处的头发帅气地卷曲着。

铁也和美穗青梅竹马。先前也曾说过,铁也念小学的时候,曾和父母一起到西德的杜塞尔多夫住过四年,当时,美穗和她的父母也在那里。在西德的日本人小学里,两人也在一起。美穗的父亲关根健造是位外交官,因为工作的关系,美穗出生在美国。年龄相仿,生于美国,再加上能够随心所欲地用英语表达自己,导致两人迅速变得熟络起来。

美穗的父母至今依旧住在国外,美穗因为上学被送回日本,但先前美穗就借住在铁也的父母——滋和由香利夫妇家里。回到日本之后,美穗住到了居住在青山的祖父母家。美穗的祖父关根玄龙是一位有名的雕刻家,以脾气古怪而闻名,但是这样的人往往都会溺爱孙辈。美穗还有一个住在吉祥寺名为龙一郎的伯父,但这位在私立大学任教的伯父却是个古板乏味之人,而眼镜度数很深的伯母几久子,则是一个只关注传闻的、彻头彻尾的教育式母亲。在美穗的眼里,伯父和伯母膝下的一男一女两名堂兄妹,都是不折不扣的伪善者。

因此,美穗时常跑到位于田园调布的法眼家。对美穗来说,唯一的知己就是由香利了。由香利并非一名普通的主妇。她不但担任着五十岚产业的代理会长、财团法人法眼医院理事长外祖母弥生的秘书,同时还代理了年迈外祖母的职务。尽管由香利经常不在家中,但只要美穗打来电话,她都会尽可能挤出时间陪美穗聊天散心。

在世人口中,由香利完全就是一个比外祖母弥生还要厉害的角色。但在美穗看来,由香利是彬彬有礼、为人着想的温柔伯母。待在家里时,由香利伯母是挂念丈夫的主妇,而美穗心中有烦恼时,她也总能为美穗提出一些得当的建议。

因为居住地不同,念中学时,铁也和美穗两人不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但因为美穗几乎把由香利当成了母亲,所以即便回到东京,两人也依旧延续着在杜塞尔多夫时建立起的关系。铁也也会不时到美穗居住的青山去拜访,每次过去,玄龙夫妇都会大喜欢迎。铁也性格落落大方、不拘小节,如今这样的性格已经很少见了。而且,尽管别人都说铁也是个读书人,但铁也丝毫没有读书人的那种狂傲,这一点也让人觉得很难得。

“对了,铁也将来想做些什么呢?”一次,美穗的祖父玄龙开口问道。虽然玄龙已经年过七旬,满头银发,一脸白须,但皮肤却晒得黝黑,身体也有如年轻人一般健壮。

“爷爷,您这么问,他会觉得很困扰啦。因为他奶奶希望他做医生,将来继承法眼医院,而伯父则希望他学经济,继承五十岚产业。”

“两边说的都有道理。那么,他妈妈希望他学什么呢?”

“伯母是个明白道理的人,说是让他选择自己喜欢的道路。只要不比其他人做得差,那就随他选择。”

“嗯,那位太太倒是很理解自己的孩子。在这一点上,几久子和那位太太完全不同呢。”

玄龙老人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苦涩。如前所述,几久子就是玄龙长子龙一郎的妻子。

“话说,铁也自己的想法又如何呢?你究竟是想做医生,还是想做实业家呢?你是个罕见的人才,所以不管做哪一种,对你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啊。”

“话不是这么说啦,爷爷。他有他自己的想法,所以才会烦恼啊。”

“哦?那么,铁也自己希望做什么呢?”

“歌剧歌手。”

“净胡说,美穗你这家伙。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而且我根本一点自信都没有,怎么可能会想做歌剧歌手?”

“呵呵,歌剧歌手啊。那么铁也又想唱什么呢?男高音,男中音,还是男低音?”

“嗯,他应该是男低音吧。”

“我说,美穗。”这时候,美穗的祖母系子插了一句嘴,“虽然我也不是很懂歌剧,不过男低音出场的机会应该不多吧?有没有哪部歌剧里是让男低音来做主角的啊?”

