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皇都索列布里亚

勇者物语  作者:宫部美雪

美鹤望着天空。

北方统一帝国的皇宫是水晶宫,位于皇都索列布里亚中央。以水晶宫为中心,十余条大道呈放射状延伸,发展成今天拥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其间经历了两百多年。

美鹤站在最高层的客室露台,皇都景观和帝国历史可谓尽收眼底。这里靠近皇帝的居室——水晶宫主城堡。这主城堡由类似大理石的乳白色石头建造,巍峨高耸。索列布里亚城的构成本身,恰好反映了现在北方统一帝国的国民阶层和生活状况。以城为中心的政府办公大街庄严肃穆,其外侧的商业地区热闹繁华。再外围的市民住宅区虽经规划管理,仍充满生气,各具财富和个性。

然而,随着远离这些中心地区,城市渐渐失去色彩。一条深沟成为边界线,分隔开中心地区及其外围。从高处俯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内外的显著差别。

索列布里亚本身是个要塞城市。从第一代皇帝定都此地时起,一直苦心经营环绕都城外缘的长城堡,再三增修加强,每一个来自南大陆的风船商人目睹城堡都为之震惊。不过,他们只是通过城堡的唯一关卡,从通称“商人隧道”的唯一大道前往商业区,滞留该处而已,他们的眼睛看不到不让他们踏足的皇都其他地区,无从了解长城堡内侧双重构造的皇都真貌。富人和穷人,君临者与服从者,被侍奉者与隶属者,地位关系如此直截了当地呈现的都市形式,是南大陆无法想象的。

距水晶宫最遥远的东北北镇,以北大陆严酷气候下的独特历法看来,是最为忌讳的方位,这里有一座巍峨的监狱,收容企图扰乱皇都治安的人。这所砖瓦建筑物的后面,有一道由长城堡连通外部的关卡。通关者无论是何许人,常常是一去不复返。自关卡再通往东北远方的道路称为“囚人大道”,大道尽处是强制收容所,它并没有出现在皇家地理院发行的地图上。它的规模也不为人知。

幸存者都知道,从前这里曾大肆收容、处决的“囚犯”,唯一的罪名是非安卡族。虽然知道,但不能说出口,也不能反抗。对于过去的恐惧,只能以忘却为对抗手段。地图上的空白,也是其手段之一。若能忘却曾有的事,便等同于没有发生。

尽管如此,真相仍从不知处泄漏。即使人们不说,建筑物也在说。大自然也在说。人们悄悄写下这一切。到今天,在皇都已待了十天。美鹤已相当准确地把握了北方统一帝国的历史和实态。其中大部分,是得自水晶宫里的历史研究所的书本知识。

被皇帝待为上宾的美鹤,可相当自由地在皇宫里走动。他泡在历史研究所里,研究员们也欢迎这位富于探索精神、颇具才识的旅客,告诉他各种各样的知识。美鹤明知这些历史知识已被他们所粉饰,姑且听之。因为如果他应对乖巧得当,可以此为挡箭牌,易于接近自己真想接触的书籍。其实再简单不过,有些历史书是以魔法封印的,这种程度的保密,美鹤毫不费力便解开了,对现在的美鹤而言,不被察觉地重新封印,实在小事一桩。

就这样,美鹤切实掌握了许多情报,这是南方潜入的谍报人员花上五年时间也弄不到的消息。但是,真正想要的情报尚未到手。接近这些资料的方法,只能模糊地推测……

所以,美鹤常常仰望蓝天,把心中所思,映于天空。

北大陆天空,较南大陆天空云淡,显得冻凝、褪色。这个季节,北方虽说严寒已稍缓和,但站在露台上,冷气直往袖口、领口灌。横过天空的鸟群,自南大陆来的数量很少。

严酷的气候,造就了严酷的社会,这是一种恶性循环——美鹤的脸颊上,浮现孩子式的苦笑。但是,没有更多的表情和感慨。

安卡族对非安卡族斩草除根,终于在北大陆称霸,同族聚合了。那么,果真过起了和平的生活吗?非也。这回是在安卡族之间发生同样的事。证据就是这个皇都的双重结构。迫害非安卡族的历史埋入地下之后,人就活得没劲。最终,依着惯性,迫害就这样反复延续下来了。

