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亘的心愿

勇者物语  作者:宫部美雪

又是一段长长的阶梯。但这次并不是螺旋式攀升,而是在每一个拐弯平台折返上升。

终点出现了。

周围展现的并不是塔内的情景。映现昔日情况的壁面也消失了。浅蓝色的空间如黎明前的天空,悠悠悬浮着透明的阶梯和终点——圆形的女神宝座。简直是置身宇宙。浮在空中的阶梯勾画出未知的星座形状。

跑上去,跑啊。在视界里,女神之座在接近,看得见女神之座中心,有一个默然端坐的身影。亘做好心理准备。怦怦跳的心深处,已下定不可动摇的决心。

终于——登上最后一段阶梯的时刻来到了。

女神之座。

在水晶圆盘中央,坐着一名少女。她身着纯白裙子,长裾优雅下垂。她双目俯视,双手恭谨地置于膝上。长发整齐地盘结于头顶,从耳垂到下颌、颈脖的优美线条清晰可见。整个苗条的身体笼罩于清净的光环中。

少女一抬头,一缕黑发从曲线柔和的白净额头垂下。

竟然又是大松香织。

“亘。”少女呼唤道。她樱唇微启,面带喜色。

“你终于来到了。这里是你旅行的终点。你已经抵达啦——命运之塔的顶点。”

亘一时驻足不前,既不想后退,也怯于上前。他感觉混乱。

也许明白亘内心的动摇吧,大松香织端正的脸庞光彩照人。

“和奄巴大人一样,我这副姿容也是借用的。从存在于你心中的现世人们中,我借用了这位少女的外貌。不过,我和奄巴大人不一样。既没有要算计你,也没有打算害你。请放心吧。”

我是命运女神。

虽然是少女的声音,却充满凛然的威严。

“为什么……”亘发出声音。仿佛自己的魂魄已经溶化,变成水银般凝滞沉重,坠积在脚跟处。这样一来,才好不容易系留住要轻轻飘走的身体。

“为什么……是香织呢?”

女神又露出微笑:“答案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奄巴大人已经说过了吧?”

“因为我,”亘一只手按在胸口,“一直把香织放在心上吗?”

女神点头:“因为她也跟你一样,天真幼小的灵魂被残酷的命运伤害,是一名牺牲者。你通过完成这次旅行,在拯救你自己的同时,也企望拯救所有和你一样受苦的人。这就成为你的目的。”女神温和地问,“你没有察觉吗?”

“那些牺牲者中,也包括美鹤吗?”

“当然包括。因为他也存在于你身上。”

从一开始——女神喃喃自语般补充道。亘听不清楚。

“现在,如果你说出你心中的愿望,我可以让你如愿以偿。我在这里,就为了这件事。明白吗?”

我明白——回答的声音跑调了。亘脸热身颤。

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实现我愿望的时刻。

“请到这边来。”

命运女神吩咐道。

“请拉着我的手,说出你的愿望。把你的愿望传递到我手上。”

少女纤细柔和的手臂、大松香织的手臂,向亘伸过来。

完美的宁静降临了。多么纯净、惬意的沉默啊。只有亘终于镇静下来的呼吸声,细数着时间逝去。

一下、两下、三下,呼吸连着心跳。活着的亘,身在此地的亘。

所有不在这里的人们。

亘向前迈出一步。一动起来,就是一个流动过程。不曾学习过这套做法。即便拉奥导师也不曾指示,见到女神应如此这般。而亘却自然地做了:跪在女神膝下,右手恭敬地托起女神的手,左手放在胸口,垂头。

“我的……心愿……”

“你的心愿是什么?”

温柔的催促声抚着亘的头发。

把心愿……说出来。

从远未察觉这就是自己的真正愿望之前,亘的心早已在顽强地等待着这一刻。所以,要说的话仿佛是开头便已确定的一样,没有丝毫迟疑和障碍便已现成,从亘内心流泻出来。

“女神大人,请以您的力量击碎常暗之镜。让常暗之镜也如真实之镜一样,变成人手一块的小碎片,遍撒人间。请求您了,毁掉常暗之镜吧。我希望以此断绝魔界入侵之路,拯救幻界。”

在亘手中,女神白皙的手指一动不动。

“那就是你的心愿吗?”