“当然有,《费加罗的婚礼》就是嘛。除了这部,还有不少其他以男低音做主角的歌剧,所以奶奶您就别担心啦。”

“是啊。铁也也不是什么奶油小生,或许男低音这样的角色挺适合他的呢。”

“哼,爷爷您竟然说出这么失礼的话来,真是招人厌呢。”

“干吗,我哪句话又惹人厌了啊?我这可是在夸奖他呢。难道说,美穗你更喜欢那些油头粉面的奶油小生不成?”

“爷爷您可真坏,人家再不要搭理您了!”

“不过,爷爷,奶奶。”铁也插嘴说道,“美穗她一直都想做个钢琴家。你们二位不如就满足一下她的这个心愿吧?”

“铁也你觉得她有这个才能吗?”

“我还太年轻,不大清楚她是否有这样的才能,但我妈一直都夸奖她钢琴弹得好呢。我妈还是挺懂音乐的。”

“可是,铁也,要学钢琴的话,那她可就不能再念日本的学校,而必须到海外留学才行啊。”

“那又何妨?美穗她已经习惯海外的生活了。不过,伯父伯母的心愿又是怎样的呢?”

“他们两口子才不爱管这闲事呢,凡事都让美穗她自己决定。只不过,美穗的奶奶倒是希望美穗早点嫁人,早些抱上曾孙呢。当然了,这一点同样也是我的心愿……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些老人也不希望阻碍年轻人的梦想。歌剧歌手和钢琴家,倒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的一对呢。哈哈。”玄龙老人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一幕发生在去年秋天,那时或许是自己最幸福的时刻吧。此时的铁也心里涌起了深深的悲哀和炽热的愤怒。

掌心相对,十指相扣,也不知是谁挑的头,铁也和美穗两人向着人影稀少的公园角落走去。

“喂,美穗。”铁也喉咙里突然发出了干涸嘶哑的声音。

“怎么?”美穗把头靠在铁也肩上,嗲声说道。此时的她,还没有发现铁也的声调已经发生了改变。

“如果我要带你去宾馆,你会去吗?”

美穗一惊,把头从铁也肩上挪开,但她并没有放开那只牵着铁也的手。美穗用严肃的目光看着身边比自己高出一头的男子的侧脸,发现男子的表情甚至比自己还严肃。她再次把头靠到对方的肩膀上,在与对方相扣的手指上加重了力度。

“好啊,如果你希望我跟你去的话。”

“你嘴上这么说,实际上是不是已经和其他男人去过宾馆了?”

“你这话可真够难听的,我可是处女啊。”

“哈哈,这年头,还有人会以此为荣吗?”

“你才是……”

美穗的话刚说到一半,“罢了。你也不是那种人。不过,铁也,你怎么会变了这么多?现在的你,感觉完全不是去年的你了。”

“人嘛,自然是会变的。我连考了三所学校,最后全都落榜了。我跟你是不一样的。”

“你撒谎。”

“我撒谎?我哪儿撒谎了?”

“就算落榜了,人也是不会变的。你大概是因为人变了,才会落榜的吧?”

“谁说的?”

“我说的。自打今年二月初,你整个人都变了。不光在约会时放我鸽子,偶尔见到你,你也不敢正面看我。还有,你那胡子是怎么回事?”

“留胡子可是年轻的特权啊。”

“也许吧。但你报考的三所学校可都是比较传统古板的学校。想要提高面试官对你的印象分,即便是留胡子的人,也必须要特意剃掉啊。而你却……”说到这里,美穗憾恨地止住了。

从二月起,铁也就开始留胡子,如今已经留得很长了。长长的鬓角和颚须汇到了一起,唇须也是又粗又浓。铁也是个体毛旺盛的人。

“铁也,二月初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就告诉我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如果你要我保守秘密,就算是伯母,我也不会说的。”

“我妈?”铁也条件反射般地回过头,脸上的复杂阴影展现出了他内心的矛盾,“我妈委托你什么事了吗?哦,我知道了。我妈委托你来查探我吧?”

“你怎么这么说话?伯母她自然会担心你。过去你可是个乖孩子,但从二月份开始,你却彻底变了个人。青山的祖父可是很尊重你家的,说是看到孩子之后,就可以判断其父母。之前你一直很爱伯父,也很尊敬伯母。可如今的你,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了。”

铁也沉默了一阵。“你怎么知道今天我在这儿的?你是不是跟踪了我?”

“跟踪?你能不能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那好,你来说说看,你怎么知道今天我在这儿的?”

