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只不过想重新做人!”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大三元酒家在庄士敦道和坚拿道交界,“坚拿”的英文是Canal,以前是一条小河,被填平了,只在路名上留着河的痕迹。

众人从上环往湾仔走去,行行复行行,聒噪喧闹,像一列出巡的牛鬼蛇神。行近圣佛兰士街的斜坡,哨牙炳拉一拉陆北风的袖子,示意私下说几句话。陆北风嘱咐兄弟们先走,他和哨牙炳各自从袋里掏出香烟点燃,蹲在骑楼路边吞云吐雾。他五天前已经迁离炳记粮庄,在骆克道租了个八百呎的房子做新兴社总堂,同时是他的居所。

哨牙炳抽着烟,面露难言之色,尚未开口,陆北风已说道:“我知道广州有几个老关系也来了香港,他们跟云贵一带的烟户很熟络,过几天我找他们谈谈合作,只要新兴社控制住码头,不愁没有大茶饭。黑土先运到这里,然后北往上海、南往越南和菲律宾,想唔发都几难。这几年间辛苦你了,再搏杀一阵,有了好日子,风哥不会亏待兄弟。”

陆北风弹一弹手指,烟蒂带着火光在半空旋向远处,被雨水淋湿,烟头冒起几缕白烟。他握拳亲热地捶一下哨牙炳的肩膀,道:“我阿哥以前把你看成亲兄弟,他不在了,你仍然是我的亲兄弟,千万别跟我见外。”

岂料哨牙炳嗫嚅道:“风哥,唔好意思,我……我打算专心顾店,你和兄弟发大财,唔驶理我。”

“你讲乜捻?”陆北风怔一怔,马上跃起身,双手叉腰直视仍然蹲着的哨牙炳,“你再讲一次!什么叫作唔驶理你?你不跟我们做兄弟了?你要跟其他堂口?”

哨牙炳连忙跃起身,却因心急,踉跄滑倒。于是双手按地再站起来,支吾道:“做……做……我们是斩过鸡头、烧过黄纸的兄弟,一天是兄弟,一世是兄弟,怎可能有异心?主要是我现在有家有小了……”

“刁那妈,唯独你有老婆仔女?其他兄弟冇?”陆北风抬腿踢向电灯柱,扯开嗓门喝骂,“点解唔直接说自己怕死?做人老实些,别人更睇得起你!目前是堂口最要人用的时候,你竟然金盆洗手?一天江湖人,一世江湖人,洪门向来有进无出,什么叫作义气,阿炳,你——懂——吗?”

哨牙炳语塞,耷着头,仿佛整个湾仔的人都在看他、笑他。但其实附近无人,只有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瘫坐在对面路边,望向天空愣愣傻笑。

陆北风不罢休,继续骂道:“我阿哥说过你最忠肝义胆。胆个屁!你只是个无胆匪类!走,跟我回去广福祠,你自己站在我阿哥的神主牌面前说个清楚明白,你到底对得起对不起他!”他死命抓住哨牙炳的衣领,把他拉往圣佛兰士街的上坡路,顾不得提伞了,两人跟对街的疯子一样,衣发鞋袜尽是水汪汪。

哨牙炳扭身挣扎,喊嚷道:“风哥,冷静!唔好意思,你放手再说!”

陆北风抽回了手,却捡起路边的一块砖头,趋前施展擒拿功夫,一抓,一按,把哨牙炳的右手掌压在骑楼旁一爿石壆上,作势欲敲。哨牙炳哀嚎求饶,陆北风道:“今日要攞你一只手,唔系因为你抛弃堂口手足,而是为了你盗窃兄弟钱财!做过乜嘢,你自己心知肚明!”

原来风哥知道他拿了钱!哨牙炳惊愕得张嘴结舌,雨水密集地打到口腔里,然后泻漏出来,像崩堤的江河。“我……乜嘢……我……”他没法把话说完,不知道应该坦白抑或继续隐瞒,因为不确定陆北风知道什么和知道多少。

陆北风直接告诉他答案:“樟木箱底有个暗格,里面有张纸把钱财数字写得一清二楚。你穿柜桶底[亏空,侵占。],仲诈傻扮懵?不拆穿你,不表示我不知道。我是念你在我阿哥身边这么久了,不跟你计较。贪心不是问题,贪心的人有大志,有大志才成得了大事。可惜啊,你贪钱,却被拆穿了,算你倒霉。你系仆街在倒霉上面!倒霉了,就得认!如果我把事情张扬开去,看兄弟们会不会找你算账!你丢得起这脸,我可丢不起!”