“对。”

“你明白那是怎样一种心愿吗?”

“是的,我明白。”

“我让你如愿以偿的机会,只有一次,并没有第二次。”

“我知道。”

“你不会后悔吗?实现这个愿望的话,你在现世的命运,就一成不变了。你来到幻界,以命运之塔为目标,克服了许许多多艰难困苦,真的就是为了实现你刚才所说的心愿吗?”

女神提出疑问,仿佛一圈圈轻柔的布把亘卷起来。亘用心灵去承受这一切。

“行吗?救得了幻界,便救不了你自己了。”

亘扬起脸。微笑从女神美丽的脸庞消失了,她带着严肃、真挚的表情,黑眸子定定地注视着亘。

“不,那不一样。女神大人,如果幻界得救,我也就得救了。”

女神缓缓地侧过头。

“你来这里之前,看过了幻界的悲惨状况。你看见了袭击你旅行伙伴的魔族群。所以,现在只有这件事深深铭刻在你心上,你就觉得救助伙伴们、保卫幻界,是超过一切的大事吧。但是,亘,你想想吧。你已无须返回幻界。幻界不是你生活的世界。跟伙伴们也不会再相见了。你从这里返回现世。你一回去,就会清醒过来。你就要面对并咀嚼与在幻界时极不相同的、围绕你的残酷命运,你岂不要顿足后悔了吗?那时悔之晚矣。”

连亘自己都颇为吃惊——他可以对女神微笑了。

“正如您所说,我最初为了改变自己在现世的命运,来到幻界。即使开始旅行后,我也下了很大很大的决心。我要前往命运之塔,改变在现世的不合理命运。”

不过,现在不同了。一切都不一样了。亘看得很清楚。

“那是我想错了。是我错了,女神大人,因为这个幻界是我的幻界。我在幻界旅行过了。与此同时,我是边旅行边创造了幻界。我的幻界。”

从魔族手中保卫这个幻界,纯粹是亘要保卫自己的心灵。

“若返回现世,等待着我的艰辛命运,将与我离开那里时一成不变吧。这我很清楚。不过,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来幻界前的我与现在的我不一样了。”

“你是说,你变得强大了?”

亘摇摇头,继续说道:“我不认为我变得强大了。现世的我,是个不能独自活下去的孩子。所以,只能为艰辛的命运哭泣。因为自己软弱无力。”

现在也是这样。一个人什么也做不来。因寂寞而哭泣,因恐惧而哆嗦。害怕被夺走重要的东西,害怕受伤。

“来访幻界之前,我在现世悲伤欲绝,以为一生中再没有更伤心的事了。心想再没有这么憎恨人的了,再没有比这更不幸的了,所以,就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在幻界旅行中,我遇到了许许多多快乐的事情。遇上了很棒的人。开心事之多,有时几乎要忘记旅行的目的。但另一方面,毕竟也有过悲愤填膺的事情、恐惧得要死的事情。我因悲伤而哭泣,放声大哭。我因恐惧而发抖,也曾害怕得站立不住。可我不能逃走。因为我希望继续旅行。因为我想抵达命运之塔。

“此刻我终于抵达了,就明白了:幻界之旅,意义并不在于抵达命运之塔这一终点。这次旅行本身,对我而言是不可替代的东西。这次旅行教育了我。凭借女神之力得以改变命运,终究只限于一时而已。今后,我也像经历许多快乐和幸福一样,也要遭遇许多不幸和悲伤吧。那是不可避免的。况且也不可能每次遇上悲伤或不幸,就要求改变命运。”

