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篇 耕助解说愚者之犯罪 愚者热衷于犯罪计划

医院坡血案  作者:横沟正史

在筑地的本愿寺举办本条直吉葬礼及告别仪式的四月十五日星期天,不巧是个雨天。东银座的等等力秘密侦探事务所的所长室里,等等力大志站在窗边,一边隔着玻璃眺望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一边不住地抬腕看表,坐立不安。手表的指针即将指向三点,但等等力大志依旧难以下定决心。

本条直吉的葬礼一点开始,两点结束。从两点到三点的这段时间,则是参加葬礼的众人与遗体告别的仪式。自己该不该去参加?等等力大志想了很久,却仍在犹豫。他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心中有根荆棘一般的刺在不断刺痛着他的良心。在他看来,本条直吉的死完全就是他的责任。

一辆出租车冒雨驶上窗户底下的昭和大道,停了下来。后座的车门打开,看到下车的乘客,等等力大志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那名男乘客下身一条皱巴巴的裙裤,上身一件破旧的灰色和服外套。等等力大志一时慌了神,本想离开窗边,但没想到对方抢先发现了他的身影。对方站在雨中,摘下头上那顶已经彻底不成形状的圆帽,冲着等等力大志挥了挥手。事已至此,等等力大志已经再无退路,只得也抬起右手轻轻地挥动了一下。

如前所述,对于金田一耕助来说,这间办公室熟悉得就跟自己的家一样。他单手提着雨伞,悠然地走进了所长室。刚一进门,他便不怀好意地转了转眼珠。“警部,您也太不讲情面了吧?”

“呃,抱歉。我也在寻思,自己到底该不该去……”

“我说的可不是告别仪式啊。”

“啊?那你到底在说什么呢?”

“刚才看到我的时候,您不是还想从窗户边逃开吗?”

“哈哈,让你看出来了啊。”

“这可没什么好笑的。我可是从出租车里看到了您的一头白发,才特意让司机在那里停车的啊。”金田一耕助把淋湿的雨伞靠到墙角,又把湿淋淋的圆帽和外套挂到衣帽架上,走到等等力大志面前的椅子旁。“葬礼的情况怎么样了?”

“之前的星期天,我是在参加过先代德兵卫的葬礼后顺路到您这里来的。比起那天来,今天的葬礼要隆重得多。除去以加纳警部为首的高轮和玉川两警局的众位侦查员,还有不少媒体相关人士,而且还来了许多凑热闹的人。对了,我还见到了令公子荣志呢。但我也没顾得上和他打招呼。”

“说起荣志,去参加葬礼之前,他还到我这里来过,和我说了些奇怪的话呢。”

“什么奇怪的话?呃,如果是搜查机密,您就不必和我说了……”

“不,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他既然告诉了我,那么想必他也知道我一定会把话转告给你的。”

“嗯,他到底都跟您说了些什么?”

“据说现在侦查人员中有种说法,认为吉泽平吉被杀一案的案发现场未必就是用贺的假日木工中心。”

“这样啊。”

“毕竟,当时那把长达七八厘米的锥子猛地扎到吉泽平吉身上,直至握柄。只要没人把它拔出来,而只是稍微动一下尸身,想必是不会有血流出来的。因此侦查人员猜测,或许凶手是在其他地方杀害了吉泽平吉,然后再用车把他的尸体搬运过来。那锥子虽然是现场贩卖的工具之一,但只要在动手之前买一把,那么事情就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当天,吉泽平吉是在六点时步行离开假日木工中心的,而遇害的七点到八点这个时间段里,他的死亡时间更接近七点。眼下这时节,六点到七点间天还不算很黑。警方觉得当时或许有人看到过吉泽平吉,目前正在四处打听询问情况。”

“也就是说,查明吉泽平吉当时去过哪里之后,就能够知道杀人现场究竟在哪儿了,真凶也就会水落石出,是这意思吧?”

“嗯,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金田一耕助沉默了一阵,轻轻地挠了挠他的鸟窝头。“这样说来,我倒是还想让您提醒荣志一件事呢……但这一点并非是我想到的,而是阿修,也就是多门修的意见。说不定警部您也已经留意到这一点了呢。”

“你的意思是说……”

“那支铅笔,那支十厘米左右长的铅笔……”

“铅笔?”

“是的。在愤怒海盗联谊会上,众人也提到过这件事。据说不知从何时起,被害人吉泽平吉有了在右耳上夹一支长约十厘米的蓝铅笔的习惯。”

等等力警部突然睁大了眼睛,两眼中放出光芒。

“警部,您也记得这件事?”

“怎么可能会不记得?当时我还因为这事开了两句玩笑呢。”

“什么玩笑?”

“呃,愤怒海盗联谊会的那天夜里,那家伙是最后一个到本条会馆前台去的。在他去前台之前,我就发现他一直待在大厅里了,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吉泽平吉,只是觉得他有些奇怪……他那支夹在右耳上的铅笔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天,他最后一个到前台去。而当时他那种态度和口气,总给人一种阴郁暧昧的感觉。我身旁的服务生也看不下去,开玩笑说感觉他就跟死神一样。之后,我也附和着说了一句,说他是耳朵上夹着蓝铅笔的死神,而那支铅笔是记录即将死去的人的名字用的。”说到这里,等等力大志微微偏了偏头,“对了。在九楼走廊上遇到他的时候,他的耳朵上也还夹着那支铅笔呢。照这么看,他大概一直都是那样子吧。”

“刚才我跟您说过,这已经是他的一种习惯了。对他来说,那支铅笔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但是,在用贺的假日木工中心发现他的尸体时,耳朵上却没有那支铅笔。”

“而且尸体周围也没有发现那支铅笔,是吗?”

“不,侦查人员似乎还没有动手寻找那支铅笔。多门说,或许警方还没有发现吉泽平吉和蓝铅笔的关系呢。”

“不过,阿修又是怎么知道警方还没有开始寻找那铅笔呢?”等等力前警部眼珠一转,故意说了这么一句挤对人的话。

“这个嘛,阿修他那人好奇心很强,而且还觉得这次的案件似乎和他也有些关系。所以他化装成记者,去用贺的假日木工中心打听了一番。结果他昨晚提醒我说,眼下警方似乎还没有发现这一点,希望我能够在适当的时机提醒警方一下。”

“我知道了。那我就跟荣志说一下,让他多加留意好了。如果警方在假日木工中心仔细搜查过,却还是没能发现那支铅笔,那么……”

“依照阿修的说法,那支铅笔所在的地方或许就是真正的杀人现场。但是这件事要是让凶手知道,动上一番手脚,那么情况可就不同了。”

“我知道了。那我一会儿就给荣志打电话。”

事后回想起来,多门修的这一想法最终果然成了判定凶手的决定性因素。

“话说回来,金田一先生。”等等力前警部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刚才你说的事,我一定会转告给荣志的,但我个人不想再参与到这起案件中了。你觉得呢?”

“为什么?荣志他说了什么吗?”

“不,荣志他什么也没说。相反,他还激励了我一番。大概他也是听我妻子说,最近两三天我有些意志消沉的缘故吧。但是,一想到是因为我的失误,才造成本条直吉的死,我就无法原谅自己。如果当时我没有离开岗位……”

随后,等等力大志就开始不断地埋怨自己。从以前起,他就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所以这样的事也并非不能理解,但与此同时,也可以看出他确实已经上了年纪。

金田一耕助叹了口气。“这也是我的失误。早知如此,今天我就过来拽着您去参加葬礼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个嘛,今天的葬礼委员长是法眼滋,所以他太太也一起过去了。法眼滋在葬礼上做得很好。作为葬礼委员长,他首先念诵了法眼家的悼词。那悼词写得也挺不错的。即将念完的时候,突然有人哇地哭了出来,正是直吉的儿子德彦。毫无疑问,德彦心中肯定一直在呼喊着爸爸。德彦哭出声后,直吉的遗孀文子也跟着大哭起来。德彦的妹妹直子也哭了。要是看到那场面,您心中的斗志大概也会重新燃烧起来。要告慰本条直吉的在天之灵,稍稍缓解一下他们一家人心中的悲痛,除了揪出凶手,就再没有其他的办法了。此外,我还很担心一件事。”

“什么事?”

“本条直吉坠楼身亡一案中,感觉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当时,愤怒海盗的成员齐聚一堂,人头幻灯片自动放映,录音带也播放起来。虽然这一切大概都是凶手计划安排好的,但在那声爆炸响起之后,众人都以为整件事就这么结束了。可偏偏就在这当口,直吉就从窗外摔了下去……我感觉,这一切的时机似乎也太过巧合了。”

“你是想说……”

“我感觉一切似乎都太巧了。您偶然离开了岗位,而法眼铁也那天晚上也偶然去了本条会馆。”

“金田一先生,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法眼铁也偶然去了本条会馆……”

“嗯,我这就跟您详细说明一下。我想说的是,本条直吉被杀一案中,巧合也实在太多了。这起案件感觉就像是巧合的重叠一样,不过凶手未必会这么想。凶手大概觉得,一切都是计划当中的事。之后,这起案件又发展成了连续杀人案,其后的杀人计划成功后,凶手大概会更加得意,继而再搞出什么事情来。这一点,其实就是我最担心的。”

“也就是说,依照‘你们会受到诅咒’的预告,愤怒海盗的成员会一个个被杀掉?”

“对,这就是我最怕的一点。”

“但是,不管凶手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个嘛,警部,有关这一点,我还有件东西想让您过目呢……”

说着,金田一耕助从怀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笔记本里夹着一个大大的信封。耕助从信封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等等力大志。他愁眉不展地说道,“我想,警部您应该也看过这照片的……”

只看了一眼,等等力前警部便吃惊得眼珠都快蹦出来了。“金、金、金田一先生,这、这不是山内敏男的人头照片吗?”

