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标配一具胴体

有本事  作者:冯唐

每个人出生时都标配一具胴体,我一直对我的胴体不错。虽然我几十年如一日动心忍性,一直让胴体在辛苦劳作里修行,但是,除了每年一两个极端情况以外,我一直不往死里用它,不连续熬夜,不连续酗酒,不乱滚床单,不暴食,不久坐,不放任心绪纠结,远离黄赌毒,特别是喝很多水,每晚入睡前,都背背唐诗、翻翻书,放一瓶人类饮用水在床头,夜里渴,随手抓过来喝。我的胴体对我也不错,几十年如一日,基本不给我添麻烦。上协和医学院的时候,协和医院就在楼下,但是没有一次因为自己胴体出问题去过。第一份工作在一家咨询公司,公司往死里压榨我的胴体,但是给极好的商业医疗保险,配眼镜都报销,哪怕镜框是卡地亚的,但是在公司的小十年里,我基本没用过,极少有的一两次是喝多了去协和医院洗胃。

所以我对我的胴体充满信任,仿佛信任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一匹蓝色战马,彼此不知老之将至。毕竟,我对自己狠,体重降回了大学毕业的时候,也锻炼,补前半生落下的体育课,跑三千米不到十二分钟,跑十公里不到五十分钟。对于老,我隐约感到过几丝恐惧。比如挤两个小时逛了整个号称伟大的购物商城,结果只买了一个冰激凌,舔着凛然着走出购物商城;比如拿到一整个硬盘的东瀛爱情动作片,淡淡笑了笑,继续开会到后半夜;比如走进一个会场,忽然意识到,在座的二十几个人在担心什么我都在一瞬间清楚了。

打马上山,放马归田,两股生赘肉,孤峰顶上再无上升之路?

一天酒后,没吐,退回酒店房间,反锁房门,挂上“勿扰”标识,我想好好畅快地看它五十页书,在物我两忘、神志迷糊的状态下入睡。我抓起行李箱里的《五灯会元》上册,看了一阵,想增加些趣味,右眼看,大好,左眼看,坏了!怎么都不能近距离对焦,使劲对了一阵,很累,拿起手机,只用左眼,又看了一阵,更累,去了趟洗手间,镜子里,左眼皮累出了很多层。

第二天早上,我在手机上问我协和眼科的师兄郑霖。他说:“花不花,四十八,你到岁数了,恭喜你,没夭折。”人类到五十岁左右,两边花眼都会到二百度左右,如果两边有类似的近视,恭喜你,正好中和,后半生不用戴近视镜,也不用戴老花镜了,但是,通常人类没这么幸运,多数人类很幸运地活到老年,还是很不幸地要戴老花镜。

有本事

“如果只是眼睛累,我正好可以少看点手机和书。”我评论。

“不只是眼睛累,是你完全看不了手机和书。”郑霖师兄继续冷酷。

四年前,我刚从全球退回出生地北京广渠门外垂杨柳的时候,搬回了我所有的书。书全部上架,我还在慨叹,人生苦短,这么多想读的书,今生读不完了。今天突然发现,即使今生我有时间,胴体也没能力读这么多书了。我清楚记得我老妈曾花她一个月工资给我买的那本《辞海》缩印本,字小到人类几乎不可读,第一条就是一个“一”字。“一”字下面一个词条是: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我当时小,问我老妈,“一介书生”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老妈假装懂,和我说:“意思是说,你一个读书人,如果不读书,这辈子就没指望了。”

这本《辞海》缩印本还在如今的书架上,但是我的左眼似乎已经不能读书了,我第一次感到无比恐惧和老了。

我高中点蜡烛读书半年,近视了,后来一直戴眼镜,最近才享受了两三年不戴近视镜的好时光,又要面对戴老花镜的后半生?

我在微信上问我的医学院同学:小调查,活着活着就老了,迄今为止,你最大的感触来自哪里?

答案列举如下:

“我是膝盖,还有鬓角的白发。”

“买了一个假发套,五千块,有活动的时候就戴上,看上去好些。”

“戴花镜容易眼疲劳,短时间可以,长时间不行。”

“我作为一个不用显微镜的外科大夫,眼花会有挺大的影响,要戴花镜,或是头戴式的放大镜或显微镜,但不管怎样,手术后的眼疲劳会很明显。我当初如果刻苦读书,产生二百度以上近视,现在应该会好些。”

“看见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不是YY自己和她滚床单了,而是想:这人做我儿媳妇可能也不错。”

“年轻时生着病也不会耽误吃自助餐,现在即使饿着肚子去四季酒店自助餐厅也没啥胃口。”

“年轻的时候躺下了,一个鲤鱼打挺就起来了,现在蹲下去能站起来就不错了。”

“年轻的时候从来不想:我老了会怎样。现在总是说:我年轻的时候如何如何。”

看到这里,我忽然释然了,岁月饶过谁?“花开满树红,花落万枝空。唯余一孕在,明日定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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