钻进自己房间床底哭泣时,心想这么痛的饮泣再不会有了吧。可是,亘为卡茨的死而哭。送别美鹤时,亘哭了。

别离、丧失、受伤害,今后也将反复出现吧。无论多少次想改变命运,从中逃脱,被改变的命运前头,以及那命运中的丧失和别离都等待着你。

有快乐就有悲伤。有幸福也有不幸。

“幻界之旅给了我许多快乐和悲伤,由此让我明白了这一点。告诉我不可徒劳地依赖改变命运,以致失去重要的东西。真正的东西,存在于连女神之力都不可改易的东西之中。能够改变的,只有我。我如果不开拓、改变自己的命运,无论经过多少时间,我都只是在同一地方重复同样的事情,终其一生而已。”

正因为这样,亘要保卫亘的幻界。不能让亘的幻界覆没于因憎恨而产生的魔族手上。

“对力量薄弱的我——我们而言,不可能以自己的力量击败魔族。照此下去,幻界要被魔族吞噬掉了吧。所以,求求您。请拯救我的幻界。请让我的幻界远离憎恨,请给它一个未来。请给我的伙伴们一个未来!”

亘说毕闭上嘴,注视着女神的脸。女神眼睑微微颤动,令人觉得她马上就会瞪大眼睛,回视着亘。

可女神还是紧闭双眼。女神交给亘手中的白皙的手,也没有传递出任何情感,如同人偶的手一样没有动静。

“即便在此清除了来自魔界的进攻,幻界未必就有未来。”

女神说着,缓缓地摇摇头。

“你也很清楚吧。北方统一帝国和南方联合国家,不可能轻易就和解。争执将会持续。根除种族歧视也是很难的。尽管如此,你仍想为了幻界的人,将足以改变自己现世命运的唯一机会让出来吗?”

亘没有任何犹豫不决。

“是的,我希望这样。”

争执不休的不明智也好,心中只有自己的狭隘也好,只顾得眼前快乐的性急也好——包括所有这一切,就是亘的幻界。

因为这些就是亘本身。

“即便再犯错误,就退回来重新思考,活下去、拼命地活下去,重新开拓自己的道路,这才有意义。求求您,把这个机会给予我的幻界吧。”

亘的心很平静。要对女神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他胸中已不再翻腾,得以沉浸在卸下重担般的安详寂静中。

亘再一次深深地低下头。

不久,感觉到女神娴雅的手指用力握住了亘的手。

“我知道了。”

女神向前倾身,抚着亘的脸颊,让他抬起脸。微笑回到女神脸上了,围绕女神的光环令人目眩。

“批准你的请求。站起来吧。”

亘起身,来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

“把你的剑、你所完成的‘降魔之剑’给我。”

亘从腰间解下剑,双手捧着递给女神。

女神轻盈无声地站起。

“请看脚下。”

亘看脚下,吃了一惊。女神座的正圆形呈现出映像。

曾为水晶宫的地方,有一面常暗之镜,在漆黑的雾翼支撑下悬浮着。从它溢出黑暗的边缘,接连不断地涌出魔族军团。即便只是映像,也令人触目惊心。亘慢慢后退,目光却不能脱离映像。

女神一手拔出降魔之剑,一手挽起纯白的裙裾,向前走去。她双手平伸,恭恭敬敬捧起降魔之剑,置于脚下映现的常暗之镜正上方。

“旅客亘啊,此刻,从命运之塔,将你找到的答案归还地上。”

女神将降魔之剑剑尖朝下,轻轻放手。剑落下。穿过女神宝座下坠,坠向幻界,朝着常暗之镜。


那一瞬间——

君临昔日皇都索列布里亚中心的常暗之镜,为从中汹涌而出的魔族而瑟瑟发抖的人们看到——

一道光从天而降。是笔直落下的光剑。光芒拖着尾,一闪而过将天空分为两半。

光剑被吸入常暗之镜中。

承托着常暗之镜的漆黑雾翼大力振翅。踉跄般在空中划动了两下,然后开始从边缘消失。失去承托的常暗之镜倾斜了,仿佛要将漫溢的黑暗倾倒到地上,这时,镜中心如闪电般掠过光的龟裂,仿佛要将黑暗拨开。