“对。还有,这张照片复制出的幻灯片,估计也在愤怒海盗的联谊会上播放过。”

“但是,金田一先生,你又是从哪里弄到这张照片的呢?”

“呃,这些事就先不说了。您还是先看看这篇手记吧……”

接过耕助递来的几张便笺读了一阵,等等力大志的脸开始泛红,额头上青筋鼓胀。虽然众位读者曾看过这篇手记,但方便起见,此处就重新登载一下。

法眼铁也啊,你根本就不是法眼滋的儿子。你的父亲,其实就是这颗人头的主人。

你若不信,完全可以对着镜子,拿自己的脸和这颗人头对比一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脸的轮廓,你会发现,你的长相和这颗人头是如此惊人地相似。如果你敢像这颗人头一样留起胡子,那么你还会更为吃惊,因为你们竟然如此相似。

年轻的时候,你的母亲由香利根本就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她和很多男人都发生过肉体关系。而这颗人头的主人,就是当年曾和你母亲发生过关系的男子之一。

当年,你母亲是在已经怀上你之后,才和五十岚滋结婚的。

如果你不信,那你完全可以拿你的生日和你父母的结婚纪念日对比一下。你会发现,两者之间存在着一个月左右的误差。而滋之所以没有发现这一点,完全是因为他在结婚前就已经和你母亲有过肉体关系了。

你的母亲是个淫妇、奸妇,同时还是个杀人犯。杀害了人头的主人的两天后,她就和滋结了婚,飞往了美国。

那么,你的父亲,也就是这颗人头的主人,到底是谁呢?如果你想知道,那就去调查一下昭和二十八年,也就是你出生前一年的九月二十一日之后东京的报纸吧。

啊,真是可怕啊。

那起发生在医院坡缢首之家里的人头风铃杀人案,那起案件中的牺牲者,就是这张照片上人头的主人,同时也是你的父亲。

你其实是个跟法眼家毫无关系的人。你是个骗子、冒牌货、流浪汉,没有地位也没有身份的蛆虫!!!

等等力前警部大为震惊。他紧咬牙关,眼睛瞪得老大,一边凝视着那张人头照片,一边和记忆中铁也那张长满胡须的脸比较了一番。“金田一先生,这东西你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今早快递送来给我的。”

“发件人呢?”

“是法眼太太。她在铁也的房间里搜寻了一番,发现了手记和照片,之后就用快递把这东西寄给了我。我这里还有一封法眼太太写的信。从内容来看,手记上的那些字应该就是铁也的笔迹。”

“如此说来……”

“信里,法眼太太写下了她对此事的猜测。法眼太太猜想,当时对方或许曾和照片一道,给铁也寄来了一封内容完全相同的信。看过信后,铁也勃然大怒,撕毁烧掉了信。但后来,铁也发现那封信的内容其实很重要,所以就凭记忆默写了出来。我个人也同意法眼太太这种猜测。”

“金田一先生,你刚才说过,当时法眼铁也恰巧也在场。照这么说,你之前就觉察到那孩子和人头的主人长得很像这一点了?”

“是的。所以在听本条直吉说起他遭遇的两场奇祸时,我的心里才会涌起不祥的预感,觉得或许还会发生什么不祥案件。”金田一耕助神情黯淡地叹了口气,“有关这一点,我在今天葬礼开始之前也找德彦询问过。我问他那天铁也为什么会到本条会馆去。德彦告诉我说,铁也那天似乎是有什么事想问直吉,但当着其他人的面又问不出口。铁也还在等待两人独处的机会时,那起案件就发生了。”

“原来是这样。如此一来,那张人头幻灯片播放后,铁也出现在联谊会会场上也纯属偶然啊。”

“但是,从演出效果来说,这一幕算得上是满分了。说不定凶手还觉得这是自己的绝妙安排呢。我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一点了。”金田一耕助缓缓挠动着鸟窝头,声音中还带着一丝颤抖。

等等力前警部再次审视了一遍铁也的笔迹。“金田一先生,如此说来,这不就是一轮新的恐吓吗?”

“警部,我们还没有找到凶手杀害本条直吉的动机。无法查明动机,也就难以推理出凶手是谁。正因为如此,今早看到法眼太太寄来的这张人头照片和铁也默写下来的这封恐吓信时,我才会大受刺激。那感觉完全可以说是拨开云雾见青天呢。这个月一日,我去见本条直吉的时候,他亲口跟我说,所谓的恐吓者,是时刻冒着生命危险的。”

“照这么说,你觉得是本条直吉在恐吓法眼铁也?”

“如果是这样,那么本条直吉就应该清楚他到底该防备谁了。但直到死,他都不清楚为什么会有人想要他的命……”

“你的意思是说……”

“恐吓者另有其人。但凶手,也就是被恐吓者却一直认为,恐吓者就是本条直吉。因为以前出现过那张人头照片,所以凶手会如此误会也是理所当然的。”

等等力前警部目不转睛地盯着金田一耕助看了一阵。突然间,他喘着粗气说道:“如此说来,真正的恐吓者莫非就是……”

“就只有这种可能了。知道那地方……知道本条会馆里还保存着那照片的人,就只有本条直吉和兵头房太郎两人。既然不是本条直吉干的,那么二减一得一。铁也也曾出入过本条会馆,直吉却一直没发现铁也长得跟那人头的主人很像。而如果是那个从以前起就聪明伶俐、狡猾机灵的房太郎……”

“你的意思是说,恐吓法眼铁也的人其实是兵头房太郎?”

金田一耕助并没有回答。等等力前警部的情绪变得焦躁起来。“如此说来,是法眼家的少爷误以为恐吓自己的人是本条直吉,便把直吉从楼顶上推了下去?但金田一先生,法眼铁也可是有不在场证明啊。本条直吉惨叫着从窗外摔落的时候,铁也在套房里啊。”

“这其中必定存在什么圈套。警部您大概还不知道吧?法眼铁也是个有名的推理小说迷,他的房间里堆满了国内外各种推理小说。所以其中必定存在圈套,但之前我忽视了这一点。”金田一耕助满面愁容地看着等等力前警部,“那起案件发生之前,警部您也去过那所会馆的楼顶。当时您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呢?哪怕只是一些细节也无所谓。看到直吉从窗外摔下之后,我们就立刻下楼到四楼去了。之后,我们又上到了楼顶。警部您第一次上楼顶和第二次上楼顶,是否发现什么不同?比如之前有后来却没有,或者之前没有后来却有,什么都行……什么都行……”

“你这么问我,我也想不起来啊……第一次上楼顶的时候,我遇到了一对在楼顶上欣赏夜景的新婚夫妇,还见到了一些为筹备下月开张的啤酒花园而在楼顶施工的工作人员。除了这些,就……”话刚说到一半,等等力前警部突然睁大了眼睛,“绳索!对了,我第二次上楼顶的时候,那条绳索已经不见了!”

“警部,什、什么绳索?”

“金田一先生,坐着电梯上到会馆的楼顶后,眼前就是一处类似飞机库的地方。那处飞机库的屋檐延伸到了墙外五十厘米左右的地方,而屋檐下边则以一米左右为间距,等间隔地钉着锔子。其中一只锔子上悬吊着一条绳索。那绳索大概长三米,对折拴在锔子上,所以向下延伸了一米五左右……”

“警、警部,那、那绳索到底悬吊在什么地方?”

“当时我也没有伸头往下看,不过那绳索下边似乎亮着灯光。我想,下边应该就是那套房了吧。”

“而、而且,我们从四楼赶到楼顶之后,那条绳索就已经不见了,是吧?”

“是的。我也是刚刚回想起这一点……”

“我知道了。警部,那、那绳索其实就是凶手设下的圈套啊。”

“你的意思是说……”

“您听我说,警部。很久以前,我看过一本推理小说。在那本小说里,凶手先在四楼掐死了被害者,然后把尸体扛到五楼的房间,而五楼的房间恰巧就在四楼那间房间的正上方。五楼的房间窗外,就悬吊着一条和警部您刚才的描述一样的绳索。凶手把绳索系成环,把尸体吊挂到绳环上,然后不断扭动绳环,将扭成麻花状的两根垂绳拧到最紧。如此一来,即便凶手松开手,尸体也不会立刻从绳环上落下去。之后,凶手顺着屋檐的排雨管道滑到地面上,潜入楼中,敲响了一楼侦探所在的房间的门。而就在凶手踏入房间的刹那,扭成麻花状的绳索已然自行松开,吊挂在绳环上的尸体也就落到了侦探的房外。这时候,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赶忙冲上了四楼。趁着众人在四楼调查情况,凶手悄悄上到五楼,取下了那条系成环的绳索。那本小说里的作案手法就是这样的。”

等等力前警部哑然凝视着金田一耕助。过了一阵,他突然喘着粗气说道:“金田一先生,这么说来,凶手就是模仿了这种手法……”

“警部,我们不妨这样设想。当时,本条直吉喝得烂醉,去了隔壁的厕所。就在他吐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凶手从身后接近了他,使用钝器将他击昏在地。之后,凶手坐电梯把他扛到楼顶,就像刚才我说的那样,把他吊挂到绳环上,便返回了九楼的套房。不久之后,绳环松开,直吉就从九楼的窗外摔落下去。摔死之前,直吉突然恢复了意识,惨叫声响彻了虚空……如此一来,当时在套房里的所有人就全都有不在场证明了。”

“你的意思是说,这其实就是身为推理小说迷的铁也干的?”

“警部,今早接到法眼太太寄来的照片和信件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当时我觉得,一场新的恐吓或许即将上演。同时,我也确认了先前的恐吓者并非本条直吉。如此一来,凶手先前杀害的人就是无辜的了。也就是说,这其实是一场愚者的犯罪。而如果凶手使用的手法正是刚才警部您提示的那种推理小说中出现过的手法,那么这场犯罪就更是一场愚者的犯罪了。首先,如果是个聪明的凶手,是绝对不会做出使用幻灯片和录音带那种愚蠢的行为来的。”

“金田一先生,你就把话再说清楚一点吧。你到底想表达些什么呢?”