“这个嘛,铁也。”美穗换用稍稍严肃的语调说道,“如今最爱你,最为你担心的人,恐怕就是伯母了吧?然后就是我。所以……这或许就是所谓的爱情的第六感。”

“你这是多管闲事。拜托,你能不能少管我的事?我自己的问题,我自己会解决,不劳烦其他人。”

“刚才你说是你的‘问题’。照这么说,确实存在什么问题啊。而且,这还是一个让你的性格彻底发生改变的大问题。而解决这问题的办法,就写在刚才的那七本书里。”

“什么嘛。”

“好了,你冷静点。被我抢走书的时候,你全身僵硬、惊慌失措。我呢,铁也,不只是我,心里深爱着他人的女子,是具有高度的间谍精神的。在我动手抢你的书之前,其实我已经站在你身后观察了一阵,而你当时在心无旁骛地忙着抄写书里的内容。”

“你知道我在抄写什么内容吗?”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你抄写的是什么。因为你整个人几乎就扑在笔记本上。另外,那应该是一份报纸的缩印本吧?说句实话,我的眼睛有些近视。在那样的距离下,我是看不清缩印本上的字的。”

美穗很自然地把铁也带到公园角落的长椅旁,挽起裙角,坐到长椅上。手指和美穗相扣的铁也也被拽着坐下了。美穗掌握了地利。这地方根本就不必担心其他人偷听。

实际上,铁也很想甩脱美穗的手逃走。他很清楚,美穗冰雪聪明。尽管眼睛有些近视,而且当时铁也抄写的是报纸的缩印本,但美穗绝不可能没有看清社会版头条新闻上那偌大的字。

“铁也。”美穗把头靠在铁也宽阔的肩膀上,说出了铁也最为惧怕的话,“今天你借走的七本书,就是从昭和二十二年到二十八年的《每朝新闻》的缩印本吧?你仔细记笔记的,是二十八年那本缩印本吧?我也说过,我的眼睛有些近视,所以没看清你当时到底在记录些什么内容。但是……”美穗稍稍顿了顿,“我却知道,昭和二十八年,那处和你们家有关的宅子里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但那些事应该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吧?那些事全都发生在你出生之前,应该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啊。”

“美穗,你是不是还准备去向我妈告状,说我今天调查了昭和二十二年到二十八年的报纸缩印本?”

“不能说吗?”

“不能,当然不能。你这辈子都绝不能说。”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说了。铁也,你可千万别误会,我并不是受伯母所托来监视你的。所以说,你知道些什么不知道什么,我没有义务一一向伯母报告。”

“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不过,美穗。”

“什么?”

“抱歉,我要岔开一下你的话题。我有句话要问你。”

“什么话?”

“我记得你的志愿是古典音乐,那,你有没有看过电视里播的歌谣节目呢?”

“当然看过啊。我每次都会守在电视机旁,观看除夕的红白歌会啊。”

“既然如此,那你知不知道一支叫海盗的乐队?”

“当然知道,那可是一支超一流的乐队。你问这事干吗?”

“你知道吗?那支乐队的领队是一个叫佐川哲也的人。”

“对。念高中的时候,我的一个朋友,当然是女性朋友啦,她就特别喜欢佐川哲也,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佐川哲也的一只眼睛不是蒙着眼罩嘛,我那朋友还说那就是佐川的魅力所在呢。不过,你问佐川哲也的事干吗?”

“我很关心佐川哲也的情况。不,应该说佐川哲也似乎也很关心我的事。我想查明其中的原因。”

“你怎么会知道他很关心你?”

“这件事阿德也很清楚,所以我也不必瞒着你。”

铁也所说的“阿德”,指的就是本条德彦。之前,在铁也的介绍下,美穗也认识了德彦。

“佐川哲也经常会把车停到我们学校的正门口,感觉似乎是在找什么人。可问题在于佐川哲也曾经上过电视,所以大家都认识他。后来,我的朋友还去找他要了签名。当时佐川哲也就问我那朋友,说这学校里是不是有个名叫法眼铁也的足球选手,还说如果认识我,希望能带我去见一见他。之后,我那朋友就拽着我去见了他。见到我之后,佐川哲也就直盯着我的脸看,问我是不是法眼铁也,还说他是我的球迷,早就希望能有机会见见我了,期待我今后的活跃表现。后来这样的事时常发生,所以我心里也开始犯嘀咕。”

“铁也,他是不是对你抱有什么敌意?”