哨牙炳浑身颤抖,心底涌起强烈的愧疚感,但与其说是对于盗占财物,毋宁说是对于自己的办事不力。真他妈的不谨慎!怎么没认真检查樟木箱?这些年来,除了对账目数字敏感分明,其他事情他都极少做得不妥善,或者说,他总会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妥善,有这样或那样的错漏乌龙,而越是担心,奇怪地到了最后越容易真的出错,只是别人不一定看得出来。而一旦被发现,像现下这状况,事情便难以收拾。他不明白为何想做对一件事竟然如此困难。他自觉是个彻头彻尾失败的窝囊废,一阵阵自卑和自怜的伤感情绪袭来,眼眶一红,顾不了面子,滴下眼泪,泪水和雨水混成一片。

“刁,男人大丈夫,喊乜捻?冇鸠用!”陆北风啐道。

哨牙炳更觉伤心,身子一软,蹲下背靠着石壆,把脸埋在手掌里,喃喃自语道:“我只不过想重新做人,点解咁难?”

陆北风听得烦厌,一记大巴掌往哨牙炳的后脑门重重掴下去,骂道:“喊、喊、喊!就知道喊!你喊到哑亦无捻用!”哨牙炳无法止住眼泪,两只肩膀哭得一耸一耸的像只被雷雨击伤了翅膀的小鸟。对街的疯子依然在傻笑,在夸张地抖动肩膀,在模仿他。

“将功赎罪!听见了吗?将——功——赎——罪!”陆北风再掴他一掌,道。

哨牙炳听见了,连忙仰脸望向陆北风,轻轻点着头,汪汪泪眼里含着感激。

陆北风蹬了哨牙炳一脚,骂道:“灵堂放屁,失礼死人!”他坐到骑楼底的梯级上巴兹巴兹地抽烟。哨牙炳也趋前坐下,不言不语,陆北风把一根香烟扔过去,他不接,就垂头丧气地坐着。沉默一会,陆北风首先打破沉默,说出关于将功赎罪的想法。哨牙炳必须留下,除了管账,更要拉拢警察那边的关系,他熟门熟路,帮得上大忙。总之陆北风不会让他离开堂口,否则会被嘲笑欠缺号召力,留不住孙兴社的二把手,甚至被误会排斥旧人,初建的新兴社便太没面子。陆北风答应不把事情对任何人道破,今天发生的一切,一笔勾销,哨牙炳拿走的金条和美金不必退回,就算是他私下入股粮庄,大家仍然是好兄弟,同进同出,开山劈石,该分的好处大家分。

“杀人放火我内行,守财生利我不懂。你以后替我打理私房钱吧。”陆北风提出要求。

哨牙炳怔一怔,反问:“私房钱?”

陆北风耸肩道:“是啊,堂口大哥总得有自己的私账,公归公,私归私,亲兄弟,明算账,对所有人都好。我在广州还有些老本,我一定要取回来,到时候你替我好好管着。唉,老子认命了!自己的钱守不牢固,总得借尸还魂!”他在万义堂风光得势了八九年,战后国民政府抓汉奸,他手里的财产当然统统被没收,但有些田契屋契登记在女人名下,蒙混过去了,他一直等待机会索回——不,抢回。见过鬼怕黑,他决定日后尽量利用其他名目掩护自己的钱财,问题是必须找个可靠的人,而陆北风愿意信任哨牙炳。他最痛恨不贪财的人,自命清高,不容易受摆布。哨牙炳的好处是贪财却不敢太贪,樟木箱里有那么多黄金和现钞,换作是自己,心问口、口问心,他肯定全部吞掉,反正陆南才已死,死无对证。但哨牙炳居然只取了五根金条和两百元美金,不管是因为胆子太小或者心地太好,反正看在陆北风眼里,他都是个胆小鬼,而胆小鬼最容易被控制,只要凶他、唬他,他不敢不听话。

哨牙炳果然连声应允,拍胸脯说:“放心!我一定好好守住风哥的钱!”

