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新衣

永隔一江水  作者:朱西甯

每到过年家人都要给我置办一套新衣服,每回,几乎每回都是在镇上的青姨那里买的。唯有今年,母亲走到拐进服装市场的门口,突然站住了说:“咱们今年能不能换一家?”走在前头的父亲露出十分意外的神情:“为么子嘞?”母亲不去看他,反倒是低头伸手把我的羽绒服抻直:“年年都是在青玉那里买,她给么子我们就要么子,连还价都抹不开脸还!”父亲啧了一声:“亲戚家给我们的价格本来就便宜,挑肯定是选最好的给昭昭,有么子不好?”母亲捏捏我身上那件去年买的黑色羽绒服:“这个,去年在青玉那里是两百六,后来我问别人家,只要两百块。”父亲噎住了,眼光沉下来打量了我一番:“她肯定不会骗咱们……”母亲忽然转身拉着我往回走:“反正今年我不要在她那里买就是咯。”父亲忙跟过来:“都走到这里咯……还有一堆年货要买……女人家真是想得多!”母亲不理他,径直带我速速离去。

母亲带我到镇上的百货商场买了过年的新衣,双排扣正反两穿加厚保暖外套,一面蓝,一面红,价格从三百块杀到了两百块。母亲高兴,我也高兴,毕竟是我自己挑选的。父亲一脸不高兴地站在旁边,母亲要给他买一件毛衣,让他去试试,他扭身出去:“我去抽烟!”我悄声问母亲:“爸是不是生气了?”母亲正捏着一条长裤的滚边,头也不抬:“不理他!”趁着母亲还在挑选,我借口去上卫生间,跑到商城外面。父亲蹲在商城外面的花坛沿儿上抽烟,见我过来,眯着眼上下扫了一遍说:“新衣服你喜欢啵?”我吃不准他的想法,“唔”了一声没说话。父亲像是得救了一般,跳下花坛,一步跨过来拉住我的手:“我带你去青姨那里再买一套,要得啵?”我仰头看他,他发亮的眼睛透出的急切,让我想逃。我偷眼看商场门口,父亲不等我回话,拽着我往天桥的方向走。我想收回我的手:“爸……我……妈她……”父亲沉默且固执地,以不可阻挡的力量拖着我走了十几米远。

母亲的袋子拍打在身上发出豁啦豁啦声,由远至近,越来越响。父亲这才松开我的手,立住,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栽在嘴里。“你不是去上厕所咯?!我等你半天等不到,还以为你落到粪坑里去了。”她刚说完,随即拽起我的手往商场走。我扭头去看父亲,他抬头看天,把烟往天上喷。我叫了一声:“爸!”母亲低吼了一声:“叫么子叫,他是没得脚还是没得手,不晓得自家跟过来?!”我不敢说话了。衣服结完账后,母亲带我去农贸市场,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跟了上来。他们谁也不说话。母亲买好了花生、干海带、香菇、笋干,袋子里装好搁地上,父亲很自觉地拿起拎在手中。沉默一直延续到回家,直到晚上母亲从袋子里掏出一件夹克递过来,父亲往后退了一步说:“我衣裳多得是……我不要……”母亲把夹克扔到床上:“随你便!”

大年初一一大早我就迫不及待地穿上的那件新衣,母亲怕不干净还特意洗了一次,现在香气盈盈地随着我出入叔伯家拜年。到了初二,该去亲戚家拜年。下楼时,父亲早已骑着车等在屋外了。我刚走近他,他的声音挡了过来:“去换个衣裳!”我讶异地看他一眼说:“为么子?”他不耐烦地挥手:“叫你换你就去换!莫问七问八的!”我不敢多说话,满心不解地转身往回走,父亲的声音追过来:“就穿去年那个拜年衣裳就好咯。”才走到大门口,正碰到拎着两包酥糖的母亲,她拦住我说:“你要么子?”我没好气地答:“换衣裳!”母亲撇头看外面一眼,把我往外面推了推:“换个头壳!就穿这个,几体面!”父亲一只脚立在地上,一只脚踩着车踏,沉默不响。母亲把酥糖包递给我:“三外婆一包,细舅屋里一包,记得啵?”我把酥糖包塞到我的背包里,怯怯走到父亲身边,他已经成了木头桩立在那里,被风撩起的头发像是一只愤怒的乌鸦。