可笑之极。无可救药的狂妄和愚蠢。

既没有任何共鸣之感,也唤不起任何同情怜惜之心。既不生气,也不想劝谏。不过,这在美鹤是理所当然的,即便北大陆人民并非如此愚不可及,对美鹤而言,也并无区别吧。

在幻界发生的事,都是虚幻的。若返回现世,这些全都消失无踪,不过是一时的梦幻而已。

美鹤在获得旅客资格的瞬间,抛弃了少年这个现世的身份。不,是获准抛弃的。在现世局限美鹤的大网,在幻界便罩不住美鹤了。

美鹤此刻也许连人也不是。唯一的属性就是旅客。而旅客就只有目的而已。同情也好爱慕也好,友情也好义愤也好,多余的东西全都没有。

那么,这片天空下的索列布里亚皇都,是怎么管理的呢?

须有具体的手段。美鹤在冷风中眯起眼睛,思索起来。不能再徒劳地等待下去了……

美鹤迄今走过的路,谈不上有何困难。跨越分隔南北大陆的大海,他只花了三天而已。夺取海图、问清航路之后,风船的船长几乎成了废物。他知道,出海之后,只要抓住距离感,知道方向,运用魔法,就比用风船的物理性移动手段更快更可靠。自那以后,风船的船体,就单纯是一个脚踏板的作用而已。

一抵达北大陆,美鹤便将风船沉于北面近海,只带上船长。他认为船长会有用。跟年龄相反,船长是块结实的“素材”。

到达北大陆后,二人潜入就近的港口城镇恢复体力之后,美鹤随即前往皇都。在大路上,美鹤巧遇税吏一行,他们正将今年征收的年贡运往皇都。美鹤便连问路也省了。顺便也多了几件“素材”。被消灭的税吏残骸,被美鹤以风之魔法扬散为尘土,无人知晓。帝都的税务厅官员也许会为税吏迟返感到不解,那也不算什么大事。

美鹤一抵达皇都,便以隐身魔法进入水晶宫,探明内部情况,直闯皇帝居所。其后就简单了。等到深夜,美鹤出现在呼呼大睡的加玛·阿格利亚斯七世枕边,把事情一说便成了。

皇帝受惊,面露畏惧之色,穿着睡衣趴在美鹤脚边。这可是美鹤始料不及的反应。

在南大陆,美鹤没有机会表明自己的旅客身份,另外,即使不这样做,他也能够轻易继续旅程。所以,身为旅客给幻界人们的冲击,美鹤是与北方皇帝面对面时才切实感受到的。

皇帝说,我们对现世颇为向往。

对我们来说,那里是神圣的地方。我但愿北大陆能够进步得稍稍接近于现世。

美鹤听了这话,不禁笑出声。因为他想——若回首现世历史反复出现的纷争和杀戮,皇帝说的话未必错。

但是,另一方面,美鹤有强烈的不和谐感。虽然只是道听途说、一知半解,他觉得这统一帝国理应是否定创世女神、希企推翻女神、建立老神一统天下、以老神教为国教的地方。此外,在老神教里,来自现世的旅客应是女神仆人,作为“扎扎·亚克”即骗神者而被人们鄙弃,可皇帝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态度。

美鹤提出疑问,皇帝略微畏缩。

旅客耳朵果然很灵。已经获得我们国教的知识了吗?

皇帝说道:“的确,在我的国家,表面上定老神教为国教。但是,那仅仅是权宜之计。那只是一项凝聚民心、与尊崇创世女神的南方联合国家抗衡的政策之一。”

“那么说,皇帝陛下其实也是尊崇创世女神的吧?”