“那么,我们就来换个角度思考吧。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一些整天想尽办法扰乱他人家庭并以此为乐的恶魔,但是身为恐吓者,恐吓他人的目的必然是希望能够从中捞到些好处。威胁勒索铁也这样一个少年,恐吓者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呢?而且,当时铁也也跟我们一起到四楼去了啊。”

“你的意思是说……”

“恐吓者的目标其实不是铁也,而是一个更值得恐吓威胁的人。也就是说,这是一个看到恐吓信后会大受打击,同时还有着丰厚财力,能让恐吓者捞到足够油水的人。”

“法眼由香利?”

“如果恐吓者的目标是她,她恐怕就不会把这么重要的手记和照片交到我手上来了。这样的人不是还有一个吗?拥有丰厚的财力,同时也很惧怕这类恐吓,而且那个人当时也没跟我们一起下到四楼去,而是独自一人登上了楼顶……”

“法眼滋?”等等力前警部压低嗓门说道。他的声音不住地颤抖。

“警部。”金田一耕助突然从椅子上起身,用炽热的目光盯着对方,“法眼滋一直是个无比善良的丈夫。他深爱妻子,并以儿子为荣。然而某一天,他突然收到了这样一封恐吓信……”

“如、如此说来,担任本条直吉葬礼委员长的人,就是杀害本条直吉的真凶?”

金田一耕助目光黯然地点了点头。

“可是……可是,是谁把那封恐吓信交给铁也的呢?”

“应该就是滋了。除了他之外,就再没有其他的可能了。”金田一耕助沉吟般地说道,“得知那个无比深爱、为之自豪的孩子并非亲生骨肉之后,滋把心中的愤怒和复仇心理全都倾注到了铁也身上。对了,昨晚愤怒海盗的佐川哲也说过,凶手杀害吉泽平吉,其实不只是为了杀他,或许还想把这杀人的罪名全都转嫁到那少年身上。警部,请您再仔细看看这篇铁也默写出来的手记的末尾。‘你其实是个跟法眼家毫无关系的人。你是个骗子、冒牌货、流浪汉,没有地位也没有身份的蛆虫!!!’看到这样的措辞,您难道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嗯,确实有点怪。不管铁也的父亲是谁,他的母亲都必定是由香利。所以,铁也也就是法眼琢也的曾外孙。说铁也和法眼家毫无关系,这似乎有点不合情理啊。”

“如此看来,在写下这封恐吓信的时候,写信人的思绪似乎很混乱。在潜意识的深处,这个没能让由香利生下亲生骨肉的男人,其实一直有种他自己不是法眼家人的意识。不管怎么说,让法眼滋写下这封残忍书信的,想必就是隐藏在暗中的恐吓者。某天,一封不知源自何处的书信被送到了滋的手上,令他的性情大变。他从善者变成了恶魔,想要以让铁也成为杀人犯的办法,间接地向由香利展开复仇。但是,兵头房太郎也好,其他人也好,不管这个幕后的恐吓者到底是谁,从法眼滋还坚信妻子就是由香利这一点来看,这个幕后恐吓者似乎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事情的真相……”

“警部,您先忍耐一下。您看,这是法眼太太今天和照片、书信一起寄来的信封。”

那是一只长二十厘米,宽十五厘米的茶色信封,正面写着金田一耕助的地址和姓名。

“金田一先生,这信封有什么问题吗?”

“您翻过来看看。她心中大概也已经做好准备了吧。”

等等力前警部翻过信封,一脸纳闷地看了看寄信人的名字。突然间,他皱起了眉头。“山内小雪……这女人不是那人头的主人山内敏男的妹妹兼妻子吗?”

“警部,其实法眼琢也医生与情妇生的女儿山内小雪,和法眼琢也医生的外孙女法眼由香利,她们两人不光同年出生,甚至就连长相也一模一样。”

“所以说……”

“所以说,医院坡的那场惨剧上演之后,法眼由香利这个角色其实一直都是由山内小雪扮演的。”

如果不是桌上的电话铃恰在这时响起,想必前警部的怒火已经爆发出来了。等等力前警部不大情愿地拿起话筒。“金田一先生,是多门修打给你的电话。”他的语调异常冷淡。

金田一耕助苦笑着接过话筒,默默地听对方说了一阵。

“是吗?果然如此啊,情况这么糟……让无良金融业者套牢了啊……嗯,这样的话,那还真不好说会不会干出恐吓这种事来呢。哦,是吗,好,我知道了。阿修,你听我说,我们当然希望尽量用合法手段解决此案,警方或许会组织人手,以地毯式搜查找出那天晚上看到过吉泽平吉的人,然后再顺藤摸瓜追查到凶手的老巢。但是,我们等不到那时候了。毕竟对方以为自己已经杀害了恐吓者,再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所以即便采取不合法的手段,我们也必须尝试。辛苦你一下,这事就拜托你了。当然,时机一到,我和警部也会赶过去的。嗯,只不过现在警部正在气头上,我还在为这事伤脑筋呢。别担心,这事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嗯,那就一会儿见了。”

说完,金田一耕助放下话筒,扭头看着等等力前警部。

朦胧醉意中,兵头房太郎在街角的洋品店前下了出租车。但他还是没有忘记警戒地巡视一下周围,回头看看刚才汽车驶过的路,确认一下是否有人跟踪自己。此时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街上灯光明亮,但周围却一片寂静。

为了参加今晚的葬礼,兵头房太郎换上了黑西装黑领带,打扮得较为正常。他的左侧腋下小心翼翼地夹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今早离开家的时候,他并没有带着这只信封。是他在路上买的什么东西吗,还是他寄存在最近的车站锁柜里的物品?

尽管街角的洋品店的卷帘门早已拉下,但橱窗依旧灯火通明。这地方离K.K.K.大楼和那些花街柳巷不远,但同在赤坂的房太郎的工作室却处在与繁华无缘的僻静角落里。

踏入洋品店旁边的空地时,房太郎无意间扭头看了看身后。“你还真够傻的呢。何必这么担惊受怕的?对方根本就什么都没觉察到。好戏马上就要开始,怎能怕成这个样子?”

空地上,一堵大谷石围成的围墙里并排矗立着两户人家,那里是空地的尽头。往左转后,前方挂着一块紫红灯光交错闪烁、写有StudioFusa字样的霓虹灯招牌。那是一栋颇为豪华的洋馆,对面则是洋品店的仓库。StudioFusa的正面玄关处在用混凝土砌成的三级台阶上,台阶前边则是一处让人稍感矫饰的门廊。转过洋品店仓库所在的街角,往门廊上瞥了一眼,房太郎一愣,不由得停下脚步。玄关门口的灯下靠着一个人。

看到房太郎,那人冲下门廊,向着他跑了过来。“老师,你上哪儿闲晃去了?这么晚才来。人家都等你好久了呢。”

“什么嘛,是你啊。你跑到这地方来干吗?”

“哎呀,讨厌啦,人家可是在等你啊。最近你都不叫人家,人家心里不安嘛……”

对方下身一条短裙,上身一件短袖毛衣,红色的开衫披在肩上,看着都觉得冷。

“你又不是不知道,前段时间我都不在日本。在欧洲各国飞来飞去的时候,我哪儿有工夫找你?”

“我听附近的人说,你都回来四五天啦。咱们不是约好了嘛,你一回来就跟我说一声。”

“我也想啊,可这也是没办法。”房太郎不耐烦地甩开女子的手臂,走上门廊的台阶,掏出钥匙打开门,“好了,你就回去吧。今晚可不行。”

“哎呀,老师,你连门都不让我进啊?”

“嗯,今晚我可没心情工作。”

“不工作也行啊。今晚我可要好好陪陪你呢。”

“谢了。不过今晚我可没心情。我可是刚参加过葬礼回来,要是今晚也不稍微检点一下,叫我怎么面对死者?”

“嘴上这么说,莫不是你这里还金屋藏娇?”

“少胡说八道了。好了好了,今晚你先回去吧。我说,你身上怎么一点热乎气儿都没有啊?”

“所以说,你就让人家进屋暖暖身子嘛。你要不让我进,今晚我可就没地方去了。”

“是吗?那倒挺可怜的。但我刚才也说了,今晚我刚刚去参加了一个老朋友的葬礼。哦,对了,你稍等一下。”房太郎掏出钱包,先从里边抽出了一张千元钞票,之后他想了想,一咬牙又抽了一张出来,“好了,给你,赶紧走吧。过两天我再找你。”

女子伸长脖子往门里窥伺了一番。屋里一片寂静,没有半点有人在家的感觉。她一脸愤然地劈手夺过两张钞票,脸上带着愤怒和屈辱,冲下台阶,一溜小跑,转过了仓库所在的街角。

这女子是个裸模。正是多亏了这类女人过剩的奉献精神,房太郎的身边才从来不缺女人。为此,房太郎还曾大放厥词,说娶老婆这种事,简直是愚蠢到家……

走到街角的洋品店,女子放缓了脚步。尽管双肩还在因愤怒而不断起伏,但她的心里一直在思考。“奇怪了。他确实没有藏女人,但那屋里感觉好像有人在啊……”突然间,女子喃喃念了一句,“小偷……”

但是,她并没有原路返回去提醒房太郎的意思。相反,她缩起肩膀,为了寻找出租车,向着明亮的大街匆匆走去。

StudioFusa的正面玄关里边是一段狭窄的水泥地。房太郎小心翼翼地锁上玄关大门,打开房间的门,打开灯。这是一间六叠大小的会客室,三面墙上都有门,刚才房太郎就是从其中的一扇走进来的。除此之外,正面和左侧的墙上也有门。房太郎打开左侧墙上的门,门后是一条狭窄的走廊。