在细舅家吃了早饭,一路上又顺带去三和堂舅、吕峰表哥家匆忙拜了一个年,十一点多到了三外婆家。离三外婆家还有百把米远的地方,父亲让我下车,说:“你在这里自家玩一会儿,我去你三外婆家过一趟就回来。”我小声地抗议了一声:“我不要……”父亲没有说话,等在那里,我磨蹭了一会儿才下来。“莫乱跑!”父亲丢下一句话,扬长而去。公路上拜年的人群一波波涌动,喇叭声和铃铛声此起彼伏,时不时传来鞭炮清脆的噼噼啪啪声,听久了像是能看到一锅炸年糕的菜籽油沸腾。远远的饭菜香味压了过来,宛如一根舌头舔我的脸。我探头看三外婆家那边,炊烟低低地沿着屋顶飘散。而我又冷又饿地剩在路边,百无聊赖地看一只母鸡头一探一探地啄地。此时,三外婆家应该会像往年一样,做了一桌子菜,金黄的蛋饺、炖烂的猪脚、酸菜鲫鱼,对了,还有卤好的鸡腿!此时父亲应当坐在那里,跟他的表兄弟们一起喝酒……真不能想,一想就一肚子气,简直想立马走回家去。

一只肥软的手搭在我的脖子上:“昭昭,你爸嘞?”格子毛呢外套的一角蹭着我的手,暖暖的香气笼罩着我。我不用抬头,单听声音,就知道是青姨。她蹲下来,摸我的脸说:“脸都冻红咯!”我这才看到她圆圆的脸盘子,齐耳短发,月牙状的耳环一晃一晃的。我莫名地鼻酸,才要开口就有哽咽的冲动,好容易忍下来,低着头不说话。青姨没有再问,起身牵我的手,走着走着说:“昭昭,你个子长得好快!怕死人嘞,都快到我胸口咯。”我还凝滞在难过的情绪中,没有说话。青姨又讲:“你爸粪肥浇得足,营养几好,把你养这么高!”说完自顾自笑起来,见我还不笑,凝神打量我一番,像是忽然有了新发现。“你这衣裳——”她伸手捻了捻布料,又摩挲了一番羽绒服背面,“看起来不错,是在哪里买的?”我脑筋一下子绷紧,青姨的目光还停留在我的衣服上,我咕哝了一声:“不晓得。”青姨笑笑,没有多说话。

三外婆的笑声隔着十米远都听得那么真,到了门口,更是在耳边炸开。我才一进门,三外婆就迎过来说:“昭昭来了呀!”说着上前来摸我的脸,“还是个瘦猴!”青姨松开手,把我交给三外婆说:“我去松林家看了一下,他家那个电视机千把块钱,你那个黑白电视我给你换个一样的。”三外婆又笑:“我个老嬷儿,眼睛都要瞎咯,哪里还看电视!”说着她往堂屋坐着七八个人大声说:“青儿说要给我换个大彩电,我不兴这个,遥控器我都不会捏!”大家纷纷说:“青儿有孝心,你有福气!”三外婆撇撇嘴:“浪费钱!”正说着,她又捏捏我的手说:“你手冰冷的!”我扫了一眼堂屋,父亲目光穿透过来,我像是碰到一枚硬钉子,缩了一下。青姨拿来一个暖手宝塞到我手中:“他在路边站着,不晓得做么子鬼。”说着她瞥了父亲一眼。父亲的脸被喷出的烟雾罩住了。

三外婆没有生过孩子。青姨刚出生时被人遗弃在水沟里,是三外婆把她抱回来养大的。这个故事三外婆自己讲了很多次:“就是五里地那个水渠,我清早蒙蒙亮趁天气凉快去地里,就听到有伢儿的哭声,一路寻过去,啧啧……”大家纷纷“啧啧”起来,三外婆接着说:“真是狼心狗肺才做得出来的事噢,几好看的女伢儿,说不要就不要!”大家又“要不得要不得”地应和,三外婆换了个讲话姿势,左腿搭在了右腿上:“我就抱回来,跟三国说要养,三国看见是个女伢儿,叫我扔了,我不肯,他拿起个扫把就来打我……”大家摇头说“要不得要不得”,三外婆把抽完的烟头扔地上,旁边的表叔立马递上烟点上。三外婆抬头看墙上三外公的遗照,抹掉眼泪说:“三国得胃癌哦,不是青儿东凑钱西凑钱,他还想走得体面?”大家“是哎是哎”地应和。