“不,我觉得不是。正好相反,他似乎还对我抱有着好感。可你不觉得奇怪吗?我和他素不相识,他却对我表现出了如此大的兴趣。我觉得他并非是个单纯的球迷。”

“铁也,这件事和你近来性格的变化是否存在什么关系呢?”

“我倒没觉得自己变了。你难道不觉得心里发毛吗?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居然会整天缠着我不放。”

“好吧。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我直接去会会他好了,问他干吗对铁也你这么感兴趣。”

“会会他?怎么会?难不成,你还要冲到电视台去?”

“这倒也是个办法,不过我还有更好的办法。我要到K.K.K.夜总会的后台去一趟。”

“K.K.K.夜总会?那是什么?”

“哎?铁也你还不知道吗?据说那家夜总会如今可是整个东京超一流夜总会呢。海盗乐队就专属于那家夜总会,佐川哲也当年也是从那里起家,最后上了电视。”

“哦,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呢。”

“呵呵,刚才我不是说过,我的一个朋友是佐川哲也的拥趸嘛。那女孩叫町田启子,父亲是一家生意兴隆的私人诊所的医生,所以她平日里手上有不少零花钱。刚开始的时候,她也就是跑到电视台门口去等佐川哲也。只不过佐川身上有种中年男子的魅力,所以拥趸中有不少年轻女孩。之后,阿启就用她手里丰厚的资金,开始到夜总会去见佐川了。作为高中生,她算是早熟的了。虽然后来我和她没有念同一所大学,不过只要我开口,她应该会帮我的。”

“佐川他有妻子吗?”

“还没有,目前还单身。正因为如此,那些女孩才会如此热衷于他啊。据说他可是个花花公子呢。”

美穗咯咯一笑,感觉就像是在强调这就是那些女孩的目的一样。就在这一瞬间,铁也突然愤然从长椅上站起身。

“算了,你别去找你朋友了。我不希望你这么做。”

“哎?为什么啊?”

“还问我为什么……”铁也似乎有些畏缩,但立刻便改用悔恨的语气说道,“让你这么做的话,我可就没脸去见你青山的祖父祖母了,他们可不会答应让你出入夜总会的。那个阿启,就让她自生自灭好了。你可别再和她继续来往了。”

“哎?为什么?你刚才不是还邀约我去宾馆的吗?还说如今这年头,处女什么的根本就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啊。”

“我跟你开玩笑呢。听好,你就再别插手这问题了。我自己的问题我自己会解决。你要是敢多管闲事,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铁也大步流星地迈出了脚步。美穗赶忙追上铁也,拽住了他。“铁也,你不会是想丢下我不管吧?你就不能送我回家吗?”

“我倒是想送你,可我不能送,你自己回去吧。但我再声明一遍,如果我听人说你跑到夜总会去,那今后你就休想再见到我了。”

铁也快步走回图书馆,从锁柜里取出头盔戴上,之后打开停在图书馆正面玄关旁停车场上的摩托车的车锁,骑了上去。美穗吃了一惊,赶忙跑到铁也身旁。“铁也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疯了?你还想当个暴走族啊?”

“嗯,暴走族就暴走族。让路。你还不让路?你要不让路,当心我把你撞飞。”

美穗哀叫一声,往后一闪,载着铁也的摩托车便立刻飞也似的冲了出去,只留下一阵震耳欲聋的引擎轰鸣声。

田园调布的街镇,自东急目蒲线的同名车站开始,道路向西北呈放射状延伸,行道的银杏树颇为美丽。这在东京都内应该算得上是最高级的住宅区了。四月八日的时候,银杏树上只长出了一些嫩芽,但这样的景象反而给这片沉静的高级住宅区增添了一种清新的感觉。

坐落在田园调布一角的法眼家,自昭和二十八年金田一耕助到访之后,前后经历了两次重建。原本这里就是法眼家买下的为了避开东京大空袭而紧急疏散到外地的人家的宅邸,所以宅子里有很多不符合法眼家家风和家族结构的地方。但因为医院坡的本宅已经成为了法眼医院的一部分,而法眼家的众人也决定在这里长住,所以后来根据弥生的喜好,对宅子进行了改建。第一次改建,就是在昭和三十三年进行的。