房太郎顺着走廊向前走去,一路走一路开灯。那里是他个人生活的地方。后门也在走廊的深处。确认过后门也没有什么异状之后,房太郎又看了看餐厅兼厨房以及卧室。尽管他还是单身,但他睡的是一张双人床。查看过壁柜之后,他甚至还朝衣柜里看了看。

放下心之后,房太郎关掉灯,返回会客室。正面墙上的门上着锁,开门就是房太郎引以为豪的工作室了。

工作室的面积约十二叠,四面墙上挂着红色的天鹅绒布帘,甚至就连天花板上也松松垮垮地蒙着一层。地板上铺着红色的地毯,正面则杂乱地堆放着各色天鹅绒,呈现出柔和的曲线。

那堆天鹅绒大概就是裸模们或躺或卧或侧坐,依照房太郎的要求摆出各种姿势的神圣的床。这间布满红色的工作室淫靡、猥亵而充满官能性,让人不禁联想起女阴,正是房太郎制造他口中的“女体酝酿出的甜美梦境”的工坊。

房太郎曾是一名一流的裸体摄影师。但是这个领域的竞争实在太过激烈,更新换代也太过迅猛。近来,房太郎心中总有一种焦躁和担忧。眼下,他的事业已经呈现出江河日下的势头,而那些不良金融业者的敲诈勒索更是让他感觉到雪上加霜。

房太郎站在房间的正中央,在这个他曾经引以为豪的房间里环视了一圈。如今,这一切只让他感觉空虚和虚有其表。

“别担心,我这才刚刚起步呢。我一定会重整旗鼓,卷土重来的。”为了消除这种心境,房太郎喃喃自语。

房太郎的动作变得敏捷起来。他掀起工作室深处左侧的帘子,帘子背后是通往暗室的门。关掉工作室的灯后,房太郎打开了暗室的灯。这间仅有四叠半的密室才是真正制造房太郎所谓“女体酝酿出的甜美梦境”的工坊。而对某些人而言,这样的密室或许就是酝酿阴谋的场所。

房太郎锁上了暗室的门。此刻的他似乎正沉浸在某种兴奋之中,根本没有心思去确认那道被人动了手脚,看似已经锁上却根本没锁的门。

暗室里一应俱全地放置着冲洗照片时需要的工具。除此之外,还有一大堆与暗室毫无关联的东西——旧报纸。走进暗室后,房太郎先从柜子抽屉里拿出一双薄薄的橡胶手套,小心翼翼地戴上。手套是医疗手术用的,即便戴上,手上的感觉也依旧很敏锐。

戴好橡胶手套之后,房太郎从那只鼓鼓囊囊的信封里拿出一张照片,正是金田一耕助在本条会馆的温故知新馆所说的缺失的山内敏男和法眼由香利的结婚照。房太郎打开了房间中央办公桌上的灯。令人目眩的灯光立刻充斥着整个房间。距离办公桌一定距离的半空中,固定着一台复拍用的照相机。房太郎把照片放到照相机下,向取景框里看了看,修正了一下位置和角度,一脸满意地摁下了快门。

紧接着,房太郎把照片塞回信封,又拿出另一张照片。这次他拿出来的,就是白天曾让等等力前警部大吃一惊的那张人头照片。他像刚才一样,把人头照片放到照相机下边,望着取景框摁下了快门。

随后,他把照片塞回信封,从相机里取出胶卷底片,严严实实地封好,之后便把那些东西藏到了塞满各种道具的抽屉深处。

其后房太郎做的事,就是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本上的某一页上写满了各种数字。“首先是三月二十九日二十三版的下段和十六版的广告啊。”他拿起一份大部分东京人都会购买阅读的报纸。二十三版的下段黑底白字地印着山田法律事务所的三行字广告。他从这段广告上剪下了一个“法”字。而当天该报纸的十六版则印着某眼镜店的广告,他又从中剪下了“眼”字。其后,他对照笔记本剪切下来的,是滋养饮料水里的“滋”字。当然了,这些字的大小都不一样,但这对房太郎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影响。

就这样,他一一对照着笔记本上的数字,从报纸上剪下字。从这一点来看,准备工作显然几天前就完成了。这样的工作确实很累。也不知剪了多少字,当他抬起手看表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两点了。他似乎也感到有些疲累了。“好了好了,今晚就到此为止吧。其实这事不必这么着急。”

就在房太郎低声自语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说话声:“别这么说,再继续弄会儿吧……”

百密一疏。无论如何,房太郎不该背对着房门做这样的工作。就在他大吃一惊,准备站起来的瞬间,身后突然有人以千钧之力用双臂勒住了他。“金田一先生,警部,你们都进来吧。刚才这家伙把照片塞到柜子下边往上数的第二个抽屉里了。”

等等力前警部立刻找出那信封,一脸怒容地抽出了刚才那两张照片。金田一耕助则忙着摆弄拼凑那整整一办公桌的字。他脸色严峻地扭过头,用冷冰冰的语气冲着等等力前警部说道:“警部,您来看看吧。这大概就是他准备拼凑出来的文章。”

“法”“眼”“滋”“啊”“你”“杀错”“人”“了”“去年秋天”“给”“你”“寄去”“同样”“书信”“和”“照片”“的人”“并非”“本”“条”“直”“吉”“如今”“你”“已经”“成”“杀人”“犯”“了”“既然”“如此”“那么”“我”“对”“你”“要求”“的”“金额”“也要”“加倍”“了”。

刚开始的时候,兵头房太郎还拼死挣扎,想要逃出多门修的臂弯。等金田一耕助拼好那些大小不一的字,等等力前警部出声念诵时,他已经彻底无力地耷拉下了脑袋。

法眼滋茫然失神。此刻的他就像一个被对方彻底击倒在地的拳击手,精神完全陷入到了朦胧状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滋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自不必说,当然就是那封摊开在他面前的信了。那封信很明显是从报纸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上剪下一堆大小不一的字之后,粘在底板纸上拼凑而成的。这样的信本身已经让人感到有些可怕,而信的内容则更加让人感觉不祥。

法眼滋啊,你杀错人了。去年秋天给你寄去同样书信和照片的人并非本条直吉。如今你已经成杀人犯了。既然如此,那么我对你要求的金额也要加倍了。之前,我向你提出的要求是一百万元,现在我把金额提高到两百万。我也没跟你说过交钱的时间和地点,这次我会清楚地告诉你。

地点:本条会馆楼顶

时间:四月二十三日晚十一点

本条直吉死后,眼下你大概正因本条会馆的善后事宜而繁忙不堪。所以到时候即便你出现在我指定的场所,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在这一点上,我也和你一样。每年你只需要支付几次两百万,我就会保证你的永久安全。记好了,你是个杀人犯,而且你犯下的罪行还是双重杀人。绳索的手法对我是不管用的。好了,到时候见吧。你少给我动歪脑筋。为了以防万一,我再给你寄两张和上次一样的照片。

法眼滋已经不是第一次收到这种拼凑成的信了。他永远不会忘记,去年十月十二日傍晚,在送到位于茅场町的五十岚产业社长室的几封邮件中,混杂着一封奇怪的信。收件人的姓名一笔一画写得非常工整,感觉就像是用尺子和圆规比画着写的。那封信格式规范,封口处封得很仔细,信封上没有寄件人的名字。

因为当时正在准备依照每月的惯例出差前往位于福冈的九州分公司,所以法眼滋没有太过在意,而是随手把那封信和其他信件一起塞进了旅行包。那只是一只长二十厘米、宽十五厘米的普通茶色信封,但摸上去却硬邦邦的,感觉就像是在里面塞了照片一样。说起来,信封上还有一行和收件人姓名一样用尺子和圆量着写成的红字“禁止折叠”。法眼滋猜想,这信大概是发件人自己塞到他邮箱里的吧。

从茅场町到羽田是司机送法眼滋过去的,秘书并没有跟去。虽然这是每月一次的定期出差,但工作即便是傻子也能完成。没有秘书跟在身边,这给他带来了一种安全感,所以他心中其实一直都在期盼这每月一次的出差。当然,滋并没有养情妇。自从和由香利结婚之后,他就从来没有花心过。他是如此深爱着由香利,如此满足于自己的家庭,并引以为豪。

他在机场给由香利打了电话,这是他每次出门旅行时的一种习惯。飞机上,他遇到了两三个熟人。尽管他们也到滋的座位旁打了声招呼,但之后便立刻离开了,丢下了孤零零的滋。飞机起飞后,滋在座位上放松下来,他拉开包的拉链,准备拿出那些信件。但在那之前,他的目光却落到了和信件一同塞在包里的杂志上,便拿出杂志看了起来。

说起来,那本杂志是属于花边新闻一类的。他对这类杂志几乎没有什么兴趣。近来,这类花边新闻杂志的报道喜欢使用一些敏感的标题。滋从中选择了一篇标题使他感兴趣的报道看了起来。但看完之后,滋不由得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看了一会儿杂志,他心中对那些信件的关注也渐渐变淡了。写给他的信件几乎不会有什么紧急的事。如果事情很重要,写信的人一般都会把信寄到由香利手上。他打算稍稍睡一会儿。他有种能力,只要想睡,不管何时何地都能睡着。对此有人评价说,这是一种从滋的相貌上完全看不出来的豪气,也有人说,这是一种靠老婆养活的男人的迟钝。他也听过这两种不同的评价,但他丝毫不以为意。这样的表现也很难说到底是外表看不出的豪气,还是靠老婆养活的男人的迟钝。

醒来时,北九州的美丽夜景已经展现在滋的眼皮下。九州分公司的两名干部到机场迎接了他。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滋把两人叫到了宾馆,一边吃着稍稍有些迟的晚餐,一边完成了出差要办的事项。办完事情之后,他和两人商量了一下第二天的日程表,其实也就是邀请九州方面的客户打高尔夫球的事宜。