桌子上腾空,铺了粉红色塑料薄膜,菜也一一端上:黄豆炖猪蹄、青椒小炒肉、可乐鸡翅,还有我最爱吃的蛋饺……三外婆起身,掸掉身上的烟灰,去灶屋帮着青姨端菜。我故意离得父亲很远,坐在左厢房门旁的小凳子上嗑瓜子。他跟着建军表叔说话,不看我,我扭头也不看他。我心里有很多气,暖手宝放在腿上,有微薄的暖意,我已经不冷了,但它提醒了我,是父亲把我晾在外面冻那么长时间。阳光从屋顶中央的玻璃瓦跌下来,砸在我的脚上。我今天穿的是深蓝色球鞋,搭配着同款蓝色鞋带,鞋帮上绕着一圈洁白的线,我在百货商场一眼就相中了。现在,我把它递到了阳光里,黄色的光斑熨帖地敷上来。顷刻间,光被一整块阴影吞掉了,浓烈的烟味袭过来。“走了。”我低声咕哝了一句:“我饿。”“走!”跟着声音下来的是粗糙的手心,拍在我脖子上。我不由自主地起身。

三外婆钳住父亲的手臂:“都要吃饭咯!你走么走?!”当时我们已经站在了屋门口,父亲笑笑,想把手抽出来:“忙咯,还有好多家要跑。”三外婆不松手:“一年一到,平常时说忙,没得时间,我信。今天我不放你走,这么多菜!”里面已经坐上桌的人也劝:“吃了再跑咯。”父亲还想往外蹭,三外婆喊道:“青儿!青儿!”青姨从灶屋探出头,“哎呀”一声撵过来,同三外婆一起把父亲往屋里架。我跟在后面,忍住没笑出声。青姨恨恨地说:“噢,我做了一桌子菜,你就跑咯!你倒是撇脱!”父亲说:“还有三四家要跑。”青姨“嗤”的一声说:“噢,那三四家等你拿米下锅是啵?非等你过去?!”父亲没办法:“好咯好咯,我这不是坐下来了。”大家“哄”地一笑,有人给父亲倒酒,有人给坐在父亲右边的我递筷子。

父亲搓着手叹气:“好多家要去……”青姨又端了一盘青椒炒肉上桌。“一个青烟家,一个王思白家,还有东上头那一家,左不过一个钟头跑完,你往年都是在这里吃完再过去的,今天是做么子鬼,火上房似的要走!”青姨说。桌对面的庆阳表叔笑起来:“青儿你真是个做生意的嘴,算得好清楚!”青姨在我旁边坐下说:“哪里噢,今年生意几惨淡!没得人照顾生意,我和老四要喝西北风。”有人问起老四,青姨一边往我碗里夹菜一边说:“他带我家冬儿去江头镇拜年去咯。”我的碗里堆起了小山,青姨探头看了父亲一眼:“菜不好吃?”父亲这才拿起了筷子,夹起了一块肉。青姨又问:“你今天做鬼做怪是为么子?”父亲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哪里有?!”青姨笑笑不语。酒过三巡,大家都喝上头了,吵嚷嚷地说话。青姨这边低声问:“昭昭这衣裳花了好多钱?”父亲手搓搓大腿,大拇指挠着裤子说:“昭昭细舅送的。”青姨“啧”了一下说:“细哥这么大方咯?忽然要送衣裳?”父亲吸了吸鼻子,有人来敬酒,他连忙回过去。