常暗之镜开裂了。二变四、四变八,炸裂引来炸裂,碎裂下去,粉碎下去,化为微尘。

正要冲出常暗之镜的魔族群,在镜子损毁的同时撤回魔界,支支棱棱地乱伸出来的手或翼,一瞬间化为黑色尘埃。

无论是北大陆还是南大陆,在常暗之镜粉碎的瞬间,遮天蔽日袭向村镇街巷的魔族们,如同被巨人之手扼烂一样,发出爆炸似的声音,瞬间化为黑尘。举起武器要迎击魔族的人、要逃离魔族的人、因恐惧而号哭的人,眼看着眨眼间就杀到的对手消失了。眼看着追逐着自己的魔鬼化身消失了,惊叫号哭声戛然而止,人们目瞪口呆,魔族残渣化作黑尘,唰地从头撒下来。

人们面面相觑,个个一脸黑垢。

消失了。彻底消失了。魔族没有了。

不一会儿,爆发出欢呼声。


此时的加萨拉镇,基·基玛在警备所房顶上,正要对付扑上来的三个魔族。一个要来抓他的头,一个要来咬他的喉,一个要扑到他的背上。米娜手握平底煎锅从旅馆厨房冲出,赶来支援以一敌三的基·基玛。

“滚开!讨厌的家伙!基·基玛,要挺住!”

“好磨人的家伙哩!”

伤痕斑斑的基·基玛依然斗志昂扬,用他突出的牙齿轻易就咬下魔族的手指。

“我怎么可能输给你们呢!”

一个魔族被基·基玛甩到地上,米娜用平底煎锅砰地狠敲一下。

一瞬间——那家伙消失了。

全都消失了。数不清的、袭击加萨拉镇的魔族们消失无踪。基·基玛和米娜披着一身黑尘呆立。

“这……是什么?”

基·基玛正要回答米娜的问题,一块乌黑的魔族残渣钻进嘴里,他“呸”地把它吐掉,才说出话来。

二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仰望天空。仰望更高的天上。天上的命运之塔。

“是亘……”


舒丁格骑士团的骑士正拼死守卫着加萨拉镇大门。体弱的老人和孩子们避往镇地下室。奋力击退这次攻势,在下一次攻击到来之前,必须让他们逃往安全的岩场或树林。为此,必须死守大门。

有骑士丢下折断的剑,挥舞松明应战。在街垒的背后,躺着身披甲胄、力竭身亡的战士。铠甲和头盔滚落一旁。

“不要怕!顶回去!”

队长的声音激励着部下。无人不带伤。魔族人数、力量占优势,一名又一名骑士倒下。

“队长,危险!”

伦美尔队长连斩数名魔族,他抬手要去擦拭流入眼中的汗水,魔族趁这微小空隙向他猛扑。队长背后遇袭踉跄几步,冲过来要帮忙的骑士被俯冲下来的魔族撞翻,摔倒在街垒上。魔族群一阵喧嚣,夸耀般刮响利爪,满天扑动不祥的双翼,震耳欲聋。

“队长!”

骑士挣扎着要从街垒站起,因用力过猛甩脱了头盔,头、脸一下子暴露了,骤然开阔的视野里,只看见漫天黑尘。

这是什么?

魔族群消失了。仿佛整个加萨拉镇,不,整个幻界的村和镇,同时进行了烟囱大扫除,煤屑漫天飞舞。

不是煤屑——这是魔族的残骸。

骑士们对突如其来的胜利难以置信。担心着队长安全的骑士发狂般用双手扒开街垒。

“队长、队长!”