十一点,两名干部终于离去了。回到自己的房间,滋打开包,准备冲个澡。这时候,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那些信件上。他把那些信扔到床上,先去冲了个澡,然后便穿着浴衣拿起了其中的一封信。身旁的桌上刚好放着剪刀。

滋拿起剪刀,依次剪开信封,而信中也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最后,滋拿起了那只感觉就像是用尺子和圆规量着写成的信封,一脸百无聊赖地剪开了。

信封里塞着两张灰色的厚纸,之间夹着照片,此外还有一封用报纸上的字拼凑而成的信。

滋先看了看其中一张照片。那明显是一张结婚纪念照。金屏风前有一男一女。男子穿着带黑纹的和服裙裤,衣着正规,但很明显是租借来的,似乎有些不大合身。此外,男子看起来似乎是个行为不端的新郎,胸前到脖颈上长满了茂密的体毛,给人一种很猥琐的感觉。而从两只尺寸不合的袖口伸出的手臂上也同样长满了体毛。

看长相,滋感觉似乎并未见过这男子。男子留着长长的卷发,整张脸上长满了胡须。说他的脸浮现在胡须中间,这样的形容或许还更贴切一些。男子的那张脸就像狮子一般精悍,而且还带着一丝醉意,微笑的嘴角微微上扬,就像是在想象着即将到来的快乐一样,舔着嘴唇,一脸期待。男子的身高在一米七到一米八之间,裙裤下的腰身、黑纹和服下的肩膀、厚实的胸膛、粗壮的手臂,总之总给人一种面目狰狞的感觉。

紧接着,滋又把目光挪到了新娘身上。新娘就坐在新郎身旁,用金丝银丝绣成的华丽花纹的大振袖和服衣角摊在地上。她双手重叠着搭在身前,尽管目光也投向了照相机,但那双毫无表情的眼眸给人一种似醉非醉的感觉。滋一脸纳闷地盯着那张新娘角隐[日式婚礼中围在新娘发髻上的带状宽幅布。]下的脸看了一阵,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的目光停留在新娘搭在身前的左手上。那只左手的无名指戴着一只偌大的钻戒。

滋咽了口唾沫,赶忙看了一下身旁的桌子。恰巧放大镜就在桌上,他便用它对着那只钻戒看。以一颗约莫一克拉大的钻石为中心,周围镶嵌着排列成心形的碎钻。滋怎么可能会忘记这只戒指?这只戒指,就是几十年前到美国留学的滋回国时给由香利带的礼物。直到今天,由香利都还不时会把这戒指拿出来戴在手上。“这可是你送我的第一份礼物,我会好好珍藏的。”有一次,由香利还曾经这样说。

滋又看了看照片上那张戴着文金高岛田假发和婚礼角隐的新娘。他再次咽了口唾沫,翻过照片,不祥的文字立刻映入了他的眼帘。

昭和二十八年八月二十八日夜,摄于医院坡缢首之家。

摄影:本条直吉

新郎:山内敏男,二十六岁

新娘:法眼由香利,二十二岁

此外,据本条直吉讲述,本纪念照拍摄完毕后,新郎新娘便即刻入了洞房。以防万一,留下书录。

---本条德兵卫

大小不一的字贴满了照片的背面。“此外,据本条直吉讲述,本纪念照拍摄完毕后,新郎新娘便即刻入了洞房。”这行看后令人不寒而栗的字更是火上浇油般激起了滋心中的愤怒。滋也知道,在和自己结婚之前,由香利曾经和很多男人有过肉体关系,而他自己也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他本以为这些往事早就已经彻底过去了,直到今日,一切似乎也如他所想。但是看到这张照片,他还是感到无比愤怒。

不,这并不是单纯的愤怒。忌妒之心在怒火中添油加醋,令滋感觉心如刀绞。滋一直对自己的身体抱着低人一等的心理。由香利身高一米六四,滋却只有一米六二。第一次和由香利发生关系的时候,他身材肥胖,感觉就像一头猪。他记得在两人云雨时,由香利还狠狠地叱喝过他:“你搞什么啊?男人就拿出个男人样子来,狠点!”而由香利自己则表现得极为彪悍。

如果换成这男人……滋把憎恶和忌妒的目光投向了照片上新郎的肩膀、胸膛和那双粗壮的手臂。要是这男人,应该能凶狠彪悍起来。不知何时,滋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这男人的裸体。他那身茂密直至脖颈的体毛,想必一定曾令年轻时的由香利疯狂陶醉。

那么,这男人后来又怎么样了呢?滋赶忙拿起那张信纸。就在这时,他发现信封里还塞着另一张照片。他拿起那张照片,刚瞥了一眼便立刻惊呼出来。过了好一阵,他才缓过劲,战战兢兢地将目光移回那张照片。

那是一张人头照片。照片被扩印过,正中央是一颗像风铃一样被悬挂在半空中的人头。很明显,那人头就是山内敏男那张长满胡须的脸。滋赶忙拿它和结婚纪念照对比。毫无疑问,那颗人头就属于由香利身旁那个脸上带着桀骜笑容的男人。

最初的恐惧感渐渐平静,滋的心中开始涌起了一般好奇。他用放大镜放大了照片上的细节。一开始,他还怀疑照片是不是有人故意动过手脚,但在放大镜下看似乎并非如此。那么,这张照片到底包含了怎样的深意呢?滋翻过照片看了看,照片背面也同样贴着一些令人感到不快的字。

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二十日深更,于医院坡缢首之家中发现山内敏男的人头。

然而,山内敏男遭人杀害,被人切下头颅,却是两天前,即九月十八日夜间之事。

此问题已被搜查当局查明。

摄影师本条德兵卫为防万一,留书记录。

滋赶忙看了看那张结婚纪念照的背面。由香利和山内敏男两人在医院坡缢首之家拍下结婚纪念照是昭和二十八年八月二十八日。约莫二十天后,医院坡缢首之家就上演了这样一出大惨剧。那么,他们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起来,昭和二十八年秋天,和由香利在教堂办过婚礼之后,两人便连夜乘坐美军的军用飞机前往了洛杉矶。到美国后不久,两人便听说了医院坡的法眼家老宅里似乎发生了案件。依照滋的记忆,似乎是有一群不法之徒趁着医院坡的法眼家老宅废弃无人,把那里当作据点,就在他们策划什么不良企图的时候,同伙之间出现了矛盾,最终酿成了杀人案。

在洛杉矶听到这传闻的时候,由香利表现出一副不足挂齿的态度,而滋也没把它当回事。听说那伙不法之徒是一群玩爵士乐的社会底层人员,滋就更没把这事放在眼里了。毕竟,那些人和他完全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但是在看到这两张照片,尤其是看过照片背面记录的文字之后,滋也不由得开始紧张。本条家的人是在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二十日在医院坡缢首之家里拍下那人头的。虽然年轻时的滋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结婚纪念日。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二十日,这是他永生难忘的日子。

滋本打算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但在那之前,他的注意力被另外一行文字吸引了。那行文字就是贴在人头照片背面的本条德兵卫备忘笔记里的一节。

然而,山内敏男遭人杀害,被人切下头颅,却是两天前,即九月十八日夜间之事。此问题已被搜查当局查明。

九月十八日的话,由香利应该还在日本,不,应该还在东京。一回想起当时那个放荡不羁、骁勇彪悍的由香利,滋的脊背上就不由得划过一丝战栗。

而更让滋在意的,还是跟两张照片一起寄来的那封奇怪的信。信多达十几页,贴满从各种印刷物上剪下来的大小不一的字,形成了一道道高低参差的波浪线,让人看后不寒而栗。滋鼓起勇气,逐字读起了那封信。

“法眼滋啊。”那封信的开头罗列着这几个大小不同的字,其后的内容如下所述。

法眼滋啊。

看过和这封信一同封在信封里的两张照片和背面的说明,想必你也应该知道,过去的二十年里,你在法眼家基本被人当成了瞎子。现在,或许你也能回想起你的妻子由香利年轻时到底有多么淫乱随意,曾经和多少男人有过肉体关系了吧?而你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

法眼滋啊。昭和二十八年八月二十八日夜,在医院坡缢首之家里和你妻子由香利喝下交杯酒的山内敏男,当时是一支名为愤怒海盗,即Angry Pirates的爵士乐队的领头。这里贴的是案件被人发现之后,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二十一日的《每朝新闻》上登载的山内敏男的照片。

信上贴了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山内敏男的全身像。这张照片彻底激起了滋对自己身体的嫌恶感和衍生而来的揪心的忌妒。

照片上的山内敏男正一脸得意地吹着小号。他戴着那顶象征着海盗的提督帽,交叉的大腿骨上边是一个骷髅头的标志。除此之外,他的身上就只有那条紧绷绷的裤子和长靴了。照片上的他就像是在炫耀一样,故意赤裸着上身,露出宽厚的肩膀、胸膛和粗壮的身躯。然而更加刺激滋的眼睛的,则是他那从脖颈到肚脐的浓密汗毛,以及紧身裤胯间的那团隆起之物。

法眼滋啊。这就是山内敏男引以为豪的身躯。他有个力士参孙阿敏的诨名。他那有如参孙一般的怪力和黑熊一般长满汗毛的身躯,迷倒了无数轻浮的女子。那些女子心甘情愿地投入参孙的怀抱中,在强烈的刺激下醉生梦死。而你的妻子由香利,正是这些女子当中的一个。从本条德兵卫的手记里可以看出,昭和二十八年八月二十八日夜里,在医院坡缢首之家举行过那场儿戏般的婚礼之后,由香利迅速投入参孙的怀抱中,开始享受淫靡的快乐。