有风来,塑料薄膜的一角轻轻拍打我的手臂,青姨的月牙耳环在轻晃,我还记得去年她戴的是水滴状的耳坠。服装店顶防雨布扑啦啦地让风的翅翼击打,挂在墙壁上的衣服都像是活了过来,衣袖奋力飞起。老四姨爷跟父亲站在服装店外面的过道捏着烟在说话,他们不敢抽,服装市场当年是发过火的。青姨跟母亲立在儿童服装那块,一边打量我,一边搜寻合适的衣服。一米几了。一米四一。唷,真是快得很,花姐哟。是哦是哦,马上要上初中咯。哎哟,我屋冬儿初一咯。是哦是哦。这个黄色的,么样?几好几好,青儿你挑就好咯。哎哟,现在年轻伢儿跟俺大人不一样咯。昭昭,你喜欢么样的?青姨和母亲的脸突然一起扫过来,我像是被打了一巴掌,往后缩时被青姨拉过去。她往那一墙的衣服指:“你自家挑。”我指了中间蓝色那一件,青姨要去取,母亲拦住:“浅色不藏龌龊。”青姨点头,取了一件黑色羽绒服下来,让我试。伢儿真是一年一个个儿,今年穿得合适,明年就小咯。这件大一号,明年还可以接着穿。还是青儿想得周到。几多钱?哎哟,自家亲戚谈么子钱的话。一定一定要给的,么能叫你亏本噢。姐,姐,姐,你多客气。俺自家人……那我就收个成本价,两百六。不好,你随时带昭昭来换。昭昭,你爸妈不容易噢,你要好好读书。晓得啵?昭昭。昭昭。

昭昭。昭昭。父亲的手打到我的脖子上:“青姨叫你,你聋了?!”青姨回打过去说:“你莫吓到伢儿咯!”父亲讪讪地收回手:“他就是爱跑神,你不晓得他在想么子。”青姨的手没打到父亲的手,收回时停在我的脖子上贴着,暖暖的一块。“昭昭跟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青姨说。父亲咕哝了一声:“哪里像?我看不出来。”青姨啧啧嘴:“你看这耳朵——”她的手轻捏我的耳垂,“还有这嘴角……这眉毛……哪一点不像你喔?”我忍不住问:“我跟我爸这么像?”青姨搂住我:“是哦,一模一样。以前我跟你爸做了六年同学,你爸那模样我闭眼都记得。”父亲觑了我一眼,说:“真的哦?我没细看过。”青姨手指在我眉毛上扫过,痒痒地一抹,说:“尤其是这眉毛,你自家照镜子,一模一样。”父亲忙着回应庆阳表叔的敬酒,没有听到这句。青姨的手又一次搁在我脖子上,手指肚像是摩挲一件瓷器。我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半晌后青姨忽然回过神来:“我都忘脱影咯!”她起身去到左厢房,取了一件苹果绿的羽绒服让我换下:“你衫袖口滴油咯,我给你搓一把。”我一看,新衣袖口果然沁着两块黄色油斑。父亲又打过来:“你么又毛手毛脚?新衣裳刚穿两天,好几百块买的,你不晓得心疼?!”我往边上躲:“我又不是故意的!”青姨把我拉怀里护住:“你莫这么凶喔,我洗一下就干净了。”父亲没有言语,青姨松开我,让我接着吃。她拿起我的新衣,去到了屋外。大人们差不多都吃完了,纷纷起身告辞。三外婆要倒茶给各位,大家都推脱说还有年要拜。陆陆续续地,唯有父亲和我坐在那里,三外婆给父亲端来茶水,给我一杯糖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父亲抽到了第三根烟,青姨进来了,她一手掐腰,一手拎着我的新衣说:“手都冻掉了!”三外婆起身迎上:“你不晓得用热水洗?”青姨扭身往厢房里走:“开水留给大家喝嘛。”随即房里传来嗡嗡声。青姨再次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个手提大纸袋子,我的新衣叠好放在里面。父亲接过袋子时,青姨说:“油渍洗掉了,湿的地方我用吹风机吹干了。”见父亲要掏出衣服让我换,她拦住:“这件衣裳本来是冬儿的,他现在长个子了,穿不得了,就让昭昭穿好咯。”父亲说:“那么行嘞!”青姨声音高了起来:“有么不行?!人家细舅送新衣裳,我送个旧衣裳。要不得?”父亲噎住了,低头不语。青姨又说:“你这身衣裳,去年在穿,前年也在穿,花姐不给你们买个新衣裳?”我抢着回了一句:“买了!我妈前几天给他买的,他不穿!”父亲脚在地上搓了两搓,突然地拍了一下我的脖子:“走咯!”紧接着他的手拽着我急急地往门口去。三外婆拎着一袋子零食赶出来让我带上,我刚一拿到手,父亲随即把车骑得飞快,害得我差点儿跌下来。