对于美鹤的问题,皇帝笑了:“不是。命运之塔的确存在于幻界某处,里面住着掌管现世人们命运的女神吧。但是,她不是幻界的神。命运之塔和女神,只对现世的人有神的作用,与我们幻界的人毫无关系。”

这是因为,幻界之神应是“现世”本身。

“美鹤公子知道幻界的来历吧?幻界是现世人们的想象力能量创造的世界。既如此,幻界的创世神便是现世的人。对吧?”

道理上说是这样。

“但是,既然是这样,为何将教义上有迫害来自现世旅客内容的老神教奉为招牌?即使在政策上也是矛盾的。”

皇帝轻易便避开了美鹤的反驳:“美鹤公子,幻界大致每十年一次打开要御扉。每逢此时,从现世会来怎样的旅客,我们全不知晓。来的是优秀人士固然好,但也有可能是邪恶之人、虚弱之人。要判别值得我们真正仰仗的现世旅客——来自现世这个圣地的使者,我们必须设定一个严峻的环境。”

美鹤虽然大感愕然,但还是回想起看门人拉奥导师说过——受挫于严峻旅途的旅客为数甚多。旅行中断,命丧幻界某地,无法回到现世,音信杳然。

“但是,美鹤公子抵达这里了,单身一人闯进我的居室。”皇帝再次恭恭敬敬地行礼,“您力量之大,仅此可想而知。您来得正好。我以您为神的使者,以您为本城市的盟友,首先,还是消除旅途疲劳要紧。”

就这样,美鹤成了水晶宫的贵宾。

美鹤问:迄今与我一样来访本地的旅客有多少人呢?

皇帝答道:在我国历史上,只在统一战争最激烈之时来过一位旅客。

“据说那位旅客也是本领高强的真正使者。他给我国带来了统一种族的思想。和平与繁荣,富裕与力量,在一种血缘之下才能实现。这种思想成为我们立国的根基,带来了统一战争的胜利,不久便奠定了统一帝国的基础……”

怎么回事?北大陆虐杀、迫害非安卡族的原因,竟在于来自现世的旅客。而且眼前这位皇帝还声称:那位旅客很强大,所以是真正的使者,并不是邪恶。

美鹤为自己受到的冲击而吃惊。因为自己在现世被过于残酷的命运蹂躏,所以无论再发生什么,耳闻目睹什么,都会心如止水。

但那只是一闪念,他立即鞭笞自己的心:不能仅仅这样就动摇。幻界发生的事情与自己毫不相干。抵达命运之塔,达到目的便返回现世。目标仅此而已。

为此,不惜采取任何手段。

第二天,美鹤在豪华的贵宾室床上睁开眼,便开始自己的贵宾生活。喜气洋洋的皇帝告诉他,皇帝已与皇族和臣下们谈妥,开始准备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美鹤被带着参观宫殿,介绍城市的来由,解释统一帝国的历史……

然而,美鹤想要的,并不是这类东西。他难得地耐着性子,再次请求与皇帝密商。

这一次,他开门见山。他解释了自己北渡的原因,点明皇族持有的皇冠上的宝玉,是自己要得到的最后一颗宝玉。只要能拿到手,便可以打开前往命运之塔的道路。美鹤渴望早一刻获得宝玉。

美鹤还解释了在离开南大陆前夕,自己了解到尚有其他必须兼程完成旅行的理由:不用说,就是哈涅拉。

前往命运之塔的竞争,他不担心会输给亘,完全不担心。但是。两个人之中,得有一人被选为人柱,如此高危的选择率正在迫近,所以尽早离开幻界为宜。

然而,皇帝对于美鹤的请求竟报以一阵狂笑。

“哈涅拉之类的事情,在我统一帝国全不知晓。任何一个历史学家都不认为存在着那种事情。说不定那是南大陆联邦政府恶意制造的谣言。美鹤公子受蒙骗啦。”

也许是。可是,也许不是。也许是你们无知而已。美鹤心里头咬牙切齿,费了老大的劲,才没有表露出来。

“那么,皇帝陛下是说,哈涅拉不足为虑?”