法眼滋啊。经过了那天夜里的肉体结合,你的妻子由香利彻底成了参孙身体的俘虏。又经过几次肉体结合,由香利更加深深地陷入了参孙身体魅力的泥沼之中。但是,正如你了解的那样,由香利是个性格高傲的女人,还是个具备达丽拉那样的奸恶智慧的淫妇。想要根除参孙的身体对自己的吸引力,就只能让那具身体彻底毁灭。恰巧,当时你们决定于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二十日结婚,然后便立刻起程前往美国。在你们结婚的两天前,由香利用达丽拉一般的甜言蜜语,将参孙引到了孽缘深重的医院坡缢首之家。之后,她不但杀害了山内敏男,甚至还像风铃一样将他的人头挂了起来。

法眼滋啊。你再好好看看那张结婚纪念照吧。你会发现,他们两人身旁悬挂着一只风铃。想必你也知道,风铃这种东西与法眼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这样,由香利彻底清算了之前的爱恨情仇。两天后,她若无其事地和你结了婚,之后便出发前往美国。不,应该说是逃到了美国。但是,老天并没有放过由香利的恶行和厚颜无耻。和你结婚时,由香利的肚子里已经怀上了山内敏男的骨肉。而这个孩子,就是后来在美国出生的铁也。

法眼滋啊。如果你对我这番话的真实性抱有怀疑,那你就拿这两张照片上的胡须男和铁也的脸做个比较好了。你会发现,他们两人竟是如此惊人地相似。若铁也也留起胡子,那么想必两人的相似程度就更为显著了。铁也不是你的骨肉。他是力士参孙山内敏男的儿子。在法眼家里,你甚至连匹种马都不如。你和法眼家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你是流浪汉、骗子、要饭的,你完全就是一个既没有地位也没有身份的蛆虫。

法眼滋啊。停止争吵吧,我们彼此妥协一下。我并不想说破这一点。这样的事需要两情相悦。如果你想让我严守这个秘密,那么你就拿出一百万元吧。每年你只需支付几次一百万,就能永远维持现在的地位。这对你来说已经是很划算很公道的了。好了,交钱的时间地点,我之后会再通知你的。

---无名氏启

看完这封充满恶意的恐吓信的瞬间,法眼滋险些发狂。除了应酬,他从来没有过买醉的念头。然而那天晚上,他却不止一次地把手伸向呼叫铃,让服务生给他拿烈酒。每一次,他都用顽强的自制力叱喝自己:眼下应当保持冷静,不能让任何人看穿心事。从这层意义上来说,他对自己此刻身处九州某宾馆的房间中这一点深感庆幸。

那天夜里,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起初,强烈的怒意不断地撕扯着他的内心,燃烧着的忌妒也让他感觉无比揪心。但是,等他从愤怒和忌妒中冷静下来之后,一种莫名的悲伤和孤独感包裹住了他的全身。铁也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对滋来说,再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能让他受到的打击更大。

对滋来说,铁也是他唯一的骄傲。虽然自己没什么能力,但他让妻子生下了铁也这样优秀的孩子。铁也体格健壮,运动神经发达,聪明伶俐,在同龄人中完全就是鹤立鸡群。而且铁也的性格直率诚实,惹人喜爱,受人信赖。对滋来说,铁也就是他的掌上明珠,疼爱到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地步。

而如今才知道,铁也竟然不是自己的骨肉,而是一个身份低贱的爵士乐手留下的孽种!更可怕的是,滋还无法怀疑这番充满恶意的中伤之辞的真实性。看着眼前的两张照片,滋的脑海里浮想起了铁也的长相,两者之间的相似是那么明显。如果像恐吓信里所说,让铁也留起胡子,想必两人的相似还会提升到惊人的地步。滋虽然没有毛发脱落症,但他的皮肤极为光滑,感觉就像患有那种病症,而铁也却像只黑熊一样,从脖颈到肚脐都长满了体毛。

虽然一夜没睡,第二天,滋还是去打了高尔夫球。尽管得分和平时几乎没什么差别,但其间发生了一起突发事故。开球的时候,球反弹了一下,直接击中了滋左脚的踝骨,滋当场倒地。滋并非有意这么做,他的骨头上却被击出了一条小缝。这件事为滋提供了延迟三天返回东京的理由。每天晚上,滋都会和由香利通电话,而他说话的温柔口吻也和先前没有任何差别。

回到东京不久,他便用化名租借了牛的一间公寓。做这事时,他借口说福冈的商社人员每周会来东京一次,相较于商务宾馆,还是公寓更方便些。虽然不会在公寓里过夜,但滋每周来一次,关上公寓的门,和其他人通两三个小时的电话。租借公寓时,他化名为“逸见笃”,贴上了浓浓的胡须,还粘上了粗粗的假眉毛。

就这样,化身为恶鬼的法眼滋这段凄惨而孤独的双重生活开始了。

尽管身为社长,但因为重要事项一般都是由代理会长由香利处理,所以对滋来说,每周抽出两个小时的秘密时间并非什么难事。

日期和时间都不固定。有时他会在星期二上午出现,有时又会在星期四下午过去,也有时是星期五夜里。起初,他很担心自己的行动会招来周围居民和管理人的怀疑。但习惯之后,他开始放心大胆起来。如今,他再次领会到了都市人的冷漠。尽管他对自己的行动产生了自信,但同时也体会到了身处都市的孤独感,这一点让他感受到一种无限凄惨的绝望。

但是,刚开始的时候,法眼滋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为防万一,他用逸见笃的名义在牛准备了一处活动基地,另一方面又在静静地等待着恐吓者再次寄信。眼下,恐吓者提出了一百万元的要求,这对他来说并非什么不可能办到的事,更不会令他感觉痛苦。可是,恐吓者却迟迟没有寄来第二封信。说不定对方是给自己留出了确认信中所述内容是否属实的时间,正因为如此,滋才在牛准备了活动基地。

以逸见笃的名字租下公寓之后,法眼滋首先调查了有关昭和二十八年那起案件的情况。他到处在旧书店里搜罗,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一年的报纸缩印本。虽然位于茅场町的本社图书馆里也有那本缩印本,但他希望以逸见笃的名义来调查这起案件,而不想动用法眼滋的身份。翻阅过缩印本上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二十一日以后的内容,他终于明白了那起案件到底在世间造成了多大的影响。虽然报纸上并未刊登人头照片,但刊登了山内敏男生前的照片。那张照片和恐吓信中夹带的照片完全一样,说不定恐吓者就是从这份杂志上剪下照片的。

看过缩印本后,法眼滋还了解了许多情况。山内敏男还有一个名叫小雪、完全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妹妹。案发时,山内敏男和小雪两人实质上已是夫妻。在得知小雪和由香利的关系时,滋更是错愕不已。他从未听任何人说起过。报纸上说小雪是法眼琢也的情妇的孩子。那么从辈分上来说,她就属于由香利的姨母一辈了。这么说来,由香利似乎也曾说过,她还有个姨妈。由香利当时也感到惊异,说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姨妈。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从报纸上看,小雪和由香利应该是同岁。后来,虽然不知道小雪是什么时候和敏男结为夫妇的,但因为敏男的男女关系复杂混乱,最终小雪动手杀了敏男。在遗书中,小雪说她遵照敏男的遗言,切下了他的头颅,像风铃一样悬挂起来,然后她也将自杀。尽管如此,警方一直都没有找到小雪的尸体。

然而,从恐吓者的手记来看,由香利似乎也是敏男身体的迷恋者之一。为了逃避敏男身体的诱惑,由香利下手杀害了敏男。如此一来,那就应该是同岁的姨母和外甥女两人为了争夺同一个男人,最终酿成了这场血腥的大惨剧。

高中毕业后,滋便被送到美国读大学。在美国,他尝到了男女之间的个中滋味。一年后,也或许是数月后,回国一看,滋发现由香利的成长十分显著。这也难怪,由香利比滋大两岁,自幼便放荡不羁,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短短一年时间里,她已经经历过了好几个男人。滋撇开自己的事不说,忌妒让他感到无比揪心。在滋看来,周围的人似乎早已把法眼家的独生女由香利和自己这个五十岚家的孙子看作天造地设的一对。但实际上,这一切都是光枝灌输给滋的想法。

滋永远不会忘记,那是昭和二十八年八月中旬的一天。虽然他已经记不清具体日期了,但应该就是十二三日的事。滋战战兢兢地提起,却被由香利狠狠嘲弄斥骂了一番,还用露骨的肢体动作和言语向滋发起了挑衅。但彼此相拥之后,由香利的动作和态度变得更为积极,主动,粗野而彪悍。

尽管如此,一切结束之后,由香利还厚着脸皮说道:“刚才你强暴了我。我是个被你强暴的女人,你可得对我负责。今后,你可不能再对其他的女人出手了。”

世上大概再没有任何话能比这些更让滋感到开心了,他深深地感受到了身为男人的责任感。休息了一下之后,他再次向由香利发起了挑战。从那以后,两人几乎每天都会彼此相拥。年长两岁的由香利似乎很喜欢行使权威,掌握主导权。

之后呢?之后又怎么样了呢?对,之后她就突然失踪了。滋的幸福就只持续了七到十天,八月二十日,由香利突然从滋的身边消失了。没错,在他和由香利相拥后,过了大约一周的时间,有人打电话到轻井泽的别墅。后来,由香利谎称当时的那通电话是东京的外祖母打的。对了,想起来了。接听那通电话之后,由香利曾经这样说过:“是我姨妈打来的电话。我有姨妈吗?你听过这么傻的话吗?”说完,由香利便哈哈大笑起来。当时那通电话里的姨妈,必定就是小雪。那时候,由香利必定是去见了山内敏男,然后……然后……

滋赶忙拿出他带到活动基地的那张不祥的结婚照,翻到照片的背面。“昭和二十八年八月二十八日夜,摄于医院坡缢首之家”,对,一切全都对上了。在那之后,由香利消失了十天左右。十天之后,回到家里的由香利看起来极为疲惫。那天夜里,滋去了由香利的房间,向她发起挑战,但由香利冷淡地拒绝了他。不,不只是那天晚上。九月二十日下午在教堂里举行婚礼,连夜乘坐美军军机飞往洛杉矶,直到在美国的朋友家里安顿下来,由香利都没让滋碰过她一根指头。尽管如此,结婚的事却进展顺利。由香利同意了提议,先前态度暧昧的外祖母弥生也显得积极主动。没错,应该就是那时候的事了。有一天,滋把由香利约到宾馆,由香利还说过这样的话:“阿滋,我明白你说的意思。但在那之前,我想要好好做个了断。”