灶灰色天空密云皱皱,从江堤刮来的风爪把我的头发往边上揪,我把羽绒服帽子戴上,帽檐上雪白的绒毛摩挲着我冻疼了的脸。到了垸口,父亲刹住车,扭头跟我说:“你要不把你原来那件换上?”此时,风像是受困的巨龙在两排房屋之间挣扎扭动,我的脸上手上都被它的鳞片刮擦,躲都躲不了。“我不要。”我低头吐出三个字,父亲沉默片刻后,车子动了起来,在逆风中吃力地往家里去。到了屋门口的稻场,母亲正在阳台上收衣服。父亲低头说:“赶紧回屋,把这件换下来!”他说话的语气不同以往,我不敢说什么,立马跳下车,跑进堂屋,进到自己的房间。这时我才发现我换下的那件衣服,还在父亲的车筐里。我又一次下楼,母亲在后头叫我,说:“你中时在三外婆那里吃的?”我转身说是。母亲手上搂着一大摞衣服,我伸手接过一些。此时,父亲拎着装着我衣服的袋子出现在楼梯口,他见到我们两个,迟疑了一下,想扭身走开,又觉得不好,便等在那里。等我们下来后,他一边把我手头的衣服接过去,一边把袋子塞给我,塞的时候像是不经意地推了我一下。

脱下羽绒服时,内里还有温热的气息,袖口居然还闪着波浪花纹,这真是让我欣喜。我坐在床沿细细地翻看时,母亲推开门进来,手上拿着一摞叠好的衣物。“你寻死哦!几冷的天,你把衣裳脱了做么事?”她打开衣柜,把衣物放进去。这当儿,我从袋子里掏出那件羽绒服穿上,青姨洗得真仔细,那块油迹已经完全看不到了。母亲这才发现不同,她拿起那件青姨给的羽绒服细看,问:“哪里来的?”我说青姨。母亲把衣服翻了一面看,又问:“她做么事要给你?”我说了一下事情的缘由。母亲听完后,猛地拉了一下我的手,端详了一番衫袖口说:“你吃饭不长眼睛是啵?嘴里破了大洞是啵?吃个饭都不省事……脱下来!”我缩了回去说:“洗干净咯!”母亲瞪了我一眼:“赶紧的,趁现在还有热水,我泡一把。”我不情不愿地脱下说:“青姨洗得几干净。”母亲把我那件和苹果绿那件都拿上:“你青姨放个屁都是香的!你把去年那件换上。”

一下午父亲都不在,不知道是去哪里打牌了。风渐渐小了,雨却下了起来,过了两个小时,变成了雪。我跑到灶屋灌饱了一只热水袋,抱着暖手。进到房间,电视开着,母亲坐在沙发上搓手哈气,我把热水袋递过去,她说:“锅里续水了吧?”我点头,她接过热水袋,放在大腿上双手焐着说:“手都冻掉了!”见我双手插在口袋里,她让我坐在她旁边,空出热水袋的上半部分来,让我也焐着。只有电视里的声音响着,我们都没有说话。母亲的手跟我的手,一个黝黑粗糙,一个白净细嫩。我右手的中指去碰了碰母亲缠着胶布的中指,她在打盹,没有察觉。窗外竹篙上挂的那两件羽绒服,像是一对难兄难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从上到下滴着水。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雪。电视里传来打仗时的爆炸声,母亲吓得一激灵,醒了过来,见我还在,愣了一下,小声咕哝一声:“我还以为是你爸。”我笑了起来:“今天青姨也说我像我爸。”母亲“嘶”地一下说:“她为么子突然说起这个?”我心中涌起一阵不安,便站起来说:“她就随口说了一句。”母亲的眼睛一直跟随着我:“你要做么子去?”我跑到门口说:“我去茅厕。”