“一点不错,美鹤公子。”

“但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尽快前往命运之塔。”

这一来,皇帝显得很为难。他抬起诸多衣饰掩埋下的身子,手轻扶额头,严肃地宣布:“明白你的心情,但是,除了稍微等待之外,别无其他办法。”

“为什么?”

“美鹤公子想要的宝玉皇冠——毫无疑问,就是我皇族代代相传之宝——‘封印之冠’。”

“‘封印之冠’……”

“正是。要交出来,现在很难。因为我们知道,如果把‘封印之冠’移开,则我统一帝国——不,是整个幻界,必有灾厄降临。美鹤公子所寻找的宝玉,是保卫幻界不受灾厄侵犯的。正因为这样,才把镶有那块宝玉的冠称为‘封印之冠’。”

连美鹤也为之语塞。

“那么,您说怎么办?如果是保护幻界免遭灾厄的宝玉,那就永远都不能据为己有了。”

“不,有所不同。正因为这样,才说‘现在很难’。其实,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封印那灾厄。但是,为了实施那个方法,很遗憾,光凭我们统一帝国的力量尚不足够,有必要从南大陆收集相关材料。”

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

“若在不久之前——”皇帝躺进王座,用懒洋洋的声音继续说,“我统一帝国与南大陆相互对抗,处于胶着状态时,要收集那些材料几乎不可能。尽管绞尽脑汁,却不可能指望进展顺利。但现在情况不同了。详情虽不明朗,但据我潜入南大陆的人报告,有迹象显示,某件可导致南北两国力量对比突变的东西,已被人悄悄从南方带入北方。只要能够找出那件东西,我们就可以立即攻入南大陆,即使难以马上平定局面,但可以形成有利于我方的局面。”

关于那件东西,美鹤公子可曾知道……

美鹤抬起头,回应这个问题。这只老狐狸,其实很清楚吧?

故作不知的样子,想试探我吧?

美鹤取出从现世携入幻界的动力船设计图。

“大概说的就是它吧。”

本不该这样子做交易的。

设计图递到皇帝手上。要说他欢喜的模样,却只是淡淡而已。

“来自圣地的使者啊,神的使者啊。只要拥有这张设计图,胜利已在我统一帝国手中。让我们一起分享即将到来的胜利吧。请在胜利到来以前,随心所欲地享受在我帝国、在我皇城的时光吧!”

于是,美鹤便只能干等着了。要一直等到皇帝击败南方联合国家,布置好移动封印之冠的万全之策为止。

失策了,美鹤悔之莫及。自己的失策导致目前的局面。可是,以后就不同了。皇帝呀,如果你以为我在你们攻陷南方联合国家前,会优哉游哉地等待,那就大错特错了。美鹤双手紧紧地握一下露台上的扶手。

假如不立即送来宝冠,不用等什么灾厄降临,我就会把整个皇都给灭掉。我说到做到,让皇帝发抖去吧。管它封印之冠封住了什么东西,这跟我美鹤无关。对策之类,爱怎么想怎么想。

只不过,这样做还得……

“美鹤公子。”

美鹤照样凭靠在露台扶手上,只是向喊声传来的方向扭过头来。

贵宾室向两边开的门打开了,亚珠·鲁帕毕恭毕敬地行礼。他是水晶宫的管理层官员之一,受皇帝敕命,专门负责照顾美鹤。他看上去年近五旬。不能被他的年龄和学者式的稳健作风欺骗,美鹤认定他不是单纯的下属官员。