找不到了。队长踪影全无。幸存的骑士伙伴们个个黑尘遮面。银盔银甲也不成样子。众人无言地仰望天空,目光逡巡着,挥手赶开飘浮的尘屑——刚才对战的魔族就在那里。

人人鼻头、额头漆黑。个个像滑稽演员。不过,浴血拼杀的决绝表情,正慢慢缓和下来。

结束了吗?结束了。如同开始时一样突如其来。

有人开始念女神的祈祷辞。众人随即附和。

不过,看不见伦美尔队长的身影。撞向街垒前一瞬间,骑士脑海里烙下了亲眼所见的情景:魔族啃咬着队长没有防护的颈项,喷出的鲜血染红了魔族的獠牙。

魔族消失了。各处都有骑士们开始发出喜悦之声,胜利的欢呼呐喊传来了。然而,他仍在搜寻伦美尔队长。

魔族消失了。不过,伦美尔队长也消失无踪。


亘平静地看着常暗之镜化为尘,魔族化为灰,被幻界的风一刮,纷纷扬扬散入整个北大陆、南大陆原有的人群之中。

皇都索列布里亚恢复了蓝天。亘看清楚后望向女神。

女神面带微笑。

亘也带着笑容。

亘再次捧起女神的手,单膝跪下。

“蒙女神允准我的心愿,衷心感谢。”

突然,本该只是借姿现身的女神,似乎完全成了少女之身,她轻盈地躬身屈膝,双手扶起了亘。

“谢谢。”

用香织的声音——噢噢,这一定是大松香织的声音——一句轻声细语,使亘的心松弛下来。他忘记了礼仪,抛掉了害羞,也忘记了对方是命运女神——以紧紧的拥抱回报香织。

好长时间,就这样相拥。在女神温暖的手臂上,亘加上许许多多人的温暖。妈妈。米娜。基·基玛的肩膀。卡茨抚过脸颊的手指。在最后的祈祷时紧握过的美鹤的手。

“旅客啊,返回现世的时刻已到。”女神轻柔地推推亘的肩头,劝说道。

“是。”

“由来路返回吧。退下女神之座,走下阶梯,拉奥导师会等着你。”

亘站起身,理一理乱了的衣服。女神用指头梳理一下他的头发。

“再见,亘。”

亘向那温柔的笑脸用力点点头,兴奋的思绪未能化为言辞,他转身离去。


亘觉得心中空荡荡的。

虽然很开心,虽然安心得飘飘然,但好伤心,分离好难过,而这一切感情,感觉好像不属于自己。

一步一步、一级一级往下走,仿佛腾云驾雾,轻飘飘。睁着两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在蓝蓝的虚空中游向前。

所以他没有立即察觉,直至垂下的视线里出现满是泥污的银靴,直至咔嚓咔嚓的脚步声传入耳鼓。

在下一个拐弯平台,站着伦美尔队长。

他望望已发现自己的亘,点一点头,又缓缓地走上阶梯。走近来。

银盔夹在腋下,金发粘结了血和泥,变得乱而硬。甲胄的胸板上有无数长长的抓伤。步伐疲乏沉重,右肩略低。脖颈上有个大伤口,凝着快干的血。

“队长先生……为何来到这里?”

伦美尔队长登上亘所在的拐弯平台,停下。

“为什么来到命运之塔?”

伦美尔队长眨一下眼睛,轻轻呼一口气,答道:“因为我已获选。”

不明白意思。亘的心刚刚卸下重负。

“被选中了。作为半身,作为人柱。”浑厚的声音继续说。

“我将与另一名人柱、剩下的半身一起,变为冥王,重新布置大光边界。在今后漫长的一千年,将起守护幻界生命的重大作用。”

人柱——哈涅拉。

“另、另一个人呢?半身?”

伦美尔队长将大手放在亘肩头,手上戴的手套已损坏、弄脏了。

“你完成了旅行。既然如此,答案自明。”

是美鹤吗?

“我要上去到女神身边。在这里遇见你太好了。若能获得为离开幻界的旅客送行的特权,做人柱也不坏。”

伦美尔队长嘴角微微一翘,向亘笑笑。

失去了的感觉,仿佛通过伦美尔队长搁在肩上的手的感触被唤醒过来。脚下也有力了。心中的焦点对好了。

“不能哭。”

被抢了先手。伦美尔队长的蓝眼睛严肃地注视着亘。

“这不是令人悲痛的事。所以,你不能哭。”

因为发不出声,亘抿着嘴,只是点点头。

“是你为我们打碎了常暗之镜吧?”