晚饭全是剩菜剩饭,母亲就随意热了热。我小声抗议了几句,母亲瞪了我一眼:“要吃就吃,不吃死开。”父亲却吃得香,骨头汤泡上饭,连吃了三碗。母亲冷眼看他半晌,我正准备开溜时,她忽然说:“等衣裳干了还给她。”父亲抬眼瞥了母亲一眼,又瞄了一下我:“人家送给昭昭的。”母亲也瞄我一眼:“那么行,一件衣裳好几百块,么能随便要?”父亲把碗筷放下:“又不是么新衣裳,她家冬儿穿不下,放着也是浪费。”母亲“哦”的一声:“人家不要的昭昭就捡了穿,俺又不是买不起。”父亲眼睛又落到我身上:“你喜欢啵?”他的眼神中有一种压迫的力量逼着我低下头。地上掉了一副筷子,没有人去捡。母亲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俺不拿人家一粒米不偷人家一根线,干净撇脱,谁也不欠谁。”父亲的声音高了八度:“你真是发神经!一件衣裳,搞得这么麻烦。”

酒精锅里肉汤咕咕的冒泡声,和着父亲的咀嚼声,在我耳边翻腾。云岭爷家的花花跑进来,在桌底下嗅,被父亲猛地踢了一脚后,发出凄厉的叫声。母亲说:“有脾气对狗发,算么子本事?”父亲不理。母亲把桌上的猪骨头扔到地上,花花跑过去啃了起来。“我算是明白了,”母亲又扔了一根骨头到地上,“这么多年,我算是明白了。”父亲把碗撂到桌上说:“话莫说得吞一句吐一句的。”母亲抬眼盯着他看:“你晓得我说么子。”父亲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扔,其中一根蹦跶了两下跌落在地,花花又一次惊慌地跳开。“我么晓得你说么子,你今天是做么子鬼咯?!”对这一切,母亲不为所动,淡定地说:“年年都要到她那里去买衣裳,我原来以为你就是图撇脱,现在一想你心里么子念头,我算是明白了。”父亲“扑哧”一下笑出声:“哎哟,你真是电视看多咯。人家是俺亲戚,照顾人家生意,有么子要不得?”母亲也笑:“要得要得。你么样想你自家心里清楚。”父亲脸突然一沉:“我清楚个么子?你究竟么意思?”母亲起身,收拾碗筷:“我言语到此,只是让你心下有个数。”父亲也起身:“你今天是发神经,我不跟你说。”父亲的军鞋在我的余光里敲打了一下地面,立住,转向门口的方向而去。门外雪已经停了,薄暮的微光渐渐弱了下去。一只母鸡在雪地上徒劳地啄食。

晚上跟母亲看电视台晚会,跟她说话,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平日她总要找点事情做,打打毛衣,剥剥花生,要不就骂骂我。现在她却歪靠在沙发上,腿上搭了一层薄毯子,眼睛放空。窗外那两件羽绒服都冻硬了,风一吹,撞在一起,发出“噔噔”的闷声。到了我跟母亲最喜爱的小品,我故意发出夸张的笑声,母亲全没反应。我的兴致也渐渐低落了下来,接着看了十来分钟,便站起来跟母亲说自己要回房休息了。母亲回过神来,说了一声好。我回到房间在床上刚躺好,母亲急急跑进来,打开衣柜。她把一叠衣服搁到我的床上,一件件翻看。那些衣服全是这些年我穿过的,有些因为长个的缘故已经穿不下了。母亲拿起一件米黄色的汗衫,啧啧嘴:“都掉色了。”又拿起一件鼠灰色外套,其中右边袖子裂了一个口子:“你看你看,质量几差哩!”母亲把袖口递到了我眼前:“前年买的,没穿几回!”她翻出一条皱巴巴的黑色裤子:“缩水缩的!”她在我床上坐下,细细地摸着裤边:“还脱了线!”我忍不住问母亲:“你是要做么事?”母亲长吁一口气:“人呐,知人知面不知心。”见我露出一脸茫然的神情,她又起身把衣服叠好,放回衣柜。“你困醒咯。”说完,她又急急地走了。