对此,恐吓者曾指出,正因为沉迷于对方的身体,在和滋举办婚礼的前两天,由香利才会把对方约到孽缘深重的医院坡缢首之家,下手杀掉对方。

滋不由得一激灵。他回想起了第一次在洛杉矶拥抱由香利时的情形。起初,他感觉怀里抱的根本就是一具活尸,味如嚼蜡。他问为什么,由香利回答说结婚是会让一个女人发生改变的。“虽然以前只是玩玩,但经历过了那场神圣的仪式之后,你也不能再像个孩子一样,总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从今往后,你要像个合格的丈夫,好好爱我这个妻子……”

先前的拒绝或许也是杀人这种凶残的行为夺走了她身上的性感的缘故吧。后来,经历了一段每天夜里都要行一次房事的日子,或许是渐渐淡忘了当时的那种冲击,由香利也渐渐地找回了彪悍粗蛮的感觉。但是,她再也不想掌握主导权了。有的时候,不管滋再怎么要求,她都丝毫不予回应。

“所谓妻子,是需要由丈夫来引导的。每次你向我提出要求,我都会想到自己的年纪要比你大,心里也会感觉到悲哀。”

渐入佳境之后,虽然由香利依旧如同以前那样勇猛,但她已经收敛起了残暴。展现在滋的面前的,只是一个在丈夫的引导下希望极尽欢喜的可怜妻子的身体。

“由香利,你变了。”一次完事之后,滋抱起陶醉不已的由香利,在她的耳畔喃喃说道。

“对,我还想再变一些,再多变一些。以前的我骄傲自满,自以为是。回想起当时的自己,我心里就只有自我厌恶的感觉。所以你就别再提起那些往事了,我想彻底忘掉一切。变好还是变坏,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唯有你的爱才是我唯一的支柱。”说完,她便在滋的臂弯里嘤嘤哭了起来。

就这样,由香利不仅是滋眼里无比贞淑的妻子,在留美日本人口中,对她的评价也日渐提升,原先磕磕巴巴的英语也在美国家庭主妇的帮助下有了显著的进步。

然而,令滋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时常会忘记以前的事。每次滋拿这一点来逗她的时候,她都会说:“我不是说过吗?我想把以前的那些事全都忘掉,一点不剩地全都忘掉。我要重获新生。”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令滋感到纳闷。在日本的时候,由香利很擅长骑马,而到了美国,她却再也不骑马了,从日本寄来的行李中也没有马鞭。滋曾指出过这一点,对此,由香利解释道:“那只是我在轻井泽时候的爱好罢了。来到美国之后,我也觉得有些不大好意思了。一个女人,整天挥着条马鞭,实在让人觉得有些不相称。我打算放弃骑马了。”

这件事让滋身为男人的自信增加了不少。对一个人来说,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自信更重要的了。从前,不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在日本人社会里,人们对滋的评价都不算太好。说话迟缓,还羞涩怕生,完全就像头家猪。如今,这一点渐渐地发生了改变。除了由香利建议的骑马之外,他也尝试了其他运动。他的言行举止变得精干敏捷,先前总是喜欢躲到他人背后,而现在也敢于在人前侃侃而谈了。他的这些进步也得到了学校同学的肯定。

“那家伙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转变,完全是因为他娶了那样一个好老婆。那家伙已经被他老婆彻底洗脑,在精神上改造过了。”

这些背后的议论也曾经传到滋的耳朵里。滋不但毫不介意,反而还感到得意。“没错,我就是被由香利洗脑了,被她精神改造了。但是,由香利被我洗脑、被我精神改造的程度比我还要严重呢。”

临盆之日即将到来的某一天,滋微笑着说道:“是不是稍微早了一些?”

“哪有?这不正好吗?”由香利争得面红耳赤。

滋紧紧地抱住了她。“抱歉,抱歉。你说得没错。”

得知孩子出生后,东京的弥生寄来了一封信。信里说,如果是个男孩,那就起名铁也,如果是个女孩,那就叫弥生好了。最后,因为生下的是个男孩,所以夫妻俩就给孩子起名叫铁也了。

而一切的问题,也就在铁也身上了。

有关这一点,恐吓者曾说铁也是山内敏男的儿子,并咒骂法眼滋地位低贱。每次看到这段话,滋都会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怒火和绝望,但也想起了一些事。他自己一直都希望能够再要一个孩子,周围的人也都在期盼这一点。对此期望最为强烈的人,就是既是祖母又是母亲的光枝了。住在美国的时候,滋心里也很着急,甚至还悄悄找医生做了检查。经过一番精密检查之后,医生一脸悲伤地摇了摇头。“您这体质是无法生育的。能有现在的孩子已经是万幸了。”

作为人类,没有人会不愿传宗接代。人到中年,滋心里的这种意识也越来越强烈。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把希望全都寄托到铁也身上。他深爱这孩子,同时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骄傲。铁也以后应该能生下两三个孩子,这样一来,就让铁也的孩子中的一个来继承五十岚家好了。滋一直在心中如此安慰自己,同时也用这样的话来安慰年迈又爱唠叨的光枝。

但是,滋万万没有想到,铁也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并非自己的骨肉,而是一个不法闯入者!他心中的愤怒全都集中到了这一点上。

令人感觉不可思议的是,他一点都不恨由香利。不管怎么看,婚后的由香利都是一个称职的贤妻良母,现在的滋全是拜由香利的熏陶所赐。更何况当年他是在得知由香利是个放荡不羁、与很多男人有过肉体关系的女子之后,还坚持和她结婚的。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在那个不法闯入者身上。不,应当受到诅咒的,还是往由香利的子宫里射入那左右命运的一发的家伙。滋翻来覆去地读着昭和二十八年的报刊缩印本,最终查明了那家伙过的到底是怎样的生活。尽管无法得知那家伙靠身体玩弄了多少女人,又被多少女人玩弄过,但估计他其实只是在为爵士乐队赚取资金。

滋完全不关心由香利杀人的事,这一点让人感觉很不可思议。就算由香利犯过杀人罪,事到如今,案件的时效早已经过了,警方的无能让人感觉既可悲又可笑。这件事已经不属于法律问题的范畴,而成了一个家庭问题。当然,滋也知道,如果这件事的真相被公诸于众,那么不只是五十岚产业,法眼医院也将面临沉重的打击。但是对于传宗接代惨遭失败,如今身陷绝望的滋来说,这一切已经不再重要了。得知引以为豪的儿子并非自己的骨肉,而是一个下贱的爵士乐手留下的孽种时,财富、名誉、奢华,这一切在滋的面前就全都化为浮云了。

正因为如此,滋才会憎恨那个恐吓者。就是那个恐吓者把自己的幸福全部连根掘走的。若要说起在这件事中滋最恨的人,自然就是写下这封恐吓信的人了。滋坚信这个恐吓者就是本条德兵卫与其子直吉,心中毫无半点怀疑。说起本条家,滋就会觉得有些纳闷。像弥生这样一个深谙权谋术数的女中豪杰,居然会拿本条德兵卫毫无办法,唯命是从。滋认定,长年以来,本条父子一直捏着某个重大的把柄,并以此不断地威胁弥生。如今,弥生年迈体衰,余日无多,本条直吉自然就把恐吓的目标转到了自己身上。

就这样,每周花上一两小时把自己困在活动基地里,大致调查清楚了昭和二十八年的案件后,滋又着手调查爵士乐队愤怒海盗的成员在案件发生之后的情况。尽管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心底总存有这样一种冲动。

起初,滋准备雇用一个私家侦探。但没过多久,他便改变了想法。在这件事上,最好不要让第三者涉足。他决心自己扮演一回私家侦探。尝试了一下之后,滋发现这事其实要比想象的简单轻松得多。

在昭和二十八年的案件里,乐队所有成员都与案件有关系。案件的发现者是吉他手吉泽平吉和见习生加藤谦三,最为有力的嫌疑人是鼓手佐川哲也,键盘手秋山风太郎和萨克斯手原田雅实则作为重要证人去了警局。每次报道相关消息,报纸上都会同时刊登他们每个人的住址。

首先,滋把目光投向了与被害者是宿敌的佐川哲也。另外,铁也和哲也两个名字读音相同这一点也挑起了滋内心的怀疑。如今的滋心中总是充满了猜疑,再细小的问题都会让他觉得其中或许另有文章。

如今,佐川哲也当年居住的那个伊藤庄改建成了高层公寓楼,经营者也已经换作他人。尽管如此,滋还是轻松地查到了有关佐川哲也的消息。他之所以能查到,除了昭和二十八年那起案件曾经令世人震惊,另外的原因就是如今哲也已经成为了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

“你难道不知道佐川哲也先生现在在做什么吗?”新公寓楼的管理人一脸不耐烦地看着眼前这个身材矮小、衣着寒酸、眉毛粗浓、胡须蓬乱的近视眼男子。

“嗯,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滋尽可能地少说话,同时也没有忘记带上一丝九州口音。

“问他现在在做什么?海盗乐队可是电视上的红人,他现在可是著名乐队的经理啊。在这里改建成高层公寓之后,他还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但出人头地之后,他就搬到青山那边的豪华公寓去了。你问公寓的名字?这我可就不知道了。这你去翻一下电话本不就知道了吗?”

电话本……对啊,还有这办法啊。滋暗自一笑。

接着,滋又顺带打听了一下秋山风太郎的消息。他的话刚出口,管理人就越发不耐烦,心里也越来越看不起面前这乡巴佬。“怎么,你连秋山浩二先生的事也不知道?就你这样的,还能做私家侦探?”