“不能只守住,还要生利!一本万利!赚个盆满钵满!”陆北风瞟他一眼,道。

“系!系!一本万利,盆满钵满!”哨牙炳不断点头道。

陆北风笑一笑,哨牙炳也对他咧嘴而笑,然后说:“时候不早了,风哥饿了吧?我们去吃饭?”正欲站起来,陆北风突然抬高手臂,啪啪啪啪啪啪,一连打了哨牙炳六记响亮的耳光,骂道:“你盗占兄弟财物,我不可以不执家法,否则坏了规矩。但这只是小惩小诫,日后再有对不起堂口,新债旧债一起偿还,你挨的便不是耳光了!”

哨牙炳伸手拭抹鼻和唇,手掌上都是血,还有半颗牙齿落到地上。陆北风手劲大,打得他门牙断裂。

陆北风睃他一眼,道:“呵,天意啊!老天爷故意留个记号,叫你明天赶快去镶金牙,时刻提醒你做人要‘牙齿当金使’,言而有信!哨牙炳,哨牙炳,以后你改名‘金牙炳’吧!”

哨牙炳唉声叹气。陆北风捡起雨伞往前走去,他无奈跟在后头,到了酒家,兄弟们奇怪他忽然缺了半截门牙,他敷衍说是因为在雨中失足滑倒。席间,陆北风向兄弟们宣告草鞋岗位由阿火担纲,哨牙炳改任白纸扇之职,联络各方门路,也兼管账房,是堂口的大掌柜。陆北风又建议打破旧规,设置两席双花红棍,由刀疤德和大只良同时负责,两支齐眉棍,两把青龙刀,两队人马同心合力替堂口攻城略地。陆北风说:“平起平坐,齐心揾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当夜酒醉饭饱,在归家的路上,哨牙炳觉得非常荒唐。他的本意是金盆洗手,结果洗手不成,反而让双手在江湖浑水里越陷越深,既要管堂口的事,又要理风哥的账,还赔上了半截招牌门牙,令他欲哭无泪。做人难,想重新做人难上加难,先前干过的事情冤魂不息似的把你包围,休想逃得了。这一刻哨牙炳最烦恼的是不知道怎样对阿冰解释。下午出门前他答应她会对风哥道明脱离堂口之意,但结果,结果,唉,结果。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在门前踌躇思量,没有别的路了,最后决定只说半个谎言。

什么是半个谎言?那就是不说全部的真话。哨牙炳不希望阿冰难过,也担心她一怒之下真会带孩子返回汕头,他更不愿让她发现自己粗心大意到忘记检查樟木箱的暗格,他怕被她瞧不起。所以他打算对她说,陆北风答应让他脱离堂口,但需要时间,两年,最多三年,待新兴社上了轨道便放他走。事缓则圆,哨牙炳觉得“拖”字诀足可解决问题。

推开家里大门,客厅半边漆黑一片,另半边被角落神台上的长明灯掩映成一圈诡异的暗红,眼前世界截然二分。哨牙炳蹑手蹑脚地走近睡房,隔门窥见阿冰已经呼呼入睡,他壮着胆子,放轻手脚走到床边,昏黑里,端详阿冰的脸容轮廓,如此熟悉,心里涌起莫名的暖意。他生起冲动想对她说声“对不起”,她却突然反过身伸手搭住旁边的纯胜,粗肿的腰背让他觉得有些陌生,原来她发福了不少,纯胜出生之后他未曾认真看过她的身体,此刻更感内疚。

他记得她说文武庙签句提过什么鸳鸯,这一刹那,他惊觉他们不就是根本不太相配却偏要相配的鸳鸯吗?他总做不到她想要的男人。她要他勇敢,他却怯懦;她要他床上检点,他却男女荒唐;她要他金盆洗手,他却阴错阳差地留在堂口。但倒过来看,他明明知道她所要求的事情并非是他所乐意去做的,却仍费力去做、假装去做,做得到做不到是另一回事,毕竟自己仍是心甘情愿。说难听点,这不是自我作贱吗?他实在想不透,心思紊乱,晚饭时又灌了不少酒,额头阵阵刺痛,于是吁一口气,慢慢退回客厅。

折腾了一天,哨牙炳疲累极了,坐到椅上没多久已经不知不觉地呼呼睡去。累了,他非常累,屋里的人需要他,屋外世界也有人拉住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持多久,只知道自己不可以倒下,必须挺住,直到两边的世界把他放开,而到时候他已经老去,哪里都去不了了。但此时此刻,在入睡以前,最令他烦恼的只是,不知道醒来之后如何告诉阿冰:我金盆洗手,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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