昭和二十八年,滋和由香利结婚,之后便远渡重洋去了美国。第二年,两人生下了铁也。在一家三口准备返回日本之前,为了让他们一家人和睦生活,弥生便设计实施了这次改建。

当时,法眼家成为了吸引众人目光的豪宅,其后五十岚产业的大获成功,作为商社逐渐崭露头角,所以便兼并收购了周围的土地进行扩建。如今占地面积三千三百平方米的法眼家,已经是一处人称“法眼御殿”的豪宅。

尽管如此,居住在这座豪宅里的法眼家的人却很少。以弥生为最老一辈,下边是滋、由香利夫妇和铁也。滋和由香利夫妻俩膝下就只有铁也这一个孩子。除了这几个人,还有对铁也来说既可算曾祖母又可算祖母的五十岚光枝。但直到今天,她的地位也依旧处在家人和用人之间。

除此之外,虽然还有三个用人,但也早就不是昭和二十八年那些人了。最后,还有一个今年三月开始住进法眼家的女性。此人名叫远藤多津子,是个四十岁左右的老练护士。弥生如今已经八十二三岁,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所以在主治医生喜多村博士的指示下,远藤多津子作为陪护住进了法眼家。喜多村博士是弥生的亡夫法眼琢也的心爱弟子,如今担任着法眼医院院长的职务。

法眼铁也驾驶着摩托车从常用入口进了家门,发现家里正吵嚷不休。

“啊,少爷,您回来了?”

“里子,怎么回事?我看正门开着,莫非是有客人来了?”

“嗯,喜多村医生来了。”

“喜多村医生……莫非是太姥姥有什么事?”

“嗯,突然发病,所以太太就打电话请喜多村医生来了。”

“我爸呢?”

“老爷出门打高尔夫球去了。太太先前也给老爷打过电话,估计老爷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尽管法眼滋在名义上是五十岚产业的社长,但实权一直掌握在会长,即弥生手里。而弥生蛰居的这两三年里,其外孙女由香利又代理了会长的职务。世人风传,说如果弥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么今后实权就会彻底落入由香利手里了。

铁也的房间在别馆的二楼。刚一踏上楼梯,铁也便犹豫了。对铁也来说,曾外祖母弥生既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女性,同时也是最心疼他的太姥姥。到了学龄,和父母一道踏上故国的土地时,最为开心的人就是她。铁也自幼聪明伶俐,但从不外露,弥生也很喜欢铁也那种豁达开朗的性格。小学三年级时,铁也再次和父母一道去了西德,但念中学时,铁也就回到了日本。对弥生来说,铁也就是她的骄傲,甚至疼爱到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放在嘴里怕化了的地步。相对地,铁也也很敬爱和倾慕这位伟大的曾外祖母。

尽管如此,但最近三年里,铁也却一次都没去看望过弥生。弥生把自己关进了本馆深处的一间房间,除了由香利谁都不见。

“太姥姥气质不凡,所以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年迈时的模样。但她一直都很疼你,所以你也要回应她的期待啊。”

和年轻时相比,由香利也已经成为了一个沉着冷静的中年妇女。虽然由香利自小受到弥生的熏陶,世人都说她是个头脑灵活的女子,但在家里,她却从来不会表露出一丝一毫。铁也心中一直都对母亲敬爱有加。此外,铁也也很敬爱被曾外祖母和母亲压制住风头,却依旧很爱母亲的父亲。

铁也一只脚踏在楼梯上,心中犹豫不已。自己是不是该返回本馆,去探望一下生病的太姥姥呢……就在他缩回了那只踏在楼梯上的脚,转过身去的时候,光枝那胖如小山的身躯一边高声叫嚷着,一边向铁也快步跑来。“阿铁,阿铁。”

“奶奶,有什么事过会儿再说吧。”铁也丢下一句话,便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楼梯,冲进自己的房间,反锁上房门。

面对他人时,铁也很少会表现出喜好嫌恶,但不知为何,他却没法让自己喜欢这位既是曾祖母又是祖母的女性。尽管如今光枝也已经年逾七旬,但她那肥胖的身材和昭和二十八年时完全没有区别。虽然光枝也穿着妇人衣装,但她的双下巴依旧和当年一样,其搭配嗜好让人难以苟同。