不知道是几点,睁开眼时,纯然的黑像是巨大的石块压在我的眼皮上。我想再次睡过去,却又一次睁开眼。一阵强烈的不安感袭来。是的。我听到一下又一下的敲门声。等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后,我像是被剥夺了自卫的工具,整个人吓得缩到了被子里面。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昭昭。昭昭。昭昭!声音越来越大,我认出是父亲的声音。开门!开门!我极不情愿地下了床,冷得直哆嗦。昭昭!开门!开门!昭昭!越这么叫,我越故意拖延,披上外套,穿上棉鞋。昭昭!昭昭!我故意不回应他,但我又不敢装没听见。我摸黑了下了楼梯,穿过堂屋,刚一打开大门,父亲火速闪了进来,说:“你再不开门,我就要见阎王了!”他跺掉了脚上的雪和泥,又把头发上和衣服上的雪掸掉。我往门口看了一眼,雪花大片大片地飘落,田野上泛着柔亮的白光。

父亲的两只脚简直是两坨冰,毫无忌惮地伸进了我温暖的被窝,贴在我的身体上。我咕噜了一句:“妈嘞?”他愤愤地回:“鬼晓得她发么子神经,叫了半天,她都装没听到。”我没说话,忍受着他身上浓郁的烟味和没有洗漱过的腌臜气。我想离他远一点,但拢共只有一床被子,怎么躲都还是贴在一起。父亲突然问:“她今天跟你说么子了啵?”我一心只想睡觉,懒懒地回了一声没有。他侧身过来,盯着我:“细伢儿莫扯白。”我没有地方躲闪,只得说:“她不开心。”我把母亲在我房间翻看衣服的事情说了,父亲沉默半晌,坐起来,欠身从裤袋里摸出烟盒和火机。我说:“不要抽!我讨厌烟味。”父亲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来,一寸寸地在手心里捏。昭昭。他叫我的声音柔柔的,如猫爪一般落在我脸上。我“唔”了一声。“你喜欢今天青姨给你的衣裳啵?”他问。我没有说话。他的声音一下子重了:“说。”我小声回:“喜欢。”父亲又问:“真喜欢?”我“嗯”了一声。一只手就落在我的头顶上,轻轻地抓挠:“青姨一直都喜欢你。你每回去,她都给你一堆好吃的,你还记得啵?”我说记得。那只手让我紧张,我忍不住往被子里缩。“你要记得青姨的好。”父亲把手收回,终于躺了下来。我怯怯地问了一句:“那明年还去青姨那里买?”他没有吭声,没过一会儿,响起了呼噜声。

今晚我肯定要失眠了。每一回,父亲跟我挤一张床时,我都睡不着。大概等了十几分钟,父亲看样子是睡熟了,我才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披上衣服,下楼也轻手轻脚,不发出一点声音。我敲了几下母亲房间的门:“妈。妈。”立马听到下床声,紧接着是开门声,母亲的脸露出来。“跑下来做么事?又不穿个袜!”我不管,迅疾跑上床,钻进被窝里。母亲在被脚上盖上军大衣,把我脖颈处掖好,这才上床;又怕我这边漏风,在空当处塞上了毛衣。许久许久,母亲那边都没有声音,也没有动弹。我莫名地有些害怕,叫了一声“妈”。她这才微微翻了一下身回答:“做么事?还不困!”我说:“雪下得好大。”母亲叹了一口气:“明天拜年,麻烦得很!”我又说:“明天我们堆雪人,要得啵?”我记得以前都是父亲和我一起滚好雪球,母亲给雪人装好用棉桃壳做的眼睛、两把扫帚做的手臂,还戴上一顶红帽子。母亲微微起身,往窗外看了一眼:“好多拜年客,哪里有时间?”我坚持道:“有时间!爸爸帮我滚大雪球,你帮我滚小雪球。”母亲没有说话。等了半晌,我又问:“要得啵?”母亲“哎哟”了一声:“明早起来再看咯……”说完翻了一个身,不再说话。我也不再说话。此刻的夜晚,静极了,唯有雪花碰在窗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噗。噗。噗。

上一章:序 下一章:凉风起天末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