美鹤在南大陆时已听说过叫作西格德拉的皇帝直属特殊部队。在旅途中顺道歇息的小村旅店里,他听说从前小村曾遭西格德拉袭击,某村长家被烧毁,家人惨遭杀害。

因为当时还不知道关于“封印之冠”的事,所以美鹤觉得不解:既非战时状态,北方统一帝国的特殊部队为何要在南方挑起这样的事端呢?现在就明白了。那就是皇帝说的“收集材料”之类的事,进展颇不如意吧。

告诉美鹤那件事的旅店主人压低声音说:“在北方帝国,派西格德拉将南逃的难民劫持回北方,甚至将人杀害。目的不明,有多种传说,诸如要索回某种东西,或者要杀人灭口。”

听了这话,当时美鹤就想,北渡后要好好注意西格德拉的动向。

亚珠·鲁帕估计是西格德拉的一员,而且不是跑腿,是个大头目吧。皇帝欢迎美鹤,恐怕也是真心的,但并不能因此而放松警惕。既然明白皇帝是要美鹤白等一场,那么在美鹤身边安插得力的西格德拉成员,实属必然之举。

“索菲公主说,如果您方便的话,请到‘战胜庭园’的亭榭处,共进下午茶。”

亚珠·鲁帕郑重其事地报告。

公主索菲是皇帝的独生女。如果顺利的话,现任皇帝去世后,她将作为加玛·阿格利亚斯八世加冕,成为统一帝国第一位女皇。

不过,美鹤已经明白,索菲要走到加冕这一步,道路颇不平坦呢。水晶宫的居民都是多嘴饶舌之人。流言蜚语、嘁嘁喳喳。这是一伙易于操纵的饶舌者,既意识不到自己话多,也不察觉话多有可能泄露重大事件。

“正有点无聊呢,这邀请来得正好。马上就过去。”美鹤答道,随即披上长及脚踝的毛织长袍,以免穿过水晶宫内部到“战胜庭园”时冻僵了。


水晶宫被多个绿意盎然的庭园环绕。各庭园意趣各异,名称不一。大多是为了纪念历代皇帝或皇族重要人物的生日而建,也有些外来者乍一看名字无法了解来由的庭园,像“起源庭园”“服从者之泉庭园”等等。

“战胜庭园”是三百年前,加玛·阿格利亚斯一世经长期酷烈的内战,一一击败北大陆诸多分裂的小国,建立起统一帝国之时,利用原有的堡垒炮台建造的。亭榭的柱子和屋顶,也都是利用旧堡垒的木材砖瓦。美鹤第一次到这里来时,感受得到其中的杀伐之气较之野趣更多一点。

但是,索菲公主似乎偏爱这个庭园。美鹤受邀茶叙已是第四次了,地点都在这里。造园主体是耐得住北大陆烈风严寒的灌木,水晶宫的庭园原本就缺乏生机。不过,也并非没有富于鲜花和色彩的庭园,例如历代皇妃的庭园、被称为“光临庭园”的玫瑰园等。可为何索菲公主尤其钟情于这个煞风景的庭园呢?美鹤真搞不懂。

另外,“战胜庭园”位于水晶宫范围内离城最远的地方。美鹤骑着名为“巴荷”的家畜前往“战胜庭园”,“巴荷”是类似人力车的交通工具。说不定,索菲偏爱这种交通工具,为了制造搭乘它的机会而选用“战胜庭园”。

或者,她可能喜欢操纵交通工具的随从。

这名随从是个红脸年轻人,是个卑贱的人,既非近卫骑士,连士兵都不是。他没有被允许佩戴任何武器之类的东西,只穿俭朴的紧身短大衣,上有象征统一帝国的、模拟太阳的图案。他把公主载到“战胜庭园”,在公主喝茶、散步结束返城之前,退到修整为盾形的树丛下,安静地等待。以美鹤所见,公主从来没有喊过他的名字,他也没有说过话。

然而公主望向他的视线里,不止一次令人感觉到有某些意味。

第一次受邀茶叙,美鹤发现在树丛后行单膝单手触地礼的随从时,心想,他也是西格德拉的一员吧。即便在水晶宫范围里,公主身边也需要警卫以防万一,光有那些在水晶宫范围内巡视的卫兵或近卫兵是不够的。在公主身边派个化装成随从的西格德拉跟着,是很自然的事。