亘又点点头。

“谢谢。我代表幻界的所有人,为你献上感谢之辞。”

亘想起了该说的话。虽然有许多想说的话,但该在这里说的话冲口而出。

“队、队长先生。”

不能哭。

“我——我,没有保护好卡茨女士。我让她死去了。”

队长眉毛一扬,又垂下视线。

“是吗?”

“她保护了索列布里亚的孩子。仓促之间……卡茨女士的皮鞭丢了,但她还是徒手迎击魔族。”

“很像她。”

亘点点头,为了压抑住涌上来的呜咽。

“在幻界,人死了变成光。”

“噢,我知道。基·基玛告诉过我。”

“是吗?那么,不久就要转生也知道?”

“对。”

队长的眼角变得柔和,笑容重现。

“我会看护着幻界——她转生后下一次生命度过的地方。这也不坏。越来越好了嘛。”

这不是硬充好汉。

“但愿千年之后我完成任务,化为光,然后转生时,与已多次转生的她待在同一个地方。因为我跟她的争论还没有了结。”

逞强。

“其实我并不想争论。”

队长扬一扬下巴,简短地笑一笑。

“你走吧。让我为你送行。”

亘没有抗拒。他应一声,突然盯着队长。

“勇敢的旅客啊。”

伦美尔队长握拳置于胸前,行骑士礼。

“愿现世的你,也蒙命运女神保佑。”

“谢谢。”

亘回一个骑士礼,迈步。他感到队长的视线推着他的后背。

所以,他没有回头。

走完阶梯,见拉奥导师站立一旁。他双手扶杖,仿佛等待亘出门办点小事就回来——就那么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那就走吧。”

他只说这么一句,先迈开了步子。

伤心沼泽也好,村镇的透明粘贴画也好,都消失无踪。亘只望着导师的后背默默地走,走在浮在宇宙的广漠空间,如同通往女神之座的阶梯。脚下有没有路?就连这一点也不明白。

心又重回空白状态。

要御扉出现了。顶上云遮雾绕——现世与幻界的巨大边界。

从这里走过仿佛已是千年旧事。

距大门稍远,拉奥导师便止住脚步。他歪着头,仔细打量亘的脸。

“降魔之剑,已还给女神了?”

“是的。”

“那么,把旅客证明——垂饰还给我吧。”

亘摘下垂饰,轻轻放在导师枯瘦的手掌上。导师把它放入怀中。

“你的旅行很精彩。”

“对。”

“你走的路是你的,任何人都拿不走。”

“对。”

长须摇晃,也许导师在笑。不过,只是极短时间。之前那位苦口婆心的老爷爷拉奥导师。像是换了一个人。

因为我要回去了。因为我已经不是幻界的人了。必须想到,自己和拉奥导师之间有了不可逾越的隔阂。

导师瘦如枯枝的手放在亘头顶。

“生于现世的小小人子啊。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吧。祝愿你现世的旅行,也像这次精彩的旅行吧。”

“好。”亘应声道,仰望着拉奥导师。

“导师大人,我有事相求。”

导师眉毛一扬,问道:“事已至今,尚有何求?”

亘摘下火龙护腕,递给他。

“我想把它……交回去。他们看见它,就会放心,知道我已平安地结束旅行,返回现世。”

见拉奥导师脸一沉、皱纹纵横,亘有点儿慌了。

“不好办吗?很过分吗?”

“事情并不难。但是,即使不做这事,你旅途的伙伴们,也都很明白你已达到目的、返回现世啦。”

“不过我还是想交给他们,求您了。”

亘郑重行礼,拉奥导师不为所动。

头上传来了带着叹息的声音:“哎,算啦。接受吧。那就是所谓的心意吧。”

亘从心底里感激。

“咦,”拉奥导师仰望头顶,意外地说道,“噢,从这里可以,看得见了。”

亘追踪着导师的视线,抬眼望。

广漠的空中,高处有一块闪亮的光幕,优美的裙裾飘忽着,拖曳而过。仿佛满眼是放射的极光。柔滑的曲线温和地抚着天空,如同母亲的手指轻抚幼子头顶。

“这是新的大光边界。”拉奥导师平静地说。

保护幻界的光幕,以自此辉耀千年的新鲜光明荡涤天空,眼看着远去。

“你明白无误地看见,哈涅拉结束了。”