但是,铁也疏远这位祖母并非因为她缺少知识和教养。相反,在这一点上,铁也反而还对她抱有一定的同情。让铁也感到厌烦的原因,其实是光枝平日里怨言太多。当然,对于这一点,铁也心中也多少抱有同情。如果由香利生下两个孩子,那么其中一个就会继承五十岚家了。可由香利只生下了铁也一个孩子,所以五十岚家的未来也就被彻底悬在了半空中。光枝的抱怨起始于此,也终止于此。

站在反锁上的房门背后,铁也屏住呼吸,仔细聆听了一下屋外的动静。幸好,来到楼下之后,光枝就知趣地回去了。

与本馆慌乱的氛围形成鲜明的对比,别馆的气氛显得闲静而沉寂。铁也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房间。这是一间豪华气派的西式房间,面积约莫十二叠。墙壁上挂着三个画框,里面装的就是昭和二十八年金田一耕助踏访改建前的这个家时,挂在大厅墙上的琢磨、铁马和琢也三代的照片。把这些照片挪到这里来是弥生的主意,此举的目的大概就是想用这些照片来提醒铁也,让他随时牢记自己的身份。

墙边的书架上塞满了书,其中的大部分都是母亲由香利从铁马和琢也的藏书中甄选出来的、估计铁也能够看懂的书。因此,书架上大部分都是文学书,自不必说,其中也有不少琢也的歌集。除此之外的医学和经济学的入门书籍,则是出于铁也的曾外祖母和父亲的愿望。而那些西洋古典音乐相关的书,展现了铁也自己对家人期待的抵触情绪。最难解释的,就是书架上那些国内外的推理小说了。依照铁也自己的说法,推理小说是最具知识性的消遣读物。每次听到铁也这种说法,母亲由香利都会不由得苦笑。除了书架、画框之外,房间里还有一台偌大的钢琴和一套立体音响。数不胜数的唱片也全都是与西洋古典音乐相关的唱片,其中占据绝大多数的歌剧曲目展现了铁也心中的真实志愿。

对过去的铁也来说,这间房间只是一种向人炫耀的资本。生而为人,铁也就享受着这样的优渥环境。也正因为如此,他必须以某种形式在人世做出相应的贡献。这间豪华房间无形中化成了他肩上的责任,鞭策鼓舞着他不断前行。

但如今,情况却有所不同。自己不该受到如此优渥待遇的想法使得铁也的表情变得凶暴,同时还把恐惧和绝望都凝聚在了表情深处。

铁也再次凑到门旁,窥探了一下门外的情况。之后,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那是一本经济学入门的书。甚至都还没动手去翻,铁也便知道书里夹着一只信封,里面装着一张照片。

铁也并不胆小,但是在看到这张照片时,他还是忍不住挪开了视线。之后,铁也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再次把目光投向那张照片。

也难怪铁也先前会把视线挪开。那确实是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整张照片就是一张男子人头的特写,男子脸上长满了胡须,长长的头发被结成一束。人头像风铃一样悬挂着。照片似乎是从人头下方拍摄的,人头上沾满血迹的切断面让人不忍目睹。

这张照片是二月三日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寄到铁也手中的。当然了,除了照片,信封里还夹着一封信,信上的文字是用从报纸上剪下的字拼凑成的。看过那封信后,铁也怒不可遏,把信撕得粉碎,之后又点火烧掉了。然而,信中那充满邪恶的字句,却依旧鲜明地刻在铁也的脑海里。

法眼铁也啊,你根本就不是法眼滋的儿子。你的父亲,其实就是这颗人头的主人。

你若不信,完全可以对着镜子,拿自己的脸和这颗人头对比一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脸的轮廓,你会发现,你的长相和这颗人头是如此惊人地相似。如果你敢像这颗人头一样留起胡子,那么你还会更为吃惊,因为你们竟然如此相似。

年轻的时候,你的母亲由香利根本就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她和很多男人都发生过肉体关系。而这颗人头的主人,就是当年曾和你母亲发生过关系的男子之一。

当年,你母亲是在已经怀上你之后,才和五十岚滋结婚的。

如果你不信,那你完全可以拿你的生日和你父母的结婚纪念日对比一下。你会发现,两者之间存在着一个月左右的误差。而滋之所以没有发现这一点,完全是因为他在结婚前就已经和你母亲有过肉体关系了。

你的母亲是个淫妇、奸妇,同时还是个杀人犯。杀害了人头的主人的两天后,她就和滋结了婚,飞往了美国。

那么,你的父亲,也就是这颗人头的主人,到底是谁呢?如果你想知道,那就去调查一下昭和二十八年,也就是你出生前一年的九月二十一日之后东京的报纸吧。

啊,真是可怕啊。

那起发生在医院坡缢首之家里的人头风铃杀人案,那起案件中的牺牲者,就是这张照片上人头的主人,同时也是你的父亲。

你其实是个跟法眼家毫无关系的人。你是个骗子、冒牌货、流浪汉,没有地位也没有身份的蛆虫!!!

