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得志则996,不得志则悠然南山有本事 作者:冯唐 |
||||
二〇一八年,中国在“文革”之后,改革开放了四十年。四十年来,黑猫、白猫、不黑不白的猫,不清不楚不畏不惧不等不学,摸着石头过河,油腻地抓老鼠。抓到很多老鼠的就是好猫,有名就好,获利就好,升职就好,不论出处,不管过程,不问东西,连散步都想着走捷径。四十年后,猫儿们忽然发现,老鼠不好抓了,大家也都油腻了,彼此再油腻一点、底线再低一点、再降维攻击,还是抓不到老鼠。 二〇一八年似乎是个转折点,连发展最迅猛的TMT(科技、媒体、通信)都开始熄火,融资艰难、估值停滞。大家环顾四周,中国A轮以上的创业公司超过一万家,真正实现规模化盈利的创业公司不到一百家,绝大多数创业公司每天每周每月都在烧钱,继续生存都要靠下一轮融资。 二〇一九年年初,二〇一八年开始的开源节流压力压出一些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比如成规模裁员(包括高管)、减薪(特别是奖金)、小范围倒闭。有些偏极端的互联网公司坚定地提出996,即每天从早上九点工作到晚上九点,每周工作六天。工作996,生病ICU,不能996工作的员工就不是好员工,就不配在公司存在,就和晋升无缘。 作为CEO或创始人,在公司层面上这样要求全体员工,要检查一下是否符合《劳动法》。即使符合《劳动法》,如果加入公司之前没明确996的要求,在资本寒冬到来,经济放缓之后,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有损道义。如果不符合《劳动法》,没有明确规定996,但是CEO或是创始人话里话外、明里暗里提示全体员工,好男儿,996,好女人,996,“混日子的不是我的兄弟,混日子的不是我的姐妹”,也是欠妥。对于关键事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没有别人明确的认同和同意,也勿施于人,否则近似强奸。 但是在个人层面,以996要求自己,这样过几年甚至几十年,不一定是坏事,甚至,有可能真是一种幸福。 最开始看到关于996的争论时,我心算了一下,996就是一周工作七十二小时,我在心里默默回顾了一下我的前半生,如果把工作之前的读书学习也看成广义的工作,我过去四十年似乎没有一周不是996,很多时候,每周工作超过八十小时,个别时候907,每天从早上九点干到午夜,一周七天,一周工作一百小时以上。996有什么的啊? 我上大学之前,世界上还没有普通学生能用到互联网,电脑是个稀罕玩意儿,进电脑房要脱鞋换衣服,仿佛进的是手术室。啤酒很难买到,泡妞校纪不容,电视节目非傻即坏,没有娱乐,我就拼命看书,读到董仲舒,说他读圣贤书“三年不窥园”,心里充满蔑视,书中有足乐,“三十年不窥园”也绝不是什么难事。大学上了协和。协和医学院是我所知的中国唯一一所晚上不熄灯的大学。早上七点起床,白天上课,晚上自习,地下室是食堂,晚饭下午四点半开,十几分钟就能吃完,五点钟上七楼自习,很少凌晨一点之前回六楼宿舍洗漱睡觉。 第一份工作去了麦肯锡,一做九年。麦肯锡在入司时讲得很清楚,年薪制,根据业绩发年终奖金,每餐每个人有二十美金的饭补,出差坐公务舱、住五星级酒店,学徒制,由管理咨询的大行家当你的导师,结合最困难、最实际的管理问题,手把手教你解决问题的终极能力,助你修炼成无上管理智慧。但是,没有加班费,即使一周工作一百六十八小时也没有加班费。 九年里最深的印象就是觉总是不够睡,很多个早上总是纠结同一个问题:“再多睡十分钟还是冲下楼吃个十分钟早餐?”活儿实在干不完又实在困的时候,就去游泳池游个泳,清醒一下,然后接着干活儿。最长的一次,连续六十八小时没睡觉。中间有一阵困得不行,手扶着办公室的门闭了闭眼睛,怕坐下闭眼就睡着了,没注意手扶的是门框,一个同事随手一关门,大拇指狠狠地被夹到,一声惨叫,人彻底醒了,又癫狂地干了一阵活儿。活儿干完了,回酒店大睡九个小时,醒来,大拇指指甲盖儿紫了,两根鼻毛白了。 我问过我在麦肯锡的导师TC,为什么这么苦、这么久我却不觉得苦?除了我天生一条劳碌贱命之外,除了我贪恋修炼成那个虚无缥缈的无上管理智慧之外,还有什么原因? TC反问我:幸福是什么?我想听他讲,于是摇头。TC说:人的幸福是由两件事儿构成的,第一是做自己擅长而且喜欢的事儿,第二是和自己喜欢而且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你擅长而且喜欢解决复杂的管理问题,和你一块儿干活儿的人喜欢你,你也喜欢他们,你是幸福的,所以,你不觉得苦。简单说,你比较幸运,有机会在重活儿里修行。” |
||||
上一章:从请客... | 下一章:最大的...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