不过,现在还无法确认。美鹤手上的魔导士杖,因杖头所嵌魔石宝玉已有四颗,吸收起力量,已具备各种威力。其中一个方便的用法,是往前一举,便足以透视对象物。例如把杖靠近亚珠·鲁帕,他藏在身上的武器便全部现形,也能大致推断他使用这些东西的本领。杖显示出剑客的本领——变成斗志的灵气围绕其身体,然后根据灵气的色调亮度,了解剑客有多大本领。

然而,就公主这名随从而言,美鹤已好几次以杖测试,既没有找出隐藏的武器,也未能感应到斗志。是他擅长隐藏本性?或者,只是个无害的拉车之人而已?

令人困惑的随从今天也小心等待在树丛后面。他一看见美鹤的身影,便迅速接过巴荷的缰绳,扶美鹤从鞍上下来。

索菲公主在亭榭里放置的靠背椅上坐下,面带微笑。这张椅子原是用堡垒的材料——晒制的砖,堆砌而成,光这样坐起来很不舒适,便加上一个鼓鼓的坐垫。同为砖砌的桌子上铺了四角刺绣的桌布,银器在阳光中闪亮。

公主每次来这里喝茶,茶具点心不用说,煮水工具等一应之物都带来,所以动辄有十余名女官跟随。整个喝茶时间里,她们围绕着公主和她的客人,强忍唾液,勤快地照应,连手上空着的人,也能对公主和她的客人的任何微小要求做出即时反应。最初,美鹤很难在这样盛大的款待中享受喝茶的乐趣。公主自然的举止倒是令人惊讶,那就是所谓皇室吧。生长在从一开头就有许多人服侍的家庭里,谁都能习惯成自然。

闲极无聊——美鹤心底里想。十多人服侍一人,特权待遇。他们完全不觉得,白白浪费着当中一些有用人才的生命。不过,这种情况在现世的历史中也曾有。来到幻界,在此意义上,就等于搭乘时光机器重返往昔——美鹤心想。

“今天似乎格外冷,不大适合在庭园里喝茶呢。”

公主从椅子上站起,迎接美鹤。美鹤也行了个单膝单拳触地的礼——和随从一样,走向女仆引导的椅子。

“不过天空蓝得很特别,美得好像魂魄也被洗净了。”

“您真会说话。您知道吗,我的名字索菲在古语里有蓝色的意思。”

公主高兴地向女官们示意,于是浓香的茶和各式茶点摆满一桌。其间,公主以小鸟鸣啭般的声音继续说话。从早上起来心情好说起,到历史学家的御前讲习总是很难懂,缝制新的舞衣很费时间,向女官们打听皇城里受到好评的新歌剧……

索菲十五岁。即便是公主,也是个与年龄相仿的小姑娘。轻浮且很爱说话,与街边姑娘无异。美鹤则沉默寡言,不时加一两句适当的附和,做了公主闲聊的倾听者。

或微笑或点头,或吃惊或佩服。公主对美鹤的反应很受用,似乎很高兴得到了年少且聪明的谈伴。美鹤也很享受这一刻——他自有绝不能被她察觉的秘密理由。

初遇公主时,美鹤几乎惊呆了。因为公主的脸庞实在太像美鹤熟知的人物了。

是留在现世的女人——小姑,美鹤父亲的小妹妹。

美鹤的父亲因妻子的婚外情而大怒,企图强迫孩子们同赴绝路。结果妈妈和小妹妹命丧父亲之手,父亲逃离家,追随二人自杀。只留下了美鹤活在世上。他是死里逃生的。

美鹤辗转于各家亲戚,最终由小姑收养。不,让美鹤说的话,小姑是“抽王八”[扑克游戏之一种。按顺序从相邻者手中抽牌,凑成同一数字的两张牌即打出。先出完牌者胜,最后持有“王八”者负。]的王八。她是个大学刚毕业就进入社会的大姑娘,虽然同情美鹤的遭遇,对面前的情况却不知所措。她想和蔼对待美鹤,但失败了,之后又想控制美鹤,却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哭泣、生气,反反复复。