亘点头,伸手紧握拉奥导师的手。无言地紧握着。

然后一旋踵,仰望要御扉。

要御扉无声地打开。送走亘又关上的话,再次打开将是十年之后。

亘已无从知晓。下一位旅客将带着怎样痛切的愿望来访。

“亘,”导师喊道,“你不久就会忘掉幻界。忘掉这次旅行。但是,真实会留存心中。”

“真实……”

亘抓住的、旅行的结论。

“你,只在离开时获得真实。”

拉奥导师庄重地说,往旁边一退,仿佛让开道路。

“回去吧,旅客啊。你有义务作为一个现世的孩子活下去。”

亘一步一步向前走,迈着永不回头的步伐。要御扉迎接了亘。

什么事情在现世等待着自己?在现世感受如何?今后在现世如何生活下去?

一切都视亘的心思而定。

来这里时,亘是一个人。现在不是一个人,大家在一起。有美鹤、有卡茨,还有米娜和基·基玛。

命运女神的美丽形象,也在心中。


在鲁鲁德国营天文台,帕克桑博士拘谨地坐在木靴子上面。木靴子放在最上一层的研究室窗边,罗美陪伴在旁。

“博士。”罗美招呼道。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不过,你且等一下。”

博士在想,我那些不肖弟子们都在兢兢业业观测吗?

“渐渐消失啦。”

博士没有回答罗美的话。二人沉默地注视着天空。

过了一会儿,博士开腔了:“要御扉也到关闭的时候了。”

说话的同时,博士打了个特大喷嚏。罗美慌忙揪住博士的衣领,以免他跌下木靴,甚或摔出窗口。

靠近加萨拉镇边上,空中飞人马戏团支起大帐篷,打算作为临时医院兼避难所。

诊所医生忙个不停,只恨分身乏术。刚才高举平底锅战斗的米娜,此刻承担起护士的责任,和医生一起,在伤员中间奔忙。

她害怕安静下来后会思索问题。她只想忙碌眼前的事情,但愿接连发生的紧急情况缠住自己不放。那边孩子在哭。这边伤员在呻吟。绷带有吗?药品呢?

“米娜!”卜卜荷团长在大帐篷入口处喊道,“到这边来。听说老婆婆在找你。”

米娜钻过伤员的行列,时而从他们腿上跨过,终于来到团长身边。

“真希望有三头六臂。老婆婆有急事吗?”

“你自己去问她吧。”

卜卜荷团长目光温柔。

“然后你歇一下,即便只是做一个深呼吸的工夫。别一副只认一条道的眼神。”

米娜出了帐篷。

老婆婆在靠近大帐篷处摆开了小桌小椅,桌上放置了水晶球,自成一格。这里与周围的喧闹截然分开,如果只看老婆婆的背影,就好像幻界也好加萨拉也好,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忙碌之中,已值黄昏时刻。暗红色的天幕展开在头顶上。魔族可憎的翅膀,连影子、碎片都没了踪迹。

亘救了我们。他求了女神,击退了魔族。

“看我的吧,米娜。”

在崩塌的索列布里亚城墙边,亘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那是他的诺言。他履行了。

可亘的心愿呢?亘的旅行,这样结束也行吗?曾经坚决不去想的疑问,总是不肯罢休地一再涌现心头。

于是米娜自责起来,而压倒一切、最让她心弦颤动的念头是——

已经见不到亘了吗?