“毕竟我也是刚刚开始搞这行嘛。秋山浩二是他的真名?嗯,照这么说,他现在也出名了?”

“你知不知道现在《北国之星》那歌有多火啊?那歌就是秋山浩二先生作的曲。如今的流行歌曲作曲家里,他可是名列前茅的人物呢。”

当天,打听到这些情况之后,滋就暂且打住了。秘密侦探第一天的收获远远超过了预期,至少他想到了可以查阅电话本。

翻阅过电话本之后,滋查明了五人的住址。从那以后,这个半吊子的秘密侦探事务所的新晋调查员漫长而艰苦的调查行动就开始了。他不想让被调查的五人觉察,所以调查行动展开得既困难又艰苦。他不希望有人关注自己。有时他化装成保险推销员,有时又化装成电器推销员,还有时化装成求租房间的可怜工薪族。对他来说,这是一段不折不扣的艰难旅程。受人侮辱,遭人愚弄,回到活动基地时,他经常会委屈得流泪。在这种时候,让沮丧不已的他重新振作起来的,就是那两张照片背后的这段话。

在法眼家里,你甚至连匹种马都不如。你和法眼家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你是流浪汉、骗子、要饭的,你完全就是一个既没有地位也没有身份的蛆虫。

每次读到这段话,滋的心中就会充满愤怒、屈辱和一种无以名状的悲伤。他暗自留下悲愤的泪水,重新振奋起即将消逝的复仇之心,整个人化作恶魔,心中燃烧起熊熊的火焰。

但是,他为何会一直纠结于愤怒海盗的五个成员呢?刚开始的时候,甚至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当时的他只是想彻底调查清楚这五个曾与生前的山内敏男熟识的人现在的地位、身份、职业、性格、收入和婚姻等情况。

为什么?如果在他们五人齐聚一堂的时候,突然让铁也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会有怎样的反应?滋的心里就只想着这些事。但是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五人齐聚一堂呢?滋自己是绝对不能露面的,要让他们五人走到一起,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他们当中的某个人。既然如此,五个人中最容易利用的到底是谁呢?要弄清楚这一点,就必须对他们五人展开一番详细彻底的调查。所谓有志者事竟成,花费了三个月左右的时间,滋终于做到了。

完成对他们五人的跟踪调查工作之后,滋心中又萌生了另一种忌妒和愤怒的心理。五个人当中的两人如今已经成了颇有名望的知名人士。站在现在的角度来看,所谓的愤怒海盗,当年不过是个让人看不起的爵士乐团罢了。平日里的行为举止姑且不论,当年曾把这些优秀的艺术家网罗到麾下,而自己手中则掌握着领导权的山内敏男,应该也是个颇具才能之人。而且……而且铁也身上优秀的天赋和才能,不就全都继承自山内敏男吗?

这时候,滋的脑海里萌生出了一连串恶魔般的邪恶计划。不如就把这些愤怒海盗的成员一个个杀掉,之后再把罪名全都推到铁也头上。那么,铁也杀他们的动机是什么呢?就是这点:他们全都知道铁也身世的秘密。

想到这些,滋自己也不由得有些不寒而栗,但另一方面,他感觉先前似乎看过这类侦探小说。对了,留学美国的时候,读过的侦探小说里就有这样的情节。那小说讲述了一场连环杀人案,但是凶手和牺牲者之间没有任何利害关系,而且凶手心中也并不怨恨他们。凶手这么做,只是为了把罪名推到他真正怨恨的第三者头上,所以动手杀害了无辜的人。滋清楚地记得那本小说的名字和作者,而且小说的日文版就放在铁也的书架上。滋去书店买下了那本小说的日文版,在基地里重新读了一遍。

突然间,滋开始对侦探小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想起了上中学的时候,也就是去美国留学之前,在日本看过的一本日本侦探小说作家的作品,名叫“蝴蝶杀人事件”。在那本小说中,凶手就使用过绳索的手法。看到小说时,滋不禁感叹日本也开始出现这种创作倾向的作家,但也对绳索的手法嗤之以鼻。当时他还年轻,心中却也对这种手法是否奏效抱有疑问。

但如今滋觉得,这手法确实值得尝试一番。在基地里做调查研究时,他时常会租辆车,从郊外一点点把泥土搬运到基地的房间。滋生来就具有黏液质性格的典型特点,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会坚持到底。等到积攒的泥土达到六十五公斤后,他做了一个沙袋,然后再悄悄地用租来的车把沙袋搬运到郊外的树林里,用大树的枝干做了一次试验。

试验的结果很理想。调整好绳索的长度,旋转绳环,把它拧到最紧再放开手。绳环上的物体从绳环中掉到地上,至少要花费四十五秒。之后,经过多次试验,滋信心大增,知道只要动作够敏捷,那么在这四十五秒的时间里,人是能够完成很多行为的。

一月底,滋在基地里制成了那封写给铁也的恐吓信。他模仿着之前恐吓他的人的手法,从报纸上剪下字,再依次粘贴到随处可见的便笺上。信封上的字也模仿先前的恐吓者,用尺子和圆规量着写下。制作这封残酷无比的恐吓信时,他的良心已经没有任何不安了。

“铁也那家伙,铁也那白痴。”手里制作着恐吓信,滋的嘴里一直在不断地咒骂。让人感觉不可思议的,是他眼中噙着的泪花。

其后,滋又动手制作了带有时限装置的幻灯片和录音带,而制作这些东西正是滋最擅长的事。或许正是因为他有自信,才会策划出那样的计划来。天生性格内向的他,自小就喜欢摆弄那些小型机械。对于照相机,他更是具有远非外行能及的技术。虽然身材肥胖,他的手指却很灵活。只要手边有充足的部件和素材,他甚至可以动手组装出一台收音机。有段时间,他还参加了业余无线电爱好者的组织。

由香利知道滋具有这样的技能,弥生和光枝也很清楚这一点,或许铁也也知道。但滋相信,他们是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搞不好,由香利当年的那些劣迹就会彻底公诸天下。而滋觉得,纵使他们真的背叛了自己也无所谓。得知自己无法传宗接代后,滋已经彻底陷入了自暴自弃的深渊。最近一段时间里,“如果出了什么问题,那就一死了之”的想法一直支配着滋,盘踞在他的脑海中。

选择吉泽平吉做自己的临时搭档这一点,也从某个侧面展现了滋调查工作的完美与缜密。为此,他在田园调布的家和用贺的假日木工中心之间的玉川的公寓楼里建起了第二处活动基地。玉川的基地要比牛的基地高档得多,租借房间的时候,滋向对方宣称自己是一家总公司在大阪的大型企业的东京事务员,因此他也特意留意了一下自己的装扮。这一次,他化装成了一个刚刚步入暮年的两鬓斑白的绅士。他蓄起了胡须,留着混杂着白须的山羊胡,并且摘掉眼镜,换上了隐形眼镜。对外,他宣称自己名叫山上良介。

二月上旬,他第一次和吉泽平吉做了一番接触,往吉泽平吉住的公寓打了电话。电话里,滋说自己年轻时曾为驻日美军做过一些事,成了愤怒海盗的乐迷。后来虽然被调到大阪任职,但得知了当时乐队成员之一的吉泽的消息之后,心中不由得感觉无比怀念。滋指定了一家东京有名的高级餐厅,邀约吉泽平吉一同进餐。鱼儿立刻就上钩了,想必当时吉泽平吉的肚子一定很饿了。

就这样,二月九日星期五,两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起初,吉泽平吉还显得较为警惕,但看到对方似乎很熟悉这样的地方,吉泽也渐渐地松懈下来。当时,两人聊了不少有关愤怒海盗的事情。临别之时,滋递出的写着“山上良介”的名片同样也诱惑了吉泽平吉。

滋说,他是这个月上旬来到东京的,已经逗留了一个星期。因为住宾馆感觉有些煞风景,所以,就搬到名片上写的公寓去了。他又说感觉自己住的公寓和吉泽先生住的地方似乎也不是很远,如果方便,还望吉泽先生到公寓去玩,自己也想听听吉泽先生演奏的爵士乐。滋递给平吉的名片上,地址一栏写的是玉川。

三天后的夜里,吉泽平吉便拜访了山上良介的公寓。滋在公寓里款待了吉泽平吉一番,让对方放松戒备,以为自己已经看穿了滋心底的想法。山上良介所属的大阪的大型企业如今已在关西把业务拓展到了休闲领域,并且大获成功。业界传闻说,为了乘胜追击,该企业还准备进军东京。如果此举能够成功,那么从该企业坐拥的庞大资金来看,足以让吉泽平吉所属的三荣兴业这等零星企业颤抖不已。这番话让吉泽平吉感觉飘飘然。在平吉看来,山上良介似乎就是大阪那家企业派来侦查情况的尖兵,而且恰巧又看中了自己这个三荣兴业中的老手。平吉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最终导致了他的死亡。

如此一来,吉泽平吉就彻底陷入山上良介的掌控中了。四月十一日夜里,愤怒海盗联谊会的计划最终得以实施,而当天夜里和第二天晚上,一场由同一名凶手执导的连环杀人案就此上演。

成功实施了连续杀人计划之后,滋是否感到满意了呢?没有!他内心因悲伤和绝望形成的巨大伤口并没有因此有所愈合,但是箭已离弦,他计划中的六名牺牲者的名单上,本条直吉和吉泽平吉的名字已经被划掉了。如今,名字前面标上了不祥的五角星标记的人是加藤谦三。滋并不觉得自己的行动全都会成功,他心里已经做好了面对失败的准备,只不过他没有想到,失败的这一天竟会来得如此之早。

此刻,他正坐在第一基地里,目光呆滞地盯着第二封恐吓信。难怪他会如此,今天正是第二封恐吓信里指定的四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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