小姑是个不幸的人,总是一脸悲愁、困惑。

美鹤知道,就是因为自己的存在,让小姑感到不幸。每念及此,美鹤便憎恨让他落到这个地步的父亲,恨不能亲手再杀死他一回。这种念头开辟了前往幻界的道路,使搁置的在建大楼台阶上出现了要御扉。

轻微的举止、表情的变化、说话的腔调。索菲公主的一举一动都让美鹤想起小姑。小姑在无忧无虑的高中阶段,一定也是这样的美少女吧,美鹤心想。

要御扉的看门人拉奥导师说过,美鹤在幻界旅行中间,有可能遇上极像现世亲近之人的人物,在那种时候,绝不能任性吵闹。

无论多么酷似,这个人与现世的人是不同的,没有任何共同点,因为她的模样,只是你的心理能量造成的。

美鹤把这项戒律与导师的其他戒律一样铭记心中。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来北大陆之前,他从未遇到与现世某人相似的人。索菲公主是第一个。

而此刻——这样近距离地望着索菲的脸,美鹤在想,其实幻界较之现世人类的剩余想象力形成的世界要高级吧?不是说,现世和幻界是盾的表里、是互补完成的关系吗?

在现世被抛弃的东西,在现世没有成为实体的事物,未能如愿以偿的梦幻,造就了幻界。一定是这样。正因为这样,即便是哈涅拉,也需要现世和幻界各一人作为人柱。

若是这样,索菲那无邪的笑容、那无拘束的幸福,其实原本就是现世中美鹤小姑应有的东西吧?当美鹤抵达命运之塔修正被扭曲的命运而后返回现世的早晨,此刻眼前索菲享受的一切幸福,都将属于小姑。

这些对于美鹤而言,是极易明白的路标。小姑与索菲的关系,说来就是样板。因为这个法则,也适用于妈妈、妹妹和美鹤自己。

在绞尽脑汁争取余下一颗宝玉的局面之下,出现了一个酷似现世亲人的人,其意义也在于此吧。正因为命运之塔在召唤美鹤、要求美鹤奋起作最后一击,才让美鹤邂逅索菲公主的吧。

所以,美鹤每次陪着索菲闲扯,都联想到自己必须实现的目的意义重大,他想象着达到目标时的巨大收获——

“美鹤先生?”

被人喊一声,美鹤聚拢起瞳仁的焦点。索菲在窥探着自己的神色。可能自己耽于沉思,思想没有集中在对话上面。

“抱歉失礼了。因为心情愉快,心思似乎飘荡到天空中了。”

索菲“嘻”地一笑,用银链串起的彩石发饰优雅地摇摆起来。

“请不必介意。我很了解美鹤先生担心的事情。不,我知道担心那些事的原因,就在父皇身上……”

美鹤神色一紧。

索菲转向身后的一排女官,命令道:“我现在要跟美鹤先生谈重要的事,你们退下,没有我的召唤不必过来。”

女官们悄然退下,离开“战胜庭园”。

“屏退众人?”美鹤问,“可以吗?”

“对。虽让女官们退避,但某处总有亚珠·鲁帕的耳目在竖耳探听吧,但也没有关系。而且劝我和美鹤先生商议的,也正是亚珠·鲁帕。”

关于前者,美鹤并不吃惊。西格德拉的眼睛无处不在。但是,后者倒是意外的发展。

“鲁帕大人说了什么?”

索菲轻轻咬一下嘴唇,视线越过美鹤的头顶,望向随从等待的树丛。

“在说这一点之前——美鹤先生,您留意到我拉车随从的真实身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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