就是这样一种哀伤。其实只是我的任性。因为亘是现世的人。因为亘是旅客。

老婆婆听见米娜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她拱起的背部更圆了。

“噢,来了啊。”老婆婆摸摸光滑的水晶球,再将手伸向米娜,“不用水晶球都能看见了。来帮婆婆一把。”

米娜握住老婆婆的手,老婆婆带她远离大帐篷,然后抬头仰望。

“哎,看吧。”

米娜照她说的做。然而美丽的夜空并不能让米娜的眸子生辉。

“老婆婆,什么也没有啊。就是一片天空而已。”

“开始消失了。”

老婆婆指向天空的某一点。

一个扎眼的红色亮点,总是能看见的,不想看也能看见。对于米娜来说,它的光芒有时比魔族更加可恨。

北方凶星的光亮在减弱。眼看着被吸收到夜空之中。

哈涅拉走向终结。

幻界的下一个千年要开始了。

人们在看它。大家目送着它。直到最后。

在伤心沼泽池畔,辛·申西摘下眼镜,砰砰地敲几下酸胀的肩膀。在提亚兹赫云,看门人停下清扫魔族残骸的手,仰望天空。陪在萨达米床边的莎拉,把小手指搭在窗框上。

众火龙也要返回龙岛了。受了伤的乔佐自在地钻过父母亲中间,看看岩缝间露出的天空。

索菲公主终于与亚扎将军的部队汇合,她在驻地撩起沉甸甸的帐篷,看着天空。她的脑海里呈现出美鹤在水晶宫的寂寞神色。

在曾经是托利安卡魔医院的修罗树林,缓缓的夜风吹过横卧的树木,小动物们往前蹿。在赶路的达鲁巴巴车的驭座,水人们仰望傍晚的天空。

哈涅拉结束了。

大光边界已重新设置。女神的统治啊,千秋万代。


米娜、米娜!这回是帕克在喊。米娜一回头,帕克在大帐篷边上蹦跳着。基·基玛和他在一起,但脸色疲惫、伤感,粗犷的身体看起来缩小了一圈。

米娜心中忐忑。

“帕克,怎么啦?”

基·基玛抬起大手挠挠头,有点儿尴尬,像为自己那副表情感到羞愧。帕克轻松地翻一个筋斗,跑向米娜。

“刚才飞来一只白色小鸟。”

“白色小鸟?”

“噢。停在俺肩上啦。以为它站在肩上,却又没有了,然后有这个东西落在手上。”

帕克打开手掌。

掌心里是一个火龙护腕。

是亘的护腕。米娜一下子抬手掩住嘴。

“这是见过面的、米娜的朋友戴的护腕吧?是高地卫士的护腕吧?”

“是亘的。”基·基玛说道,“他是向我们道别。亘平安地到达命运之塔了。他见了女神,挽救了我们幻界。然后回去了——回到他的世界。为了告诉我们这些情况,他留下了火龙护腕才走。”

“明知是这样,明知是值得欢庆的事,可为何自己这么伤心呀?”基·基玛说道,然后一个劲儿地擦脸。

米娜拿起护腕,把它贴着脸颊。眼泪夺眶而出。

“米娜,你为什么哭?为什么要哭呀?”

帕克慌了。米娜缓缓地屈膝蹲下,双手捂脸。

亘走了,离开了幻界。

旅行结束了。

“应该说什么好呢?”

基·基玛眼睛湿润。大个子水人族全身都在哭泣。

“这时候该怎么说?还是‘再见’吧?我们还没有向亘说‘再见’吧?”

米娜紧紧抱着基·基玛。

“我就是不说‘再见’!”

帕克这回一转身,倔强地嘟起嘴说:

“米娜,你不是教过我吗?你教过我们的呀。你说分手时不可以说‘再见’。”

米娜擦去眼泪,抬起头说:“是吗?那我有没有教帕克,这时候应该说什么?”

帕克自豪地挺胸答道:“要说多多保重!”

米娜和基·基玛对视一下,微笑了,带着泪痕的笑脸映着夕阳。

“对呀,这一句正合适。”

黑下来的加萨拉镇夜空之上,北方凶星已完全消失了踪影。夜幕上,群星马上要熠熠闪亮了。为了装扮夜空,为了让幻界温柔入眠。

米娜和基·基玛紧紧拥抱着仰望天空,各自在心中念叨着。亘一定能够听见的。

我们的旅客。我们旅行的伙伴。亘,像你为我们做的那样,我们也祝愿你幸福。

多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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