“你其实是个跟法眼家毫无关系的人。你是个骗子、冒牌货、流浪汉,没有地位也没有身份的蛆虫!!!”

信里这最后一句话在铁也的耳畔高声回响,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地回旋。

恰在此时,喜多村博士注射的药水压制住了弥生心脏病的发作。等弥生的病情安定下来之后,博士把由香利叫到一旁。“今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刺激到老夫人情绪的事?”

“呃,也没有啊……之前有笔情况比较复杂的生意,我来问了一下姥姥的意思,结果,她的心脏病就突然发作了。”

“这可真是让人头疼啊。毕竟她如今已经上了年纪,你们可要千万当心啊。生意上的事,不是有您就行了吗?如今世间都在如此风传呢……”

“哪有这事,我还差得远呢……还有,您也不是不知道,家里还有那样一个不懂事的人在。”

“您的情况我知道,但还是得请你们多加留心。如果再有什么问题,请随时电话联系我。只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了……”

“谢谢,我也这么想。如果再有什么问题,我会联系您的。”

送走了主治医生,由香利便立刻转身走进了滋所在的大厅。

滋刚从高尔夫球场回来,依旧一身轻装。此刻的他正挥舞着球杆,比画着击打地板上的高尔夫球的动作。看到由香利之后,滋露出了担心的表情。“姥姥情况怎么样?”

“抱歉,打电话把你给叫了回来。但当时我真的有些手足无措了。”

滋也早已摆脱了当年那种胆怯的性格,如今的他已经有了青壮派实业家的派头。算起来,滋比由香利小两岁,如今也已经是四十左右的人了。如果放任不管,估计他也会像光枝一样长胖,但滋似乎很清楚自己这种体质,为了去除身上的赘肉,他整天打高尔夫、骑马、打网球,想尽办法保持体形。多亏了由香利指导有方,如今他已经是实业界里小有名气的运动家了。尽管脸上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但不管面对谁,镜片后的眼睛里都散发着温柔的目光。

“这事就不说了。今天引起姥姥心脏病发作的原因是什么?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注视着由香利时,滋的眼中流露出了比往常更加温柔的目光。

由香利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也弄不明白啊。她似乎对古池商事提议的事感觉有些不快,觉得对方实在想得太美了,但没想到……估计也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

由香利的体形丝毫看不出半点中年发福的迹象。岁月为她原本便端正靓丽的美貌增添了一丝艳丽,近年来,她甚至到了光彩照人的地步。虽然她的身后有弥生这个大靠山,但在竞争激烈的商海中战斗,也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然而对她来说,这一切非但没有对她造成任何的损耗,反而还成了她的养料。一提到法眼由香利,企业界的人都对她的胆略机敏感到钦佩不已。但财经界却风传,或许是继承了外祖母的性情,在外人面前,由香利丝毫不会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得意。

“你怎么了?你的脸色似乎不大好啊……”

“嗯,大概是被吓到了的缘故吧。我一直觉得,姥姥她虽然身体已经衰老,但精神上却是不死之身。老公。”

“嗯?”

“发生了今天这样的事,我感觉有些害怕。”

“哦,是吗?”滋开心地一笑,紧紧搂住身旁的由香利,把嘴唇贴到了由香利的唇上。

这种时候,滋的内心总会得意不已。他觉得是自己把过去那个桀骜不驯的妻子调教得如此温柔体贴。的确,在工作方面,滋也觉得自己确实没什么才能。但发扬妻子的长处,纠正妻子的短处,这一切却都是自己这个做丈夫的功劳。

但滋并不知道,这天弥生和由香利谈话的时候,护士远藤多津子拿来了一封信。不知为何,由香利没有告诉丈夫滋,弥生心脏病发作的原因其实就是那封来自本条直吉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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